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完美收官

一日下課,道場老師叫幾位即將參加定段比賽的學員留下。他分發表格,又說明考試的時間、地點和費用,這才讓幾人離開了。

李鬆子拿到表格時有一瞬間的恍惚,那種不真實的感覺彌漫上心頭。她走回祁之弈家,一人呆坐書房良久。拿筆填表的時候,李鬆子摘筆帽摘了兩三次,才成功將其拿下。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窮緊張什麽,隻是臨到關頭,總覺得焦慮。

李鬆子又靜坐了一陣,她躊躇半天,還是決定給秦玄玄發條消息。他說過,有什麽事情都要第一時間告訴他。

“拿到報名表,突然有點緊張。”

消息發完,李鬆子手機乍響。她看向屏幕,是葉旻的電話。

“鬆子姐,你拿到報名表了嗎?”葉旻的聲音裏透出幾分激動。

“拿到了。”

“到時候考場見。”葉旻說。

“你不緊張嗎?”李鬆子問。

“反正總要過這一關,我想看看自己的努力能走到哪一步。”葉旻的聲音信誓旦旦。

不知是不是被他的堅定感染,李鬆子釋懷地笑出聲來。她說:“謝謝你呀,我本來有點緊張,現在和你聊了聊,感覺好多了。”

“朋友不就該這樣嗎?”葉旻說。

李鬆子拜倒在他的反問下,再次笑出聲來。

不知簡溪和饒星宇從哪裏得知了定段賽的時間,兩人一前一後打來電話問候李鬆子。李鬆子應付完這兩人,才轉而看向手機微信。

鳴瀾大學圍棋社的微信群裏很熱鬧,幾個社員紛紛鼓勵李鬆子。她看得眼眸濕潤,切出去的時候,看到了秦玄玄的消息。

“我馬上從道場過來吃晚飯,你先別填表格,我幫你填。”

“我又不是不會寫,怎麽還要留給你。”李鬆子問。

“我的字比你的好看!”

“……”

李鬆子放下手機,她決定去敲祁之弈的房門問問,他晚上要吃什麽。

自從李鬆子住到祁之弈家後,秦玄玄幾乎就把祁之弈家當作自己家一般自在。他的出入次數實在太多,多到樓下門衛都記住了秦玄玄的臉。

他又拎著一大袋水果來到了祁之弈家。李鬆子接過塑料袋時,恍然間覺得他們就像是相處了很久的家人。

因為她太過於習慣做這件事了,習慣到感覺這是理所當然了。

秦玄玄四下張望,問:“弈哥呢,又在睡覺?”

“祁主席把他接走了,說是今天一家人要一起吃飯。祁之弈問我去不去,我說我要等你。”李鬆子說。

聽到這話,秦玄玄跑到李鬆子麵前,他俯下身在李鬆子額前落下一吻,說:“真好,你現在時時刻刻都在記掛我。”

李鬆子笑了笑,說:“記住了你的諄諄教誨。”

秦玄玄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又說:“我幫你填表,你去做飯。”

“好。”

秦玄玄拿了表格坐在客廳,挑了個可以看到李鬆子的角度坐下。他一樣一樣專心填寫表格,每一個空格都了如指掌。

越寫越自豪,填完後,秦玄玄舉著表格跑到廚房。他問:“老婆,你一寸證件照呢?”

“在我錢包裏,錢包在衣帽架上那隻黑書包裏。”李鬆子說。

等秦玄玄跑出廚房,李鬆子才察覺有異。他剛才喊她什麽來著?

抽油煙機聲音太大,她一時間竟然沒聽清。

吃飯時,秦玄玄給李鬆子說了一遍比賽流程和規則,李鬆子細心聽著,連連點頭。

男子組比賽人數較多,分為初選賽和本賽,女子組人數較少,隻有比賽,不分初選。女子組比賽規則按報名人數而定,但基本是積分編排淘汰製,輪次另定。女子定段組前16名可申請授予一級運動員稱號。

李鬆子突然問:“我記得你當時是提前定段?”

“全勝通過,不提前還要待定嗎?”秦玄玄問。

這口氣太囂張了,但李鬆子不得不服,他的實力確實過人。

“別緊張,到時候我也會抽出時間去看看你的。”秦玄玄說。

“你出現在比賽場地我才會更緊張吧!”李鬆子說。

“你不能歧視我吧,我好歹是我們道場的指導老師,我不出現,不合情理。”秦玄玄想到了完美的借口。

“去年比賽你也沒去,今年倒是想著湊熱鬧了。”李鬆子看他一眼。

秦玄玄笑說:“假公濟私,你也管不了我不是。不過今年比賽場地不錯,你多帶件衣服,免得到時候酒店空調太大,吹感冒了。”

“好。”

李鬆子驚詫於秦玄玄的細心,不免多看了他幾眼。秦玄玄知道她在想什麽,說:“我比賽那年酒店會場空調開超大,冷得我受不了。印象深刻,所以多囑咐你兩句。”

兩人又聊了一陣,直到祁之弈回來,秦玄玄才告辭。他對李鬆子說:“表格放書房桌上了,你記得明天交過去。考試的時候要帶身份證和複印件,別忘了。”

麵對李鬆子,向來不愛多說話的秦玄玄變得囉嗦起來。要是別人見了,隻覺得他可能被鬼上身,不是本人。

連祁之弈都覺得好笑。等秦玄玄走了,祁之弈對李鬆子說:“在你麵前,秦玄玄格外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李鬆子問。

“有細心,有耐心,還特別有愛心。”祁之弈說。

“他沒什麽耐心我是知道,難道他不細心嗎?”李鬆子問。

“他細心什麽啊?”祁之弈一聲冷笑,“以前和他一起比賽,他貪睡睡過頭。還有一次去外地比賽,人都到火車站了,身份證不見了。”

“……”

“現在他倒是改了不少壞毛病,我想是因為你吧。以前他像個壞脾氣的小孩,如今一看,他終於像個男人了。”祁之弈說。

李鬆子暗暗想著,曾經想著秦玄玄是金漆神像,仰之彌高。後來走得近了才曉得,他是依依挽手,情話超甜的少年。

她想著想著,就忍不住笑了。

回到書房後,李鬆子拿起了秦玄玄填寫的表格。他一手小楷寫得方正,每一筆都沒有偷懶,每一個字都方方正正擺在格子中,看起來相當賞心悅目。

李鬆子突然想到,他問也沒問表格裏某些空格該怎麽填寫,倒是把每一個答案都寫得妥帖。

多相處一分,就更愛他一分。秦玄玄真的很值得去喜歡。

李鬆子去道場交了表格,祁昊英看到了她的報名表,忍不住撚須一笑:“秦玄玄幫你填寫的吧?”

李鬆子一臉詫異,點了點頭。她問:“您怎麽知道?”

