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蒙塵的榮譽啊,遲早會有綻放的一天。

1

春寒料峭,時杳杳抱著一摞傳單,穿梭在人來人往的街頭,重複著以“你好”開頭,以行人匆忙避開的背影作為結束的動作,來往間帶起的風,吹落她故意說得極快的話,輕飄飄地消散。

那張薄薄的紙支棱在半空中,正中央是碩大的“研武堂”幾個大字,散發著粗糙的油墨味,劣質的印刷讓那些鮮豔的顏色染花了她的指尖。

“研武堂”是時家的武館,是時父的**,現在也是他的煩惱,因為現下傳統武術並不流行,已經沒有多少人願意學那些古板又沒有美感的招式了,每年招收的學生越來越少……

時杳杳覺得可能也是這個原因所致,今年沒有排得滿滿的魔鬼訓練,沒有來自全國各地的武術比賽的賽程指導……在時杳杳十多年的記憶之中,從來沒有哪一年的假期時光,像今年一樣悠長,用丁若瑩的話來說就是“偷得浮生半日閑”,也誠如她所言,這悠閑就像是“偷”來的一般。

就好像那些曾經被她拋在腦後的悠閑時光,被時間剝離出來充斥在現在虛度,她說不上好不好,隻是有些不真實,還有些失落。

“瞧一瞧看一看啊,研武堂春季大招生……”張衍的吆喝聲打斷了時杳杳的思緒。

張衍是被他在外打拚的爸媽以一種托孤的形式送到武館來的,說是男孩子學點武功強身健體。

時杳杳卻覺得,除了他父母忙於生意之外,最主要的還是因為張衍從小在這一片就是“遠近馳名”的混混,天不怕地不怕,除了有武傍身的時父之外,幾乎沒有旁人能夠鎮得住這個小霸王,所以他的父母無奈之下才將他托付給了自己阿爹。

“……學成以後絕對文成武德澤被蒼生,拳打南山敬老院,腳踢北海幼兒園,那是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啊……走過路過不要錯過……”

那邊,張衍還在扯著粗獷的嗓音喊得鏗鏘有力,如果忽略他吆喝的內容的話,確實是十分賣力。

“你這都是胡說八道些什麽!”時杳杳氣急敗壞地拉住他,“張衍,你再搗亂我就告訴阿爹,讓他收拾你!”

“小師妹!”張衍的這個稱呼讓時杳杳忍不住額角一跳。張衍在情分上算是時父的“入室弟子”,如果是從小就這麽稱呼沒有錯,但張衍自從上個學期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笑傲江湖》之後,就常常抽風,每每這麽叫她還自帶一股子哀怨味,讓她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停停停,有什麽話你就說,少跟我來這套!”時杳杳看著張衍討好地靠過來,有些嫌棄地一把推開他。從小到大,張衍但凡有求於她,基本上都是這麽個德行。

“小師妹就是爽快,”張衍豪氣萬丈地攬住她的肩,“就是……就是我們那個籃球隊嘛,不是和北七有一場籃球賽嘛,咱們明年不就高三了,就沒法打比賽了,所以這次不管怎麽樣都絕對不能輸!你說是不是!”

時杳杳聽到這裏已經明白了他想說什麽,看著張衍激動地拍著腿的樣子,挑著眉等著他的後話。

張衍見她這樣反倒有些不好意思開口:“所以……所以,今天下午……”

“好了好了,男子漢大丈夫,婆婆媽媽的,你知道我什麽時候回武館,你遲到我可不等你啊。”

“師妹英明!”張衍狗腿地拍著時杳杳的馬屁。

“趕緊滾蛋!”

