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陪你到世界終結
1.姥姥
片子拍完之後,時雨沒和大家一起出去玩,早早就睡下了。她在夢裏還在想著怎麽去麵對那個人,沒想到會被爸爸的電話吵醒。
那時是淩晨五點,爸爸從不會那麽早來電。
她穿著睡衣,心揪了一下,然後聽到爸爸的聲音,他欲言又止:“時雨,換上暗色的衣服回家吧,你姥姥去世了。”
手機一下子從上鋪掉在了地上,時雨跌跌撞撞去撿,看了眼還在熟睡的室友,呆愣了許久,然後輕聲開門到走廊外給輔導員打電話請假。
天剛剛亮,窗外還是一片清白色。
輔導員問她請假原因,時雨身體支撐不住蹲了下來,那個原因她還不願意相信,說出口的那一刻,眼淚止不住地大顆大顆掉了下來。
不知是哪個室友也醒了,給時雨披上外套,抱住了她。
空****的走廊裏,時雨終於哭出聲來。
上大學之後,時雨看過也演過很多戲,卻總覺得現實中的苦難絲毫不亞於戲劇。現實生活中沒有暗線伏筆,沒有種種預兆,所有打擊、失落、悲傷都來得猝不及防。
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變得比十六歲的時候厲害了一些,一瞬間又被現實打回原形。
行李收拾得很匆忙,隻有一個背包。時雨哆哆嗦嗦,在手機軟件上買了高鐵票,拜托醒了的室友幫忙去找輔導員補假條。
等安靜下來的時候,她已經在高鐵上了,車窗外風景不斷倒退著變換,看起來仿若時間倒流。
高二到大三不過四年,這世界真的變了很多,高二的時候火車還很慢,大三卻有了又快又方便的高鐵。交通和科技不斷進步發展,腳步越來越快的同時,時間也流逝得越來越快。
這些年,時雨除了上課的時間都在打工,和都市裏的大多數人一樣,不停地用時間換金錢,透支生命換金錢。
這一刻,時雨忽然想用這幾年攢的錢換一點點時間,能見姥姥最後一麵的時間。
今年暑假她不應該去拍戲的,姥姥打電話都說做了餃子在等她呢,可是當時她說接了戲。姥姥一定是失望的,卻不再催她回家,隻說你忙你忙。
時雨想起大一時,姥姥送她到車站,當時她以為自己總有一天會出息的,可她沒想到姥姥沒能等到那一天。
2.鎖麟囊
老家風很大,時雨從車站打了車,葬禮上,直到她在靈堂中央看到了姥姥的黑白照片,她這才相信姥姥真的不在了。
爸爸扶起時雨,在她的腰上係上一段麻布。父女倆互相攙扶著點燃了葬禮的長明燈。
時爸爸去接待親友,時雨負責守長明燈不讓它熄滅。
姥姥生前人好,人緣也好,葬禮上有很多曾經和姥姥有過接觸的人,大家三言兩語拚湊起來的是姥姥溫暖又辛苦的一生。
時雨想起自己還很小的時候,姥姥來照顧她,給她做好吃的,教她翻花繩,教她唱二人轉……
可姥姥還沒看到外孫女演的第一部戲,還沒等到外孫女變得有名氣,有能力,還沒等到外孫女照顧她。
時雨哭得脫了水,一杯茶遞了過來。
她盯著茶出神,喝下去之後,想起了在四合院裏的那杯茶,人生真苦呀,爺爺。
遞茶的是高媛媛。
高媛媛大學是在本地上的,知道時雨姥姥去世還是趕過來,來了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她陪著時雨在靈前跪了一夜,好像這些年的風雨隻是短暫一瞬,她們從來沒分開過。
高媛媛抱著時雨,不知不覺她們也到了二十歲的年紀,爺爺那輩也都六十多歲了,身體機能老化,性情上變成了需要照顧的孩子。她輕聲告訴時雨,她爺爺去年也去世了。
“媛媛,如果能回到過去就好了。”好多遺憾都是失去之後,人們才意識到的。
靈前放著爸爸從家裏拿過來的隨身聽,裏麵是姥姥生前最喜歡的戲曲,放著放著,時雨聽到了一段《鎖麟囊》。
時雨四年前聽過前半段: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心酸出淚濕衣襟。我隻道鐵富貴一生注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
現在後半段也被隨身聽播放出來:想當年我也曾撒嬌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塵。這也是老天爺一番教訓,他叫我收餘恨、免嬌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戀逝水、苦海回身、早悟蘭因。
時雨早就收了餘恨,免了嬌嗔,可回身不得,蘭因又在何處呢?
