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與你重逢

“啪嗒”,一滴汗落在磚紅色的跑道上,瞬間蒸發消失。

人聲鼎沸的體育場的角落裏,有個俏生生的姑娘站得筆直,小臉上汗水涔涔,呈現粉紅色,鬢角處的短發黏在臉頰上。她的手裏捏著一張A4紙,呼啦呼啦扇著風,小腳微微踮起,圓溜溜的杏仁眼往不遠處的賽道上張望。

“你的身體還挺得住嗎?”身側的男孩撐著一把黑傘,剛好將女孩攏入陰涼中。

“沒問題的,接下來是短跑的項目吧?”小姑娘不甚在意地擺擺手,看了眼A4紙上的比賽順序,兩道彎眉擰起,“名單上為什麽沒有咱們學校的參賽選手?”

“男子一百米半決賽,劉教練沒給我們報這次參賽選手的名字。”譚生骨節分明的左手扶了扶無框眼鏡。

短跑項目一直是北城大學體育隊的短板,十年來都沒出現亮眼的成績,連續四屆校際運動會都無人闖入總決賽。這次更為誇張,短跑隊主教練劉東甚至在開賽前還沒確定參賽人選。

這算……自我放棄了吧?葉涼聞言,失望地歎了一口氣。

譚生笑了笑:“有弱項是正常的,記者區太熱了,你在這兒休息休息,下個項目再過去吧。”

話音剛落,那端一聲指令槍響起,幾道身影飛速跑出。

看來比賽已經開始了。

“團長、葉涼,快快快,快來!要破紀錄了!”

堅守在第一線負責攝像兼拍照的小周激動地對著交談的兩人揮手,催促聲和四周傳來的尖叫聲混合在一起,交織成扣人心弦的緊湊樂章。

葉涼急忙起身拿起身側的話筒,跟譚生一起往賽場的方向跑去。

來得太晚,但葉涼幾乎立即注意到了第七跑道上的那抹纖長卻極富力量的背影,跟腱處的條狀肌肉隨著每一次發力微微張開,腳尖輕巧敏捷地落地,繼而再次迅猛抬起。

“哇!”他連貫的動作堪稱完美,連葉涼這個體育門外漢都不禁發出讚歎。

這匹優雅的豹子以絕對優勢遙遙領先,將第二名甩開了近一米的距離。短短幾秒,男生就以當仁不讓的氣勢瞬間衝破了終點。

堅實的背闊肌將上衣撐起,奪冠的男孩雙臂高揚,食指上指,檸檬色的隊服在藍天的映襯下分外耀眼。

“北城大學!他是北城大學的!”認出男孩身上亮眼的隊服,葉涼瘋狂尖叫,腳步急促地往記者采訪區域奔去。

而這時,頭頂上方的大屏幕計時器也顯示出了男孩的成績,十秒五十二。

看到成績的葉涼腳步一頓,難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驚訝得合不攏嘴。

破紀錄了,這個男生破紀錄了!

瘋了,前來觀看比賽的北城大學的學生們都瘋了!

在場所有的評審、教練和媒體記者們也都瘋了!

這個男生僅在一百米半決賽就打破了維持了五年的校際運動會紀錄!

“葉涼,別愣著了,趕快過去。等會兒你負責問問題,我協助你進行記錄。”譚生仍舊是沉穩斯文的模樣,從後方撥開人群匆忙交代著任務。

葉涼拍了拍自己發燙的臉蛋兒,把脖子上的記者證擺正,擠到了人群的最前方伸出自己手中的話筒。

“同學,我們是北城大學的記者,還麻煩你先接受一下我們的采訪。”本校的記者都有優先采訪權,葉涼的聲線因激動微微抖動,事先沒有參賽隊員的信息,她同樣對這匹黑馬一無所知。

正在和觀眾席上的教練說話的男孩聞言轉過身來,狹長的眸子半眯成一道直線,兩片薄唇向上勾起,右頰漾出的梨窩顯示出了他此刻的好心情。男孩左側耳骨處的銀質耳環在陽光的折射下閃出耀眼的光點,剛好照在葉涼那雙睜大的美眸上。

男孩喑啞地回了一句:“好啊。”

時間一分一秒地走過,葉涼大腦一片空白,愣在了原地。震驚全場的黑馬就站在她的麵前,她所有的話卻被哽在了嗓子眼,一句都問不出來。

是他!怎麽會是他?!

等不及的外校記者紛紛提問,男孩卻充耳不聞,隻是安靜地等待著靜默不語的葉涼,不急不惱,眼裏是沁入心底的笑意。

譚生蹙眉小聲提醒了一句,葉涼才如夢初醒,黑白分明的眸子直視男生:“對不起,我不想采訪他。”葉涼將手裏的話筒收回來,轉身和負責記錄的譚生說道。

男生卻一把攔截抽離的話筒,潮濕的大掌擦過葉涼幹燥的小拇指。葉涼渾身一個戰栗,飛速撒開手裏的話筒,與麵前的人怒目相視。

男生聲音低沉:“可是我隻想要你采訪。”

在場來自北城十幾所高校的記者們齊刷刷地被眼前的劇情驚呆了,刹那間,現場安靜了幾秒,連譚生都擰了擰眉,僵持在這兒。

後麵的工作人員打手勢催促,被男生深情凝望著的葉涼不得不硬著頭皮開口,隨口問道:“同學,請問校隊沒有遞交短跑項目人員名單,最後卻取得了小組賽第一的佳績,那當初沒有申報名單是出於什麽原因呢?”

“同學?”男孩兒聽到這個稱呼,嘴角往上揚了揚,挑了挑眉,“怎麽,才五年你就不認得我了?”

葉涼抓著話筒的手微微施力,一雙美眸中沾染了薄怒:“樸恩,你別太過分。”

“你想起我來了?我給你一個機會,重新提問。”

在場的記者們都默契地保持安靜,體內的八卦之火正在熊熊燃燒,隻有譚生開始蹙眉。他剛想阻止葉涼繼續采訪,被激怒的葉涼終於口不擇言地說道:“你要我問你什麽?問你怎麽忽然舍得放棄美國的訓練轉戰國內?還是該恭維你在美國訓練得太好,一回國就虐了一組人?”