白鹿洞私立中學,校長辦公室。

陸岐安背著手站在窗前,初春的空氣中帶著些濕漉漉的水汽,彌漫在空****的校園裏,他總喜歡站在這裏看著這個他守護了幾十年的校園,他閉上眼,耳邊就好像響起了往日課間裏孩子們喧鬧的聲音。

徐相長坐在一邊的沙發上,有些摸不準陸校長假期把他叫來辦公室的目的。他的目光時不時地瞥向窗邊,就好像學生時期第一次被還是班主任的陸岐安叫來辦公室的時候一樣,心情複雜而忐忑。

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他越來越坐立不安,他的心伴隨著陸岐安時不時的歎氣聲,高高吊起,直到辦公室內又歸於平靜才安穩地落回原位。

實在是太折磨人了,徐相長沒想到直到十六年後自己還被陸岐安吃得死死的。

兀自掙紮了半天,徐相長率先開口:“陸校長,您找我過來是有什麽事嗎?”

窗邊的陸岐安像是才想起辦公室裏還有一個人:“啊,相長啊,我們認識也有將近二十年了吧……”

“校長,您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不急不急,想當初我帶你們班的時候啊,你也是這麽急躁,現在一轉眼已經二十年過去咯。”陸岐安語氣頗有些埋怨,隱隱還有懷念。

徐相長有些語塞,他覺得額角有些疼。

“對了,你跟班上的老同學還有聯係嗎?他們過得怎麽樣?”陸岐安在徐相長對麵坐下,看到徐相長略詫異的神色,笑嗬嗬地解釋,“你知道,人啊,年紀一大就越來越喜歡回憶過去的事、過去的人……”

“都挺好的……”徐相長隻說了這麽一句就不再說話。念書的時候,他在班上人緣向來差,陸岐安不是不知道,那麽陸岐安想問的就是那個人的情況吧……

想到那個遠在美國的人,徐相長神色一黯。

“相長,你還在怪我嗎?當年的事我也是身不由己……”陸岐安將鼻梁上的眼鏡向上抬了抬,鏡片後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睿智,緊接著長長地歎了口氣。

這句話輕得就像是喟歎。“身不由己”這四個字,每一個字都無足輕重,每個字卻又像卷著千鈞之力的巨石,狠狠地砸在了兩人的心上。

徐相長知道那種感覺,那種無能為力,所以時至今日,他想起那個人的時候,心都疼得厲害。

身不由己……

他沒有抬頭,察覺到陸岐安起身離開時窸窸窣窣的聲音,一尊落滿灰塵的水晶獎杯,還有一張通知單進入了他的視線——

“第一屆全國啦啦隊大賽——冠軍”。

獎杯底座背麵上的名牌羅列著一排排的名字,一如十幾年前那樣,徐相長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摩挲在為首的名字上,指尖顫抖——禹樺青。

腦海中像是有一列齊整的灰色海鷗匆匆掠過,所經之處都響起那個女孩揚起獎杯時的誓言:“我要帶領夢之隊登上美國技巧啦啦隊的舞台,讓他們看看我們中國啦啦隊的厲害!”

她說這話時臉上自信的笑容,徐相長到現在都記得。

那時候的禹樺青,她是真正的啦啦操公主!

隻要有機會,遲早有一天,世界啦啦隊都會為這個女孩傾倒!對此,徐相長深信不疑。

遲早有一天……

“相長,人不能一輩子活在陰影裏,一切都已經過去了,不論當初那件事孰是孰非,都已經塵埃落定,就像這尊獎杯。”陸岐安看著徐相長失落的神色歎了口氣,將獎杯握在手裏輕輕地摩挲拂去上麵的塵垢,“蒙塵的榮譽啊,遲早會有綻放的一天,相長,現在她需要你幫助她走出來啊!”

徐相長聞言,猛地抬起頭來,獎杯上穿著啦啦服的人像上的笑容,因為陸岐安的動作清晰起來,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桌麵上的通知單上。

“全國啦啦隊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不論是對於學校還是禹樺青來說,這都是一個契機……”

陸岐安的話就像一道驚雷,徐相長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過往的回憶排山倒海地襲來,禹樺青的聲音清晰得就像是在耳畔:“加油!加油!不要放棄!”“你不努力怎麽知道你做不到?”“我相信你!”……

“您讓我考慮一下,陸老師。”