從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時雨走到門外的樓道裏,打開手機,好多微信和電話,她翻著翻著看到寢室的群聊天記錄。
大家先是問了時雨那邊怎麽樣,沒得到回複。後來許舟跑去和男一聊天,得知時雨和男一的家鄉在同一個城市,猶豫著要不要讓他找老家的朋友幫忙看看時雨的情況。之後就再也聯係不上他人了。
聯想到拍戲那天時雨的態度,耿瑤猜測:不會是仇人吧?
眾人紛紛覺得不是沒有可能。
時雨發了條微信,問許舟要了男一號的電話。許舟在電話那頭生怕她是悲傷過度想要親近男色。
時雨翻了個白眼,說了實話:“我以前認識他。”很久很久以前。
月光冷清,白雪覆地,樓道的窗外四處都是冷意。
號碼撥出去之後,很快就通了,走廊裏安靜得沒有任何聲音,時雨看向窗外陰冷的月光,在對方說話之前先開口,聲音滿是落寞無助:“我還是沒能成為被選中的孩子呀,孟朗。”
3.被選中的孩子
孟朗七歲時,第一次發現時雨這孩子腦子有病。
那是一個陰雨天,時雨沒有帶傘,隻能和他擠在同一把兒童雨傘裏。傘自然是不夠用的,他的半邊肩膀都被雨淋濕了。
可是時雨小手一揮說不用怕,大方地把傘傾向他那邊,自己嘀嘀咕咕著什麽。
他被雨淋得有點冷,小眉頭皺在一起,問時雨:“你在說什麽?”
時雨抬起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他安靜。
這是在幹嗎?
又過了一會兒她才神神秘秘地開口,把手伸到了傘外,得意道:“剛剛啊,我在心裏問風爺爺能不能讓風小一點,就真的小了!我又想著讓雨姐姐停下來,試了兩次沒成功,她不太好說話。”
神經病……
類似的事件還有很多,時雨不僅相信雨和風是有性格性別,可以商量交談的,還相信所有的動漫人物都真實地活在這個世界上。
相信世界上存在百變小櫻的魔法,自己有一天也能使用庫洛牌;相信如果做對手勢就能像水冰月一樣變身;相信如果是善良真誠的孩子就能進入數碼寶貝的世界去對抗惡勢力……
她相信是因為被動漫人物的力量所拯救,地球才沒有被惡勢力毀滅,人類才能依舊自由自在地活在地球上。
時常被動畫片感動感染,相信自己具備了動畫主人公身上的那些品質,就能成為像他們一樣擁有魔法、被有趣的世界選中去冒險的人……
那些不可能的事,她都滿心期待著,相信著。
這可害慘了孟朗。
當時雨看《美少女戰士》和《百變小櫻》的時候,會對著他施加魔法;看《數碼寶貝》時,會拉著他玩角色扮演;看《名偵探柯南》時,又會讓他裝成死人,然後假模假式地破案……
孟朗幾度想要阻止時雨繼續犯病,幾次想要說出真相,告訴她現實世界不存在魔法的時候,又都放棄了。
因為那些中二的幻想同樣有好處,那些編造出來的主人公讓小霸王時雨很努力地成為善良又勇敢的人。
此時此刻在月光下時雨撥通了孟朗的電話,經過這麽多年,她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並不是特別的人,並不是被選中的孩子,沒有魔法和超能力,甚至沒有足夠好的運氣。
姥姥死後,堅強了四年的時雨一瞬間被擊倒在地,失去了堅強的理由。
她坐在樓道裏望著窗外,對著電話那邊的孟朗說:“我還是沒能成為被選中的孩子呀。我曾經以為自己是特別的,特別幸運,特別勇敢,可後來我發現自己隻是再普通不過的人類,是芸芸眾生裏最不起眼的一員。”
沒能力讓時光倒流,沒能力學會續命魔咒,不能拯救世界,甚至不能拯救自己。
時雨以為孟朗會像七歲時那樣讓她放棄,可他沒有,他語氣堅定地道:“不,你被選中了,很久很久以前就被選中了。”
