第十一章 他離開的那一天
又來了,這已經是第三天了。
歲歲皺眉望著課桌上的紙袋,裏麵裝了豆漿、油條、煎餃,今天是中式的。前兩天是三明治、麵包、沙拉、牛奶等。紙袋裏依舊放了一塊進口巧克力,薄荷綠的包裝紙,精美得像個藝術品。白色小卡片上寫了與前兩天相同的話:Have a nice day!署名雲易。
何夕照問歲歲:“你打算怎麽辦?”
歲歲搖頭,是真不知道,覺得這一切很是莫名其妙。
第一次看見卡片上的那個名字時,歲歲想了好一會兒才在腦海裏搜尋到與之相對應的信息,她與那男孩就見了兩麵,都不太記得他的具體長相。第一麵很多人在場,他甚至可能都沒注意到站在一旁的自己。第二回見麵,是次日在酒店餐廳裏,取自助早餐時他撞翻了她手中的果汁,弄髒了她的衣服,他誠懇地道了歉,還留了名字與電話給她,說要賠她一條新裙子,歲歲拒絕了。
說起來兩次相遇都不怎麽愉快,這些精心準備的早餐袋又是怎麽回事?
吃肯定是不吃的,丟掉?歲歲向來愛惜食物,直接丟垃圾桶裏有些不忍心。可天氣熱了,吃的東西不能久放,最後還是進了垃圾桶。
歲歲愁死了。
何夕照給她出主意,讓她拿去還給雲易,她甚至幫歲歲打聽到了他的班級,就隔了兩層樓。
歲歲猶豫再三,早讀課下課後拎了紙袋去找雲易。
將人叫到走廊上,歲歲開門見山:“雲易同學,請你以後不要再給我送早餐。”
他沒接紙袋,笑問:“不喜歡吃豆漿油條嗎?那西式的喜歡嗎?”
歲歲皺眉,覺得他是故意的。她將紙袋直接塞到他手裏,重複道:“都不要再送了。”
歲歲轉身就走,聽到雲易在身後說:“原來都不喜歡啊。行,我知道了。”
他那句“知道了”讓歲歲以為這事兒就此翻篇,後來才知那句話根本不是她理解的意思。
第二天歲歲見課桌上沒有早餐福袋,鬆了一口氣,可下午課間休息,雲易抱著一個大紙盒徑直走到她麵前,一樣一樣從裏麵掏東西,咖啡、果汁、奶茶、蛋糕,還有切好的新鮮水果,將她的課桌擺得滿當當的。
他雙手撐在桌子上,俯身笑問完全呆掉了的歲歲:“不喜歡早餐,試試下午茶怎樣?”
如此高調,全班嘩然。
歲歲從最初的震驚中回過神,她怒視著雲易,聲音卻壓得較低,指著桌上那些東西:“請你帶著它們離開!”
他好像看不懂似的,或者說他根本不在意歲歲什麽反應,臉上仍掛著笑:“如果還是不喜歡,那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喜歡什麽?”
喜歡你滾蛋!歲歲心裏剛冒出這一句,就聽見有人替她說了出來。
“喜歡你滾蛋!”
話落,雲易的校服被周慕嶼從後麵整個提了起來,他一時沒防,倒退著、踉蹌著被一路拽出了教室,到了走廊才被放開。
雲易剛站穩,轉身對著周慕嶼的臉一拳揮過去,可惜沒能得逞,被他迅速避開了。
周慕嶼反手勒住他的脖子,冷笑:“怎麽著,想動手啊?上次就很想揍你來著!”
他力氣用得大,雲易被製住動彈不得,呼吸有些不暢,眸中卻燃著熊熊怒火。
歲歲又看見了之前他與丁壹起衝突時,臉上浮起的那抹與年齡不符的狠戾,她的心突突跳了兩下。
她拉了拉周慕嶼的手臂,輕輕搖了搖頭,眼神中帶了懇求,讓他算了。
不值得為這個人打架被學校處分。
上課鈴聲響了,圍觀的同學紛紛走進教室,物理老師拿著教案從走廊那頭緩步走來。
周慕嶼鬆開手,冷聲說:“滾!別再來我們班。”
雲易得了自由又想反擊,剛揪住周慕嶼的衣領,就聽見物理老師嗬斥的聲音:“還在幹什麽,上課鈴聲沒聽到嗎?”