2

從校長室出來後,徐相長被本能支配著來到了籃球場外。

他捏著那張通知單,愣怔地看著球場上恣意的少年。

一個穿著23號球衣的男生正彎著腰警惕地尋找“突圍”的機會,籃球在他的手下不停地被拍打著,與水泥地麵相觸發出“咚咚”的空響,一下一下。突然,他加快了步伐衝向右側,他身前的人立馬去攔,沒想到卻是一個假動作,他矮身從那人的右側穿過,衝過了兩層防線來到籃下,一個虎跳投籃,籃球在空中劃了一道漂亮的弧線,不偏不倚地落在筐內,球場上霎時響起一陣歡呼聲。

徐相長站在球場外的香樟樹下,指甲深深地嵌進肉裏。

許多年前,也是在這裏,禹樺青帶領著她的啦啦隊訓練的場景,曆曆在目。

他懷念似的環視球場,好像在記憶中搜尋禹樺青的剪影,視線卻被球場一隅的景象吸引……

與球場上的熱鬧不同,角落裏的兩個女孩,一個正捧著臉小聲尖叫,另一個並不關心熱鬧兀自運動著。

“杳杳,你看到剛才蕭林疏投籃的動作了嗎?”丁若瑩的語氣中充滿了少女看見偶像時的熱情和迷戀。

正準備前空翻的時杳杳停下動作,順著她的目光掃了一眼球場,那個耀眼得有些炫目的少年正好轉身看向這一邊,時杳杳的視線下意識地一躲,斂神再去看時,他已經接住反彈上來的籃球,毫無所覺地轉身,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邊一般。

“他就是我的男神啊!”

時杳杳被丁若瑩的驚呼聲攪亂了心中莫名其妙的窒悶感,機械性地繼續練習空翻動作。

不光是丁若瑩,蕭林疏這個人,恐怕已經是學校眾多女生心目中的“男神”,籃球打得棒、成績優秀、長得又帥,這樣的男生無論走到哪裏,都是萬眾矚目的焦點吧。

用丁若瑩的話來說——他簡直就像會發光一樣,無時無刻不在吸引我的視線!

“你們怎麽來了?”訓練結束後,張衍擦著汗小跑過來的時候,就看到時杳杳來回一圈圈不停地空翻,“師妹這是怎麽了?”

“傳單發完了,杳杳說怕你忘記時間,所以幹脆過來等你了。”丁若瑩壓低聲音,“我也不知道,突然又犯病了。”

時杳杳一旦有心事就會不停地練習空翻,最近好像次數有些多啊!張衍皺著眉想。

“你訓練完了?”時杳杳一停下身就看見張衍站在那兒發呆,沒好氣地問,“可以走了嗎?”

“你等我一下,我去和隊長說一聲……”

“啊,蕭林疏投籃的樣子真的好帥啊!”丁若瑩激動地抓著時杳杳的胳膊。

時杳杳被她搖得如同風中的一株小樹,眼睛卻隱秘地捕捉到了蕭林疏的背影。

伴隨著他的起跳,籃球從他手中劃出一道曲線砸在籃板上,籃球受力反彈回籃筐,繞著籃筐骨碌骨碌地轉著……

時杳杳連忙收回視線,掩飾什麽似的忽然“嘿嘿”笑出聲來:“我們趕緊走吧。”說著拉了拉還緊盯著球場內的丁若瑩,像是在躲避著什麽洪水猛獸般,疾步離開了。

徐相長就那樣站在香樟樹下,一動不動地看著籃球場那頭快步走過來的女孩,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那個低垂著頭的女孩走到自己麵前的時候,突然抬起頭來……

“徐老師好。”

丁若瑩的聲音打斷徐相長的思緒,再轉頭去看,禹樺青的影子如同在水麵暈開的泡沫一點點消散。

“老師好。”時杳杳抬眼奇怪地看著徐相長突然變得慘白的臉色,他的眼睛黝黑得就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就那麽直直地盯著她。

留意到時杳杳疑惑的神情,他反應過來,匆匆點點頭。

徐相長沒有錯過剛才時杳杳的空翻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讓他在一瞬間差點錯看成了禹樺青的影子,他暗暗握拳,那張通知單被捏得皺成一團,有一個決定在心底暗暗滋生……