樸恩眼底的笑意更濃,仿佛激起女孩兒如此劇烈的情緒起伏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一樣。他還未開口,一直從後方休息區注意這邊動態的女運動員飛速跑了過來,一步跨到葉涼和樸恩中間,高高的馬尾不小心掃過樸恩胸前,脆聲說道:“你的提問與這次比賽無關,恕我們不能回答。另外,大家都是北城大學的學生,希望不要再問這類攻擊性極強的問題,以免影響校隊之後比賽的情緒。”

攻擊性問題?葉涼簡直想給校田徑隊拍拍手。

實際上,這個女孩葉涼是知道的,采訪前他們都按照田徑隊提供的名單做過功課。她的名字叫陳羽珊,也是校田徑隊的短跑運動員,比葉涼高一年級,今年讀大三。

樸恩這隻縮頭烏龜,無理挑釁也就算了,現在竟然還讓女生來嗆自己!原本想息事走人的葉涼反而如磐石一樣站在原地,昂起了下巴,對著陳羽珊一字一句地回道:“對不起,我現在沒有采訪你。”

“請樸恩同學回答我,據我所知,你一直都在美國接受訓練,現在突然以北城大學特長生的身份參與比賽,是因為你在美國成績提升不了,所以才被迫選擇回國的嗎?”

全場嘩然。

身後的譚生瞬間黑了臉。

問題尖銳到一眾不知情的人開始懷疑兩人是死敵。

陳羽珊抻著脖子往前衝,大有想與葉涼拚命的架勢。

樸恩非但沒有領陳羽珊的情,反而對女生自作主張地擋在自己麵前感到不耐煩。他不著痕跡地皺了皺眉,腳尖往一側偏了偏,原本被陳羽珊遮擋住的葉涼薄怒的小臉兒再次映入了自己的眼簾。

樸恩彎下身子,盯著葉涼的眼睛,灼熱得能將太陽融化。他用與剛剛熱血沸騰的**迥然不同的低沉聲音說道:“不,我回來是因為我心中所念之人在這裏。”

“所念之人在這裏”這七個字縈繞在齒間,男人眼底的真摯熱烈濃鬱得幾乎溢出來。他盯住麵前的姑娘,雖未曾點名道姓,但暗中包含了千言萬語。

葉涼的心驀地慢了一拍,卻裝作故意聽不懂男孩話裏的意思,強迫自己轉移視線。

這邊回答完葉涼的問題,其餘吃瓜結束的外校記者才蜂擁而上,紛紛拋出與比賽相關問題。樸恩卻歉然地擺了擺手:“時間有限,我需要歸隊了。”

陳羽珊臨走前惡狠狠地瞪了一眼葉涼,甩頭跟樸恩一起跑回了場內。

葉涼鼓著嘴,這兩個人真是氣得葉涼心髒疼。

葉涼扭頭看見若有所思的譚生和陰沉著臉的攝像小周,太陽穴劇烈地跳了兩下,失控的意識逐漸回位,天哪……她剛剛做了什麽好事!

她舔了舔幹澀的嘴唇:“部長大人,你聽我解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

決賽還沒開始,僅僅是這一場比賽下來,樸恩的名號就紅透了整個北城大學。出色的外貌和超群的實力讓他一躍成為學校的大眾男神,榮登校草寶座。而後采訪視頻在網絡上的傳播,#所念之人在這裏#還一度被頂成了熱門話題,全校女生化作福爾摩斯,掀起了一場尋找幸運兒的熱潮。

視頻爆紅帶來的副作用就是,畫麵中的另一位當事人葉涼也由此一問成名,成了人人喊打的刁蠻女記者。在葉涼這個惡毒記者的襯托下,樸恩的涵養和氣度更是廣受大家好評。

刷完校內論壇,葉涼生無可戀地趴在記者團辦公室的桌子上,噘著嘴吐槽:“現在的女生嘴巴怎麽都這麽毒。”

“別說人家了,你當時的戰鬥力可不比這些女生差。”小周擦著鏡頭蓋調侃,“唯女子與小人難養,果然聖賢誠不欺我。你那牙尖嘴利的勁兒,跟一個小炮仗似的。”

想到自己做了什麽蠢事,葉涼的臉頰微紅,硬著頭皮狡辯:“那我也不是故意的嘛,你看當時樸恩咄咄逼人的嘴臉,讓人怎麽可能忍住!”

還好這件事被譚生壓住沒有傳到團委老師的耳朵裏,不然檢討書是逃不掉了。

“小葉子,從實招來,那個人是不是你前男友?”小周探過頭去,擠眉弄眼,自己腦補了一場負心漢拋棄癡情種的大戲。

葉涼聽了這話,像被踩了貓尾巴一樣,瞬間奓毛:“怎麽可能?我的眼睛脫眶了才看得上他這個大騙子!我……我警告你,你可別造謠!”

小周被葉涼一驚一乍嚇了一跳,他摸著受驚的小心髒:“不是就不是,你喊什麽啊!”

葉涼跺著小腳,氣呼呼地走出門:“哼,我不跟你說了!”

小周挑了挑眉,她反應這麽大,一定有問題。

九月正是丹桂飄香的季節,葉涼負手走在校園小路上,忽然一陣微風夾著清幽的桂花香吹過,懸掛在樹上細小的花瓣零落飄下,伴著夕陽,灑得地上滿是碎金。

美麗的景色悄然吹散了葉涼方才在網上莫名受的委屈,空氣中濃鬱的香氣讓葉涼不自覺想到了家鄉的桂花糕。

葉涼是南城曲溪人,曾經白露時節,母親總會親自做一整塊桂花糕發放給街坊四鄰。而如今葉涼上了大學,遠離家鄉,與母親相處的次數反倒越來越少。想到這兒,葉涼眼底有些酸澀,腳步一頓,扭頭往校外走去,準備買塊桂花糕吃。

剛溜達到超市門口,葉涼就聽到一個女人尖銳的叫喊聲:“手機,我的手機!是他,就是他,大家快幫忙抓小偷——”

還沒回神,隻見一抹黑色的身影飛速從葉涼身側躥出,身體總是先於大腦做出反應,腎上腺素飆升的葉涼把背包鏈往上一拽,緊跟著衝了出去。

“前麵的人幫忙攔一攔,戴黑帽子的人是小偷!”

葉涼和失主一起喊著,然而她才抬腿跑了幾米,就感到強烈胸悶感襲來,心髒怦怦狂跳,血液洶湧得快要溢出體內。她強忍住身體的不適,調試步伐,當她覺得身體快要到極限時,一隻手撐住了她的肩膀,往她懷裏塞進了一個背包:“拿著,你乖乖站這兒等我。”

接著,高大挺拔的影子飛速越過前方擁擠的人群,敏捷而迅速,動作快到葉涼隻來得及看到他棱角分明的側顏和一閃而過的高聳鼻梁。葉涼愣怔地望著越來越小的背影,右手按住幾欲脫離胸腔的心髒,不知此刻它的跳動是因運動抑或是這離去之人。

盡頭的天空被夕陽染成一片火紅,灼人的烈日在傍晚時分變得纏綿溫柔。葉涼捏緊懷中的黑色書包,仍是五年前她熟悉的那一款。時光荏苒,少年的模樣分明已經在記憶深處恍惚淡漠,可此刻她不能分清自己身處何處,好似自己又回到那個無憂無慮的青春時期。

很快,暫時寄在葉涼懷中的包就被主人拿走,毫無預兆地連帶著葉涼柔若無骨的雙手都被書包的主人一同裹進大掌中:“手還有些涼,你現在感覺怎麽樣,心率還正常嗎?”