周慕嶼拍開他的手,然後拉著歲歲進了教室。
雲易臉色陰沉得可怕,他往教室裏望了眼,然後離開了。
桌子上那些吃的喝的已經被何夕照收回了那個紙箱,放在歲歲的課桌下,空間狹窄,她一伸腳就能踢到,她低頭看著,歎氣。
下課後周慕嶼走過來,抱起那個紙箱,毫不猶豫地丟進了教室後麵的垃圾桶。
有同學起哄:“哎喲浪費!”
“不想吃給大家分了唄!”
“就是就是,浪費可恥!”
周慕嶼沉著臉,眼風一掃,那幾個人都閉了嘴。
之前雲易每天送來早餐尚且低調,這下聽何夕照提起來周慕嶼才知道,他臉色更難看了:“那小子就是欠揍!”又問歲歲,“你怎麽都沒說啊?”
“你別去找他啊。”歲歲生怕他再與雲易起衝突。
鄭重還在那火上澆油:“怕什麽!他敢再來糾纏你,揍趴下!”
歲歲瞪他一眼,回頭懇求地看著周慕嶼,雙手合十:“真的,這事兒我自己看著辦,你們就別管了,好嗎?”
沉默了片刻,周慕嶼才不情願地點了下頭:“那有什麽事要第一時間告訴我。”
“嗯。”
何夕照看了看周慕嶼,又看了看歲歲。
等周慕嶼與鄭重離開了,她才猶豫著問:“歲歲,丁壹……有沒有跟你說過些什麽?”
“嗯?”歲歲納悶她怎麽忽然提起丁壹,還是這般沒頭沒腦的話。“說什麽?”
何夕照笑笑:“沒什麽啦。”
歲歲心煩眼前這樁事,也沒多想。隻想著幸好丁壹不在學校呢,要是她知道了這些事,又要怒氣衝衝找雲易幹架去了。
雲易根本沒把周慕嶼的警告放在心上,隔天下午茶又送來了,但他沒出現,派了個朋友送來的。下一周,又換了新花樣,開始每天一份禮物,還是惹人注目的大件禮盒,包裝得精致漂亮。她將禮物一一退回,可第二天仍會收到新的。每次雲易接了她退回的東西,臉上完全沒有那種被拒絕的失落,歲歲更加確定,他的所有舉動不過是一場荒誕的惡作劇,隻是她不明白他為什麽要捉弄自己。
歲歲簡直要崩潰了,雲易除了高調送來各種禮物,也沒做別的什麽出格的事,麵對這種情況,她煩躁又無力。
何夕照說,不如告訴老師吧?歲歲也想過,可最後還是沒真的這麽做,怕引起更多的麻煩。
但最後班主任還是知道了,找了歲歲去問情況,歲歲猶豫了下,如實相告。她成績好,班主任對她偏愛,溫聲說讓她安心學習不要被這些事影響,又說會找時間與雲易聊一下。
不知道班主任跟雲易說了什麽,每日的禮物終於消停了,又過了兩天,雲易也沒再有什麽動靜,歲歲悄悄舒了口氣。
她不知道,有一句話叫暴風雨前的平靜。
這天晚自習,歲歲因為解一道題留到最後才走,她去自行車棚取車,彎腰開鎖時有人走到她身邊站定,將她整個人籠在陰影裏。
歲歲抬頭。
“原來你喜歡告狀啊。”雲易嗤一聲,臉上不再掛著每次見到她時的那種不走心的笑,神色陰冷,眸中有惱怒。
歲歲心裏突突地直跳,轉身想跑,卻被他從背後拽住了頭發,頭皮拉扯得劇痛,她卻連哼一聲的機會都沒有,因為嘴唇被他捂住了。
雲易將她一路拽到學校後門,那裏隻有一盞昏暗的路燈,夜色安靜極了,他將她按在圍牆上,俯身就吻下來。