“剛才那是你們班的老師?”時杳杳對剛才那位老師的眼神有些在意,她是理科班的學生,對文科班的任課老師認得並不全。

“他是文一班的班主任,聽說古板得要死,教我們政治的時候我倒覺得還好,講課的時候深入淺出的,知識點教得特別細致……”丁若瑩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絮絮叨叨地說著,言語之中頗有些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指責意味。

“我覺得他是一位好老師。”

丁若瑩這麽說的時候,時杳杳抬眼看了看丁若瑩,丁若瑩臉上滿是明晃晃的失落。

她知道,丁若瑩的成績在文二班數一數二,但是距離文科重點班的文一班始終差一截,這幾乎是丁若瑩除了男神近在眼前,遠在天邊之外的又一大憾事。

張衍抓著籃球服隨意地搭在肩上左顧右盼地找著兩人的身影的時候,兩個女孩正沿著球場邊的林蔭小道慢慢地向校外走去,他三兩步跨下台階。

“小師妹!你等等我!”他一邊喊著,一邊向她們跑過去。

“渾蛋張衍,我說了不準這麽叫我!”時杳杳氣急敗壞地轉身吼,手也不客氣地招呼上張衍的頭。

“你別打我!你這麽凶小心以後嫁不出去!”

“別打了!我快被你打死了!”

“師妹師妹!我錯了我錯了!若瑩你快拉住她!”

兩人吵吵鬧鬧的聲音夾雜著丁若瑩清脆的笑聲回**在校園上空,驚起了傍晚歸巢的雀鳥。

球場上此時已經空無一人,蕭林疏神色晦暗地站在球場邊,順著那越來越遠,已經聽不清內容的聲音看過去,雀鳥嘰嘰喳喳地撲棱著翅膀衝出樹冠,留下身後的樹葉簌簌作響。

夜幕降臨,徐相長就像陸岐安一樣隻身站在陽台上,俯瞰著燈火通明的秋瀾市。

偶爾有閃爍的飛機夜航燈劃過似濃墨潑灑過的穹頂,像極了童年的時候在田野上一閃而逝的流星,那時候總覺得隻要自己虔誠地許願,將來總是可以被期許到的。

一陣風吹來,吹彎了兩指間升起的白色煙霧,他的手中捏著一張已經泛黃的明信片,卡片的邊角被人長久地反複摩挲,已經起了毛邊。

“我會在地球的另一端繼續為你加油,永遠不要放棄你的信念。”娟秀的字體,右下角還畫著個舉著花球加油的卡通人。

徐相長最後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直到肺部有些悶痛,想起自己已經戒煙很久了,才將香煙掐滅在煙灰缸中,拿起茶幾上的手機,撥通了通訊錄上的第一個號碼。

“嘟嘟……”

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髒狂亂地跳了起來。

匹茲堡的天氣像少女的心思般捉摸不透,禹樺青揉了揉隱隱作痛的右臂,每到陰雨天她的右臂總是會酸脹不已。

聽到電話響起,她忍著不適煩躁地站起身。

“Hello?”

“樺青?”

對麵的聲音很輕,一如記憶之中的那個聲音。

禹樺青想破了頭也不會想到,時隔經年,在漂洋過海帶著些電波雜音的聽筒裏,自己還能辨得出徐相長的聲音。

或者說,也許她心中甚是清楚,除了徐相長恐怕沒有人會給自己打這麽一通電話。

她想說點什麽,張了張口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3

直到開學半個月後,陸岐安才收到了徐相長肯定的回複,他當即高興地拍著桌子召開了班主任大會,鄭重宣布學校將會組織一支啦啦隊,參加第17屆全國啦啦隊大賽。

放學時分,走廊上擠得滿滿的都是人,隔著攢動的人頭,丁若瑩遠遠地就看見了時杳杳。

“杳杳!”

