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沒有名字的婚禮

門外宇宙太虛幻,誰為你做過晚餐和早飯。

1.可能的,可以的,真的可惜了

“怎麽樣,好看嗎?”

甘綠站在展覽台上,一把拉開了米黃色的流蘇簾子。

她沒有穿高跟鞋,繁複誇張的婚紗裙尾就像是被打翻的牛奶一樣淌了滿地。

然而坐在沙發上的鄔時遇隻淡淡地掃了一眼,又重新低下頭去。

他的手裏是一本2014年關於歐美足球的體育期刊,既過了時效,也不是他最喜歡的運動,不過沒關係,在此時此刻,他並不怎麽介意。

“鄔時遇。”

在非常不痛快的時候,甘綠喜歡連名帶姓地用一種命令的口吻對鄔時遇說話。

於是不知不覺中,她揚起了下巴:“看我,我在問你話。”

“簾子是遙控自動的,你用蠻力拉它,容易壞。”鄔時遇漫不經心地翻了一頁,沒有抬頭。

“所以呢?”甘綠冷笑了一下。

“你可以試著換下一套。”

“換一套是吧,好的,沒問題。”甘綠彎下腰,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五分之一的裙尾抱進懷裏。她想,果然少女心和公主夢從來都隻是活在想象中的輕飄柔軟,一旦墜到生活裏,就變成了實打實的力氣活,“但是我問你,你知道我身上的這套是今天下午的第幾套嗎?”

她從展覽台上下來,趿拉著婚紗店提供的一次性拖鞋,停在了鄔時遇的正對麵。

二人之間,隻隔了一個茶幾。

“第九套。”

鄔時遇這會兒才開始認真地打量著眼前的甘綠。

婚紗很白,做工精致,雲霧繚繞似的裹住了她鎖骨以下的位置。

沒有盤發,隻是為了試婚紗時方便一點兒而隨意紮了個低馬尾,但這不影響她脖頸的優美與緊致——以及空****。他以前送過她一條項鏈,至於是什麽時候不見的,他自己也想不起來了。

“所以,鄔時遇,你就是故意耍我,對不對?”正確的數字讓甘綠不由得開始咬牙。

“別,別,甘小姐……”

一直陪著甘綠試婚紗的女經理大概是感受到了空氣中劍拔弩張的味道,趕忙出來笑嗬嗬地打圓場:“別生氣呀,先生哪裏是耍您呢?這輩子就結這麽一次婚,婚紗自然要慎重選擇。是,試婚紗的確很累,可是他也一直坐在外麵陪著您呀,我見過那麽多對新人,好多新郎都等得睡著了或者直接走人了,由此可見他多愛您呀。”

“什麽愛不愛的,我又不是小姑娘。”甘綠的怒氣的確消了不少,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煩悶的情緒,“誰知道這輩子我要跟幾個人結婚。”

“還說不是小姑娘,不是小姑娘能有這麽細的腰?”

見鄔時遇沒有什麽反應,經理也隻當甘綠是在開玩笑:“其實您先生說得也沒錯,您可以再試試別的。這條蕾絲大拖尾裙的腰部尺寸對您來說太寬鬆了一些,現在可以用別針卡著,但是婚禮上這樣就不美觀了。因為如果您隻是租婚紗的話,我們是不提供裁剪服務……”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甘綠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那麻煩你再去幫我找幾條大拖尾婚紗吧,蕾絲什麽的無所謂,一定要大拖尾。放心吧,我不租,我買。不會白耗你們時間的。”

打發走經理之後,甘綠才正兒八經地找準了一麵全身鏡。

她愣愣地盯著鏡中的自己看了好幾分鍾,又煞有介事地轉了一圈,但還是覺得不對勁。

“喂,你是不是也覺得我哪裏怪怪的?”

甘綠有些苦惱地摸了摸後背那一排別針,她想她等會兒一定要告訴那個女經理這些別針卡得太緊了,就算是有著細腰的小姑娘,也有些喘不來氣。“是因為沒有戴頭紗嗎?還是因為口紅的顏色不夠亮?我怎麽總覺得……”

“你為什麽不試試魚尾款式的婚紗?”鄔時遇站了起來,“我記得你大學時說過喜歡魚尾的。”

“那是因為魚尾……”甘綠說到一半,卻像舌頭被燙到般停了下來。很快,她的聲音和表情都變得莫名煩躁起來,“關婚紗什麽事?你沒聽見我問的是頭紗和口紅嗎?”

“你又發什麽瘋?”