那是完全陌生的氣息,嘴唇相觸時,歲歲隻覺得惡心,好惡心。然後她的眼淚掉下來,又難堪又恐懼。
她劇烈掙紮,卻根本掙不開他的禁錮,慌亂無措中她惡狠狠地咬了他一下,疼痛令雲易終於放開她,歲歲趁機想跑,可他反應迅疾,又將她拽住了。慌亂懼怕中,她也顧不上自己會不會受傷,埋頭用力朝雲易撞過去,兩個人一齊倒向了他身後的圍牆。
腦袋撞得很疼,眼冒金星。
好一會兒歲歲才晃過神,然後,她感覺到那股拽著她的力道鬆了,雲易痛哼一聲,身體靠著牆慢慢滑落下去。
歲歲喘息著退開,看見他整張臉痛苦得近乎扭曲,伸手朝自己脖頸後摸去,再收回來時,手指間被鮮血染透。
歲歲驚得捂住嘴。
雲易臉色瞬間變得煞白,呼吸困難的樣子,緩慢開口:“打……打120……”
他一雙眼渴求地望著歲歲,一邊伸手去堵汩汩冒血的傷口。
歲歲後退一步,再後退一步,雙腿在發抖,她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淚滾滾落下來,手忙腳亂地從書包裏翻出手機,按了三遍才按對那三個數字。
艱難地與電話那頭交代清地址,她掛了電話,再望向雲易時,發現他雙眼緊閉著,本來放在腦後的手也垂了下來,血液蜿蜒著流向他的胸前……
那刺目的紅簡直要將歲歲擊垮,她重重咬著下唇,試圖讓自己冷靜一點,要止血……先要止血……她喃喃著,想起媽媽說過的話。她脫下校服外套,爬到雲易身邊,慌慌忙忙地去壓他的傷口。
夜色好靜,將一切感官放大,巨大的恐懼一波波朝歲歲襲來,她身體抖得厲害,卻一直沒鬆開壓著傷口的手。
來電鈴聲響起時歲歲嚇得魂飛魄散,手機從手中跌落,她瞅見屏幕上是陸年的名字,立即接起。
“在哪?姥姥問你……”
“陸年……”她哭出聲來,“陸年……”
“怎麽了?”
“我……我好像……殺人了……”
一向淡然的陸年大驚失色:“什麽?!”
醫院裏。
雲易被送進手術室,然後開始漫長的等待。
雲家父母很快趕了過來,雲影也來了,陸年接到歲歲電話後,就立即聯係了她。
雲母滿臉淚,揚手就給了歲歲一巴掌,還不解恨地想再扇一巴掌,手在半空中被人截住,陸年冷聲說:“阿姨,請你先弄清楚是非曲直!”他看了眼歲歲,“無緣無故她會傷人嗎?你怎麽不問問你兒子做了什麽!”
雲影問歲歲:“到底怎麽回事?”
歲歲低頭捂著火辣辣的臉頰,不出聲。
雲母以為她心虛,哼道:“不管發生什麽,現在我兒子躺在手術室裏,生死未卜,而她卻好好地站在這裏。老雲,報警!”
雲父拿出手機正要撥電話,陸年攔住了,他眸中怒意翻滾,咬牙切齒:“雲易強吻她!”
雲家父母一愣。
歲歲頭更低了,雙手捂住臉。
雲影望了眼陸年,又看向歲歲,心裏驚濤駭浪,隨即她垂下眼睫,將臉上神色慢慢壓下去。她想起那夜露台上雲易說,姐,要不要我幫你?她原以為是句玩笑,沒想到他竟然……
有片刻的沉寂,雲母最先晃過神來,朝陸年怒道:“你瞎說什麽!你親眼看見了嗎?你有證據嗎?”
