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5】

有時陰雲

1.著落

聽到消息後,時雨慌亂地回住處收拾行李,害怕到手抖,眼淚控製不住地下落,哭得趴在了行李箱上眼前模糊一片。

胸口因為哭泣劇烈地起伏著,聲音一下子沙啞,像一架破舊的手風琴。

李老師走進來,溫柔地幫她拍了拍背:“我這就送你去機場,喝點水,注意保護嗓子。”

到機場後,李老師陪了時雨一會兒,她選擇了回家也意味著不能再參與接下來的出國交流。

“沒關係,師哥你先走吧,明天還要帶著大家出國呢。”時雨擦擦眼淚反倒安慰起別人,“我的人生絕不會隻有這一次機會。你這是什麽表情,是不是下次不想帶我了?”

說到最後一句她還笑了,笑得特別難看。

沒有誰比李老師最清楚為了這次交流時雨準備了多久,多用心,多珍視這次機會。他也知道時雨這麽說是想讓他放心,更知道在這件事上不會有更好的選擇。

晚上十點了,外麵天很黑,登機室亮如白晝人來人往,時雨一個人坐在長椅上,心裏空****的沒有著落。

時雨趕到醫院的時候,天還沒亮。

姥姥、姥爺守在手術室門外,看到時雨一下子抱住了她。時雨很不安:“爸爸,他怎麽樣了?”

姥姥遲遲不說話。

時雨看向姥爺,他說爸爸正在做手術,還沒有具體結果。

“怎麽突然變成這樣?”

姥爺的話也少了起來,隻是告訴她孟叔叔的名字。

“孟叔叔?”

姥姥點頭:“發生車禍的時候,他也在車裏。”

2.黴運

孟家此時的情況也不比時家好。

股市好的時候,孟爸爸賺了不少錢,眼看時爸爸的生意也越來越有樣子,前些年他就一直在投資時爸爸的生意。那幾年政策好光景好,生意都賺錢。他們還合夥承包了幾個政府工程,年底分紅就不少。

孟爸爸看到了可觀的利潤,就越投越多。

可是就像時雨接二連三的好運一樣,黴運和壞事也是接二連三地來。

去年他們準備投資一個造紙廠,設備工人都準備好了,政府突然下文件,說造紙廠會對環境造成汙染,提高了門檻需嚴格審核,盼星星盼月亮的營業執照也不給審批通過,設備和人工一下子都賠了進去。

黴運連連,其他行業的投資也都有虧損,資金鏈一下子出現了斷裂。

很多年以前,東北還是風光的工業大區,進工廠能分房,工廠裏還有自己的學校、醫院。可自從時雨還小的時候,那些工人就被迫大批下崗,等他們終於適應了下崗再就業,好不容易賺了兩年錢,遼寧的GDP又連續多年排在全國倒數第一。

天時地利都不占,就在這個時候人和也不見蹤影。

孟爸爸一直沒辦法拒絕朋友借錢的要求,前幾個月朋友好不容易還了一些,他一高興給朋友當了貸款擔保人。

結果前陣子朋友跑了,大筆貸款都要他來還。

悲劇在發生之前,總是留有淺淺淡淡的線索,隻是人們不曾發覺。

那次之後,孟爸爸和時爸爸喝了頓酒,時爸爸一咬牙借了孟爸爸一些錢,可還是不夠。孟爸爸逼不得已隻能讓孟媽媽去求他最不想求的娘家,孟媽媽多愛麵子的人,本來已經要去娘家,結果去之前在孟爸爸辦公室的佳能相機裏發現了時雨媽媽的照片。

自買來之後就不知道去了哪裏的相機,突然出現在孟爸爸的辦公室裏,裏麵還全都是時雨媽媽和時雨的照片……

原本以為孟爸爸對時雨好,隻是因為對兒子救命恩人的女兒感激,誰想到是十六年前就有的非分之想。

本就積壓著的情緒,加上突如其來的消息,讓孟媽媽一下子崩潰了。

時爸爸跟著孟爸爸前去安慰解釋,開車的時候孟爸爸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的車忽然間動了輕生的念頭。時爸爸坐在副駕駛,上前搶方向盤,車一打滑,車尾一下子甩到了後麵的車上。

孟爸爸傷得輕些,清醒後被送去了交通隊,如果時爸爸這邊出事他就很可能要進監獄。時爸爸傷得重現在還在手術室裏搶救。

家破人亡也就是這個意思吧。

時雨想起《鎖麟囊》裏的一段唱詞:“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參透了心酸處淚濕衣襟。我隻道鐵富貴一生注定,又誰知人生數頃刻分明。”

她的手有些抖,本能地想起了那個名字:“那孟朗呢?”