鄔時遇覺得有些奇怪,明明他都已經繞過茶幾,離甘綠隻有幾步之遙了,他卻忽然覺得,她站在一個離他很遠的地方。

“我隻是……”

“你隻是什麽?”甘綠幹脆,甚至是帶了些力度地回頭盯著鄔時遇,“隻是想帶著我回憶一下當初青澀懵懂的愛情?我告訴你鄔時遇,這招對我沒用。婚紗我想試哪件就試哪件,想買哪件就買哪件,這是由我來決定的事情。至於你——”

她優雅地將頭轉了回來,對著鏡中的鄔時遇緩慢且柔軟地笑了一下:“你就繼續關心那排自動簾子吧,或許你也該在彈煙灰的時候關心一下腳底下的地板——它看起來也沒比簾子便宜多少。沒記錯的話,這裏是禁煙區吧?你騙不了我的,鄔時遇,在我試第四件婚紗出來的時候,你看過來的眼神,分明就是剛抽過煙的眼神。你可真沒素質。”

鄔時遇知道自己又輸了。

他可以忍受一整個下午都在做著一件對他來說毫無意義,甚至是有些殘忍的事情,也可以忍受婚紗店裏濃鬱的香味和茶幾上過期的雜誌,唯獨不能忍受的,就是來自甘綠的挑釁。

他走到她身後,本來是要替她解下那一排別針的,他看得出來她有些難受。

“你幹什麽?”

甘綠一邊揉著自己發痛的手腕,一邊靠著試衣間裏那扇薄薄的木板喘氣。

五秒鍾之前,鄔時遇拽著她,把她從寬敞的大廳扔進了這個逼仄的角落。

“難道……”她仰起頭看他,沒褪幹淨的笑意在此刻又卷土重來,“你也想在試衣間火一把?”

鄔時遇皺著眉,兩隻手托住甘綠的腰,將她整個人懸空地提到了一個能與他平視的高度。

這是以前兩個人吵架時慣用的姿勢,源於某次吵著吵著甘綠就偏題怪起了鄔時遇的身高讓她仰得脖子痛,自此之後,鄔時遇總會在吵架之前先照顧好甘綠的脖子。

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沒有小板凳,也沒有高幾層的階梯,最主要的是,這次的鄔時遇,用了比之前大好幾倍的力氣——不似照顧,反像製伏。

“甘綠。”他喊她。

甘綠咬著下嘴唇沒有出聲回應,因為火辣辣的痛感正在她**的後背上蔓延。

剛剛整個人被鄔時遇舉起的時候,後背無意間蹭到了之前脫下來掛在一邊的婚紗,那上麵有密集的水鑽,也有硬質的蕾絲裝飾,但這些,她都沒打算告訴他。

“我今天下午陪你到婚紗店,不是為了看你莫名其妙地發脾氣,以後的日子你最好——”

“最好什麽?”甘綠故意打斷鄔時遇,眸子裏是他恨極一時的無辜與天真。

“脾氣斂著點兒。”鄔時遇小心翼翼地將甘綠放了下來,她身下的白紗就像是冬日裏的深夜積雪,無聲無息地在他腳邊壘出了一個恰好的厚度,“不要搞砸那些本來不會搞砸的事情。”

甘綠聞言愣了一下,那些前一秒還在不斷叫囂的疼痛也在此刻安靜了下來。

半晌,她才開口:“不要搞砸的事情——你是指我嫁給陳之渡這件事嗎?”

2.假使這一刻我要你憑良心,想一想揀一揀實在是和誰襯

陳之渡是甘媽媽牌搭子介紹過來的絕世好男人——當然,這是家長們的說法。

在甘綠眼裏,陳之渡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帥不醜,有房有車,手裏還經營著一個蒸蒸日上的小公司,沒什麽脾氣,溫暾老實,從頭到腳都寫著無聊和乏味。

不過公平一點兒說,無聊和乏味也不算什麽毛病,甘爸爸就很欣賞這種性格。

隨他們去吧,反正這些跟甘綠決定嫁給他,都沒有關係。

“你們女孩子不是最怕長胖的嗎?”

陳之渡穿著西裝和皮鞋,有些過於端正地坐在夜宵店的紅色塑料椅上,他已經記不清上次來這種街邊燒烤攤是什麽時候了。

“怕長胖是那些活著的女孩子的事,而你眼前這個因為加班已經快餓死了。”

甘綠懶洋洋地應著陳之渡,眼睛仍停留在沾著油星子和孜然的菜單上。

“我說了,你要是不想來這種地方可以先回家休息,我自己打車也就十分鍾的事。”

“難得我們下班時間——”

“不,是加班時間。”甘綠一本正經地糾正。

陳之渡笑著點頭:“女孩子當設計師太辛苦了,雖然我們的公司在同一個區,但也難得回家的時間可以撞到一起。”陳之渡從公文包裏拿出了一瓶蔬果汁,擰開後才放到甘綠手邊,“也許你可以考慮辭職?我能養得起你,你就幹脆在家……”

“在家幹嗎,做飯洗衣燒水帶孩子?”