“秦玄玄的字是我一手教出來的,我怎麽可能不認識呢?”祁昊英說。

李鬆子更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她憨笑兩聲,趕緊溜走了。

道場老師向考生們介紹了住宿地點和比賽流程。李鬆子聽得仔細,將重要信息都記在了手機上。

出發前,李鬆子去探望了母親。李媛不想給她壓力,隻是拍了拍女兒的肩膀,說:“發揮穩定就行了,也不要求你拿個什麽獎,回來之後我請你吃飯。”

媽媽一生對她也沒說出過什麽特別感人的話,都是平實的句子,聽起來卻格外踏實。

正因為是母親,所以她也不求李鬆子有如何表現。隻要李鬆子平順快樂地度過一生,就是李媛最大的心願了。

李鬆子在出發去道場前,祁之弈將她叫住。李鬆子站在門口,祁之弈伸出右手。他說:“手伸出來。”

她依言攤開左手,祁之弈在她的掌心裏放了一顆白色的古蛤棋子。棋子上有漂亮的花紋,在光線下如同流水一般。她輕撫許久,隻覺得這棋子肯定是上品,實在讓人挪不開眼睛。

“當年我定段成功,老頭把自己的古蛤棋子送了我一套。今天借你一顆沾沾喜氣。比賽十天,你好好表現,別丟我的臉。”祁之弈說。

“師父……”李鬆子吸了吸鼻子。

“好了,你可以走了,路上小心。”祁之弈打發她似的擺了擺手。

“那我走了,你這幾天自己也要注意身體。”李鬆子說。

“是你年紀大還是我年紀大,你怎麽這麽囉嗦?”祁之弈問。

麵對這種情形,祁之弈還是不會說體貼話。李鬆子了然地點了點頭,也是,祁之弈一直都是祁之弈,他不會在一個朝夕裏變成別人。

李鬆子趕到道場,帶隊教練正在清點人數。見李鬆子到了,教練衝小巴司機說:“到齊了,可以把車開過來了。”

教練問:“鬆子,東西都帶上了?”

李鬆子又在書包裏點過一遍必要物品,衝教練點了點頭,說:“嗯,都齊了。”

大家排成一隊,挨個走上小巴車。小巴車一路暢通無阻直至火車站,李鬆子坐上高鐵,心裏還有幾分揮散不去的忐忑。

她將手放入褲子口袋,摸到那一粒溫潤的棋子,又做了個深呼吸,終於把心中那點紛亂給摒棄出去了。

沒什麽好緊張的,就當是平日裏的練習。李鬆子安慰自己。

列車尚未啟動,旅客還在尋找自己的座位。李鬆子身後不斷傳來同道場小朋友聊天的聲音。她看著黑黢黢的車窗,一道熟悉的身影映在車窗上。

李鬆子訝異地轉過身來,後麵傳來一聲高過一聲的叫喊:

“秦玄玄怎麽來了?”

“秦玄玄不是應該在秦嘯道場那邊嗎?”

“啊,他坐我前麵!”

……

秦玄玄將自己的書包放在置物架上,他落座,朝著李鬆子微微一笑:“眼睛瞪這麽大做什麽?”

“你怎麽坐在這裏?”李鬆子不解。

“祁昊英和秦嘯道場的火車票是一起買的,我特地要他們多買了一張,把我的位置和你的放在一起。買不到一起,我換也能換過來,你說是不是?”秦玄玄唇角一挑,臉上露出得意的神色。

“你啊……”李鬆子按住額角,本來空****的心又被他的忽然出現塞得滿滿當當。

秦玄玄總是這樣,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突然出現。有時有意,有時無意。總而言之,一切都是天意。

他也沒說話,秦玄玄湊到李鬆子麵前,突然挑起她耳邊的長發。看到她耳垂上的璀璨光芒,秦玄玄展顏一笑。

“很好,我沒辦法陪你十場,但是它可以。”秦玄玄伸手摸了摸那隻耳環。

“我又不是小孩,還要陪十場。”李鬆子說。

“沒說你是小孩,我隻是想陪著你,僅此而已。以前我缺席那麽久,以後我能到場就到場。你不再是孤身一人,懂嗎?”秦玄玄伸手,將李鬆子的左手握在了手心裏。

該怎麽說呢?李鬆子從未想過自己成為絲蘿,托生喬木。

偏偏有人強硬地闖入了她的黑白生活,成為了她眼中唯一的色彩。秦玄玄從來不問李鬆子需要什麽,他隻是一股腦將所有的好全部捧到她麵前,任她挑選。

遇到秦玄玄之後,吟唱愛情的詩篇都不動聽了。除他之外,李鬆子別無所求。

定段賽當天早上,李鬆子起了個早床。

天蒙蒙亮,李鬆子已經繞著酒店外圍走了三四圈。她的額上沁出好些汗珠,走回酒店時,大堂處已經人來人往,不少十幾歲的小朋友被家長帶著,也有領隊叫喊:“等下比賽的,XX道場的學員來這裏排隊,不要走丟了!”

她看著這些年紀小小的參賽者,心裏又是惆悵又是歡喜。

李鬆子沒時間多看,趕緊回到房間衝了個澡換了衣服,到餐廳吃了早餐。

因為緊張的關係,李鬆子沒吃多少。秦玄玄不知從哪裏鑽出來,他從塑料袋中拿出打包盒。李鬆子湊近一看,盒子裏是晶瑩剔透的腸粉。

“這個比較好下咽,我早上特地繞了遠路去買的。就當給我麵子,怎麽樣也吃兩口?”

他掰開筷子給李鬆子遞了過去,李鬆子拿過筷子,不知該說些什麽。

“遇到你之後,我總覺得自己什麽也幹不成了。”李鬆子有些羞愧。

“跟我談戀愛都不能照顧你,你要我幹嗎呢?擺著好看嗎?”秦玄玄笑著反問。

被他這麽理直氣壯地一問,李鬆子更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她低頭去戳腸粉,咬到嘴裏時,本來幹得像沙漠一樣的喉嚨倒是不排斥它,還是能夠吞下去的。

秦玄玄盯著李鬆子吃完了整份腸粉,這才滿意地收回了視線。他說:“今天就不能等你了,我還有棋院的任務要處理。你好好比賽,我抽空來看你。”

“好。”李鬆子點頭。

“吃不下的時候,盡量喝點粥,不能餓著肚子上賽場。我給你買了袋糖,是封羽愛吃的那種。”

秦玄玄把糖遞給了李鬆子,又拍了拍她的腦袋:“學姐,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我比賽結束給你發消息。”李鬆子說。

“希望能聽到好消息。”

他擺了擺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李鬆子將糖果拆包,放了幾粒陳皮糖在口袋裏。教練規定的集合時間到了,她往大堂方向趕去。

坐在比賽場地的棋盤前,李鬆子感覺到,心態確實是個很重要的東西。她實在不能把眼前的情況和平日裏的練習相提並論。

氣氛太不一樣,她盡力調整狀態,試圖讓自己的心跳恢複到正常頻率。

深呼吸這樣的調整辦法實在是收效甚微,她還是很緊張。即使在走進會場前她嘴裏含了顆糖,也沒起什麽作用。

李鬆子想,秦玄玄和祁之弈肯定是怪物,為什麽在這種場合下他們還能正常發揮啊?

