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燈劫

若劫起,青燈沉,

即便如此,你也是我的心上人。

一、這裏的人都歸我管,包括你

曌南山的一盞燈亮了千年。幾千年來,青燈的明滅像是日月星辰一般循環往複,澤被著蒼生萬物。

人們敬它、拜它,卻也沒有人知道這青燈從何而起。

他們隻是從出生的時候就被訓導,曌南山是接近不得的。

聽老祖先說,山上住著一隻妖,容貌絕色傾城,生性卻凶殘無比。因為幾千年前犯了錯,被天神封印在曌南山守燈,一守就是一生。

她是守燈的妖,不會老也不會死,卻視燈如命,大抵是覺得凡人的世俗之氣會擾了青燈的光澤,所以每一個試圖接近曌南山的人都會被她捉去祭燈。

所謂祭燈,就是以人的心頭血為引,在上古神物三空骨盆裏放上七七四十九日,等到褪去了血氣與俗味,再用作燈油。

他們還聽說,這中間的過程無比殘忍,基本沒有人能挺過來。即使僥幸留下一口氣,也會被折磨致死。

畢竟是妖,凶殘是本性。

而此時,傳說中“生性凶殘的妖”正坐在斷崖邊的槐樹上,一襲嫩青色的衣衫,像是二月梢頭的綠枝,如墨的長發用碧石玉簪綰了一個髻,垂在身後。

容貌確實是絕色,可是生性凶殘?

她靠在樹幹上,嘴角冷笑,眸光如玉,劃過一絲不屑。

活了幾千年,曌南山的生靈萬物隻不過是她翻手覆手之間的事,就連不周山的鹿神都要稱她一聲大人。

所以那些凡人到底是怎麽想的?

她垂著頭,指尖纏著自己的發絲,露出腕間纏著的一朵蓮花形的玉鐲,在陽光下更顯得青翠通透,猶如神物。

她不知道哪裏傳出去的消息,不過也懶得解釋——她才不是什麽妖,她是神,守燈的神。

她叫青燈。

“青燈大人!”隨風而來的喜鵲化作人形,停在三裏開外的樹下。青燈目光淡淡地掃了她一眼:“隔那麽遠做什麽,難不成我會吃了你?”

那可不一定,昨天還威脅她說想吃烤小鳥來著,就因為她跟其他妖精打賭,說能從青燈大人那裏偷得一物。一向精明能幹的她卻馬前失蹄,還是被青燈大人發現了。本以為自己死定了,青燈大人卻給了她一線生機,說若是能偷得一物,那麽便饒她一命。

一向高高在上嚴厲冷血的青燈大人鬆了口,對喜鵲精來說就是死裏逃生的事,自然求之不得。

至於偷什麽,那都是後話了。

喜鵲精小心翼翼,有些為難地靠近了兩步,卻還是不敢走得太近:“青燈大人,有……有陌生的人在神燈殿附近……”

“人?”

“也有……”也有可能是妖。

小喜鵲精話沒說完,青燈已經不見了。

青燈與神燈殿的燈是有感應的,如果有人靠近,她應該能感覺到才是。

除非……喜鵲精自然是不敢騙她,那麽來的,難不成是鬼?

青燈這麽想著,已經看見神燈殿外的人。

她停在三裏之外。

他微微屈膝靠坐在樹下,似乎是睡著了的樣子。一身月白色的衣袍,淡紫色的襟邊。長長的銀發被束起,有幾縷垂在肩側。臉上戴著半邊麵具,隻露出薄削的唇和淩厲的下巴。

可是即便如此,青燈也覺得,這真是一個漂亮的人。

她走過去,影子漸漸遮住他臉上的光,才發現他的氣息微弱得很。大抵是受了傷,又或者是被人追殺,逃到了這裏。

總之,他像是新生的嬰兒般,毫無危險,也不染世俗。大抵也因為如此,他才可以過得了這曌南山的結界,並且不觸動神燈。

青燈這麽想著,看見他緩緩睜開眼。她問:“你是誰?”

他抬眼,不語。

“不會說話?”還沒有人敢不接她的話,青燈彎下身子,與他平視,仔細打量著他。心裏卻隻有一個想法,這雙眼睛未免也太好看了點兒。

她嘴角一笑,忽然伸出手,想摘了他的麵具,可終究沒有他快,剛碰上麵具的手便被捉住。

“若劫。”他回道。

隨後趕來的小喜鵲精看到這一幕,硬生生被嚇得不敢再往前走——這若劫究竟是誰,居然敢這麽捉著青燈大人?