不知道是胡蘿卜西芹汁的味道太嗆鼻,還是幻想出來的婚後生活太可怕,總之,甘綠皺著眉,實打實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算了吧,我才不想每個月伸手找你要錢。”

“你是我妻子,這又有什麽關係。”

“要得多了就有關係。”甘綠打了一個響指,示意服務員過來收單,“而且咱們還沒結好嗎,妻子——”莫名地,她被這個稱呼逗笑了,“還真是三年一代溝,五年一鴻溝,我已經很久沒有聽別人說‘妻子’這兩個字了,聽起來真老。”

陳之渡也跟著笑了。

他想娶甘綠,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覺得她說話很有意思。

“對了,婚紗你看得怎麽樣了?上周三的股東大會我真的走不開,明天吧?明天我再陪……”

“不用了。”甘綠一邊搖頭,一邊往自己嘴裏塞了一大口烤饅頭,“我已經選好了。”

“選好了?”陳之渡一愣,比失落更多的是意外,“那什麽時候提貨,我去付款。”

甘綠的食管因為遺傳的關係,比一般人都要細一些,所以在吃澱粉麵粉之類的東西,總是要嚼得很細很碎才不會被噎到,平常她沒這麽仔細的,主要是現在她實在不想碰手邊那杯蔬果汁。明明她和陳之渡已經說了不下一萬遍,她真的非常討厭喝這玩意兒。

半晌,她才將那口饅頭吞下去:“我選好了的意思是,我已經買下來了。”

“買下來了?”

“抹胸的,有一米五的拖尾,渾身上下都是蕾絲。”

對,就是那天下午試的第九套婚紗。

雖然每一套婚紗鄔時遇都隻是抬起眼皮子淡淡地掃一眼,但甘綠知道,他最滿意第九套。

所以她買了下來,哪怕她嫁的人,並不是他。

陳之渡心情有些複雜:“你是不是因為我沒陪你試婚紗就生氣……”可是不遠處那幾桌的吵鬧聲讓他不得不停了下來。

上天保佑!甘綠在心中深深地感謝了一把那些大學生,要不是他們邊哭邊喊邊砸酒瓶子,陳之渡勢必要將婚紗這個問題探討清楚了。

“看那陣仗就知道是應屆畢業生,你畢業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

趁著陳之渡被打斷後還沒有回過神,甘綠決定先下手為強將話題引開。

“我大學畢業?”這問題果然提起了陳之渡的興趣,“快十年的時間,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你呢?畢業都幹了什麽?應該喝了很多吧?”

“沒有,我沒有喝酒,全程清醒,然後……”甘綠笑了一下,“幹了一件特別酷的大事。”

有多酷呢?

酷到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四年,卻仍舊是甘綠舍友們如今的深夜談資。

其實如果不是想試試學院北橋底下那家新開的夜宵店,如果不是沒訂到包廂而隻能坐在外麵,如果不是甘綠的位置正好能完完全全對上馬路邊另一桌的話,那麽那一晚,也不過是一個非常無聊的夜晚——無非就是幾個老熟人喝酒扯談,吃蝦擼串,淡到連半滴畢業淚都擠不出來。

“我的綠綠大寶貝。”舍友之一清了清嗓子,拿著蝦肉準備去蘸醬的手就這麽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你猜我看見了誰?”

“怪腔怪調的還能看見誰。”不怎麽餓的甘綠一直埋著頭玩貪吃蛇,“不是你前任就是我前任。”

第二個舍友開口了:“我宣布,不幸的是甘綠同誌。我們的斜對麵,坐著新聞係貴公子鄔時遇。”

“哦。”甘綠破紀錄了。

“更加不幸的是,他的右手邊坐著一個女的。”第三個舍友一臉嚴肅,“從給他剃雞翅骨的動作來看,我大膽猜測兩人關係不一般。”

“媽的!”甘綠的貪吃蛇,死了。

“喂,鄔時遇。”

甘綠走了過去,用腳尖踢了踢鄔時遇的凳腳。

一大桌子人幾乎有五分之四的都靜默了——認識鄔時遇的,都認識他家祖宗,甘綠小姐。

“我餓了。”甘綠毫不怯場,甚至還以笑回應著眼前這一片意味不明的眼神,接著,她用兩隻胳膊肘抵在了鄔時遇的雙肩上,下巴好玩似的蹭著他的頭發,聲音不大,卻足以讓身邊那個女孩子聽得清清楚楚。

她說:“給我剝隻蝦,蘸醬的時候蘸到香菜我就拿酒瓶子敲暈你的頭。”

“這位同學,請問你是誰?”那個女孩子果然耐不住了,她站了起來,和甘綠平視,“一上來就這麽不客氣不好吧?而且你別這麽壓著他,他喝了很多酒,你這樣他會不舒服的。”

“哦。”甘綠笑著歪了一下頭,“那你又是誰?”