她看向眼前的對手,一個短發圓臉戴眼鏡的小女生。女生的鼻尖上冒著汗珠,她掃過一眼就知道,對手也很緊張。

四周環顧,大概也沒什麽人笑得出來。李鬆子突然鬆了口氣,還好,不是她一個人如此焦慮。

這時會場大門關閉,那些家長和教練都被關在了這扇大門之外。

定段比賽正式開始。

李鬆子和對手猜先,她拿到黑子。兩人禮貌地點頭致意,她在星位落下黑子,接著拍下了計時器。

對手不甘示弱,第二手放在目外。

兩人的棋局逐漸展開。李鬆子察覺,對手年紀小,棋風又穩又悍。她的白子將李鬆子的黑子咬得很緊,在實地的搶奪上也是分毫不讓。

行至中盤,李鬆子落下一枚很要命的錯手。對手很敏感地察覺到了這縷生機,立刻展開圍攻。李鬆子損失一片黑子,棋盤上被打得滿目瘡痍。

她輕拍額頭,要是這一手被祁之弈看到,一定又是一頓好罵。

這個低級錯誤太致命了。

其實李鬆子已經料到了結局,但她不肯認輸。她咬牙堅持,走到收官時,實在沒路可走了。

再走下去,輸掉的棋子更多。到時候白紙黑字寫下來,隻怕更難看。

李鬆子歎了口氣,她拿了枚黑子在棋盤側麵輕輕敲了兩下,說:“我認輸了。”

女孩抹了把鼻尖的汗,點了點頭。

李鬆子和她開始整理棋麵,將黑白二子放入棋盒。李鬆子捧著棋盒放在棋盤上時,沒有懊惱也沒有後悔,也不再緊張了。她隻是想,出去找教練要手機給秦玄玄發消息。

真可惜,她也想告訴秦玄玄好消息。

下一次,她會走到成績單前親自記錄自己的成績。

隻有勝者,才有資格在那張紙上寫下勝負的字樣。

走出會場時,已經有同道場的小男生圍著教練嘰嘰喳喳說起來了。李鬆子往前走了兩步,唐博學立即發現了李鬆子。

“李姐姐,怎麽樣?今天這盤我贏了!”他很是高興地看著李鬆子。

她笑了笑,說:“恭喜你啊。”

教練也看到了李鬆子,他問了同樣的問題:“怎麽樣?”

“輸啦,中盤下了一手壞棋,實在沒辦法了。”李鬆子笑著聳了聳肩。

見她不甚在意的模樣,教練也不好說什麽。他點了點頭,說:“明天再來,還有九場。不要把這一次的失利放在心上。”

“是,我知道了。”李鬆子說。

“李姐姐,你可以的,等會兒中午多吃點,晚上好好休息,明天能贏的!”

看著唐博學那張天真無邪的臉,李鬆子點了點頭。她彎下腰和唐博學對視,說:“小福星,借你吉言。”

“我說話一向很靈的!”唐博學俏皮地用大拇指擦了下鼻頭,又衝著李鬆子吐了吐舌頭。

李鬆子被他逗笑。

教練把她的手機遞了過來,李鬆子拿過手機開機,給秦玄玄和祁之弈分別發了消息。

祁之弈一直偏愛文字消息,手機上有盲人輔助功能,會替他讀出消息。

秦玄玄的消息回複得很快。他說:“沒事,還有九場,今天隻是熱身。”

祁之弈的消息隨後趕到,依舊很有祁之弈的風格:“最後一天再告訴我,不要每天給我報輸贏,浪費時間。”

李鬆子看著師父的消息哭笑不得。教練見李鬆子神情古怪,他又問:“怎麽了?”

她將祁之弈的短信複述一遍,教練笑了:“是我們小祁的風格。當年他在道場帶隊參加比賽時,有個小學員輸了三場,哭哭啼啼的。祁之弈聽了,對他說,輸掉五場再哭,明明還有機會,你有什麽資格撒嬌?”

看樣子,祁之弈的回複還挺溫柔的。

教練說:“你要休息就先回房間吧,我在這裏等一等小朋友們。”

李鬆子點了點頭,她不想站在這裏被大家一直問候輸贏,每說一遍都覺得別扭。

她轉身往樓下走去,經過酒店大堂時,李鬆子看到了老陳。她的生父陪著一個小姑娘,兩人有說有笑的。

“爸爸,我今天表現很不錯,贏下了第一場!”小姑娘表情雀躍。

“我就知道我女兒能贏,後麵的比賽也要努力啊!”陳某說。

“那是當然,我肯定會贏到最後的!”

在兩人往這邊走來時,李鬆子先行一步,她走到了電梯間,正好有人下樓。她上了電梯,按亮樓層,電梯門合上。

鏡子似的電梯門裏映照出李鬆子的臉,她凝視著自己,無聲地扯出了一個詭異的笑臉。

每次遇到陳某,李鬆子總覺得自己心裏的魔鬼跑了出來。她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不去想剛剛的畫麵。

李鬆子摸了摸耳環,冰涼的鑽石印在指尖,煩亂的心緒稍稍平複了下去。

她不是孤立無援,還有秦玄玄在等她。

不能輸,她要走到最後。

李鬆子鬥誌昂揚,可現實又給了她一刀。隔日比賽,李鬆子又輸了。

這次她輸得不虧,走出會場,教練告訴她:“你運氣不太好,和你對弈的小姑娘棋下得很好。不少人說她是女版秦玄玄。為了摘掉這個頭銜,小姑娘發誓要在比賽裏打敗秦玄玄。”

“怎麽每個人的目標都是秦玄玄?”李鬆子覺得好笑。

“你這個時候應該反駁我,你的棋也下得很好。”教練正色道。

李鬆子聽出其中的安慰,她揉了下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放開些下,前兩場全當暖場,後麵拿出你的實力就好了。看你的樣子,你也不緊張了,應該會表現不錯。”教練說。

“謝謝老師。”

開局連輸兩場還能得到這樣的寬慰,李鬆子覺得挺溫暖的。

兩人站在角落說話,會場的門又被推開。李鬆子看了過去,隻見紮著馬尾辮的小姑娘跑了出來。李鬆子眼眸一轉,看到了迎上前去的陳某。

“今天怎麽樣?”陳某問。

“今天也贏了!”小姑娘很是開心。

細細看去,小姑娘和陳某有幾分相似。特別是那張棱角分明的嘴唇,簡直是一模一樣的。

李鬆子收回視線。

還想走到最後呢,人家旗開得勝,她呢?一開始就連輸兩局。

李鬆子又摸了摸耳垂,燈光映照在她的耳環上,教練見了,忍不住說:“耳環挺好看的。”