學校後門沒裝監控,既然事情能鬧到這個地步,想必當時也沒有第三人在場。雲易現在還在手術室,他醒過來也絕不會承認的,歲歲一麵之詞很難被當成證據。
雲母想到的事,陸年自然也想到了,他嘴唇緊抿,沉默。
雲母立即報了警。
警察將歲歲帶走時,她邊走邊回頭望陸年,眼淚蓄在眼眶裏,濕漉漉一片霧氣,她嚇得說不出話來,嘴角哆嗦著,似乎想說什麽。
陸年握緊拳頭,臉色鐵青,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帶走,什麽都不能做。
在下樓前,歲歲又回頭望向他,眼中的淚水終於滑落下來,她嘴唇一張一合,這次他看懂了,她在喊他的名字,陸年,陸年……
他愣了下,然後飛奔著追了過去。
警察不讓他跟同一輛車走,他跑到路邊攔下一輛出租車,指著前麵的警車:“跟著那輛車。”
司機看了他一眼,沒出發,陸年急道:“快點啊!”
司機這才發動引擎。
電話響,是天銘爸爸,他剛到醫院,問陸年在幾樓。
發生這麽大事,瞞不住,之前在醫院陸年就給舅舅打了電話說明情況,末了讓他先瞞著姥姥,老太太身體不好,這大晚上的經不起折騰。
天銘爸爸一聽歲歲被警察帶走了,立即從醫院跑出來往警局趕。
因為歲歲還未成年,做筆錄時天銘爸爸與陸年陪伴在側。
歲歲見到家裏人,眼淚又落了下來,開口第一句話卻是:“舅舅,對不起。”
她濕漉漉的臉上,幾分害怕,幾分自責,還有幾分委屈。
天銘爸爸拍了拍她的背。
那三個字,陸年聽她說過無數次,可唯有這一次,讓他心裏無端端的難受,像是被什麽東西蟄了下。
他抬起手,壓在歲歲的肩頭,他能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微發抖。他凝視著她的眼睛,輕聲說:“別怕,冷靜點,好好說。”
歲歲望著他,眼裏的慌亂無措一點點散開,她哽咽著點頭。
她擦幹眼淚,深呼吸,將今晚發生的事情事無巨細地複述了一遍。
講完,她低下頭,真的很難堪。
情況不是很樂觀,雲易現在還在手術中,雲家一口咬定歲歲故意傷人,她又沒有證據證明是自我防衛。
“暫時不能放人,你們最好馬上請個律師。”負責的警官如此說。
陸年與天銘爸爸又回到了醫院,雲易的手術還沒有結束。
天銘爸爸想與雲父聊一聊,可這節骨眼,對方根本沒心情搭理他。
陸年靠牆站在,微垂著眸。他想起離開警局時,歲歲望向自己的眼神,滿滿的無助與恐慌。
一隻手輕輕按在他肩膀上,雲影低聲說:“嬸嬸現在在氣頭上。等小易手術結束,他醒過來,我再勸勸她。”
陸年微微偏頭,目光從擱在自己肩頭的那隻手上滑過,隻要一個轉身就能拂開,可他沒動,他說:“謝謝。”
雲影笑了下:“陸年,你跟我不用這麽客氣的。”
陸年沒接話。
雲影也沒再說什麽,她抬眼望向手術室,雲易已經進去兩小時了,她閉了閉眼,在心底默默祈禱,自己那個傻弟弟能平安。
又過了一會兒,雲易終於被推出了手術室。
“手術順利。”
聽到醫生說出這句話時,雲家父母與雲影狠狠舒了口氣。雲母見兒子麵色蒼白地躺在那,脖子上纏了厚厚紗布,握住他的手哽咽著說:“我家小易還從沒受過這麽大的苦……”
天銘爸爸與陸年提著的一顆心也稍稍落了下來,隻要人沒事,一切就還有商榷的可能。
可雲母將天銘爸爸攔在病房外,憤怒地說:“沒什麽可商量的,我們是不會私下和解的!”
站在雲母身後的雲影給陸年使了個眼色。
陸年明白她的意思,與舅舅先離開了醫院。
很晚了,天銘爸爸叫了輛出租車,先送陸年回家。
車子到家門口,下車時,陸年忽然問:“舅舅,您認識好的律師嗎?”