“我?我是他女朋友。”女孩子底氣十足,一點兒也沒發現桌上的氣氛早就變了樣。

“那很巧啊,我也是他女朋友,以前的那種。”

“是嗎?那我怎麽沒聽時遇提起過你這個人?看來以前的就是以……”

“你算什麽東西。”甘綠直起了身子,禮貌地,甚至是甜美地朝女孩子一笑,“也配從鄔時遇嘴裏聽到我的名字。”

“你,你這個人在這裏胡說八道……”

“吵死了。”

一直沉默著的鄔時遇突然站了起來,瘦削高挑的身影擋住了好大一片路燈投下來的光芒,然後他說:“我們走。”

帶著酒味和燒烤味的夜風把他的T恤吹得鼓鼓的,學院北橋的階梯永遠長得像是爬不到盡頭。

從夜宵店到北橋之上,再從北橋之上到賓館房間,鄔時遇沒有回過一次頭。

但就算不回頭,他也知道他緊緊攥著的手腕,是誰的。

“鄔時遇,你不是個好東西。”

甘綠被窗外的陽光照醒後,窩在鄔時遇的懷裏打了一個又長又大的哈欠。

“你為了區區一個前任,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拋棄現任女朋友。”

鄔時遇沒有說話,隻是用手遮住了甘綠的眼睛,接著又用冒了些胡楂的下巴蹭了蹭甘綠的額頭,惹得她一陣怪叫。

“喂,你幹嗎?不要弄我……”

“還你的。”

“斤斤計較。”甘綠輕聲嘟囔了一句,從大二到大四,她熟悉他身上每一個部位。

“甘綠。”鄔時遇將她摟緊了幾分,“我沒醉。”

“那你不給我剝蝦?”她知道他說的是昨晚的事。

“腦袋裏想什麽呢。”他笑了出來,聲音也變得略微低沉了些,“所以我們,要不要和……”

“鄔時遇。”甘綠身子一僵,打斷了他的話,“我餓了,我要吃麵條,還要溏心蛋。”

“好。”

雖然鄔時遇不知道甘綠在緊張些什麽,但他知道在這一刻,她不是那麽願意答應跟他重歸於好——他也知道,兩個人**裸地躺在**談和好這件事,也的確有些奇怪,更何況這次分手,長達五個月。

然後他說:“給你煎兩個。”

甘綠這人很好養活,吃東西從來隻有生熟之分,卻唯獨對溏心蛋的蛋黃有著近乎偏執的挑剔——換句話說,她隻滿意鄔時遇煎的溏心蛋。

所以哪怕是在外麵吃飯,隻要條件允許,鄔時遇都會親自去廚房給甘綠煎兩個溏心蛋。

“所以你到底做了什麽很酷的大事?”陳之渡問。

“就是……”甘綠咬了一口炒飯上的溏心蛋,眉頭也隨之皺了起來,“為什麽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溏心蛋都這麽難吃?”

3.你教我愛的善良,你教我恨的野蠻

鄔時遇從婚紗店回來之後就總是想起大學時候的甘綠。

一般來說,人會開始想念最初的一些東西,那就很可能是因為他已經徹底失去了這樣東西。

如果真的是這樣,那就解釋得通了。

他失去了甘綠,以一種最令人唏噓,同時也最平常的方式。

以前在大學攝影協會共事過的學長這次恰好是甘綠婚紗照的主攝影師,他在某個下午給鄔時遇發去了一張甘綠的高清無修照,當然,他很體貼地選了單人照。

學長說:甘綠越長越好看了。

鄔時遇回:她一直很好看。

學長猶豫了一會兒,說:我以為你們倆最終會結婚的。

鄔時遇刪刪減減,一直到深夜,才回過去兩個字:謝謝。

可具體在謝什麽,他也不知道。

鄔時遇念新聞傳播,甘綠念環藝設計。一個在東,一個在西。

兩人在一起的契機是大一暑假攝影協會的出省旅拍活動,甘綠追的鄔時遇。

一群人聚集在鄔時遇的大房裏玩牌看電影,桌上熱鬧得像是在過年,放著外音的美國大片裏也不知道炸毀了幾棟樓——總之,非常吵。

除了甘綠,房間裏沒有人聽見鄔時遇在浴室裏一下接一下的敲門聲。

“你怎麽啦?”甘綠走了過去,從外麵敲了敲浴室的門。

“甘綠?”那時候的鄔時遇和甘綠不怎麽熟,就算在攝協裏待了將近一年,兩人好像連超過五分鍾的單獨對話都沒有過,“那麻煩你喊一下我朋友,就是跟我一塊兒住的顧冽。”