“謝謝。”李鬆子抿唇一笑。

秦玄玄像是心有靈犀知道她在想他,李鬆子手機振動,她看到了秦玄玄的消息:

“今天走在路上買了袋鬆子,吃了兩顆,突然好想你。”

接著他發來一張照片,秦玄玄左手拎著一袋牛皮紙包裝的鬆子。

李鬆子“撲哧”笑出聲來,鬱悶和陰霾隨著笑聲一掃而光,她突然又有了動力。

人生不總是這樣起起落落,隻是希望最後的結局能夠高昂一些就好。

不知是不是老天爺偏愛冷幽默,第三場比賽,李鬆子對上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

李鬆子剛一落座,就聽到一聲“你好”。這幾天比賽下來,大家神經都很緊繃。小姑娘言笑晏晏,完全不懼冷凝的氣氛。

“你好。”李鬆子頷首。

“我第一天就看到你了,你長得和我有點像,特別是臉型。”小姑娘比了比自己的臉。

“有嗎,可能是你看錯了。”

李鬆子自然明白眼前的女孩是無辜的,但她也不打算和女孩套什麽近乎。不管她做什麽,陳某隻會認為她和母親別有用心。

不如當作萍水相逢,隻是對手。下完棋就走人,完全沒有多說話的必要。

第一次相遇,李鬆子對小姑娘還有點“意難平”。現在一見,李鬆子心無波瀾,也沒有任何嗔妒心思。因為李鬆子意識到,自己擁有的已經足夠多了。

她有秦玄玄,有母親,有祁之弈,還有簡溪、饒星宇……她忽然明白,自己一直都是被愛著的,不需要羨慕任何人。

比賽正式開始,李鬆子打開棋盒。兩人猜先,小姑娘勝出,她接過了黑子。

李鬆子看著手邊的白子,心頭一動,想到了別人對秦玄玄的稱呼——執白不敗。

往前推個幾十年,人人知道搶到了黑子就是搶到了天大的好機會。黑子先行有絕對的優勢,很多人執黑子行棋,能立於不敗之地。

後來為求公平,棋盤上采取貼目的形式。最後算目,要扣除黑子先行的優勢,達到兩方平衡。

在不同的國家貼目的數量也不相同,時而黑子占優,時而白子占優。自此再無絕對可言。

李鬆子隨手撥弄了一下棋子,隻聽棋盤上傳來脆響。小姑娘落下一子,隨即拍下了計時器。

她也沒再多想,在棋麵上放下了一粒白子。

微涼的棋子染得李鬆子的指尖也是涼的,她下著下著,不自覺開始走起了秦玄玄常用的開局。等到回過神來,已經不可收拾了。

這盤麵也拉得太大,也不知道等會兒能不能收回來。她本想一心快速搶占實地,誰知一想到秦玄玄,手下情不自禁就往他的棋風上靠過去了。

李鬆子落下白子,拍下計時器。對方遲遲沒動,像是陷入了長考。

這一步就要長考了,往後可怎麽辦?

李鬆子不覺得自己放了什麽大招,可對方就是為難了。她暗想,可能秦玄玄的棋風正好把小姑娘克著了。

這還真的是有趣了。

兩人行至中盤,李鬆子開始收攏自己的防線。她越下越覺得,這姑娘前兩局怎麽就贏了呢?她走到現在,感覺就像是甕中捉鱉。

李鬆子輸了兩局,眼下也不敢掉以輕心,隻能更加謹慎。

她一謹慎,對手更加遭殃。怎麽說呢,李鬆子把能搶的地都搶了,別人還下什麽?虎口奪食?

小姑娘舉棋不定,最後時間過了。她哭喪著一張臉對李鬆子說:“我認輸了。”

等了三天,李鬆子終於等來了屬於自己的勝利。

李鬆子按捺住激動的心情,她將棋麵整理好了,把棋盒放在桌子上。接著,李鬆子迅速走到會場最前麵的桌子。她在那張紙上找到自己的名字,揚眉吐氣地寫上了對局的情況。

走出會場時,李鬆子走向教練。教練看到她一臉緊繃的表情,正在搜腸刮肚地尋找安慰的句子,李鬆子突然衝他做了個鬼臉。

“老師,我終於贏了一場!”李鬆子展顏一笑,向來清冷的眼眸裏也濺出了喜悅。

教練鬆了口大氣,他開始變得絮絮叨叨:“你啊,最大的毛病就是慢熱。做人慢熱,下棋也慢熱,換個地方也要時間適應。下次別給自己那麽大壓力了,好好下,我相信你可以的。”

說完後,教練轉身往前走了兩步,給祁主席打電話去了。

打電話的內容自然是向祁昊英報告,李鬆子終於找回了狀態。

李鬆子斂下眉眼裏的喜色,她拿出手機給秦玄玄發消息。兩個字簡簡單單:“一勝。”

這一次,秦玄玄沒有像往常那樣回複超快。她等了又等,等出了同道場的小朋友們。

第三天的比賽不如前兩天那樣順利,幾個小朋友有輸有贏。教練還沒回來,李鬆子暫且充當了領隊的身份。她一手一個小朋友,有人背著雙手走到她身邊都沒察覺。

直到李鬆子麵前的唐博學不停挑眉,她才覺得有點奇怪。順著唐博學的目光看去,李鬆子看到了戴著口罩的某人。他雙手背在身後,藏不住的還是那雙盛著繁星的眸子。

怦的一下,心髒加快了它的步伐。

李鬆子展開笑容,又不敢喊出他的名字。這時教練反身而來,對李鬆子說:“我來我來,你快去休息,明天繼續保持啊。”

秦玄玄得償所願,他一把抓住了李鬆子的左手,兩人離開了會場。

直到跑出酒店老遠,秦玄玄這才摘下口罩。他抱怨道:“這玩意兜在臉上簡直喘不過氣!”

“你累不累啊,兩個城市跑來跑去,還不如好好在家休息。”李鬆子從口袋中掏出紙巾,幫秦玄玄擦汗。

“也還好,我在出租車上收到了你的消息。恭喜學姐,拿下首次勝利。”秦玄玄展顏。

“終於可以吐一口氣了。”李鬆子說。

“為了慶祝,咱們去吃個飯吧。珠城我熟,跟著我走就好了。”秦玄玄牽著李鬆子走到路邊,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車至目的地,秦玄玄帶著李鬆子來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他連菜單都沒翻,報出了幾個菜名。

李鬆子說:“你都熟到這種程度了?”

“那是。”

說完這話,秦玄玄看著李鬆子,他向來平靜的臉上出現了驚訝的神色。李鬆子問:“怎麽了?”

“花扔車上了。”秦玄玄歎了口氣。

“什麽花?”