天銘爸爸搖頭,他沒這個領域的朋友,生活一直太平無事,也從來沒有接觸過這方麵。
天銘爸爸看見陸年眼裏的懇求,他揉著太陽穴歎了口氣:“我明天打聽一下吧。”
“麻煩舅舅了。”陸年這才推開車門下車。
這不是什麽小事,確實麻煩,天銘爸爸雖然喜歡歲歲,但說到底也不過是個無親無故的外人,管是情義,不管,也沒什麽可指摘的。
第二天,天銘爸爸去學校上班,沒先進自己辦公室,而是去了歲歲的班級,將周慕嶼叫了出來。
周慕嶼見到他第一句就問:“陸老師,您知道歲歲為什麽沒來上課嗎?”
她缺了早讀與第一堂課,手機打不通,問了何夕照,她也不知情。問班主任,說歲歲並沒請假。
天銘爸爸說:“我找你就是為歲歲的事。”
事態緊急,要馬上找一個好的律師並沒那麽容易,天銘爸爸後來想起周慕嶼的父親在檢察院工作,也許能幫忙介紹一個靠譜的律師。
天銘爸爸剛說完事由,周慕嶼丟下句“我馬上去找我爸”就往學校外麵跑。
“哎……”天銘爸爸想叫住他,上午還有課呢,可周慕嶼跑得飛快,轉眼就不見了人影。
周慕嶼推開父親辦公室的門,周父正在接電話,見兒子身上還穿著校服,又抬頭瞥了眼牆上的鍾,眉頭微皺了皺,抬手指向沙發,示意他等一下。
“這個時間你不在教室上課,跑這裏來幹嗎?”掛了電話,周父語帶責備地問道。
“爸,拜托您幫個忙!”周慕嶼撲到父親辦公桌邊,半趴在桌子上語速急切地將事情跟他說了。
周父又皺了下眉,他是個嚴謹的人,遇事沉著冷靜,舉止有度,對兒子自然也會這樣要求,偏周慕嶼從小就沒個正行,毛毛躁躁的。
“給我站好了說話!”周父喝道。
周慕嶼撇了撇嘴,站直身體,語氣還是急的:“爸,真的很急!”
周父不悅地瞪他:“什麽朋友這麽重要,你連課都不上了?”
“很重要!”周慕嶼神色認真,語氣也變得鄭重,“爸,我求您了!”
周父愣了下,兒子被他媽媽寵壞了,在他麵前向來嬉皮笑臉的,還是第一次這樣正兒八經地跟他說話,眼裏堅定的神色讓他看起來像個有擔當的大人。
“好了,我馬上聯係。”周父揮揮手,“趕緊給我回學校上課。”
“謝謝爸!”周慕嶼走到門口,忽然又回頭,“爸,不如您讓警局將我朋友放了吧。”
“周慕嶼!”周父要被他給氣死了,一拍桌子,“你以為法律是過家家嗎?”
“哦。”周慕嶼縮了縮脖子,也知道自己這要求有點荒誕,頓了頓,退而求次之地說,“那你跟警局打個招呼,讓我去見見我朋友,總行吧?”
一想到歲歲在那種地方被關了一夜,他心裏就難受得慌,也很擔心,她一個女孩子,該有多害怕呀!
一支筆朝他丟過來,被他眼疾身快地閃開了。
“滾!”周父說。
最後周慕嶼還是見到了歲歲,她大概一夜未睡,臉色很差,哭過的眼睛微腫,眸中布滿紅血絲。
周慕嶼望她的眼神裏滿是心疼,還有些內疚:“對不起,我不該跟他起衝突。”
歲歲擠出一抹笑,搖搖頭:“跟你無關。”
周慕嶼想安慰她,可又覺得說什麽都比較蒼白。最後他說:“你別擔心。陸老師請了最好的律師。”
歲歲點點頭,趕他走:“你趕緊回學校吧。”
“嗯。”周慕嶼忽然拉過歲歲的手,手掌覆在她的手心裏,輕輕握了握,很快又放開了。
他起身離開。
歲歲攤開掌心,裏麵躺著一顆糖。
“小易醒過來了,醫生說他身體沒什麽大礙。我跟嬸嬸聊了,隻是……她還是很堅持。抱歉,沒幫上你。”
陸年看著手機上雲影發來的消息,心一點點沉下去。
律師說目前形勢對歲歲很不利,最好的辦法仍是在案件移交檢察機關前與雲家達成和解,越快越好,隻可惜律師出麵溝通也並不順利。
到了這個時候,姥姥那邊自然是瞞不住了。聽完陸年的話,姥姥從震驚中晃過神來,指著他:“你啊!”