“什麽意思,我就不是你朋友啦?”甘綠癟癟嘴,有些不樂意了,“明明是我第一個發現的。”

“好吧。”鄔時遇承認,甘綠委屈的語氣讓他覺得他剛剛好像真的做錯了什麽,“是這樣的,我和顧冽覺得酒店的浴巾不幹淨,昨晚買了新的,洗了之後就一直掛在陽台上,所以……”

“知道了,知道了。”

幾分鍾過後,甘綠又抬手敲了敲門:“喂,我給你拿過來了,開門。”

“謝謝。”盡管有些尷尬,鄔時遇還是硬著頭皮將門打開了一條小縫,但甘綠手裏什麽也沒有,溫熱的水珠從額頭一路滑進他的眼睛,他有些搞不清她想幹什麽,“你?”

“要我喊顧冽或者幫你拿浴巾都可以。”甘綠狡黠地邊笑邊眨眼睛,“但是你必須親我一下。”

天!鄔時遇一手撐牆,一手握住浴室門的把手,就這麽愣愣地看著甘綠。

他心想,完了,這世界上怕是沒有哪個女孩子能甜過眼前這隻小狐狸了。

鄔時遇是對的。

就算甘綠打起冷戰來能大半個月找不見人,手機永遠在飛行模式,就算她撒起潑來能拿起什麽就扔,咬人的力度和角度堪比經過專業培訓,就算兩人在一起的時間大部分都浪費在了鬧別扭和較勁上,他也還是覺得她很甜。

能怎麽辦呢,嬰兒肥、小酒窩、月牙眼,他認真看了幾眼就會心軟,一心軟就後悔對她凶,再看幾眼,再一心軟,就開始不自覺地讓步。

但心軟成了一攤水,再被烈陽曬上幾個鍾頭後,也會蒸發的。

忘記壓死駱駝的稻草是哪一根了。

可能是他在食堂摔碗走人時甘綠二話不說拿起筷子扔在他背上的那一回,也有可能是他站在大樹下對著甘綠的背影大喊了好多聲她都沒有停下腳步的那一回。

總之,在甘綠半真半假鬧了無數次分手之後,鄔時遇也終於將這兩個字說出了口。

我累了,我發現我們不太適合——無非就是這種用爛了的分手金句。

鄔時遇曾經也很不屑這種話,但當他發現他想分開的理由真的就是那麽幾個的時候,他才不得不承認,原來那幾句話也不完全在瞎扯。或許還可以在後麵加上一句“其實我還喜歡你”之類的當作結尾,不過還是算了,加上了才真的無恥——雖然他的確還喜歡著甘綠。

因為還喜歡著她,所以鄔時遇覺得緣分這件事,偶爾也的確奇妙。

比如他和甘綠從來沒有像別人一樣硬性約定過畢業後要去哪座城市,但最終確定下來的工作地點不過相隔兩個區;再比如,他們也沒有像別人一樣急著將用了四年的校園號換掉——大概就是因為這些不約而同,鄔時遇才能在開會的時候,接到甘綠打來的電話。

“喂?”鄔時遇有些意外。

畢業後他們偶爾會用短信交流一下這座新城市的天氣和飯菜口味,卻從來沒有打過電話。

“鄔時遇……”

甘綠吸了吸鼻子,今天是她設計師助理轉設計師之後的第一個成果匯報日,可她卻在客戶麵前犯了一個很基本的錯誤。沮喪、害怕、生氣、失望,種種情緒壓得她幾乎快要窒息,她拿著手機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撥給了鄔時遇。

沒有辦法,沒有人可以聽她講這些事,她習慣了在父母朋友麵前隻報喜不報憂。

“怎麽了?”鄔時遇站起來,做了一個請假的手勢,走到了茶水間,“你慢慢說,我在聽。”

“怎麽辦,我搞砸了一件好重要好重要的事……”

其實甘綠接的隻是一個幾千塊的小項目而已,但這是她獨立的開端,對她意義非凡。

她熬了一個星期的夜,做了五個不一樣的方案,卻還是搞砸了。

“今天降溫了,給你包餃子吃?”鄔時遇靠著牆,久違的溫柔口氣讓他自己也有些陌生,“你給我發個地址,我等會就下班了,我不買香菜你放心——喂,再哭就沒有溏心蛋了。”