“不知道怎麽想的,我總有種莫名其妙的預感,覺得你今天會勝出。我買了束小花,剛剛一直拿在左手背在身後。下車光記得掏錢了,忘記花了。”

秦玄玄很是懊惱,他一手撐著下巴,臉上寫滿了鬱悶。

路過的服務生也很驚詫地看著秦玄玄。李鬆子看到那位服務生的目光,有些疑惑地看過去。服務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這位小哥來這裏吃了很多次飯,我就沒聽過他說話超過十個字。今天倒是例外了。”

說完後,服務生快步離開,李鬆子看著秦玄玄笑。秦玄玄羞惱極了,他一手掩住李鬆子的嘴:“能不能不笑,你有點過分了。”

“我以前也覺得你冷冰冰的,不愛和人親近。”李鬆子老實說。

“我總不可能見人就熱絡吧,那我是有毛病。”

說著話,秦玄玄將椅子挪了挪,貼到了李鬆子身邊。他湊到她的耳邊小聲說:“我確實不愛和人親近,我隻喜歡和你親熱。”

李鬆子生生被這人的話攪紅了整張臉。她捧著臉瞪秦玄玄:“流氓!”

“那你以後可以說我下流,我言出必踐。”

秦玄玄說完,又挨了李鬆子兩下打。不過落在他肩上的巴掌也不疼,軟綿綿的,像是撓癢一般。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最近學壞了。”李鬆子說。

“我一直都是這樣的,隻是你以前太靦腆,要是把你嚇跑了怎麽辦?”秦玄玄摸著她的發辮,一邊玩一邊說。

“除我之外,別人也不知道你是這樣吧。”李鬆子托著下巴,看向秦玄玄。

“別人,別人是誰?”秦玄玄湊上前去,鼻尖蹭到了她的鼻尖。

李鬆子將椅子挪得遠些,不想再跟他玩文字遊戲。

如教練所說,李鬆子在第三場比賽適應了場地,開始發揮出正常水平。往後的每一場,李鬆子的風格越來越明確,手段也變得更加幹脆利落。第六場和第七場比賽時,李鬆子的對手直接中盤認輸。

工作人員將李鬆子的棋譜傳回申城棋院,祁昊英拿了一份,秦嘯拿了一份。兩人不約而同去往祁之弈的家中。

在祁之弈樓下相遇時,祁昊英和秦嘯都笑出聲。

祁之弈一開門,師父兼父親的祁昊英,師兄兼好友的秦嘯,竟齊齊站在門口。他靠在牆壁上,雙手環胸,問:“兩位突然登門,總不是因為我家的飯菜好吃吧?”

“我們有多久沒見了?”秦嘯突然開口。

“煽情就免了。我們又不是分手後的情侶,還要掐分秒。”祁之弈擺了擺手。

秦嘯也不客氣,一拳打在了他的胸口。祁之弈咳了兩聲:“師兄,兩年半不見,愈發暴力了。”

“也就拳頭底下你才會說真話。”秦嘯脫了鞋子,一手拎著他的胳膊,將祁之弈按在沙發上坐下。

“我沒辦法給你們泡茶,冰箱裏有罐裝飲料,客廳角落裏有礦泉水,自便吧。”祁之弈說。

“你準備的?”秦嘯有些疑惑。

“鬆子臨走前給我準備好的,冰箱裏本來還有幾罐她做好的冷泡茶。現在已經被我喝完了。”

祁之弈靠在沙發上想,這比賽怎麽還不結束,鬆子該回來了。

提到李鬆子,祁昊英突然開腔:“這幾天李鬆子的勝負情況,你知道嗎?”

“不想知道,我隻想知道最後的結果。”祁之弈說。

“是不敢知道吧,怕你的愛徒輸得太厲害,你跟著一起揪心。”秦嘯補充。

祁之弈被說中了心思,他抿著唇半天沒說話。秦嘯看著自己的師弟,也不強迫他。秦嘯說:“來來,我們討論下這盤棋。”

祁昊英說:“黑棋是對手,白棋是李鬆子。秦嘯,你執白。”

“好。”秦嘯說。

兩人複盤,一邊下一邊報目。祁之弈先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聽到後麵,他的表情逐漸放鬆下來。

下到對手投子認輸的時候,祁昊英說:“這盤棋其實還有得下,隻是鬆子的氣勢上來了,對方一時間找不到出路了。”

“感覺李鬆子現在下棋有一點微妙的變化,她的競爭意識和勝負心變強了,正麵迎擊的時候,毫不手軟。”

祁之弈抱臂,麵上一派沉寂,心裏暗自得意。

廢話,也不看看是誰的徒弟!

李鬆子一路贏到第九場。從會場走出來的時候,教練已經心情平淡了。他波瀾不驚地看著李鬆子,問:“又贏了吧?”

“贏了。”李鬆子比了個拇指。

“明天最後一場了,你爭取一下,看看能不能進個前三。”教練說。

“我努力看看。”

在離開會場前,李鬆子看了下戰績,目前成績最好的女孩一場未輸。如果明天她繼續保持不敗,應該是第一個提前定段的。

李鬆子羨慕良久,走出來的時候還在感慨,如果能早點發揮出該有的狀態多好。

不過現在也不算遲,她想一路贏到最後。

李鬆子和教練交談時,有個女孩哭著跑了出來。李鬆子看過去,教練說:“隻怕是輸了五場了吧,明年再來吧。”

她看向女孩,這不是那個小姑娘嘛,李鬆子同父異母的妹妹。李鬆子還沒來得及收回目光,就和陳某對了個正著。

陳某的視線如刀,他牢牢地盯著李鬆子,像是看著仇人一樣。

李鬆子緩緩收回目光,心底竟然毫無知覺。她拿出手機,給秦玄玄發消息:“七勝。”

小姑娘的哭聲遠遠傳來:“爸爸,怎麽辦啊,我又輸了……我輸了五局了……”

李鬆子不想再聽,她和教練告別,先上樓休息去了。

“亂喊什麽!”李鬆子的臉悄悄紅了。

“沒有亂喊,隻是把稱呼提前了。誰叫我還年輕,還需要再等幾年呢,唉。”秦玄玄一聲長歎,歎得她心頭癢癢。

“再這麽說我掛電話了啊。”李鬆子威脅道。

“好好好,不說了。”秦玄玄宣告投降。

“明天最後一場,你會來嗎?”李鬆子問。

“哇,第一次聽到學姐主動要求我來,那我必然要到場。”秦玄玄的聲音裏暗藏喜悅。

“哦對了,葉旻成績怎麽樣?這幾天我都沒看到他。”李鬆子說。

“不太好。聽道場老師說,已經輸了四場。而且這幾天他身體不太好,上場比賽已經很勉強了。可惜了,在我心裏,他今年就應該過的。”秦玄玄說。

李鬆子深知比賽的殘酷,她不知道該說點什麽才好,隻能輕聲歎息。

“賽後再給他鼓鼓勁吧,現在你要專注自己的事情。”秦玄玄補充道。

“是,我知道了。”李鬆子點頭,又問,“對了,祁之弈最近還好嗎?”