葉涼抬眸,對上的就是那張熟悉的麵孔,湛亮的黑眸裏倒映著她蒼白的臉,裏頭蜷著綿密的憂慮和愛戀。葉涼陡然抽出被握緊的雙手,低垂著眸子,一聲不吭地從側方繞開。

樸恩眸中閃過失落,隨即跟上葉涼的腳步,匯報道:“小偷被抓到了,剛剛失主報了警,現在警察已經到了。失主走不開,托我和你說聲謝謝。”

“以後遇到這種事你報警就好,不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剛剛……我很害怕。”

葉涼腳步急促,對後麵的聲音不聞不問。

突然,背包帶被人從後方拉住,葉涼被迫停住腳步,樸恩一把握住她的肩膀扭過她的身子,聲線是一貫的低沉,隻是略微急促的語速說明男人的緊張和在意:“葉子,你打算一輩子都不理我了嗎?”

葉涼唇線微抿,固執地不肯抬頭望向男孩。

樸恩歎了一口氣,從書包中拿出了一個包裝完好的袋子,塞到了女孩的懷中:“今日是白露,依著伯母的習慣是要吃桂花糕的。我剛剛買了兩塊桂花糕,這一塊你拿回去吃。”

原來他還記得……葉涼嘴唇咬得泛白,一把將桂花糕丟在了男孩的身上:“樸恩,五年前你離開的時候,連聲招呼都沒跟我打,現在突然回來又在跟我裝什麽熟?我跟你沒那麽好,以後走在路上你也不要和我說話,就當我們從未認識過。”

葉涼的胸口被氣得一鼓一鼓的,慷慨激昂地說完一通直接轉身想離開,突然急切的喇叭聲從另一側傳來,當葉涼還不知發生什麽的時候,隻聽樸恩急切地喊道:“小心!”

隨即,葉涼整個人被男孩納入懷中,緊急閃避時由於衝撞力過強,葉涼一個沒站穩,直接壓著樸恩的身子摔下,女孩的腿剛好壓在了男孩的腳踝處,硬生生撞到路邊凸起的石頭上。

“樸恩!”葉涼臉色驟變,麵部線條也跟著繃緊起來,顧不得剛剛說要絕交的話,矮下身子握住了樸恩的腳踝,“你有沒有扭到?”

“唔……”葉涼的手碰到腳踝處,樸恩的嗓子深處發出悶哼,額前細軟的發絲無力地垂下,遮擋住了清澈而專注的雙眸。

葉涼抬起樸恩的胳膊,架到自己羸弱的肩膀上:“搭上我,我現在送你去醫院。”

葉涼雖不是運動員,但也知道腳踝對運動員的非凡意義,明天就是校際運動會決賽,樸恩此刻容不得半點損傷。

“不用。”樸恩放下抬起的右臂,拉住葉涼的手往踝骨處戳了戳,“你給我揉揉就好。”

葉涼的動作停了停,再望向樸恩的杏眸漾滿了水光,一腳踢過去:“疼死你算了,大騙子!”

語迄,她留下坐在地上的樸恩,頭也不回地跑開了。

樸恩這才抬起頭,露出一抹苦笑,細細觀察能發現男孩的額頭已經滲出了一層薄薄的冷汗,失去血色的唇緊緊抿住。

嗬,真是倒黴。

……

運動會的第二天,市體育館參觀人數比前一天多了整整一倍,偌大的場子座無虛席,看台上四處拉滿了粉絲們自發定做的標語,大紅的橫幅上寫著“遙知君子不是仙,少年他從風中來”。

葉涼跟著記者團隊伍入場,看到此情此景不禁嘖嘖了兩聲,低聲對旁邊的人說道:“現在的迷妹們真瘋狂。”

譚生笑著敲了敲葉涼四處亂看的小腦袋,叮囑道:“等會兒采訪的時候你收斂點。”

“遵命!”葉涼調皮地敬了個禮。

譚生拿她沒辦法,搖了搖頭,眼裏卻有著寵溺。

葉涼算是譚生的直係學妹,小丫頭古靈精怪,大一剛入學就加入了記者團,兩人共事也有近兩年的時間。譚生也說不清自己對她是什麽感覺,隻是總會不自覺分多一點注意力在女孩身上。

近幾年,天氣越發炎熱,九月裏的天仍熱得叫人心焦,這一天,人的體感溫度甚至超越昨天,直逼三十六度。

葉涼曾經患有心髒病是團裏都知道的事,大一她還因為身體欠佳申請了體育免修。這種天氣,就連身強體壯的人站上一整天都容易中暑,更何況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譚生反複和葉涼確認了身體狀況,煩得葉涼哀號著打趣:“部長大人,請放心吧,我又不是紙糊的,哪兒有那麽脆弱?!”

看她精神飽滿,譚生稍稍放心:“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別硬撐,這裏有我頂著,你隨時下去休息。”

要不是最近這段時間采訪太多,部裏人手不夠,他真不會安排葉涼來這裏受罪。

4×100米接力決賽被安排在了上午,短跑一百米決賽則被安排在下午兩點,不過他們已經事先了解到兩個項目都有奪冠熱門選手樸恩參加。

昨天,樸恩跌倒後葉涼回去還是有些擔心,可一想到那人那副不正經的樣子,就嫌棄得牙癢癢,他應該隻是故意嚇唬自己的,其實根本沒受傷。

雖然心裏這麽想著,但葉涼還是忍不住在人群中逡巡那個熟悉的身影。這時,喇叭裏剛好廣播“北城大學體育代表隊入場”,隨之從四麵八方傳來的歡呼聲震耳欲聾,大到幾乎能把房頂掀翻。

說來老天真是偏心,明明大家穿的都是檸檬黃的隊服,可偏偏在樸恩身上就有種名模走秀般的高級感,在人群中甚是紮眼,而其餘的人卻穿出了廉價貨的感覺。走在樸恩前頭的大山低頭瞅了眼自己的隊服,默默抻了抻自己的衣角,又理了理發型,才自覺滿意地露出堪比牙膏廣告代言人的陽光笑容。

“樸恩,這回你徹底紅了!”大山一巴掌拍到樸恩的肩膀上,像走紅毯似的對著周圍的人群揮著手,不停地送飛吻。

“撲哧,人家妹子都是奔著樸恩來的,你跟那兒嘚瑟什麽呢?”一旁的方安陽看不過眼,嗤笑著吐槽大山。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這麽小氣?粉絲分我一半,樸恩也不會介意的,對吧,樸恩?”