4.你教我忘記該忘的

這是畢業後他們的第一次見麵,時隔一年半。

甘綠換了一個發型,及腰的黑直發不見了,她剪短了至少一個手掌的長度,將它們通通染成了類似奶黃色的金色,中等大小的波浪,從耳尖開始往下蔓延。

挺好看的,像個洋娃娃。這是鄔時遇的第一反應。

“怎麽在家也開始戴眼鏡了?”包餃子的途中,鄔時遇問了一句。

“工作之後老是盯電腦嘛。”不知不覺中,甘綠的口吻帶了些撒嬌的意味。隻要對麵的人是鄔時遇,那麽不管是什麽時候,她都覺得很放鬆。“盯著盯著眼睛就越來越差了。”

接著她從沙發上坐起來,湊到了餐桌跟前:“我覺得好奇怪,為什麽大學跟你組隊打遊戲的時候我不覺得眼睛難受,作圖的時候就感覺自己的眼珠要爆掉了?”

“我買了胡蘿卜。”

“喂。”甘綠下意識退後了一步,“你明明知道我討厭這玩意兒。”

“它對眼睛好。”

“但是眼睛的主人——我,不想跟胡蘿卜好。”

“我切得很碎,把它混進藕丁裏,你吃不出來的。”

“你這是在看不起我的味覺!”

“反正你吃出來了就打我——不,你咬我一下,行吧?”

“成交。”

就算鄔時遇沒有抬頭,他也知道甘綠一定笑了。

“鄔時遇。”甘綠閑不住似的伸了一根手指往餡料碗裏沾了沾,“有點兒鹹。”

“煮開了之後就沒那麽鹹了。”

鄔時遇比了解自己更了解甘綠,他知道她絕對不是真的想嚐嚐餡料的鹹淡——她隻是在給她後麵的話找一個看起來還不算太離譜的開頭,所以他問她:“然後呢?”

“然後……”甘綠非常用力地盯著鄔時遇沾了些麵粉的手背,“我們和好吧?”

“生抽還是海鮮醋?”

“醋。”

“蒜泥還是碎芝麻?”

“都要。”

“甜醬還是辣醬?”

“辣。”

鄔時遇轉過身去,按照甘綠剛剛所說的,調製好了一碗醬料。

然後他打開水龍頭,很仔細地將手洗幹淨了,最後他說:“甘綠,我有女朋友了。”

“多大事兒啊。”甘綠還在笑,“反正你最喜歡我不是嗎,我不介意這個,之前又不是……”

“是。”鄔時遇誠然,“但是這次說是未婚妻,或許更合適。”

笑不出來了。

甘綠以為她又要變成那個在五十分鍾前躲進地鐵洗手間的移動人形哭包了。

忍下眩暈和淚意的那一瞬,怒氣也隨之湧了起來——她知道他們分手已經快兩年了,她也知道是她自己在畢業時用一碗麵條和兩個溏心蛋拒絕了鄔時遇,總而言之,她知道她生氣生得莫名其妙,但她就是很生氣。

於是她狠狠地摘下了眼鏡扔去了一邊,看什麽看,她跟自己說,別人的老公有什麽好看的。

“你剛剛那句‘是’是什麽意思?你今天來我這裏又是什麽意思?”

甘綠逼著自己提了一口氣,就算笑不出來,至少也別哭喪著一張臉。

“提前做好婚外情的基礎?”她知道他最討厭聽到什麽語氣,反將一軍對她來說,太簡單了,“行啊鄔時遇,不愧是媒體人,腦子很靈活,知道熟人好下……”

“甘綠。”他看著她,眼裏是她看不懂的東西,“你什麽時候能在這方麵稍微長大一點點?”

“不高興長大。”

二十三歲的甘綠還把握不好冷笑的精髓,臉部肌肉牽動起來的時候,有些用力過猛。

“要你管這麽……”

她邊說,手邊在餐桌上胡亂地揮了一下,不小心帶倒了一瓶蠔油,然後她閉嘴了。

因為她好像突然懂了他說的“長大”是什麽意思——就在耳膜響起尖銳的破裂聲時,就在精致的玻璃瓶身碎成好幾塊時,就在那些鹹香味的深棕色**淌在白色瓷磚上時,她突然懂了,她猜鄔時遇那個未婚妻肯定是個就算吵架也會顧忌著家中草木的女人,肯定比她溫柔,肯定比她細心——所以她滿心疲倦地指了指大門口,她說:“出去。”

鄔時遇沒有說話,隻是蹲了下來開始清理地上的碎片。

“鄔時遇,我叫你出去。”在鄔時遇撿起了第一塊玻璃片時,甘綠徑直踏進了眼前的狼藉之地,腳下黏膩的感覺讓她很不好受,但她還是強忍著重複,“出去。”