“餓不死啦,我爸和祁主席這兩天輪流去看他。我昨天才跟他見了一麵,弈哥還在念叨,為什麽比賽這麽久,他想喝你泡的茶了。”秦玄玄半是嫌棄地說。

李鬆子在電話這邊笑出聲來,看樣子祁之弈還是很擔心她的。李鬆子說:“你覺得祁之弈明天會來嗎?”

“不可能,他現在的活動範圍頂多在他家小區,連道場都不肯去。”秦玄玄信誓旦旦。

“好吧。”

“我連帶著祁之弈的份一起到場,你別多想了。集中精神,準備最後一場比賽。”

“知道啦知道啦,謹遵小秦老師的教導。”李鬆子笑著說。

最後一場比賽的清晨,鬧鍾還未響起,李鬆子先醒過來了。她漱口洗臉,正在換衣服的時候,突然想起秦玄玄給她買的腸粉。

李鬆子看了看時間,她有時間走過兩條馬路去吃那家的腸粉。

早晨的珠城帶著薄薄的霧氣,時間還早,城市裏的人們已經忙碌了起來。李鬆子跟著手機導航走到了那家腸粉店,門口開始排隊了。

她排了十幾分鍾,終於吃上了腸粉。李鬆子邊吃邊想,秦玄玄對她真的很好。有誰願意在這種天氣跑來排隊,就是為了擔心另一個人比賽吃不下早餐?

要有多少愛,才願意無怨無悔去做這些小事。

這一刻,李鬆子突然很想念秦玄玄。記掛他的眉眼,惦記他的笑顏。

吃飽喝足,李鬆子重返賽場。她一隻耳朵裏塞著耳機,聽著秦玄玄給她推薦的歌曲。

秦玄玄是真的霸道,連喜歡的音樂都要在她的手機裏下載一份。他還要自圓其說:“沒辦法,聽到好聽的歌,吃到好吃的食物,看到漂亮的風景……我總會忍不住想,為什麽你不在我身邊,我想要第一時間和你分享。”

她走到十字路口邊,不遠處就是比賽的酒店,她站在安全區域等紅綠燈。

正在這時,車行道上突然轉來一輛電動車。他橫衝直撞,完全不管兩邊的車輛和行人。有人隔著老遠大喊:“偷錢了,那個人偷錢了!”

李鬆子下意識想要躲開迎麵而來的電動車,她剛準備後退,人群中突然伸出一雙手,將她推了出去。

她毫無防備,整個人衝到馬路上。電動車還沒有撞到她,反倒是避讓那輛電動車的汽車從右側駛來,將李鬆子撞倒在地。

人群中響起一陣驚叫,汽車很快停了下來。車主連忙下車查看李鬆子的傷勢。

摔倒時,李鬆子下意識用右手去撐,右手手腕先著地。李鬆子隻聽一聲巨響,右手傳來一陣劇痛。她試著抬手,腕關節已經動不了。

除此之外,李鬆子的臉上也被水泥地蹭破,右邊眉毛靠近太陽穴的位置蹭掉了好大一塊皮,鮮血染了她半邊臉。

落地之後,李鬆子突然明白什麽叫“倒了血黴”。

倒黴就算了,她還要見血。

疼痛就像是儲存在罐子裏的噴霧,此時有人按下了噴頭,那些小分子就從罐子裏前赴後繼地跑出來。

先是右手手腕,然後是臉,最後是尾椎和腿。她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每一次呼吸都會牽扯到四肢百骸,那種從骨頭裏跑出來的痛,像錘子狠狠從天靈蓋上猛敲下來。

車主手忙腳亂扶起李鬆子,她疼得連眉毛都擰到了一起。他慌忙之下掏出手機想要撥打急救電話。大概是太緊張的緣故,他連著滑了幾下,都沒有解鎖屏幕。

李鬆子隻覺得自己渾身都疼,連呼吸都不自覺輕了。她看到四周人群的表情,也看到穿著製服朝她走來的交警。大家嘴唇在翕合,說了些什麽她幾乎都聽不清了。蒙矓中,她隻聽到“醫院”“家長”之類的詞。

那比賽呢?她還有最後一場比賽呢!

秦玄玄當年一場未輸提前定段,祁之弈更不用說,自然和他一樣。李鬆子暗想,她頂著“祁之弈徒弟”的名號,交出去的成績卻不好看,實在是有些羞愧。

除此之外,她連定段賽的成績都這麽不好看,後麵就更沒資格和秦玄玄相提並論了。

那天傅明知比賽都摔成那樣了還能站起來,她總不能比那位少爺還嬌氣吧?

李鬆子掙紮著想要站起來,她的右手無力,折騰半天,不過撲騰了幾下,車主嚇得半死,他抱著李鬆子說:“快,快,送醫院,她好像快不行了!”

你才不行了!李鬆子被車主氣得回光返照,她伸手點了點車主的胳膊,又指了指對麵的酒店,說:“把我……送去那邊……”

車主仰頭一看,更堅定地說:“先去醫院,我再聯係你的家長。救護車馬上到了,你挺住。”

為了防止參賽選手在比賽時發生意外狀況,組委會特地辟出一間房間作為醫療室使用。

這幾日在賽場上李鬆子見過好些突**況。什麽暈倒的,下棋下到一半衝出去吐的,被會場空調吹感冒的……

不過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會在賽前被人推上馬路,被車撞倒。

車主一想,她說得也有道理。而且女生眸色清明,也不像失了心智的人。他扶起李鬆子,問:“我把你背過去?”

“那就辛苦你了。”

李鬆子本以為自己還能堅持,她翻身上了人家的背,骨頭縫裏的疼又跑出來了。她齜牙咧嘴,又不敢喊出聲來,隻能把那些尖叫一一咽回嘴裏。

不能喊,她要挺過去,她要去比賽。

車主將李鬆子送到組委會的醫療室時,葉旻正在問醫生拿藥。他抬頭一看,滿臉是血的李鬆子就這麽被背了進來。

“鬆子姐,你怎麽了?”葉旻連忙跟上前去。

“被車撞了。”李鬆子說。

“被車撞了還不上醫院,你怎麽……”

葉旻被李鬆子看了一眼,硬生生閉了嘴。他暗自想著,李鬆子不會要以這樣的狀態去比賽吧,她是不是瘋了?

正想著,葉旻聽到了李鬆子的話。她說:“醫生,有止疼藥嗎?我半個小時之後要比賽,現在需要對付一下。”

醫生正在檢查她的手腕傷勢,聞言稍稍用力,在腫脹處輕輕一按。李鬆子忍了多時的尖叫終於脫口而出。

“這種狀態還能比賽?”醫生輕描淡寫地問。

李鬆子痛得捶床,心裏狂罵髒話。她忍了又忍,說:“能不能也要試一試。”

醫生沒被她的精神感動,反而嗬笑一聲:“早幹嗎去了。前麵多勝兩場,還需要現在這樣?”