樸恩脖子上掛著頭戴式耳機,懶散地走在隊伍的最後麵,沒理會隊友的打趣,反而頻頻往四周看,像是搜尋著什麽。

大山反正習慣了樸恩不理人的樣子,一把攬住男孩的脖子,也跟著環視了一圈:“你看什麽看得這麽投入?”

“沒什麽。”樸恩搖了搖頭,心底歎了一口氣,難道她昨天真的生氣了,氣到……連校際運動會的采訪都不來了?

“哎,你看,這不是那天懟你的小記者嗎?”大山突然大喊,指著遠方的一個小白點幸災樂禍,“樸恩,你要小心了,你的黑粉來了。”

樸恩眯著眼,順著大山指的方向看過去,視線恰好與正在悄悄觀察他的葉涼碰撞,被抓包的葉涼飛速移開視線,裝作隨意四處看看的樣子。樸恩低沉的心瞬間恢複了原位,勾了勾嘴角,右手摸了摸耳骨上的銀環,狀似漫不經心地回了大山一句:“是啊。”

他是要小心了。

4×100米接力賽馬上開始,大山被安排在第一棒,李斌和方安陽分別是二三棒,最後一棒的重任自然落到了樸恩的頭上。

“譚部,你覺得今年咱們接力有希望奪冠嗎?”各個選手已經開始檢錄,葉涼和譚生率先搶占了終點附近的采訪席,做好第一時間衝過去的準備。

“很難說,雖然今年殺出了樸恩這匹黑馬,可北城體大整體水平比我們高出很多,單靠他一個人很難有所突破。”譚生思索了片刻分析道,“況且樸恩下午還有比賽項目,男子一百米奪冠的希望比接力要強得多,適當保存實力應該是還不錯的策略。”

北城大學的短跑隊已經近十年沒有奪得冠軍了,這次樸恩就像一道曙光劈下,校隊這邊怎麽都要抓住他保一金的。

看來這次接力,北城大學也難逃陪跑的結局了。葉涼吐了一口氣,雖然理解,但她不免有幾分有些失望。

廣播中開始介紹賽道信息,運動員均站在了各自的位置上。

第四棒的交接位與記者席距離很近,葉涼站在第一排,稍稍扭頭就能看到正在熱身的樸恩。盡管她不斷告訴自己要控製,可視線仍舊不自覺往男孩身上探尋。

五年的錘煉讓男孩稚嫩的臉變得棱角分明,低垂的頭埋入陽光中,整個人仿佛被鍍上了一層金光,倒三角的身材加上精致的五官,他完美得不像真人,更像是被藝術家精心製作而成的雕塑。

樸恩右腳踝骨處傳來陣陣刺痛,盡管昨晚已經做了緊急處理,可他仍舊沒辦法過於用力。人群中,他搜尋到葉涼期待的目光,心裏做出了最後的決定,邪邪地對著女孩挑了挑眉,弓起食指放在唇邊,輕貼後指向女孩的方向,銀色的耳骨釘環泛著清冷的光,肆意張揚的模樣引得一批一直注意他的少女們瘋狂尖叫。

葉涼倉皇轉移視線,心髒怦怦跳動。剛剛樸恩的手勢她再熟悉不過,因為她就是那個手勢的“創始人”。

八歲那年,她做了最後一次心髒手術,彼時她與樸恩已經相識。男孩哭得比她還要撕心裂肺,她躺在擔架上,就是將食指放在唇邊然後指向他,讓他不要擔心。

時過境遷,沒想到他還記得。

沒想到,他會在此刻重現。

“各就各位——”

發號令打斷了葉涼的胡思亂想,第一棒的七名運動員分別踩上了起跑器,弓起身子調整好了最佳姿勢。

“預備——”

七名運動員臀部高高翹起,葉涼的心也隨之被揪起。

“砰”的一聲槍響,七名運動員如離弦的箭一般彈出。北城大學校隊的綜合實力確實不敵北城體大,一棒大山在繞過彎道後勘居第四,在其餘三名選手已完成交接之後,北城大學的交接棒方傳到李斌手中。

李斌接棒反應很快,不過兩秒的時間就超越了一名選手上升至第三名,成功擠進前三甲。場上的人隨著李斌的反超再次掀起沸騰的歡呼,葉涼卻在這個時刻忍不住看向同樣在焦心等待的樸恩。

樸恩右腳後撤了半步的距離,右腿微弓,堅實的肌肉緊貼修身的賽服,身上每一處肌理線條都像上帝精心打造的作品。

等等!葉涼雙眸張大,死盯住樸恩右腳的腳踝,心跳如鼓,那是……那是繃帶!樸恩的右腳腳踝纏著繃帶!

葉涼拚命回憶昨天樸恩跌倒的場景和男孩的表情,臉唰地白了,他沒撒謊,他真的扭到了。

“樸恩受傷了,我要去找裁判立刻終止他的比賽!”葉涼對譚生大聲喊道,卻剛巧被突然的噓聲淹沒,葉涼回頭才注意到原本處於第二名的選手腳部受傷跌倒在了賽道上,如今北城大學三棒選手方安陽一躍成了第二名,葉涼的心瞬間被提到了嗓子眼。

樸恩也受傷了,他會不會……

“你說什麽?”噓聲過後,譚生低頭再次詢問,卻看見葉涼紅著眼眶,目光緊鎖在賽場上。

來不及了,她來不及阻止了。

托原本第二名摔倒的福,方安陽穩穩地維持在第二的位置。十幾秒的時間,他耗盡了全部的力氣,將自己與第一名的距離維持在兩臂的距離。百米內追上這麽大的距離已經是極其困難的事了,此時所有人心中都已經篤定他們無緣冠軍,穩得亞軍。

方安陽大叫著伸出手中的棒子,觸到接力棒的那一刻,樸恩眼神突變,腳掌用力蹬地,腳上的釘子鞋牢牢扣在跑道上,整個人騰空彈起,兩條腿的肌肉悉數緊繃,手臂上青筋暴起,他以極快的速度撲了出去。如果說昨日的他是優雅的豹子,那麽此時的他則是凶猛的野狼,帶著不顧一切的決絕,準備在這個賽道締造新的奇跡。

一時間,賽場上奮勇拚搏的少年與曾經在雨夜背著高燒的自己赤腳狂奔去醫院的小男孩的身影重疊,葉涼眼中浸滿了淚水,因為隻有她知道,在樸恩施力的過程中他該有多麽痛。就如那個雨夜,被送到醫院後她才發現,赤腳的樸恩腳底滿是血痕。

樸恩步步逼近,將近一米半的距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縮小,北城體大四棒的男生也全力以赴,比賽越發焦灼。

兩人幾乎同時過線,肉眼根本無法判斷出兩人的成績。

眾人緊張地等待著裁判進行確認,直到場館內的投影儀放出兩人最終的照片時,樸恩以一腳的距離奪得第一。

北城大學贏了!