是在責備他的隱瞞。
姥姥平複了下情緒,站起來:“去醫院。”
陸年想到昨晚舅舅被雲母指著鼻子怒喝的畫麵,怕姥姥也遭受同樣的對待,他不太想她出麵,可老太太堅持要去。
到了雲易住的病房樓層,姥姥忽然對陸年說:“你再去買個果籃。”
陸年訝異,明明已經買了,姥姥從他手中拿過果籃,催促道:“快去吧。”
陸年隻以為姥姥是為了顯得誠懇鄭重,點了點頭,轉身下樓。
他擔心姥姥被雲家父母為難,出了電梯,一路小跑著往醫院外麵的水果店去,用最快速度買好果籃,又一路跑回住院部。
他站在門廳那,平複了喘息,才緩步走向病房。
雲易住的是個單獨病房,在走廊盡頭,很安靜。此刻房門半開,陸年正準備敲門,抬眼看見裏麵的情景,手指生生僵在空中。
病房裏,雲家父母坐在沙發裏,姥姥跪在他們麵前,頭微低著:“對不起,是我沒教好孩子。”
那畫麵像一把最鋒利的刀,將陸年的心髒攪得粉碎,一瞬間他幾乎不能呼吸。
他轉身就走,腳步飛快,空著的那隻手指甲深深掐進手心肉裏,他卻感覺不到一絲的疼痛。
迎麵走來的人忽然拉住他的手臂:“陸年。”
他轉頭。
他臉色奇差,雲影擔憂地問:“怎麽了?”
“女兒,我先進去。”
“好。”
陸年才發現她身邊還站了個人,是雲父,他見過的,可他此刻一點也不想跟他打招呼。
他撥開雲影的手,轉身往外走。
雲影緊跟了過去。
陸年走出住院部,看見門口的垃圾桶,揚手將果籃扔了進去。他覺得這裏的空氣壓抑得快令他喘不過氣來,他疾步往醫院大門走,到了門口又折身返回,姥姥還在病房裏。
最後他在住院部門外的台階上坐下來,頭低垂,微彎了腰,雙手掩麵。
雲影站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她從未見過這樣頹喪的他,他總是驕傲的,不管站還是坐,背脊挺得筆直,眉眼間滿是從容與自信。
過了一會兒,雲影走到他身旁坐下。
她輕聲說:“叔叔嬸嬸很聽我爸爸的意見,爸爸最聽我的話。”她頓了頓,聲音更輕了,“我現在就去找我爸爸。”
明知他是為了別的女孩,可他這個樣子,真的很令她難過。
陸年抬頭看她,眼中滿是驚訝。
“你等我消息。”
雲影不等他接話,起身飛快走了。
雲影離開不久,姥姥就出來了。陸年見她滿麵愁容,他心裏已猜到了結果。果然,雲家父母仍沒鬆口。
陸年緊握拳頭,心裏無比憤怒,他頭一次覺得這世界真荒誕,先做錯事的人竟如此理直氣壯。
姥姥像是撐不住一般,那麽講究的人,此刻隨地坐到台階上,眉頭緊皺,幽幽歎氣:“歲歲那孩子,怎麽辦啊?她現在一定很害怕,昨夜肯定都沒睡呢,也不知道吃沒吃東西……”
陸年別開眼,不忍去看姥姥。
雲影的電話在這時打過來。
“我爸爸想見你,你能上來一趟嗎?”
不知怎麽的,陸年腦海裏忽然浮現第一次與雲父見麵時的情景來,那房間裏的擺設,他說話的神態,曆曆在目。某種預感很強烈地襲上心頭,他下意識就想拒絕,可他又想起在警局分別時歲歲看他時的眼神,以及病房裏姥姥折身而跪的畫麵。
“好。”他說。
沒有上一次見麵那樣的鄭重其事,雲父與陸年的交談甚至沒超過一分鍾,一個手握籌碼,一個別無選擇。
陸年開門出去,雲影就等在門口,她急忙問:“怎麽樣,我爸爸同意了嗎?”