李鬆子縮成一團,醫生正在給她固定右手手腕傷勢。她沒說話,暗自咀嚼了一番醫生的話,心裏雖然有一萬個不服氣,但他說得確實有道理。

她沒出聲,默默咬牙。

“右手應該是脫臼了,比賽結束之後還是要上醫院拍個片子,就怕是骨裂。”醫生說。

處理完這頭,醫生拿著棉簽往李鬆子的眉尾傷口上按去。李鬆子差點跳了起來,好在自尊心讓她穩住了心神。

醫生真的是下了狠手!

李鬆子默默受著,椅子扶手上的布麵都要被她揪破了。葉旻看著李鬆子,不自覺咬緊了牙關。

李鬆子齜牙咧嘴,表情極其痛苦。她一直忍痛,連眼淚都沒落下。葉旻看得幾乎怔住,心下更是百感交集。

光是看她的表情就知道有多痛了,都這樣了還要堅持比賽,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評論李鬆子。他湊到李鬆子旁邊,說:“鬆子姐,還是去醫院吧。”

“何苦呢?”葉旻說。

“虛榮心。想要以更好看的成績站在秦玄玄身邊。”李鬆子咬牙切齒地說。

葉旻瞪大了眼睛,他抿著嘴,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一部分人想要成為秦玄玄,一部分人想要得到秦玄玄,還有一部分人想要打敗秦玄玄。

那麽多人叫著嘹亮的口號,有誰又做到了李鬆子這個地步?她一路遙望著秦玄玄的身影,如今竟然追到了這裏,一絲一毫也不肯放鬆。

如果真的要有所成就,葉旻想,應該就要像李鬆子這樣吧。不能為自己找怠惰的借口,隻要有機會,總要盡力一試。

葉旻看著李鬆子,女生接過了醫生手裏的止痛藥。她吞了兩顆藥下去,表情依舊難看。

“後遺症自負。”醫生摘了手套,頭也不回地對李鬆子說。

“好。”李鬆子點頭。

她想要起身,折騰了兩次也沒站起來。葉旻連忙上前扶了她一把,她被葉旻架在肩頭,終於站了起來。

“你能撐到會場嗎?”葉旻很是擔心。

“我還可以撐完全場呢。”李鬆子氣若遊絲。

葉旻被她逗笑,他不無擔心地說:“鬆子姐,真的要拚到這個地步嗎?沒必要吧?”

“這不是拚,這是不能向自己妥協。放過自己這一次,開了一次先例,後麵就很容易繼續放縱自己了。”李鬆子說。

此時此刻,葉旻恍然覺得身邊站著的人是秦玄玄。李鬆子的口吻,太像秦玄玄了。

李鬆子被扶到會場處,教練正在那裏點人數。他轉頭一看李鬆子,不自覺倒退兩步。

女生腦袋上纏著繃帶,頭發被汗漬和血跡染成一縷一縷的。她的右眼也被繃帶纏住,看起來狼狽不說,還挺嚇人的。

教練連忙迎了上去,從葉旻那裏扶過了李鬆子。他忙問:“這是怎麽回事?”

“被車撞了。”

吃了一顆止痛藥,李鬆子也絲毫沒有好轉,每走一步就像踩在利刃上。現在,她的後腦勺像是被按進了一根毛衣針,刺得她整個腦子都是痛的。

即使她疼得連手都沒辦法舉起來,李鬆子也沒有想過放棄。她終於能夠理解秦玄玄之前說的那番話。

她也察覺到心底那團不滅的火,那簇火苗一直催促著她走上賽場。

“去醫院,我現在就送你去醫院!”教練嚷道。

“我要比賽。”李鬆子嘴唇慘白。

“都成這樣了,還比什麽賽啊?萬一人出了事怎麽辦?”教練說。

“不會的,我清楚自己的身體。既然還能動,說明也沒傷到哪裏去,就是看起來很嚇人。”

李鬆子試圖擠出一個安慰性質的笑容,可她真的太難受了,根本笑不出來。

最後教練妥協,他說:“我扶你進賽場,和工作人員交代一下。要是你挺不住,我隨時帶你去醫院。”

“我會的。”

教練先安排了小孩子們進場,又扶著李鬆子往會場走去。她的造型實在讓人矚目,大家紛紛投去目光,一眨不眨地看著李鬆子。

李鬆子無暇顧及旁人的目光,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已經耗盡了她全部的意誌力了。李鬆子想,她是不是高估了自己,也許自己不該這麽逞能呢?

她剛落座,就對上了對手的視線。李鬆子腦子比平常慢上一拍,隻覺得眼前人還挺眼熟的。她想了半天,這不就是那位連勝九局的女生嗎?

對方的眼神複雜,混合了多種感情,李鬆子也分辨不清。她隻覺得,不能輕易讓對手勝出。如果對手勝利,就能提前定段。

不行,她都沒有提前定段的資格,更不能讓人比肩秦玄玄當年的成就。

心意已定,李鬆子努力調整自己的呼吸。大概是她的呼吸聲有些重,對手看了過來。對手問:“你行不行,不行就認輸。”

“我會下到下不動為止。”李鬆子說。

李鬆子中氣不足,講話也有些飄。對手卻覺得這話異常的有分量。她忍不住又看李鬆子一眼,隻見女生撐著腦袋,胸口起伏很大,像是在努力忍耐什麽。

比賽開始,兩人也無暇說些什麽。李鬆子偷偷在桌下試了試,自己的左手還算穩,那就用左手下棋好了。

李鬆子和對手猜先。李鬆子執黑,第一手放在了星位。棋子被按在棋麵上的時候,李鬆子聽到了比平日裏還要清脆的響聲。

原來身體的記憶更為真切。她沒怎麽使用左手,在這種非常關頭,左手還挺爭氣,連姿勢也是好看的。

李鬆子看著自己的手,心底還是高興的。關鍵時候,沒給她丟臉。

沒高興多久,對手立刻給她來了一個下馬威。李鬆子隻覺太陽穴突突直跳,她想摁住額角,又沒手下棋。

心神一散,李鬆子落錯一子。等回過神來,她的手指已經離開了棋子。

手離棋子,棋子就不能再被挪動了。如果挪動,就是犯規,直接被判輸棋。

李鬆子一手掩住眉目,輕聲歎氣。她甚至沒有時間後悔,隻能迅速檢閱棋盤,看有沒有其他彌補辦法。

對手可不是那麽好對付的,她立即抓到了李鬆子這一招錯手,打斷了黑子在邊角的聯係,使得李鬆子費心布局的棋麵被人挖走一角。

她必須得撐住,要不然往後幾步,她就得“起立”了。(圍棋比賽結束後,雙方會起立握手,用起立表示下不下去了,可以結束了。)