北城大學是冠軍!

葉涼抹了抹噴湧而出的淚珠,情難自禁地拽著譚生的胳膊:“部長,贏了,我們贏了!”

譚生眼底也流露出明顯的情感波動,隻是一貫的冷靜自持讓他很好地控製了自己的情緒。他摸了摸葉涼頭頂的碎發,提醒道,“你快去采訪吧!”

衝過線的某人忍住從右腳踝傳來的劇痛,第一時間往采訪區望去,卻看見自家的女孩緊握著另一個男人的胳膊,麵容一凜,舌頭抵了抵腮,甩了甩右腿,眼瞼微垂,掩蓋鬱色。

……

身肩采訪任務的葉涼壓下想立刻把樸恩送到醫院的衝動,走上前去,大眼濕漉漉的,泛著水光,狀似無意地掃了一眼樸恩的腳踝。樸恩心跳漏了一拍,隻需一個眼神,他就明白小姑娘已經知道真相了。

樸恩的心頭竟然湧上一股喜悅,葉涼果然還是在乎自己的。方才他看見她與別的男人互動的那股悶氣消散,連腳下的傷痛都變得如此微不足道起來。

接力奪冠的四個小夥子並排站在攝像機麵前,驕傲中還帶著些許青澀的靦腆。是啊,他們怎麽能不驕傲呢,整整十年,北城大學短跑隊的金牌今天終於拿回來了!

在場的人中,大概隻有樸恩最淡定。男孩唇線微彎,葉涼的眼神讓他難得有了還不錯的心情,臉上跑出的汗還沒幹,順著臉頰滑下脖頸,沒入堅實的胸肌,消失無蹤。他的性感與青春結合得恰到好處,引來在場女孩的瘋狂呐喊與尖叫。

他麵無表情,從後頭拿了一瓶礦泉水,利落地擰開瓶蓋,又抬眼注視著正忙著提問的葉涼,突然插話道:“熱嗎?”

“啊?”葉涼問到嘴邊的話突然頓住,與其餘三名隊員一起望向樸恩。

樸恩把礦泉水遞過去:“你喝口水,臉都曬紅了。”

幾名隊友眼睛瞪得比鈴鐺還大,無數個問號從腦海中飄過:樸恩竟然在撩妹?撩的還是昨天懟他的小記者?瞎了,一定是他們瞎了!

他們就知道他要搗亂!

葉涼暗自深呼吸了兩下,在心底告訴自己:他受傷了,不要和病人一般見識。她這才抬眸給了他一記惡狠狠的白眼:“謝謝,我不熱,也不渴。”

說完,葉涼又扭過頭繼續提問,隻是一側灼熱的視線燒得她臉頰通紅。不過三分鍾,她過得猶如三小時一般漫長。

男子接力賽結束,就輪到了女子組4×100米接力,葉涼又回到了采訪區。而結束賽程的男子組沒有離開,集體坐在了場邊觀看比賽。

時間流逝,天上的太陽越來越毒,重新站回記者采訪處的葉涼發現自己的大腦似乎有些供氧不足,一股一股的眩暈不斷湧上來。

她不會真的要中暑了吧?

葉涼摸了摸腦門,發現溫度有些燙人,還是喝了一口比賽結束時樸恩硬塞進自己懷裏的礦泉水,逼迫自己強打起精神來。

女子組開始檢錄,昨天嗆聲的陳羽珊負責第四棒。

“樸恩,說實話,你到底跟那個小記者什麽關係,你們倆是不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大山捅捅樸恩,視線在葉涼和樸恩身上逡巡。

而樸恩銳利的眸子則一直停留在葉涼身上,近乎貪婪地觀察女孩的變化。五年間,她似乎長高了一點,可身高還是堪堪到自己的肩膀,原本一頭及腰的長發也被剪成了俏麗的短發,修飾得脖頸更加修長,那一雙靈動的眼睛倒是一點兒沒變。樸恩還記得女孩隻要一有餿主意,那雙大眼便會發出晶亮的光,然後他就成了身先士卒的小兵,被她指使著去做壞事。

五年,曾經興風作浪的小魔頭也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喂,該不會是昨天人家小記者針對你,就成功地引起了你的注意吧?”大山想到了霸道總裁電視劇的套路,哧哧笑了出來。

見樸恩也不搭理他,他又扭過頭戳了戳方安陽:“哎,你說樸恩跟那姑娘什麽情況?”

他又偏頭想了想,一拍大腿:“壞了,剛剛采訪的時候,那小記者一直問我問題,該不會看上我了吧,那我豈不是成了樸恩的情敵?”

“不過那小姑娘長得倒是漂亮,你說我拒不拒絕啊……”

“哎,方安陽,你倒是說話啊,趕緊給我出出主意。”

方安陽被他煩得不行:“你閉嘴歇一會兒,看比賽吧!”

話音剛落,一聲槍響,女子接力決賽開跑。

比賽越發焦灼,大山也忘了方才過度的腦補,站起身來激動地為女子隊加油呐喊。

人如其名,大山猶如一座山一般,把樸恩看自家小姑娘的視線擋得嚴嚴實實。兩道劍眉不耐煩地蹙起,他注意到葉涼的臉色紅中透著不自然的蒼白,心裏有些擔心。

樸恩為了確認心中所想,也隨著大山一同站起,方便他一覽無餘地欣賞葉涼每一個表情變化。至於誰得冠軍,說實話,他一點都不在乎。

葉涼用餘光瞄了一眼樸恩的方向,發現他們全部隊員皆站起身為女隊加油呐喊,樸恩赫然在列。她不由得有些吃味,腳都受傷了還這麽盡職盡責地起身為女隊加油呐喊,哼,疼死他算了!