來到這個世界本身就是一場大冒險。
一樓大門忽然被推開,樓道裏橘黃色的感應燈逐一亮起,電話裏的人像動漫裏出現某種奇跡那樣出現在時雨麵前。
他們拿著手機誰都沒有說話,一直到感應燈再次暗掉,樓道裏呼吸聲清晰可聞。
分別四年的兩個人,走了不知多遠的路,磕磕絆絆,繞了一大圈,終於再次身處同一片月光裏。
4.瑞典
四年前同一個地點,月光下隻有孟朗一個人。
他的姥爺控製欲強烈,不能管嫁得失敗的女兒,那就要把自己的寶貝外孫拉入正軌。
這四年時雨一直以為自己是被拋棄的那一個,可是四年前孟朗同樣孤立無援。
姥爺沒有把孟朗留在自己身邊的意思,把他丟在了遙遠的瑞典。為了不讓他回國並且堅守老一輩艱苦抗戰時的勤儉品德,零用錢給得不多,除去第一年的學費,日常開銷所剩無幾,他不得不奔波於學校和打工的場所之間。
那四年無助又漫長,孟朗經常累得一邊刷盤子一邊打瞌睡,冷不防還要被種族歧視者欺負羞辱……
以前他覺得時雨喜歡的動漫裏的人物很奇怪,太過勇敢,太過純善,太過無所畏懼,注定不能活在現實,現實太過複雜難以捉摸,而且沒有了時雨最喜歡的魔法。
真正能抵抗命運的隻有自己。
在那之後孟朗依舊拚了命地打工,拿出了初中時為了比時雨長得高而堅持鍛煉身體那樣的毅力去運動,反抗那些優越感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人,然後在大三的時候去做交換生,就是為了能快點看到時雨。
可終於等到大三交換的時候,教授告訴他去中國B大學校裏隻有一個名額,最關鍵的是交換生不允許回到本國。
孟朗沒放棄照常準備了材料,不善言辭的他,找到關係好的教授和負責此事的相關工作人員真誠地聊了很久,去了很多次。相關負責人不知是被他打動還是被他煩到不行,終於鬆口說交換到B大成績占大部分因素,所有申請的人根據成績排序,隻有第一名才可以,如果兩人並列,就不會優先選擇中國國籍。
最後孟朗以GPA第一名的成績排在榜首。
回國之後,才知道近鄉情怯是什麽意思。
此刻的時雨就是他的家鄉,他的家鄉因為他的家人受了很嚴重的傷害,甚至連他自己都不能說他和那些傷害完全沒有幹係。
孟媽媽看到的相機裏關於時雨的那部分照片,是他當初去合唱比賽時偷偷給她拍的……
最開始的時候,孟朗隻敢去D大偷偷看時雨,看她去上課,看她像同齡女孩一樣和室友玩耍歡笑,看她在歡笑過後眼裏難掩的悲傷。
在被她室友邀請去演戲的時候,他幾乎沒有猶豫。
那麽巧合,劇中人也是青梅竹馬,失散後重逢,於是他抱緊她,然後說出了劇中人沒敢說的話:“我回來了,對不起。”
他高中的時候說要等她,卻沒想到會讓她等這麽久。
孟朗從不期待擁有魔法這件事,但如果可以讓時雨這個笨蛋成為被選中的孩子。如果命運不選,那就他來。
現在兩人終於又回到了同一片月光下。
孟朗出人意料地學起小時候時雨教他的樣子,身姿擺動,嗓音變細,化身孟虞姬唱起了《霸王別姬》。
“此時逐鹿中原,群雄並起;偶遭不利,也屬常情。稍捱時日,等候江東救兵到來,那時再與敵人交戰,正不知鹿死誰手!”
孟虞姬小時候被時霸王逼著卻怎麽都不唱,而現在突然開口,“時霸王”光是聽到就已經泣不成聲。
她坐靠在走廊的欄杆上,捂著眼睛,感覺到淚水不斷從指縫中溢出。
隻有再也不能唱歌的時雨,能明白這唱詞中鼓勵又蕭條的意味和分別四年後珍之重之的感情。
時霸王的孟虞姬回來了呀,命運終究不忍他們走向故事裏的悲慘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