“小朗呀,他姥爺知道這件事之後,把孟朗接回了家,說是再也不讓他回來了。”

……

3.姥爺

自從孟媽媽執意嫁給孟爸爸之後,除逢年過節和特殊的日子,孟媽媽和娘家人很少來往。

孟朗不接電話。時雨找到孟朗姥爺家也費了一番周折,那裏是城郊的別墅區,她花了二十塊錢借了郵遞員的衣服,才騙過保安混了進去。

到裏麵打聽了好久,她才找到孟朗姥爺家門口。

保姆來開門,時雨小心地問:“孟朗在嗎?”

“不在!”那是一個很蒼老的聲音。時雨探身往裏看,才看到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瘦弱背影。

是孟朗的姥爺。

興許是年輕時打仗留下的病根,姥爺從二十年前就得依靠輪椅走路了,雖然他身子骨不好,可眼神還是像年輕時一樣又狠又毒。

時雨被嚇了一跳,說話都有些結巴:“您好。”

姥爺絲毫沒有要搭理她的意思:“別找孟朗了,他就是被你們這種人耽誤的,那麽好的天賦就上了個三高普通班,在我這兒沒門!”說著就讓保姆關門。

時雨來不及問自己是姥爺口中的哪種人,扒著門想要打聽孟朗的下落:“他現在在哪兒呢?”

手指被一根根掰下來,門被緊緊關上。保安接到通知趕過來,時雨再也沒能踏入那個小區。

時爸爸的手術說不上做沒做好。

命是保住了,可是五六天過去了遲遲不見醒。

姥姥、姥爺歲數大了,時雨早早把他們送回家,一個人沒日沒夜地照顧爸爸。

姥姥、姥爺看不下去,帶著行李堅持來到了時雨家,去醫院和時雨倒班,讓她先回家休息。

時雨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到小區樓下,打開樓道門,看著孟朗家的大門有點恍惚,一個星期前還不是這個樣子呢,一個星期前兩家人還其樂融融地要給她送行。結果現在孟媽媽恨孟爸爸,恨著相機裏的時媽媽,可能也恨著被孟爸爸照顧了這麽多年的時雨。

而時雨呢,時爸爸因為孟爸爸到現在還昏迷不醒,知道了那樣的齷齪事,孟朗也不知去向。

恩成仇,仇滾仇。

她太累了,打開家門時,小白撲過來用它柔軟的身體蹭她,她都沒力氣回應,倒在臥室的大床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是她和孟朗的童年時光,蔭綠的草地,明媚的陽光,那樣仿佛永遠不會有雨天的日子。

直到時雨忽然聞到燃燒的味道,帶著炙熱感,星火燎原,瞬間熊熊大火撲麵而來,火勢迅猛地點燃了草地、小熊玩偶和孟朗最愛的玩具飛機。

所有人都失去了最想要的東西,最明亮的顏色帶來最陰暗的灰燼,像是某種預示。

“咳咳咳……”

時雨被嗆醒,睜開眼坐起身,驚訝於夢境的真實感,額頭上冒出了一層汗。

身上的棉被很厚,把她熱得不行,應該是天氣太熱了的緣故,她這麽安慰自己,卻再次聞到了燒焦味,門外小白“汪汪汪”地大聲叫了起來。

家裏隻有時雨一個人,她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出臥室,看見小白已經在撓大門,黑煙從門縫鑽了進來。

不好。

4.福禍

前幾天時雨在孟家門口沒看到孟朗,在她猶豫著要不要見孟媽媽的時候,孟媽媽把門打開。

時雨從沒看見過孟媽媽那副樣子,身形疲憊消瘦,麵色枯黃,發絲淩亂,看向時雨的眼睛紅腫著。

一夜之間,時雨從被孟媽媽像親生女兒一樣對待的人,變成了情敵的女兒和讓她家破人亡的仇人。

就在時雨喊出孟媽媽那一刻,孟媽媽一巴掌就扇了過去。

孟媽媽的手掌顫抖,當下就後悔了。有多愛有多恨就有多不忍心。

“出去!”