“若劫?”青燈愣了一下,玩味似的念了一遍,嘴角笑意不減,“那你可知道我是誰?”

他的眼裏裝著日月星辰,放開她的手。

青燈說:“這裏的人都歸我管,包括你。”

“我是妖。”他說。

“那又如何,”青燈直起身子,不甘示弱,“既然出現在這裏,就是我的妖。”

說完,她一拂長袖,腕間蓮花熒光微閃,他的麵具便落在她的手裏。所以,她想做的事,目前還沒人攔得住。

若劫的臉比她想的還要好看,自然也比她想的還要冷。

他依舊沒什麽表情,額間的紅色印記卻更襯得麵如冠玉。

青燈微眯著眸子掃過他的眉間,隨即冷哼了一聲,又將麵具扔給他:“還是戴好吧。”末了又加了句,“沒有我的吩咐,不準再取下來。”

“青燈大人……”小喜鵲精猶猶豫豫地走上來,瞥了眼地上的若劫,又朝著青燈問,“需要我找鹿神大人來看看他的傷嗎?”

“不用。”青燈說,“鹿神那個沒用的東西,除了喝酒一無是處。還有,這件事不準告訴他。”

二、畢竟我這裏,好看就是規矩

青燈隻知道他叫若劫。

至於為什麽出現在這裏、為什麽受了傷,青燈沒有多問。

在她看來,來去皆是緣,所有的存在都是世間自有安排。況且他一頭白發,應該活了很多年,大抵像她一樣,早就忘了那些太過久遠的事情。

喜鵲精問:“要是他是誰派來的細作怎麽辦?”

青燈不屑,這個世間,有幾個人敢與她作對?她說:“除非他是活膩了。”

若劫自然是沒有活膩的,否則的話,她救他的時候,他也不會對她說了句謝謝。

可是青燈救人,要得可不單單是這兩個字而已。她說:“我這裏除了幾隻沒用的妖,還有個空職。”

若劫聽明白了她的意思,沒有多問,他說好。

青燈瞥了他一眼:“你不問問我要你幹什麽?”

“不用。”

“那你就陪我守燈吧。”青燈說,“一般人是近不了我神燈殿的,不過你長得好看,我這條規矩就作罷了。畢竟我這裏,好看就是規矩。”

若劫依舊目光淡淡。青燈想,她活了幾千年,還沒有誇過誰,這人可真是不知好歹,又或者,太過不解風情。

果然是無趣到極點的人。

不過,她也是無聊到極點的人,她在曌南山待了幾千年,這神燈殿除了一隻膽小的鳥、一隻守門的倉鼠老頭兒,還有一對好不容易修煉成精的狐狸兄弟,哦,對了,還有八百年來一次的鹿神。

都是她看膩了的人。

如今好不容易等來了一個,卻又是一座冰山一樣的……青燈至今沒發現若劫的真身是什麽,大概就是座冰山吧。

可是最近喜鵲精被她欺負跑了,狐狸兄弟又不見蹤影,整個神燈殿方圓幾裏隻剩她和若劫。

外麵嘰嘰喳喳的麻雀聲音格外擾耳,青燈神色平靜地撚著燈芯,若劫便安安靜靜地站在一邊,似乎聽不見外麵的聲音一般。

青燈抬眼掃過他,他站在那裏,長身玉立,挺拔得如同一棵樹。她問他:“你是樹妖嗎?”

若劫回:“不是。”

“那你坐下來。”

青燈目光略帶挑釁,整個神燈殿隻有一個位置,就是她現在坐的地方,可是他又必須聽她的。

若劫沒什麽表情,攬起衣擺,席地而坐,長長的銀絲垂在地上。

青燈又笑:“你站起來。”

她半眯著眼睛,目光慵懶地掃過那道身影,隻見他微微一頓,片刻之後,還真站了起來,拂了拂身上的微塵。

青燈又說:“我有些餓了。”

若劫翻手,便是一個白白的饅頭。他說:“隻有這個了。”

青燈問:“這哪裏來的?”