時杳杳循著聲音看過去,丁若瑩正踮高了腳從人群的縫隙中探出頭朝自己揮手,看起來十分搞笑。

時杳杳停下腳步,看著丁若瑩的方向,人群朝自己的兩邊湧動,眼角匆匆掠過一張張陌生麵孔,她忽然覺得自己就像是潺潺流淌的河流中一顆頑固的石頭,分開了平靜的河水,而身邊的水流一邊日久天長地侵蝕著她,一邊事不關己地流向遠方。

這樣奇怪的感覺,曾經也有過一次。

那是她第一次在武術比賽上拿到冠軍,散場後,她站在場館門外,身邊是神色匆匆的行人,忽然之間,心中的雀躍以自己察覺不到的迅捷偃旗息鼓。

就在她愣神的時間,丁若瑩已經穿過人群來到她麵前。

“杳杳,你聽說了沒有?”丁若瑩抓著她的胳膊,臉上流露出一種意外又興奮的神情。

“什麽?”時杳杳這麽問著,眼睛卻忍不住盯著丁若瑩的臉,想起丁若瑩總是對她自己的外貌不滿意。

丁若瑩的五官的確算不上精致,臉上還有些雀斑,用她自己的話說,就是一丟進人群就會讓人生出臉盲症找不著的那種……

但是現在,她們倆挨得很近,時杳杳留意到丁若瑩那副黑框眼鏡下的眼睛格外大,黑漆漆的,睫毛也很長……

“……你說好不好?”丁若瑩說著說著激動地拍了時杳杳一下,這時候時杳杳出竅的靈魂才終於回位。

“啊?”

“你都沒有在聽啊?”

時杳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丁若瑩沒好氣地將剛才的話重複:“聽說學校要組建一支啦啦隊參加明年的全明星啦啦隊比賽,據說隻要在全國大賽裏取得名次,就會獲得直屬大學的保送名額!”

白鹿洞雖然是一所私立學校,但是它的直屬大學是在國內大學榜上排得上號的,一個保送名額可是大家削尖了腦袋都想得到的,這確實是一個爆炸性的消息。

“我記得你一直喜歡跳舞!”時杳杳若有所思地說道。

說起來,她會認識丁若瑩,就緣於武館二樓的舞蹈培訓班,小時候丁若瑩穿著小公主裙站在舞蹈室門口一臉豔羨的樣子,她現在都沒有忘記。

“對啊,我已經報名了!”丁若瑩連連點頭,笑得就像是個終於得到了洋娃娃的小女孩。

時杳杳知道丁若瑩喜歡跳舞,小時候她還學過一陣子,後來卻不知道為什麽放棄了。

“杳杳,我們一起去吧!”丁若瑩拉著她的胳膊搖晃著求道。

“我去幹嗎!我又不會跳舞。再說了,我還要練武術,說不準什麽時候我阿爹又要給我報什麽比賽,我哪有那個時間啊,你去吧。”

“別啊,你拿的獎已經夠多了,不在乎那幾個了。”丁若瑩一聽這話有些著急,在時杳杳反駁前又搶先道,“你不是說時叔叔今年都沒有給你安排比賽嗎?”

時杳杳低下頭去沒有再說什麽,但心思似乎有些動搖了。

她倆幼時相識,一直陪伴彼此,時杳杳何嚐不想之後的大學生活兩人也在一起度過。

“你想啊,咱倆如果還能上同一所大學,那該多好啊!”丁若瑩看她猶豫,心道有戲,趁機拉住她的手,倒退著向樓下走去,眼神無比誠懇。

就在時杳杳要點頭之際,丁若瑩一腳踩空向後倒去,時杳杳連忙伸手捉住她。

丁若瑩倒下去的時候覺得自己好像撞到了誰,但是她根本自顧不暇。

“啊——”