女隊的實力完全不敵男隊,而且也沒有樸恩那樣出挑的人,最後一棒的陳羽珊盡管拚勁了全力,卻也隻拿到了第四名,連一塊獎牌都沒能得到。

場內劇烈的呼喊讓葉涼的頭更沉了,她明顯感到自己的身體狀況有些糟糕,但女隊比賽已經結束,她也已經站在了記者席裏,於情於理都要出去采訪,否則會被人誤以為他們新聞中心隻重視有成績的隊員,不重視那些同樣努力的選手。

往前走的時候,葉涼頭一暈,人隨之一個踉蹌。一側盯著女孩動向的樸恩敏銳注意到了,腳尖迅速往前邁動,卻不敵就在葉涼身側的譚生反應迅速:“你沒事兒吧?”

“我絆了一下,沒事的。”

葉涼的臉色已經蒼白如紙,額頭上積聚著細密的汗珠,嘴巴也呈現不自然的紫紅,譚生心一緊:“你快去那邊休息。”

葉涼搖了搖頭:“網友原本就因上次我懟陳羽珊的事在攻擊我,這次我要是不采訪她,怕是會被罵得更慘。”

譚生聞言,想了想應道:“你速戰速決,不要硬撐,結束采訪我帶你回車上休息。”

葉涼點了點頭。

葉涼一動,暈眩得更加嚴重,甚至眼前已經出現了疊影。她舉著話筒,勉強撐著體力說道:“方才的比賽十分精彩,大家在比賽中發揮了不俗的實力。其實,我剛注意到我們衝線時與第三名隻差了一個身位……”

話還沒說完,陳羽珊就突然流淚,搶先說道:“對,沒錯,都是我的錯,不過一個身位而已,我應該努力追上的,你怪我也是應該的。”

葉涼原本就混沌的腦袋更加混沌:這強行戲精上線是什麽情況?

“我不是在怪你,我隻是……”她想說大家有拿到獎牌的實力。

可陳羽珊完全不聽葉涼將話說完,情緒完全崩潰,大喊著:“不就是我昨天在你采訪的時候幫了樸恩說話嗎?你今天幹嗎拐彎抹角寒磣我?”

葉涼是真冤枉:“我沒……”

其餘幾名隊員也跟著附和,男子組見這邊情況有些不對,紛紛走過來。譚生想把葉涼護在身後,結果混亂中陳羽珊不知有意無意推搡了一下葉涼。葉涼的最後一絲意誌被她的粗魯推掉,瞬間天旋地轉,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暈倒前,她聽到急促的腳步聲,然後有人喊“樸恩,你幹嗎……”下一秒,她似乎被人抱起,充入鼻腔的味道與記憶深處那個雨夜男孩的味道如出一轍。

遺憾的是,葉涼還沒知曉答案便失去了意識。

葉涼再睜開雙眼,夕陽已經漸漸西下,亮眼的陽光也被調得濃鬱溫和,在橘光鋪灑的病房中,葉涼看到了身側的人。

“娜娜,你今天不是有訪談任務嗎,怎麽來這兒了?”

女人攏了攏及腰的波浪長發,耳根處噴灑的藍風鈴香水散發出鈴蘭與薔薇的芬芳。

“部長和小周的采訪還沒結束,他們不放心把你擱在病房,給我打電話讓我過來陪床。”

靳娜當天也有傑出校友的采訪,估計是為了葉涼匆匆結束趕來的。

葉涼感激地抓住靳娜的手臂道了謝,又驀地想到自己暈倒時聽到的聲音,問道:“你知不知道把我送到醫院的是誰?”

靳娜搖了搖頭:“我到的時候這兒隻有部長。”

葉涼“哦”了一聲,也對啊,那個人怎麽可能離開賽場把自己送到醫院呢?他恐怕根本不在乎自己的死活了吧?

葉涼在心裏歎了一口氣,有些惦記學校下午的比賽成績,於是用沒輸液的手撥弄了幾下手機,果然現場的通訊稿已被譚生他們發在了官網上。打開頁麵,葉涼便看到了引人注目的黑體標題:樸恩傷痛遺憾退賽,風中少年無緣冠軍。

退賽?樸恩退賽了?葉涼捂住嘴巴,想到上午比賽時男孩腳腕上的繃帶,心髒劇烈跳動。一個衝動,她欲拔針頭起身,被靳娜攔住了:“你要幹嗎?”

“樸恩受傷了,我想去看看。”

靳娜蹙起精致的眉頭:“樸恩是誰啊?他受傷跟你有關係嗎?”

靳娜的一句話如同一盆冷水兜下來,葉涼竟無言回複。

葉涼微微垂下顫抖的睫毛,安靜地躺了回去:是啊,她現在去幹什麽呢?她又該以……什麽樣的身份出現呢?

時間分秒流轉,葉涼愣愣地盯著窗外的嫩枝綠芽,心思不知飄向了何處。突然,門被人從外麵推開,葉涼的心髒“怦”地跳了一下,飛速轉過頭去。

“部長,你們來了。”靳娜起身跟走進來的譚生打招呼。

葉涼眸色暗沉了一瞬間,隨即揚起笑臉道歉:“對不起部長,今天我又給你們添麻煩了。”

譚生眉目溫和:“你說什麽傻話,你暈倒是我事先沒做好預估工作,也有我的責任。”

部長真是太溫柔了,這樣的體貼反而讓葉涼更加愧疚,采訪不成反而拖累了工作。

護士進來拔了針,葉涼按著針孔跳下床:“我們回去吧。”

此刻,樸恩正躺在醫院的上層,主教練劉東麵如黑炭,對著男孩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你知不知道這場比賽對你有多重要?省隊的領導為了挑選今年十二月國家田徑比賽的推選人全來了,這個節骨眼上你給我崴腳了。”

“崴腳也就算了,你還不上報,還敢給我跑接力。二度挫傷,你真是長能耐了。”

“這一個月你停止訓練,集中練上肢力量,把腳養好。省隊領導那邊我會幫你再說說,爭取讓他們再考慮考慮你。”

劉東還是很心疼自己這位愛將的。

樸恩彎下身子,敲了敲石膏腿,麵無表情地起身:“教練,沒什麽事兒我就先走了。”

“你又要去哪兒?”劉東暴起,他剛剛苦口婆心地勸說是為了誰?

“我先去樓下看看葉涼。”

葉涼?劉東一愣,隨即想到今天樸恩從賽場抱的小記者似乎就叫這個名字。

於是劉東再次爆發:“你這個兔崽子,還敢跟我提這茬兒?英雄救美也不挑個時候,自己都瘸成這樣了還跑著把人送到醫院,真以為自己是超人?”