“喜鵲精給的。”

“不準吃。”她的聲音有些冷,“這個太寒磣了,我寧願吃烤小鳥。”

若劫想了想,準備邁出去的腳步又被叫停。

“罷了。”她似乎終於折騰夠了,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隱去眼底的情緒,對他說,“你過來。”

若劫走到她身邊,她這才覺得,他比自己高大許多,身影幾乎要將她全部包裹。她向來向燈而生,如今身處這一方陰影,竟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將桌子上的燈芯放到一邊,拂袖換上筆墨紙硯。

“你字寫得好吧?”

若劫沒明白青燈的意思,青燈鋪平了紙:“過兩天不周山的鹿神大婚,你幫我想想寫什麽字送他才好。”

原來胡鬧是因為這個。

若劫從青燈手中接過筆,青燈眼都沒抬,將位置讓給他,而自己站在一旁研墨。

靜默了良久,她對上若劫的目光:“寫啊,隨意寫,我送出去的,他不敢不要。”

若劫挽袖,剛準備下筆。青燈忽然伸手摘了他的麵具,理直氣壯:“戴著麵具像是盲人書法家,我怕你寫不好。”

“不鬧了。”若劫聲音淡淡,卻讓兩個人都愣住了。他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隨口說出這三個字。

而青燈目光考量地看著他,末了略帶提醒地說道:“我才是這裏的主人,胡作非為是我的權利。”

若劫抿了唇,沒有再說什麽,將白毛的筆染上濃黑的墨。

與此同時,青燈的目光從他修長有力的指節,到輪廓堅毅的側臉,最後落在他銀白色的頭發上。

她忽然想到什麽,眼底閃過一絲狡黠的光,隨即從木架上拿下一支筆。若劫筆下的墨在紙上洇開的那一刻,青燈手裏的筆墨便在他的發色上洇開。

她問過他,你為什麽是白發。

他沒有說,她便將它染成黑色,和她一樣。況且,他本來就該是黑發。

青燈看著他墨發如瀑,滿意地笑。

若劫停下筆看她,她便微微仰著下巴看回去。像是一場對峙,最終當然是若劫妥協。心裏有一個聲音,像是說過很多遍似的在耳邊響起:罷了,你喜歡鬧便由你鬧。

他微微一愣,收了筆,說:“好了。”

好了?青燈看過去,白紙黑字,筆走龍蛇的幾個字,卻讓她嘴角的笑意忽然全無。

她移回目光,看著若劫的眼睛,問他:“你寫的什麽?”

他從來沒有見過青燈這種表情,有些失神卻又不甘心,可他不明白,為什麽下筆便是這句話。

一曲紅塵了,青燈伴古佛。

“你是不是知道什麽?”青燈問,若劫不解。

“罷了。”青燈喃喃,一陣疾風,桌子上的紙張卻忽然變成了碎屑,她轉身離開,走的時候留下一句話。

她說:“若劫,這句話我留下了,不必送給別人。”

青燈走了,神燈殿瞬間陷入冰一般的寂靜中。

若劫聽著外麵嘰嘰喳喳的叫聲,皺眉,隱隱覺得她好像生氣了,可是為什麽呢?若劫想了很久,大概是外麵的小妖吵得她太心煩意亂吧。

怪他,沒守好這神燈殿,讓這些小妖輕易地就混了進來。

他是這麽想的。

三、他要是還不回來,我就不等了

若劫實在是太無趣了。

他不說話,青燈便找了麻雀整日跟在他身後嘰嘰喳喳。

他字寫得好,她便從山豬精那裏要了最硬的豬鬃毛。

可是一天之間,曌南山的麻雀和山豬都不見了。青燈找到唯一殘存的麻雀精,問她:“我讓你們去吵他呢?”

麻雀精支支吾吾:“青燈大人,那位若劫公子說我們太吵,把你惹生氣了,就把我們封印在了後山林。還有,山豬哥哥更慘,若劫公子說用他們的鬃毛做的筆不符合心意,就把他們關在一起,說是直到做出令你滿意的筆,才會放他們出來,可是山豬哥哥的毛本來就不是做筆的呀……”

青燈聽著,有些想笑。既然知道她生氣了,就沒有想過是自己的原因,反而怪到這些山林小妖的身上?