然後,鄔時遇真的出去了。

他沒有關門,走廊上電梯裏的叮咚聲讓甘綠心底一驚,然後她發現,原來她隻穿了一雙襪子。

十五分鍾後,鄔時遇回來了。

手裏還提著一個塑料袋,上麵明晃晃地映著高堂**房五個字。

“坐好。”他其實有些意外甘綠還站在原地,但這樣也好,他把她攔腰抱起,放在了沙發上。

“鄔時遇,我問你。”甘綠的聲音又輕又飄,好像被紮破的不止她的襪子和腳底板,還有她剛才聲勢囂張的氣焰,“要是我那天早上答應了你,是不是就……”

“不是這樣的,甘綠。”鄔時遇小心翼翼地脫下了甘綠的襪子,開始檢查有沒有碎玻璃紮進肉裏,“我不知道你能不能聽懂我的意思,但現在這樣並不是因為那天——算了。”

他擰開碘酒,明明在心裏說了很多遍沒有意義的問題就不要問了,但還是沒有忍住,他深深地,但是柔軟地看著甘綠,問道:“但是那天,你為什麽不願意答應我?”

“因為不公平。”甘綠笑了。

“你要分手就分手,要和好就和好,哪裏有這麽便宜的事情?美得你,你以為我甘綠是誰?”她繼續笑,眼淚卻落了下來,“特別可惡的是你還說你累了——你累什麽累?談個戀愛而已,你怎麽就累了?鄔時遇,你知不知道我寧願聽到你說你不愛我了,也不要聽到你說你累了?你不愛我,那是你品位和審美觀的問題,你累了,那就是我在這段感情中出了問題——我明明那麽喜歡你,為什麽最後還是我錯了?”

“你這是哪裏來的強盜邏輯?”鄔時遇也笑了,這樣的甘綠,他最熟悉了。

“我知道我脾氣壞、性子倔,你哥們兒背地裏都說我是你祖宗——這些我都知道。”甘綠瑟縮了一下,碘酒讓她太痛了,“那五個月裏,我每天都想找你和好,發信息打電話,媒體樓宿舍樓的堵人——可是你瞧不上,你不理人,我都沒有辦法告訴你其實我也可以不那麽壞。”

“你從來都不壞。”鄔時遇已經開始替甘綠纏紗布了,“從來。”

“那為什麽你那五個月裏不肯跟我和好?為什麽畢業那晚睡了一覺之後你就要主動跟我和好?那我那五個月裏所做的改變和努力又算什麽?我不是在跟你計較。”甘綠哭著哭著,突然像個嬰兒一樣打了一個嗝兒,“我隻是覺得有些諷刺,你肯定不知道你說到要和好的時候我想到了什麽,我想到我之前還打算把你灌醉拖到房間裏睡了——那樣說不定我們就能和好了,就算不和好,你也肯定會抱抱我——怎麽算都不虧,早知道身體這麽好使我就……”

“在你眼裏我這麽混賬?”鄔時遇抬起頭。

“不然你以為你是什麽好東西。”甘綠還在哭,但這不影響她的氣勢,“雖然我們差不多。”

“甘綠。”鄔時遇終於伸出手,在甘綠臉上抹了一把——就算將近兩年沒有做這個動作,他也不覺得有什麽違和的地方,“畢業那晚上你出現之後,我就很害怕,我害怕以後再也見不到你。”

“虛偽。”甘綠哭過之後,眼睛更亮了,“你婚期定了嗎?我該送多少禮金?我那天穿……”

“不。”

鄔時遇非常輕,但是非常堅決地搖了搖頭:“我結婚那天,你不要來。”

5.或許隻有你懂得我,所以你沒逃脫

甘綠和陳之渡的婚禮取消了,原因非常扯。

“你是不是有病?”姐們兒在電話裏誇張地大叫,“下個禮拜二就要宴客了,你突然不結了?”

“對。”甘綠將拖鞋甩出半米遠,整個人呈爛泥狀躺在沙發裏。

她閉上眼睛,痛苦地揉了揉僵硬的肩膀。好吧,昨晚熬夜加班的債這會兒終於找上門了。

“你也太不理智了吧我的大小姐……”姐們兒無奈,“之前看你答應嫁得那麽爽快我還以為你終於開竅了,結果你就為了那幾瓶蔬果汁放棄當陳闊太太了?”