樸恩將姑娘送到醫院後,就支撐不住摔倒在地,卻還是忍著劇痛,等到譚生他們來了才進急診室。樸恩的那股子韌勁兒,連醫生看了都忍不住搖頭,年輕人真是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

隨後趕過來的劉東知道事情經過之後,更是直接對著樸恩爆了粗口,腳腕就是短跑運動員的生命,如今他的行為險些斷送了自己的運動員生涯。

樸恩抿著嘴,臉上帶著的是少年的執拗。

說起來,樸恩剛入隊沒多久,但每次見到他都是一副冷心寡欲的冷淡模樣,今天為了一個姑娘竟然這麽衝動,也是少見。

劉東見他這副樣子,被氣得沒了脾氣,冷哼了一聲:“你給我老實坐著,我去借一把輪椅。”

劉東離開的時候,嘴裏還嘟囔著:“我真是欠了你這個小祖宗的!”

樸恩被劉東推著到樓下病房的時候,裏麵已經空無一人。

“護士,這個床位的病人呢?”樸恩對著正在整理床位的護士問道。

“她已經退房了。”

樓下,葉涼站在醫院門口左右張望。

“你忘了什麽東西嗎?”一旁的譚生偏頭詢問。

“啊,沒有。”

葉涼用力敲了敲自己的頭,心想:難道你到現在還在暗暗期待些什麽嗎?

挎上靳娜的手臂,葉涼沒心沒肺地咧了咧嘴:“我們趕快回去吧!”

……

運動會已經過去,可餘韻仍在發酵。

就在比賽結束的隔天,葉涼的采訪視頻被人剪裁傳到了校園論壇,並配上了“爆:北城大學某校記者在運動會上花樣作瘋,演繹新概念碰瓷”的標題。

視頻一共分為三段,第一段是葉涼對樸恩問出“攻擊性問題”的畫麵;第二段是陳羽珊對著屏幕激烈地哭訴,嚷嚷著“你今天幹嗎拐彎抹角寒磣我”;第三段則是葉涼暈倒的畫麵,旁邊還別有心機地配上了“前方高能”四個字,暈倒瞬間變成了葉涼別有用心的設計。

這種掐頭去尾的片段式剪裁卻贏得了大家的點擊,一時間群情激憤,葉涼成了大家針鋒相對的對象。

譚生第一時間找計算機院的學生幫忙撤銷了校園帖,並且置頂了澄清帖,然而似乎有人故意針對葉涼,原封不動的視頻被刪後再次出現在微博中,並且被兩個大V賬號轉發,事情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

雖然學校新聞部的官方賬號發文再度澄清了此事,並且呼籲大家不要過度解讀,然而這並未阻止網民的戰鬥熱情,部分鍵盤俠上綱上線,將戰會轉移到了整個新聞行業;另一部分鍵盤俠則將炮火集中在葉涼的身上,叫囂著要進行人肉搜索,問她憑什麽能進入北城大學。

葉涼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我憑什麽能進北城大學?我當年高考全省第一,憑什麽不能進!”

靳娜倒了一杯水給葉涼,用萬分閃亮的美甲拍了拍葉涼氣嘟嘟的臉頰:“你不要這麽激動,小心你脆弱的心髒。”

葉涼從小患有心髒病,先後做過兩次手術,雖說好得七七八八,但也不能有劇烈的情緒起伏。

葉涼灌了一大口涼水:“真是咽不下這口氣,難道我就隻能這麽坐以待斃?”

“小周也拍了那天的采訪視頻,現在正在製作完整的版本,到時候就能還你清白了。”譚生燙金的鋼筆敲了敲筆記本,開口安慰著,“學校管理官方微博的人,我也去打了招呼,屆時也會一同將澄清視頻掛上。”

雖然說是這麽說,但其實目前的形勢並不樂觀。對於那些專業噴子而言,網絡就是他們的發泄渠道,事實的真相到底是什麽或許他們並不在意。況且說來慚愧,學校官媒的影響力遠遠不如網絡上的大V,他們稍稍帶個節奏,輿論會立刻跟風形成一邊倒的局麵。

葉涼混了一年的媒體圈,自然知道事情不會像譚生說的這麽簡單。隻是此刻她能做的太少,身為事件的主角,她完全想不到任何方法為自己辯解澄清。

“真不知道是誰跟我有深仇大恨,竟然想到用這麽惡毒的方法黑我。”葉涼驀地覺得有些委屈,抱住雙腿曲坐在位子上,惡狠狠地說,“如果讓我找到那個人,我一定要好好教訓他一頓。”

“你放心吧,事情總會過去的。”譚生摸了摸女孩的頭,“網絡的風刮得很快,過幾天就會有新的新聞出現了。這幾天你先好好休息,不要看手機了。”

葉涼沮喪地點了點頭,應了聲“好”。

果然如葉涼開始預料的那樣,完整版的澄清視頻發到了網絡上,卻沒能激起一絲浪花。學校的官博影響力太小,很多網友都選擇了視而不見。

葉涼戴著帽子從新聞中心的大樓走出來,耷拉著腦袋,就如同一朵低落的小蘑菇。她搞不懂自己隻是一名平凡的大學生,如今何德何能高居熱搜榜,被千萬人評頭論足。

低頭走著,前方突然冒出一隻被白色繃帶纏成熊掌的巨型腳,葉涼趕緊往旁邊閃了閃,生怕擋了路,沒想到一時不察,帽子卻叫那人搶了去。

葉涼逆光望過去,巨型腳的主人頭頂扣著自己粉嫩的棒球帽,笑得異常燦爛。

真是冤家路窄,葉涼跳起來搶回帽子,惱怒地瞪了一眼來人,轉身欲走。

葉涼的手腕卻被樸恩一把拉住,他搖了搖纏著石膏的腿:“我自己回不去寢室,你來送我回去。”

“我憑什麽!”葉涼奓毛。

“你想抵賴?你忘了,我是因為救你才受傷的啊。”

葉涼咬了咬銀牙,他一句話成功堵住了她所有的拒絕。

樸恩抬起胳膊,很自然地攬住葉涼的肩膀,將半身的重量壓在小姑娘身上,葉涼瞬間變成了一根人體拐杖。

“你自己走不了,為什麽還要滿世界溜達?”葉涼的額頭冒了幾滴汗珠,對優哉遊哉倚靠著自己的人咬牙切齒地說道。

“嗯,我出來曬太陽,半路走累了,剛好又遇到你了。”樸恩說得雲淡風輕。

其實,樸恩是因為看到了網上的風波,擔心小姑娘的情緒受到影響,才讓隊友大山扶著他到新聞樓附近守著的。看到了小姑娘,他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了一半。

葉涼聽到樸恩如此不負責任的回答,撇了撇嘴:他走累了,剛好又遇到她,她怎麽這麽倒黴呢?