麻雀精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解釋:“若劫公子說,其實大部分原因在他身上,所以他把自己也關起來了。”

還真是他的作風。

不過,也怨不得他,“一曲紅塵了,青燈伴古佛”。她不過是有些害怕,怕冥冥之中的注定,她一個人無法招架。

麻雀精哭喪著臉:“青燈大人,你放我們還有山豬哥哥他們出來吧,我們很聽話的。”

青燈笑:“關著你們也挺好的,況且,又不是我關的你們。”說完,留下一臉呆滯的麻雀精,走了。

她忽然想見見若劫。

若劫來到神燈殿的時候,裏麵一片漆黑。

他才意識到,每天的這個時候,青燈都會去神燈殿最頂層,在天際的最後一絲光亮消失之前點亮神燈。然後世間依舊有光,不息不滅。

這似乎就是她存在的意義。

可是他也聽說,青燈守燈,守的是人,隻是他不明白,究竟是什麽人需要她日日夜夜守一千年。

若劫走到門外,抬頭看著那一點零星的火光緩緩升起,最終變成一簇青藍色的亮光。青燈的輪廓便在黑暗中漸漸清晰。

她飛身下來,大概是沒想到他在這裏,仔細地看了他一會兒,說:“你來早了。”

“是嗎?”若劫想,也許是怕她等久了。

青燈看著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又變回白色的頭發,想那終究還是墨染的。

她笑了笑,忽然抬眼看著他,眼睛仿佛揉進了月光,竟不像是平時的那個高高在上的青燈大人,像個小女孩兒。她問他:“那你說,我今天這身衣服好看嗎?”

一向青色的衣服換成了淡淡的藍色,比若劫身上的藍邊還要淺一點兒,卻恰好相得益彰。她可是特地換的呢。

可是……他皺著眉,說道:“太暗了,我看不見。”

冰山一般都是不解風情的,青燈泄了氣:“那就說好看。”

她隻是隨口一說,並不指望他再開口了。

若劫低沉的嗓音卻在這夜色中更顯醇厚,他說:“好看。”

“敷衍。”青燈笑,語罷,卻無言。

青燈有些忘了為什麽要找他來這裏,不過想著他來的時候也確實隻有一個問題,問問他今天這身衣服好看嗎。

若劫看不明白青燈在想什麽,便抬眼去看神燈殿頂的青燈。

青燈便跟著他看過去。良久,她問:“我的麻雀和山豬們呢?”

若劫想了想:“我不小心關起來了。”

“你憑什麽管我的妖精?”

“他們……吵到你了。”若劫有些不確定地說道。

青燈強忍著笑意,問他:“那你呢?”

“我?”若劫皺眉,思索了一會兒,“我聽你的便是。”

“那明天和我一起去不周山。”青燈拍了拍手,繼續說道,“去參加鹿神婚宴。”

若劫點頭,說:“好。”

“你不問為什麽?”

“不問。”若劫薄唇緊閉,眼睛卻不知道在看些什麽東西。

青燈趁他分神,摘下他的麵具,這一次終於看清他臉上一閃而過的表情,眉心的紅色印記微微皺在一起。

青燈笑起來:“若劫,你不會覺得我喜歡鹿神吧!”

難道不是?

“那你喜歡我嗎?”青燈眯著眼睛問他,從眸間透出來的光卻是格外認真。

若劫卻答不上來,他承認見到她的時候,便有一種異樣的情緒在心底蔓延開來,然後將他慢慢侵蝕。

可是他不知道那種感覺叫什麽,他沒辦法確定。

青燈卻似乎並不急於知道答案,她將麵具還給他,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像是在回憶一個很長的故事一般,說道:“鹿神隻不過算是我認識最久的一個朋友而已,我不喜歡他。”

“而我喜歡的人,我等了他一千年。”她看著青燈的光,在風裏晃啊晃,“他跟我說他會來,我就相信他。”

“可是……一千年太久了。”她頓了頓,有些欲言又止,借著微弱的光回過頭去看若劫的眼睛,“我也有脾氣了,鹿神的婚禮算是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他要是還不回來,我就不等了——我會直接搶了鹿神的親,嫁給鹿神。”

四、你不是魔,隻不過他是你的劫

鹿神的婚禮是神界的大事,自然是隆重。仙客雲集,眾神會聚,整個不周山怕是幾千年沒有這麽熱鬧的日子。

青燈到的時候,是喜鵲精出來接的她。

喜鵲精一身火紅的嫁衣,顯得整個人玲瓏嬌小,沒想到打扮一下也挺好看的。

青燈嘴角清淺的笑意,說:“準備好了?”