混亂之中,一聲高昂的驚呼在人群中響起,一切都發生得十分突然且迅捷,如同排列整齊的多米諾骨牌突然被調皮地推翻了一塊,周圍的人群都受到波及,引發了連鎖反應。

混亂之中,被丁若瑩不小心推倒的那個女生瞬間失去平衡,踉蹌了幾下踩空好幾級台階,她的手徒勞地在四周抓著,完全止不住墜落之勢,直到一個男生眼疾手快地抓住她的胳膊。

混亂已經平息,但是四周一時間鴉雀無聲,樓梯上站著手足無措地緊捏住時杳杳胳膊的丁若瑩,看著自己導致的這場混亂,手腳冰冷。

台階下的彥使楚壓抑地大張著嘴,手腳僵硬地抓住半跪在地上的陸晚嫦,那模樣讓周圍許多人都忍俊不禁。

而被無辜撞倒的女生陸晚嫦幾乎站不起來,她的膝蓋在剛才的混亂之中不知道撞到了哪裏,現在還有些發麻。

“你……你沒事吧?你有沒有摔到哪兒?要不要去醫務室看看?”彥使楚擔憂地問。

陸晚嫦聽著關切的問話回過神後,才意識到自己就像是求婚一樣半跪在地上。她迅速直起身來,控製自己發抖的雙腿避免自己再丟人地跌一跤。

她極迅速地瞥了一眼樓道兩邊捂著嘴在笑的人。現在正是放學人最多的時候,還不停地有人從樓上探出身子來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要不要我……”彥使楚的話還沒有說完,陸晚嫦終於發現自己的胳膊還被人抓著,而且這個人是班上自己一向看不起的人。

“你別碰我!”她嫌惡地將手抽出來,手忙腳亂地整理了一下有些淩亂的頭發。

她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這麽丟臉過,隻能緊皺著眉斜睨著這個因為這句話瞬間臉色蒼白的男生。她的眼神比語言更加誠實地表達了她的傲慢。

“對、對不起……”彥使楚漲紅臉向後退了一步。

陸晚嫦撇了撇嘴看著這個一米七幾的男生佝僂著背、皺巴著臉,有些唯唯諾諾。

她嫌惡地擦了擦手臂,掃了一圈樓道上的人,終於抬眼看向樓梯上神情緊張的丁若瑩。

“你是沒長眼睛,還是腦子進水了?”她說得極不客氣,下巴抬得高高的,神色倨傲。

丁若瑩的臉一瞬間就紅了,看著咄咄逼人的陸晚嫦心中有些不服氣,但是這件事到底是自己不對。她將頭撇向一邊。

時杳杳見她這個樣子,拍了拍她的手背,將她護在身側:“不好意思,是我們的錯……”

“嗬!”陸晚嫦並不打算善罷甘休,“知道自己出來會給別人添麻煩,就該帶著點腦子,你朋友比你上道多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丁若瑩覺得自己明明站在高出陸晚嫦幾級台階的地方,明明是自己居高臨下,卻被陸晚嫦的傲慢打壓得矮了許多。

“你不就是校長的外甥女,仗勢欺人!”丁若瑩驀地衝口而出。她覺得陸晚嫦帶著點輕蔑的姿態,這種姿態就像是一根尖銳的針,在她心底某個隱秘的地方,一寸一寸地紮著。

聽到這句話,陸晚嫦卻笑了出來,像是發自心底地愉悅,聲音中都透露出笑意:“你覺得,我需要仗著這些欺負你嗎?”說完,還上下打量著丁若瑩,從她幹枯發黃的頭發,到她腳上那雙明顯在街邊小攤上淘回來,不知道反複洗過多少遍的發黃帆布鞋上……

兩人目光相交,彼此都心照不宣。

陸晚嫦似惋惜一般地皺著眉,輕聲嗤笑著向樓下走去,伴隨著她的每一步,駐足在原地的學生自動讓開,她高昂著頭的模樣,像極了時杳杳以前在某一部電視劇中看到的角色——姿態倨傲的公主。

可能,她就是一個公主。

生活富足的她讓人羨慕,成績優秀的她被老師捧在手心裏,外貌姣好的她讓青春期的男生們趨之若鶩……

此刻,丁若瑩的心,就像是即將被鏟平的山坡,那上麵的每一寸土地都在顫抖,每一株草木都在啜泣。她想,有生之年,她都不會忘記這種尖銳的疼痛。

她的臉漲得通紅,像是要滴出血一樣,脊背繃得筆直,隻有時杳杳感受到她渾身都在輕微地顫抖著。

她猜,丁若瑩的心裏此刻正在經曆狂風驟雨。

4

人群是怎麽漸漸散去的,時杳杳已經記不清了,隻記得每個人路過她們身邊時都會投來探究的目光,還有丁若瑩漸漸褪去血色的慘白臉色。

等所有人都散盡,時杳杳還是沒有想到該如何安慰她會讓她好過一點。

最後,還是丁若瑩先開了口:“走吧。”

時杳杳頓時發蒙:“去哪兒?”