陸年直直望著她,深黑眼眸裏仿佛有很多種情緒翻滾,最後都凝聚成一絲帶著寒意的嘲諷,他說:“如你所願。”
他從她身邊走過去,頭也不回地離開。
雲影追過去,可剛走兩步,她又停了下來,靜靜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門廊下。
追上去說什麽?解釋嗎?他不會相信的。不用在場,她也知道爸爸與陸年談話的內容是什麽。她想起之前,她撒嬌著拜托爸爸說服嬸嬸私下和解,爸爸沒回答她,隻說想先跟陸年說幾句話。因為上一次爸爸找陸年見麵,導致他很不高興,還誤解了自己,她拒絕這個提議。爸爸又說,你不想跟他一起去英國嗎?想,做夢都想。但用這樣的方法……爸爸罵她沒出息,又說你弟弟這是白受傷了,既然這樣我也懶得管這事了。爸爸態度無比堅決。
最後她不得不給他打了那個電話。
是幫他,卻也是她的貪心與自私,哪怕是以這樣令人不齒的方式,她也想為自己求一個可能。
“怎麽樣?”姥姥見到陸年,忙站起來問,起身太急,身體微晃了下,陸年趕緊扶住她。
“同意了。”他輕聲,“我給律師打了電話,他會處理後續的事。”
“真的啊?!”姥姥高興地拍著胸口,喃喃道,“太好了,太好了。”又說,“要好好謝謝你同學。”
陸年扶著姥姥走下台階,平靜地開口:“姥姥,回家吧。我得收拾行李,明天飛倫敦。”
姥姥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明天飛?不是還沒到開學時間嗎?”
“昨天收到倫敦朋友的郵件,他邀請我參加一個小組賽,需要過去準備。”
姥姥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他的理由看似沒問題,可實在太突然了。
姥姥停下來,眼睛盯著陸年的臉瞅:“年年,你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陸年神色不變:“沒有。這事本來昨晚要跟您說的,後來……給耽擱了。”
姥姥皺眉:“可這也太著急了吧?”
陸年脫口而出:“有個成員忽然退出了,找我救場。”
姥姥的一切反應都在他的預料之中,他的回答也早已在心裏排練好了,說出口那麽自然而然,連他自己都要相信這是真的了。
姥姥雖然還有點疑慮,但很快就被其他事情轉移了注意力,她像所有麵對即將遠行的孩子的家長那樣,開始憂心他到了倫敦有沒有地方住,飛機晚上到的話朋友會不會來機場接他,倫敦冬天冷,要不要再去買點衣服。又說實在太急了,都沒辦法好好給他準備一些好吃的帶過去,諸如此類。
陸年一一聽著,耐心地回答姥姥的問題。
“就提前了幾個月,一樣的。”
夜深了,他坐在地板上,眸色沉沉地看著麵前還未整理完的行李箱,想起自己跟姥姥說的話。
怎麽會一樣呢,完全不一樣。他至今的人生裏,雖談不上任性妄為地活著,但一直都是遵從己心,小時候想學什麽,不想學什麽,母親始終尊重他的意見。後來與姥姥一起生活,她也從不幹涉自己的任何選擇與決定。
雲父提的條件其實算不上太苛刻,隻要求他與雲影一起前往倫敦,幫助她備考劍橋。雲父的語氣甚至都沒有第一次見麵那種高高在上的命令感,他雲淡風輕又胸有成竹地拋出個選擇題給他,可他其實並無選擇的餘地。
原來被人逼迫的滋味這樣難受。
他要帶走的東西並不多,可直至晨光熹微,行李箱仍保持著昨夜的原樣,他就那樣呆坐了一整夜。
第一縷陽光照進來,他抬頭看窗外,強烈的光線令他眯了眯眼,清晨的風拂起白色紗簾,輕輕的,暖暖的,微冷的春天即將過去,今天是個好天氣。
宜歸家,也宜遠行。
他起身,快速將行李整理完畢,拉上拉鏈,兩個行李箱立在書桌邊。他去洗手間洗了個冷水臉,混沌的思維徹底清醒過來。
沒有胃口,但他還是陪姥姥慢慢地吃她親手為他做的豐盛早餐。
姥姥見他有黑眼圈,心疼地說:“收拾到太晚,沒睡好嗎?”