宿舍區距離新聞樓有些距離,葉涼一路搭著樸恩有些體力不支。男孩雖然是故意賴上葉涼的,到底還是舍不得,指了指一旁的椅子:“不然我們坐下休息休息?”

葉涼雖惦記著趕緊將這尊大佛送走,但也敗給了現實,隻能無奈地點了點頭,扶著男孩坐在椅子上,安靜地捶著自己的肩膀,一時間相顧無言。

“網上的事我看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我會想辦法幫你解決的。”

微風刮過,陰涼處沒了曬人的太陽,涼爽又愜意。葉涼捶肩的動作微停,笑了笑:“你幫我解決?你要幫我怎麽解決,是要幫我把全網的消息都屏蔽了,還是去找當事人當場對峙?”

說完,葉涼扭頭望著樸恩,神色平靜:“其實你早就知道是誰發的視頻對嗎?”

樸恩聞言,兩道濃眉蹙起:“你怎麽會這麽想?難道你已經知道對方是誰了?”

葉涼後背靠在椅子上:“視頻的拍攝角度我仔細地研究過了,剛好是我們學校田徑隊的休息區。另外,采訪當天陳羽珊的情緒崩潰點太奇怪了,隻要用腦子想想就知道是故意的。樸恩,雖然我不聰明,但也不傻,這個栽贓的手段太拙劣了。”

事發突然,視頻流出來的時候,慌亂的葉涼的確不知道視頻的來源。直到後來她反複觀看視頻,才發現對方的拍攝視角剛好就是校隊所在的位置,因此,她不得不懷疑這一切是陳羽珊自導自演的戲碼。

“我和陳羽珊從前並未有過交集,隻除了采訪你的那一次。對於視頻的事我不會追究,也沒有能力追究。樸恩,我不管你和她是什麽關係,隻希望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繼續了。讓你腳踝受傷,我很抱歉,我也願意在我能力範圍內,對你進行賠償,我自覺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你的事,所以我們到此為止吧。”

“葉涼,你我之間永遠不會有到此為止這個詞存在。”

男人利落起身,眉眼是淬了冰的寒意:“陳羽珊的事我並不知情,我會把事情查清楚。至於你,葉涼,早在十三年前,你就該知道,這輩子我都不會放開你。”

說完,男人很想瀟灑地大步離開,卻尷尬地發現他的腿限製了進一步的行動。

葉涼也發現了男人的窘狀,忍著笑在位置上不動如山。

“你傻坐著幹嗎?還不趕緊扶我起來!”樸恩耳垂暗紅,語氣還帶著一絲氣急敗壞。

葉涼這才慢慢站起身子,嘴角上揚,嘟囔著:“剛剛你不是挺神氣的嗎?我還以為你痊愈了呢。下次你要是再對我胡言亂語,我就直接把你丟進湖裏。”

樸恩:……

……

送完樸恩,葉涼在半路上接到了新聞中心袁老師的電話,心中陡然滋生一股不好的預感。果然,下午在辦公室,袁老師對著小姑娘欲言又止。

“我知道整件事你也是受害者,可現在網絡的聲音太大,已經給學校和新聞中心帶來了不太好的影響。老師也是迫於壓力,隻能讓你先暫停在新聞中心這邊的工作,等網上的事情澄清了,再讓你加入進來。”

葉涼的腦子“轟”地停止運作,團委袁老師的話在她的耳邊嗡嗡作響,暫停新聞中心的工作……她積攢了幾天的委屈積聚到眼眶,倔強的嘴唇因施力抿成偏白色,冤枉、不甘、委屈,各種情緒交織在一起,紛亂複雜。

葉涼嘴巴虛張,卻哽咽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袁老師見葉涼這副樣子也於心不忍,畢竟她知道這個姑娘有多熱愛新聞工作:“老師不是要辭退你,隻是讓你暫時離開,避避風頭。人生總得有**和低穀,這段時間你先專心學業,也不要有太大心理負擔,如果之後有不錯的實習機會,老師也會優先推薦你去的。”

辦公室突然傳來兩聲敲門聲,未等袁老師喊請進,門直接被推開了。

“老師您好,我是體育學院的新生樸恩,冒昧打擾了。”

樸恩?他怎麽來了?葉涼驚訝地抬起頭,紅彤彤的眼睛剛好對上男孩堅定的雙眸,方才的委屈突然間被無限放大,兩行淚水就這麽直挺挺地順著葉涼的臉蛋滴落下來,砸到了他的心尖上。

樸恩握了握雙拳,抬頭表明來意:“老師,我來是想和您談一下最近新聞中心在網上發生的相關事情的解決方案。”

袁老師自然是聽說過樸恩的,無論是作為為校爭光的運動員,還是作為視頻中的受訪選手,可以說葉涼這次的事件和麵前的男孩脫不了幹係。

袁老師饒有興趣地傾了傾身子:“你有什麽好的建議?”

葉涼那雙浸了水的大眼睛撲閃撲閃眨了兩下,袁老師微微頷首:“葉涼,你沒什麽事情就先回去吧。”

葉涼吸了吸鼻子,站起身,經過門口時,樸恩溫熱的大手趁老師不注意捏了捏姑娘的小手,說了一句:“你在外麵等我,你的委屈,我會幫你討回來。”

一個愣怔,時光輾轉,葉涼仿佛回到了十三年前的盛夏。

小時候葉涼身體差,做了兩次心髒手術,讓她往往隻能坐在樹蔭下看著村中的小孩嬉戲玩耍。孩子們年紀小,不懂事,常常三五成群地跑過來嘲笑她是一個玻璃娃娃。

葉涼不會反駁,等到傍晚大家都散了,她才一個人偷偷地抹眼淚。

樸恩出現在天邊泛紅的晚霞時分,他像一個小天使般從天邊跑來,猶豫幾秒後,才伸出小胳膊抱住哭泣的小姑娘。他說:“我是你的新鄰居樸恩,媽媽都叫我小恩。”

“從今天起,有人再欺負你,你不要怕,就躲在我身後,我會幫你討回公道。”

男孩右頰的梨窩深陷,小包子臉帶著別樣的認真與嚴肅,隻有男孩心底知道,他對這個哭泣女孩許下的,是需要自己傾其一生去捍衛的、男人的承諾。

那日開始,樸恩就成了葉涼生命中比父母還重要的人。

時間的齒輪扭轉,七歲的小男孩已經長成二十歲的翩翩青年模樣,可堅定的眼神恰與當年相同,他說:“你的委屈,我會幫你討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