“去報到啊,剛剛才告訴你我報了啦啦隊,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看著丁若瑩略帶嗔怒的樣子,時杳杳覺得剛才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做夢一般。她瞠目結舌地看著丁若瑩:“你……”

丁若瑩急急打斷她的話,拉著她的手轉身就走,邊走邊說:“我們快走吧,聽說會有老師在,等會兒就遲到了。”

兩人攜手走出教學樓。

教學樓外栽著一排泡桐樹,這個季節正是花期。滿樹攢動的粉紫色鬱鬱蔥蔥,有淺色的陽光穿過樹隙投在臉上,好像陽光中都帶著點花香。

時杳杳卻被這香味熏得心中有些澀,還有些眩暈。

恍然間,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小時候也是這樣好的日光,那時候的她剛剛開始學武,因為動作做得不夠好,阿爹站在武館堂內訓斥她不用功,她努力忽略身邊側目的視線,低著頭極力壓下心中的羞恥感。

那種感覺,至今仍深入骨髓。

從教學樓到禮堂,不過十分鍾。

兩個人嘻嘻哈哈著,突然,丁若瑩停下腳步,時杳杳雖不明所以,卻也跟著停了下來。

“嗬,真是冤家路窄。”

順著她的視線,時杳杳看向禮堂的方向,隻見陸晚嫦坐在禮堂中央,抿著嘴誇張地翻著白眼。

丁若瑩平靜地看著陸晚嫦,神色一如往常看起來並沒有什麽不妥,時杳杳擔心地拉住她的手,她笑了笑表示自己沒事。

“都到了吧?”禮堂門口出現一個風風火火的身影,幾步跨上講台。

徐相長掃視一圈禮堂中的十幾位女學生,這時,他留意到門邊的兩人,還有禮堂裏稍有些劍拔弩張的氣氛,挑了挑眉。

徐相長會出現在這裏,完全是因為陸岐安。禹樺青還沒有回國,也不知道陸岐安是不是吃錯什麽藥,指派他臨時代管啦啦隊,他哪裏懂這些!

本來以為這還不是最麻煩的,沒想到陸岐安不知道用了什麽辦法讓陸晚嫦也答應加入了啦啦隊。

“你們怎麽還站著,趕緊找個座位坐下。”他還記得這個假期在球場上練空翻被自己錯認為禹樺青的學生,略帶警告性地瞪了眼陸晚嫦。

說起陸校長這個外甥女,徐相長也有些頭疼,她在他所帶的文一班裏成績雖說是數一數二的,但她的性格實在是讓人不知該怎麽說才好——太不合群。說句不客氣的話,班上總共四十七個人,二十三個不喜歡她,剩下的二十三個因為她的趾高氣揚躲著她。

在進行了簡單的動員後,徐相長看了看時間,想著教職員工大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老師一會兒還有會要開,”徐相長在自己的公文包裏摸索出一張名單,“由於你們的教練暫時還沒到位,陸晚嫦,在教練來之前你就帶著同學們練練舞……”

“憑什麽啊,我才沒那個閑工夫教一群新手……”陸晚嫦語氣也不怎麽好。

時杳杳在聽到她這麽不客氣地說話時略有些側目,禮堂中的十幾個女生也因為她的話臉色十分難看。

“嘖,”徐相長有些尷尬,“要你教你就教。”

“我才不教。怎麽沒人來教我啊,我還想有個免費老師來教教我呢,我教不了。”陸晚嫦雙手抱著胸,言語中是掩飾不住的倨傲還有嫌棄。

“你別給我廢話,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從小學的就是舞蹈,你要不想教你自個兒跟你舅舅說……”