喜鵲精的聲音幾乎都要被周圍的紛雜蓋住,她在青燈耳邊低語:“青燈大人……”說完,又有些不確定地看向她身後的人,“青燈大人……他……”

“誰準你多說話的?”青燈打斷她,“辦完了事就先回去吧,如果不想死的話。”

喜鵲精不明白,也不敢多嘴,乖乖離開。

若劫目光淡淡地掃了新娘一眼,似乎才認出來這是曌南山的喜鵲精,原來是她和鹿神的婚事。

麵具下的眉心微微蹙起,他看了眼青燈,依舊是那副無所謂的樣子,眼睛裏看不出任何多餘的表情。

而青燈大概明白了他在想什麽,自己的小妖嫁給了自己喜歡的人,不過如此。她笑了笑,也不解釋,隻說:“走吧,我們進去。”

“青燈。”若劫叫住她。

青燈愣住了,這好像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她以為不會再聽見第二個人這樣直呼她名字了。

若劫說:“不用勉強的。我在這裏,不用勉強。”

青燈笑:“那你就要一直在這裏,不準離開我半步。”

若劫還是沒有跟住青燈,又或者,是有人用了瞬移法,將青燈給帶走了。他負手凝眸,看著對麵走過來的人,盡管不認識,卻不減語氣裏的威嚴:“青燈去哪兒了?”

來人身形一僵,卻行了天界的大禮,小心翼翼地問:“你是古神若劫?”

若劫不明白,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見青燈,她眉眼盈盈、趾高氣揚,說,既然來這裏,那就是我的妖。

若劫說:“我是曌南山的若劫,我來帶青燈回家。”

而青燈這邊,一眨眼的工夫,周圍的人全都消失了,就連身後若劫的氣息也被隔絕。她目光淡淡,對於忽然被帶走這事毫不意外。

“青燈。”

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新婚的鹿神。

可是他並沒有穿紅色的嫁衣,依舊是以前那副樣子,一襲黛青色的長衫,整個人溫潤如玉,眼神卻略帶不屑,與氣質一點兒都不符。

青燈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問:“說吧,什麽事?”

鹿神拿了酒壺出來,靠在樹上:“你該不會真的以為,是我的婚禮吧?”

青燈看他,有什麽關係嗎?

不管是誰的婚禮,隻要能讓喜鵲混進去就好了。

“冷血。”鹿神嘟噥了一句,忽然想到什麽,“可是你這冷血,究竟是對世間人呢,還是偏偏留了一個例外?”

“我什麽時候輪到你來問話了?”青燈斥道。

鹿神笑:“那你告訴我,他是誰?”

“你今天放肆了點兒。”

“不然你以為我為什麽要喝酒。”鹿神嘴角沾著些酒氣,“真可笑,連自己也不懂,為什麽每次跟你說話,都得壯壯膽?”

見青燈沒應,他索性全說了:“你帶來的那人,被我差人帶走了,戴麵具不是?我要在眾神麵前摘下他的麵具,讓眾神看看,他究竟是誰。”

“你試試。”青燈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鹿神,我可能沒有告訴你,我帶他來,就是為了告訴眾神他是誰。你若是敢動他,我就毀了不周山,眾神若是敢動他,我就滅了眾神。”

青燈聲音很輕,像是在開玩笑,卻又帶著不容質疑的篤定。

“你都快入魔了。”鹿神聲音很輕,帶著些許自嘲。

青燈說:“我本來就是魔。”

“你不是魔,隻不過他是你的劫。”鹿神喃喃,“我本以為他這一世為人,所以杜撰了能使凡人遠離你的故事,卻沒想到他成了妖。”

青燈笑:“原來是你說我生性凶殘、殺人如麻的。”

鹿神沒理會她,繼續說道:“若是渡不了這個劫,你便會成魔。”

“那又如何,不過是換一世,他來等我。”

“他要是等不到你呢?”鹿神頓了一下,“青燈,你和他不一樣,他原本是神,你可以用神燈召回他的靈魂再聚攏,而你不過是天地靈物,你一散便是灰飛煙滅。”

“我不會。”青燈聲音淡淡,卻無比堅定,“他和你之間,我相信他。”

五、既然要渡劫,便由我來做你的劫

青燈原本是古佛腳下的一盞青燈,吸取天地靈氣化作人形。而若劫,是掌管著世間山河的神。

青燈就是在曌南山遇見若劫的,那個時候她還小,偷偷從古佛腳邊跑出來,隨便躲到了一座山頭。

然後,她就見到了若劫,那樣好看的人,她還是第一次見,不過也瞬間明白了人們誦經的時候念的一眼萬年是什麽意思。

她纏住了他,攔在他的麵前,瘦瘦小小的個子,卻高高地仰起下巴,說:“你要帶我回家嗎?”