“去掉那個‘就’。”

甘綠一本正經,甚至坐了起來,哪怕姐們兒遠在外省看不到她此刻的樣子。

“這不是蔬果汁的問題,我跟他說過很多遍我不喜歡喝這玩意兒,但是他總說對身體好對身體好,還非要把它當成宴客上的酒水之一,他神經病……”

“反正又不是你出錢,你再添一個你愛喝的不就得了。”

“不,你沒懂我的意思。”甘綠知道姐們兒一定覺得她在小題大做,“我打個比方,我喜歡吃蘋果,但是他逼著我吃梨子,然後在一個很正式的場合下,他讓所有知道我喜歡吃蘋果的人宣布我以後就吃梨子了——我,我不知道怎麽形容。總之,我覺得很憋屈,為一個我不喜歡的人受憋屈氣,我瘋了不成?”

“被你這麽一形容,我也覺得有些憋屈。對,不結是對的。”

“你有沒有點兒腦子?”甘綠忍不住翻白眼,“別人說什麽你就應什麽。”

“喂我是在為你抱不平好嗎?到底是誰沒腦子……”

事實證明,可能的確是甘綠比較沒腦子。

她忘記提前打電話告訴婚紗店她取消婚禮這件事了,結果六點鍾被無數個電話吵醒,那邊熱情洋溢地道著喜,說,甘小姐,我們要來給您化妝做新娘造型了!

甘綠在心裏哀號一聲,好不容易用婚假請來的幾天懶覺就這麽被毀了一早上,行吧,她一邊無力地點頭一邊摘下了眼罩,報出了一串地址。

為了做造型,她專門在宴客的大酒店裏訂了一間房,被婚紗店這麽一鬧,她才想起房間也沒有退掉——看來她果然不適合結婚,龐大的準備中,她卻連這麽簡單的事情都打理不好。

不知道是因為婚紗被細心裁剪過了,還是因為做了精致的新娘造型,甘綠覺得此時鏡中的自己比上次試婚紗時漂亮多了——不過,她覺得有些可惜了。

但是可惜什麽呢?甘綠蹬掉了腳上那雙高跟鞋。

“我確定你沒有落東西。”甘綠聽見虛掩著的門,被人推開了。

鄔時遇走了進來,看到白白的床褥中睡了一個白白的甘綠,突然就覺得有些好笑。

“你比我想象中的心態要好多了。”

“鄔時遇?!”

甘綠掙紮著坐了起來,她瞪著眼睛看他,莫名地很生氣——真奇怪,甘綠也搞不懂自己,她對著鄔時遇很放鬆是沒錯,但也很容易生氣。

“我知道我很丟臉,但我這樣隻是因為……”

“你今天很漂亮。”

“哦,謝謝。”甘綠一邊幹笑,一邊費力地靠著感覺穿高跟鞋。

婚禮裏的束腰太緊了,她完全沒辦法彎下腰來,而眼前的視線又全被自己泡沫一般的裙尾給填滿了。好吧,她決定收回剛剛讚美自己的話——因為現在這一刻,實在是比婚禮取消還盛裝打扮更丟臉。

“穿高跟鞋還是拖鞋?”鄔時遇走了過來,嘴邊好像一直掛著笑。

“要笑就笑,你以為你一直拖延婚期讓未婚妻跑了這件事不丟臉?”甘綠的臉色訕訕的,“我要拖鞋。哦,對了。”甘綠的眼神頓時犀利了起來,“你怎麽在這裏?我請帖可沒有……”

“我?”鄔時遇一邊拆一次性拖鞋的塑封一邊回答,“過來幫忙的。”

“幫什麽忙?”穿上平底拖鞋的甘綠覺得自己恍若新生。

“煎蛋。”

“什麽?”甘綠想自己一定是聽錯了。

“這家酒店是我叔叔的,然後我知道了你宴客的菜單,看到有溏心蛋,所以我……”

“等等。”甘綠不可置信地看著鄔時遇,“一桌十個人,最少有三十桌,那就是三百個人,三百個人那就是六百個雞蛋——不是吧,鄔時遇,原來你是這麽棒的二十四孝前男友。”

“數學挺好。”鄔時遇笑了,“吃早餐了嗎?”

“吃了。”甘綠有氣無力地看了一眼衣櫃旁的時針,“婚紗店經理給我帶的牛奶和麵包,折騰了差不多兩個小時,早就消化了。”

“那走吧。”鄔時遇牽住了甘綠的手。

“去哪裏?”甘綠賴在原地,“就算出去再吃一頓,你也行行好讓我換件衣服吧?”

“不用,我開了車,你想吃什麽我打包上來。”

“那你送佛送到西,幹脆送到這房裏來。”甘綠皺眉,“今天我這麽尷尬,你必須聽我的。”

“以後可以,但今天不行。”鄔時遇卻在笑,“因為拍照必須得兩個人。”

甘綠一愣,像是有人往她的心裏撒了一把細密的跳跳糖。

她深吸了一口氣,但還是沒能壓住那陣劈裏啪啦,她小心翼翼地問鄔時遇:“你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