陸晚嫦還想說什麽,卻又突然住了嘴,有些氣悶地接過名單。

“你別給我搗亂啊,不然我告訴你舅舅。”徐相長不知道陸岐安用什麽辦法搞定了這個小鬼,但是依他一年的觀察下來,陸晚嫦雖然難相處,但還是有分寸的。

“哎呀,我知道了!”陸晚嫦有些不耐煩,瞥到牆上的掛鍾時卻開始幸災樂禍,“徐老師,我建議您快些走,都要遲到了。”

徐相長走後,禮堂裏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安靜之中。

“都在名單後麵留下聯係電話。”

陸晚嫦頤指氣使的樣子,讓大家都像吞了一隻蒼蠅一樣臉色難看。

就在丁若瑩拿起筆的時候,陸晚嫦又出聲:“你還學過跳舞?”

丁若瑩確實學過跳舞,也僅僅隻是學過而已,嚴格地說,時至今日,她已忘得差不多了。

“啦啦隊的甄選還真是差勁,什麽阿貓阿狗都能進來。”陸晚嫦還在喋喋不休。

“你說誰阿貓阿狗呢?”丁若瑩被她的一再挑事點燃了火氣。

“難道不是嗎?”陸晚嫦看都懶得看她們一眼,認定她們隻是衝著保送名額過來濫竽充數,“要不然你們現在下個腰、劈個叉?”

丁若瑩已經說不出話來,陸晚嫦鄙夷的眼神好像實質化成了一雙手,緊緊扼住了她的喉嚨。

她無話可說無法反駁,氣得手都在抖。這時候,她恍然發現許久沒有練習,她現在甚至不能完成這些簡單的動作。

縱然是那麽喜歡舞蹈,她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過去一點點淪為記憶。

在場的女生都理智地沒有出聲,冷眼看著咄咄逼人的陸晚嫦。

丁若瑩的臉色越來越慘白。

這時候,一直沒有出聲的時杳杳將手輕輕覆在了丁若瑩攥在身側的拳頭上,一如既往地將杵在原地如同木樁的丁若瑩拉到身後,然後直直地逼近陸晚嫦。

“是不是要打起來啊?”

“不知道,聽說這個時杳杳是武術冠軍……”

“嗬,如果真動起手來,陸大小姐就完了……”

“活該,叫她說話那麽不客氣……”

……

周圍的竊竊私語聲漸漸大了起來,還有些幸災樂禍。

隨著時杳杳越走越近,陸晚嫦也忍不住緊張起來,但是嘴上絲毫不示弱:“你想幹嗎?”

時杳杳隻是冷著臉不說話,繼續向她靠近。

“你要對我動手嗎?你敢!”陸晚嫦的聲音明顯有些顫抖,沒有了以往的不可一世。

時杳杳一言不發,在距離陸晚嫦還有幾步遠的地方停下來。

一時之間大家都拿不準她想做什麽。

接下來的一幕令在場的所有人都有些瞠目結舌,輕盈靈活的肢體、矯健的動作,時杳杳轉身在陸晚嫦旁邊的空地上做了一個漂亮的空翻一字馬。做完這些,她連氣都沒有喘一下,徑直走回丁若瑩的身邊。

“或許這裏的確有人不如你優秀,但你還不夠資格評論他人。我的確沒有學過舞蹈,隻是,好像這也沒什麽難的。”時杳杳輕描淡寫地說。

“杳杳,你真厲害!”丁若瑩還在回味她們離開禮堂的時候,陸晚嫦氣急敗壞在那兒跺腳的樣子,心裏更加崇拜時杳杳,但是轉瞬間又有些擔心,“那你還進不進啦啦隊啊?”

“大小姐,就算我想進,經過這一次陸晚嫦應該也不會讓吧!”時杳杳想起剛才陸晚嫦瞪著自己好像在說“我不會放過你”的樣子,無奈地搖搖頭。

“都怪我。”

“沒事,我的武術特長到時候也可以加分的,總不能讓她覺得我們好欺負是不是?”

“說得沒錯!”丁若瑩看時杳杳這麽說轉瞬間就綻開笑臉。

她真的覺得,能夠遇見時杳杳真的是一件極幸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