這是孟媽媽對時雨說的最後一句話。

五天後的同一時間,同一個地點,時雨眼看著黑煙從孟家大門裏逸出,握緊了拳頭。 她搬起過道台階上冬天用來壓酸菜的石頭向門鎖砸去。

時雨的手砸出了血,鎖還是好好的,這樣下去不行。

她看著從孟朗家冒出的黑煙,想起以前爸爸告訴過自己,在她還在媽媽肚子裏的時候媽媽救過孟朗。那時很危險,煤氣泄露時不能開關燈,甚至開門都不能產生一點火花,不然就會引起爆炸。

那媽媽當時是怎麽做的呢?在同樣不能開門的情況下?

時雨很慌亂地想啊想,終於想到了爸爸說媽媽當時拿了兩塊濕毛巾,從小花園翻過去的。

對,就是小花園!

自從媽媽救了孟朗那次,兩家小花園中間的欄杆就被拆下來了。

時雨像媽媽當時那樣拿了兩塊濕毛巾,站到小花園裏的時候看到小時候架起的葡萄架已經被燃燒殆盡,蔬菜花草也都卷曲枯萎,空氣裏有濃烈的汽油味。

時雨深吸一口氣,用毛巾捂著鼻子,打開了小花園裏那扇通向孟家客廳的門。

那些原本讓時雨羨慕的裝修都被烈火燃燒著,火舌舔舐著這屋子的每一個角落,溫度升高伴隨著難聞的濃煙味。

時雨走向臥室時險些被燒斷的電視牆砸到,上層的濃煙很多,她把腰彎了又彎卻還是覺得喘不過氣,好不容易撞開門,門內卻空無一人。

這時,廚房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孟媽媽曾在那裏做出過很多美味的食物,小時候時雨總是來蹭飯。孟媽媽心疼她總是給她加餐,最後把她喂得比孟朗都胖都壯。

孟媽媽總是會變著花樣做飯菜,用飯菜表達對家人的愛意。如今她卻選擇在這裏死亡,她是故意的,故意倒了汽油,故意選擇在這裏死。

昏倒的前一刻,她一直在對時雨搖頭,不知道是不讓時雨過來,還是讓時雨不要救她?

呼吸越來越困難,眼前漸漸看不清,時雨抓住孟媽媽的手,準備把她拖到小花園。成年人的體重給時雨造成了不小的負擔,不得不大口呼吸的同時濃煙就更加劇烈地灌入嗓子裏。

直到最後,她和孟媽媽一起跌倒在客廳裏,她帶血的手緊緊握著孟媽媽,始終沒有鬆開,呼吸越來越困難,嗓子又幹又疼。

這是地獄的模樣嗎?眼前滾滾的紅色火焰變得一片漆黑。

5.夏天

時雨夢到臨行前的那一夜,孟朗把她叫過去送她項鏈和頭繩,說她回來之後,要告訴她一個秘密。他說夏天很短的,讓她不要急。

如果當時問了就好了,這是時雨醒來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

眼前是醫院的白色天花板,時雨嗓子難受想要咳嗽一下,卻發現自己正戴著呼吸麵罩。

不知道這是著火之後的第幾天,身邊是哭泣的姥姥、姥爺和一臉關切地看著她的師哥。

時雨想問孟阿姨活著嗎?自己怎麽了?可一開口發現自己不能發聲,她一下子呆住了,眼睛睜得大大的,驚訝地看著師哥。

師哥點點頭,說:“時雨,你以後可能唱不了歌了。”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時雨想死在那場火裏。

孟媽媽沒事,在隔壁病房休息。醫生說時雨的嗓子也不是不能再說話,隻是聲音再也不如以前悅耳,慢慢恢複之後還是會沙啞,不能長時間使用聲帶。

一夜之間,時雨失去了原本以為近在咫尺的音大,失去了引以為傲的聲音,失去了她的夢想。

師哥覺得時雨應該知道全部的真相,在她呆愣的時候,又把她嚇傻。

“消防員是在小花園裏發現你們的。”

時雨抬頭皺眉,怎麽會?她昏倒的時候明明在客廳。

“孟家客廳裏有狗狗的屍體,它可能是咬著你們的衣服把你們拖出火場,然後筋疲力盡被火燒死了。”

小白死了?!

“啊——”

病房裏響徹著沙啞的哀號。

時雨腦海裏一直回**著小時候一直逼著孟朗唱的唱詞: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他那時怎麽都不肯唱,現在時雨才明白,原來這句唱詞是給她自己準備的。

醫院窗外的枝丫有了枯萎的跡象,落葉在空中盤旋。

那個在樹下等著一個秘密的女生,從滿是蟬鳴的夏夜等到了落葉遍地的秋天,愛戀與失戀同時到來,而她在等待中失去了一切。

十六歲的夏天很短這件事,她也是錯過之後才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