若劫問:“我為什麽要帶你回家?”

“因為我迷路了。”青燈理所當然的語氣。後來她才知道,若劫見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古佛那裏偷跑出來的青燈。

可是他依舊伸出了手,說:“跟我走吧。”

她跟著他回了神殿,待在他身邊無所事事。偶爾會在他寫字的時候為他研墨,倒也樂在其中。畢竟她很喜歡看他寫字的樣子,洇開的墨色像極了他的頭發。

她待膩了就會在旁邊鬧他,有時候找來一群嘰嘰喳喳的麻雀精,有時候是臭味熏天的黃鼠狼精。然後,若劫就會停下來,無奈地看著她,說:“青燈,別鬧了。”

好吧,不鬧了。於是,就這樣,她陪了他一百年。

一百年,她以為古佛已經忘記了她的存在,卻沒有想到他們不知道忽然哪裏來了興致,找到了她,還要帶走她。

她很久之後才知道,因為古佛腳邊的另外一盞青燈碎了,所以這世上聚魂的燈,便隻剩她一盞。

所以她必須回去,可她不願意。古佛說:“即便如此,你也不能留在他的身邊。”

“為什麽?”

“因為聚魂燈凝雙而生,一盞碎了,那麽另一盞也逃不過劫難,你大劫將至,留在若劫的身邊,會擾了他的。”

青燈不說話了。

若劫問她:“要回去嗎?”

她想說不,若劫拍她的頭,說:“不想回去便不回去,我的人沒有誰能帶走。”

那是青燈千百年來第一次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一聲一聲,在胸腔裏鼓動,也是第一次在若劫的臉上看到那樣的表情,褪去那層冷漠的外表,便是無盡的溫柔寵溺。他說:“既然要渡劫,便由我來做你的劫。”

他說:“其他人我不放心,我怕他們會傷了你。”

青燈說:“好。”

可她還是走了,她怕自己真的會耽誤若劫,她舍不得。總之,就算魂飛魄散,變成了一盞燈,她還是會在若劫身邊,不老也不死。

青燈一直低估了若劫,她以為他不過是習慣了寵她而已。化燈的那一天,直到若劫出現在眼前,她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人死的時候總是會見到自己最愛的人不是嗎。

她看著若劫站在雲端,俾睨眾生,仿佛是生來的王者。他低沉的聲音穿過雲層落在她的心上:“為什麽是她?”

古佛說:“若劫大人,我們隻有她了。”

良久,若劫仿佛歎了一口氣,說:“我也隻有她了。”

接下來的事,青燈不記得了。

她醒過來的時候,世間再沒有若劫,她卻成了曌南山的主人,不老不死,眾神都稱她一聲青燈大人。她問古佛,若劫在哪裏?

他們隻給了她一盞青燈。古佛說,他在這天地之間。如果這世上喚他的人多了,那麽他或許還有回來的可能。

於是,曌南山便成了守燈的山,那盞青燈千年如一日,日日亮起,人們的祈願遊走於天地之間。凝聚成巨大的力量,將他散在天地之間的靈魄一點點地找回來。

而她等了一千年,才等來那一天樹下的他。

現在,她隻需要那些古佛將燈芯還給她,讓她找回他的最後一魄。

六、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心上人

鹿神欲言又止,看著青燈眼裏小小的一團火焰。他說:“青燈,你有沒有想過,也許他們根本就不想讓若劫活過來呢。”

青燈不明白。

“若劫的力量是他們所畏懼的,當年為了救你,瞬間凝聚天地間所有的魂力,締造出現在曌南山上的燈來代替你。”鹿神接著說,“而那些古佛需要幾千年幾萬年來修煉一盞燈,你應該能明白……”

“那又怎樣?”

“你救不了他,”鹿神聲音淡淡,不再去看青燈,“我已經派人去了曌南山,熄滅了神燈,若劫也就跟著滅了。”

“為什麽?”青燈的眼神越來越暗,喃喃問道。

“若劫起,青燈沉,唯一的辦法,就是忘卻紅塵,常伴古佛,青燈,那才是你的歸宿,回去吧,好不好?”