陸年搖搖頭:“沒事,到飛機上可以睡。”
吃完早飯,姥姥送他出門。接他的出租車已等在院子門口,陸年將行李箱放進後備廂,要上車時姥姥又拉住他的手,猶豫著說:“要不咱們一起先去接了歲歲,我們一起送你。”猶豫是因為,遠行的人先去警局,老人覺得有點不太吉利。可他走得這樣急,都沒能跟歲歲說句再見。
陸年說:“時間來不及了。”他上了車,又搖下車窗,對姥姥說,“您保重身體!”
姥姥眼眶濕潤,卻笑著說:“別擔心我。你好好吃飯,注意身體啊!”
陸年點點頭,讓司機出發。
巷子裏路窄,車子慢慢往外開,陸年看向後視鏡,姥姥還站在門口,一直往這邊張望,直至車子拐了個彎,再也看不見那抹身影。
陸年收回目光,閉眼補眠,卻完全睡不著,思緒雜亂。
其實他是下午的飛機,時間足夠去接歲歲,可他不想見她。
人的心如此幽微複雜,他為護她,才讓自己陷入窘迫境地,卻又忍不住怪她,哪怕明知這不是她的錯。
歲歲走出警局,刺眼的陽光令她一陣目眩,她伸手擋在眼前,深深呼吸,外麵的空氣真新鮮。
她看見姥姥站在台階下,衝自己微微笑,歲歲噔噔噔地急奔過去。
姥姥說:“慢點慢點哎!”
歲歲一頭紮進姥姥懷裏,拚命呼吸她身上熟悉的好聞的淡淡艾葉香,她悶聲說:“姥姥,對不起。”
姥姥伸手為她順著亂糟糟的頭發,輕聲安撫:“沒事了,歲歲,沒事了啊。”
歲歲從姥姥懷裏退開,左右看了看,沒看見想見的那個身影,她眸色暗了暗。
姥姥知道她在找陸年,嘴唇動了動,最終還是決定先不告訴她。
直至回了家,等歲歲洗了澡,又睡了一覺,起來吃完東西,姥姥才將陸年離開的事告訴了她。
歲歲愣了足足有半分鍾,然後她“唰”地站起來就往外跑,姥姥追出去:“你去哪兒啊?”
“機場!”歲歲頭也不回地喊。
姥姥:“哎,飛機早就起飛了……”
歲歲早已跑出了院門,姥姥歎息著搖搖頭。
歲歲聽見了姥姥那句話,她知道,她心裏都知道,他上午的航班,現在下午三點,他早已離開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非要打了車拚命往機場趕,還不停催促司機快點,再快點,好像能將他追上似的。
他拿到Offer後,她曾無數次想過他離開時自己會是什麽心情,送機的時候一定會難過,但會笑著祝他一路平安,會對他說,別擔心,我會好好照顧姥姥的。也或許會忍不住偷偷掉眼淚。但全不是現在這樣的,他不告而別。
歲歲一路飛奔著衝進機場出發大廳,她喘著氣,在來來往往的旅客中穿梭,四下張望,視線卻根本沒有對焦,眼前一切都變得恍惚,人是虛的,物是虛的,周遭嘈雜全部遁去了,她就那樣漫無目的地從大廳這頭走到那頭,又走回來。
直至她被一個推著行李車一邊打電話的男人撞倒在地,疼痛感讓她清醒過來,那人彎腰跟她道歉,一邊要扶她起來,歲歲擺擺手讓他走。她就坐在冰涼的地板上,雙手抱膝,緩緩將自己的頭埋下去,淚水糊了滿臉。
人聲、廣播聲,齊齊湧入她的耳中,世界嘈雜又鮮活,她心裏卻那樣空落落。
她不明白,為什麽他連一句再見都不願跟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