“不去。鹿神,哪裏都不是歸宿,隻有他的身邊才叫可以回去的地方,所以你勸我回哪兒呢?”

“青燈,不鬧了。”

“青燈,不鬧了。”青燈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遍,“他以前也喜歡對我說這句話。人間的事物太繁忙,他就跟我說,青燈,不鬧了,然後我就乖乖地趴在一邊,看著他就很好。可是,鹿神,你沒資格對我說這句話,一千年的日子,我比誰都清楚我是怎麽過來的,我沒有一天是鬧著玩的。我每一天都在等他回來,好不容易等他回來……你說若劫起,青燈沉是宿命,可是鹿神,即便如此,他也是我的心上人,所以我求求你,把他還給我好不好?”

從他認識以來便驕傲得像是一隻孔雀的青燈,此刻居然會這樣低著頭,用這樣的語氣,說,我求求你了。

“可是,已經晚了。”

鹿神負手歎息,看著青燈倉皇離去的背影,就算她現在趕回曌南山也晚了,燈已經滅了。

他拂了拂衣袖,朝著祠堂走去。

隻剩最後一步了,他隻要驅散若劫的魂魄,那麽這個世間便再也不會有若劫。

可是……怎麽會這樣?

鹿神看著祠堂正中躺著的男人——他臉色慘白,襯得額間紅色的狐印越發妖豔。似乎有什麽光澤正在從眉心的印記中溢出,然後漸漸包裹起他的整個身體。

他竟然沒辦法驅散若劫殘缺的魂魄,反而,凝聚起來了?

若劫緩緩坐起身,眸若深潭,帶著攝人的光。

鹿神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為什麽還可以醒來,明明燈一滅,你就再也不會醒過來的……”

鹿神不敢想下去——“難道是……難道是……”難道是青燈以自己為引重新點亮了燈?

“不是。”若劫似乎看穿鹿神的想法,不是,青燈還活著,至於他怎麽醒過來的,他也不清楚,隻是仿佛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夢裏,青燈哭著對他說:“你還記得那日在神燈殿嗎?我反反複複刁難你,隻是因為害怕,怕我活太久了,出現了幻覺,你根本沒有回來過,我也等不到你了。”

青燈說:“我隻不過是想確定,你是真的在我身邊,像以前一樣,我可以胡鬧,你便對我說別鬧。若劫,你要是不回來,我要怎麽辦呢?”

然後,他說:“傻瓜,我怎麽會不回來呢?”他輕輕吻去她眼角的淚水,唇覆住她的唇瓣,“我說了回來,便一定會回來。”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然後,他便醒了。

曌南山的燈滅了,人們分外驚恐,是不是那守燈的妖終於忍不住,做了這人神共憤的壞事,壞了他們的神燈。

青燈趕回曌南山的時候,神燈殿已經是一片狼藉。空氣裏到處都是燈油的味道,彌漫著血腥之氣。

她站在原地,回頭去看頂樓的燈台,還能記得那晚他站在這裏,他說,你喜歡便好,她問,那你喜歡我嗎?

若劫,你還沒有告訴我答案,而我也沒有來得及告訴你,我也是。

所以你不準死。

青燈始終給自己留了這樣一條後路,喜鵲精從古佛那裏偷來的燈芯是那盞已經碎掉的燈,她將自己的靈氣全部渡給喜鵲精,雙生之燈,靈氣相融,喜鵲精便能順利地接近那燈芯,再將它偷出來。

再加上她以自己的心頭血祭燈,便能重新燃起青燈。

隻是,他們說得沒錯,沒有人能活著祭燈。中間巨大的苦難猶如千刀萬剮刀山火海並不是常人能夠承受的,哪怕是神。

不過,他給了她不老不死之身,所幸,隻不過痛一痛而已。世間萬般苦痛,唯相思最甚,蝕骨焚心。

所以,還有什麽不能忍的呢?

青燈站在那棵槐樹下,隻手撐著樹幹,臉上毫無血色。青藍色的衣衫被風吹起來,好像一不小心就會被風吹走的樣子。

好在,他來了。一身風塵,卻帶著屬於她的歸宿。

“青燈。”若劫小心翼翼地喚她的名字。

青燈仰起下巴,問:“要不要我帶你回家?”

“好。”

青燈笑起來,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還是一盞燈的時候,有人在佛祖麵前問“愛是什麽”,那個時候她不明白。

不過現在她知道了,愛是不熄不滅,亙古不變。

就像她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