李鬆子一焦慮,右手手腕處像是被火燒,連著半邊身子都麻了。她不自知咬著嘴唇,牙齒陷入唇肉,血都滲出來了,將她的貝齒染成了紅色。她沒有長考,也沒有糾結自己的失地。李鬆子氣勢洶洶,撕開了對手另一端的防線。

對手抽空看了李鬆子一眼,隻見她額頭上冒出涔涔冷汗,她甚至沒空擦,一心盯著棋盤。

李鬆子抿了下嘴唇,舌尖嚐到了鹹鹹的味道。她回過神來,汗都已經流到嘴巴裏了。

她側過臉,在肩膀上擦了幾下,肩膀上立即拖出一道粉色的痕跡。李鬆子看也沒看那道血痕,從棋盒裏取出一枚棋子,拍上了棋盤。

對手被李鬆子這一手震撼到了。很跳脫的一手,也許別人看不出門道,但她要是也看不出來,就枉費了這九場勝利。

萬萬沒想到,李鬆子在失手的情況下沒有被影響,反而發揮出了自己的實力。

對手收斂心神,不敢再小瞧李鬆子。

對手終於不再輕視李鬆子,拿出了自己的真本事。

兩人指揮著棋子在中盤展開廝殺,李鬆子看著棋盤,手下不停落子。怎麽說呢,她倒是能夠理解對手為何連勝九盤。對手實力雄厚,在細節處的把控也很到位。對手也沒有什麽緩手給她攻擊,兩人一旦相遇,就是荷槍實彈地拚殺。

這樣的實力,李鬆子實在佩服。可她也沒有生出膽怯,李鬆子的腦子裏隻有一個念頭:無論如何,一定要贏。

精神高度集中的時候,肉體上的部分知覺會被忽略。李鬆子專注地看著棋盤,從後腦傳來的鑽心疼痛也被她忘掉。

她唯一記得的隻有下棋。

從棋盒中拿起棋子,落於棋盤,拍下計時器。

李鬆子不斷重複著這樣機械性的動作,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的前胸後背已經被冷汗浸濕。

她的右手一直在發抖。之前李鬆子將右手擱在桌上,現在那隻手因為**的關係不斷顫動,李鬆子用左手按了幾次,右手的顫抖就是停不下來。

李鬆子的右手疼到幾乎失去知覺,她覺得右手在桌麵上發出“咯咯”的動靜實在影響思考,就用左手將右手扔在了自己的腿上。

那神情,那動作,李鬆子完全不是輕拿輕放,仿佛扔一件廢品。

對手看得一愣,這好歹也是她自己的手吧,抖成這樣了,她怎麽還像沒事人似的?

因為對手的視線太過專注,李鬆子抬頭看了她一眼。李鬆子說:“你忘記按計時器了。”

對手這才慌亂地按下計時器,李鬆子幾乎沒有給對手喘息的餘地,她提子就上,迅速按下了計時器。

對手的眼睛不自覺睜大,她都成這樣了,還有如此之強的思考能力?

李鬆子能看棋盤的眼睛隻有一隻,左手也不是常用手。可就是這樣,李鬆子竟然將對手逼得無路可走。收官時,對手頻頻出錯,最後以七目半的差距輸給了李鬆子。

十天比賽最後一局,李鬆子勝。

一局終焉,兩人分別整理棋子。李鬆子單手劃拉半天,終於把黑子全部撥進棋盒。她扶著桌子顫顫巍巍起身,表情麻木而茫然。對手憤憤不平,幾步跑出了會場。李鬆子嚐試著走了兩步,膝蓋一軟,差點跪在地上。

李鬆子還沒有回過神來,好在工作人員看到了她的異狀。那人走來扶住了李鬆子,將她帶到台前去簽名。

左手下棋李鬆子還能將就,左手寫字她就沒辦法了。

就那幾個字,她寫了快五六分鍾。簽出來的字醜得要死,李鬆子隻能忍了。

贏了嗎?李鬆子沒有什麽真實感。她茫然地寫完名字,茫然地被人架出會場。大門推開的那一瞬間,鑽心的疼痛從腰椎直衝天靈蓋。

李鬆子忍不住眼淚,突然哭了出來。她的情緒亂糟糟,一時半會整理不出頭緒。李鬆子邊哭邊說:“醫生給的……給的止痛藥是假的吧,為什麽……為什麽我快疼死了?”

混亂間,李鬆子聽到一聲輕笑。那是她很耳熟的聲音,而且近在咫尺。

李鬆子轉過臉去,看到一身鐵灰色西裝打著暗紅色領帶的祁之弈。祁之弈身側站著祁昊英,兩人被好幾個道場老師簇擁,正麵對著她。

祁之弈終於不畏人言,在受傷之後,首次走到了眾人麵前。

最討厭人群的祁之弈,最討厭關懷的祁之弈,最討厭擁抱的祁之弈,絕對不可能出門的祁之弈,此時此刻,站在了她的麵前。

李鬆子半天沒出聲,直到祁之弈說:“鬆子,是你嗎?”

李鬆子聲音嗚咽,像小貓一般,囫圇地喊了一聲:“師父!”

李鬆子踉蹌幾步,好在隨行的工作人員扶了她一把。她緩步走到祁之弈麵前,他問:“聽說你出車禍了?”

“我……”

這話從祁之弈嘴裏說出來,怎麽就那麽不是滋味呢?

李鬆子幾乎站不住,腿軟之際,祁之弈主動伸手,將她扶住。祁之弈又問:“你提前出來,比賽怎麽樣?輸了也沒事,咱們先上醫院。”

他突如其來的溫柔惹得李鬆子一陣鼻酸。她一頭紮進祁之弈的懷裏,大哭出聲:“我贏了,但是我也快疼死了!”

“贏……了?”祁之弈擎住她手臂的左手一瞬間有些僵硬,忽而又深深歎了口氣。他伸手,摸索著拍了拍李鬆子的發頂:“居然贏了……”

祁之弈心下震動,也不覺得被人抱住是件多麽不好意思的事情了。他想,李鬆子能走到今天這一步,著實太不容易了。

祁之弈說:“車停在外麵呢,你還能走嗎,不能走我叫秦玄玄背你。咱們趕緊上醫院。”

這時,秦玄玄從大堂處跑了進來。往人群挪動時,他瞥到了坐在大堂處的陳某。男人坐立不安,不斷往人群處看去。大概是察覺有人在看他,陳某轉過視線,和秦玄玄對了個正著。

自那次秦玄玄看到李鬆子和陳某起爭執後,他就對此人多加留意。後經查證,秦玄玄發現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原來陳某就是李鬆子那個不負責任的生父。這次看到陳某的女兒也報名參加了定段賽,秦玄玄格外留心,隻要有空就來珠城,生怕李鬆子又被刁難。

今日今時,他接到電話說李鬆子出了車禍。秦玄玄連忙請假,以最快的速度趕到了比賽場地。

現在看到了陳某,秦玄玄總覺得兩者之間有什麽聯係。可這太荒唐了,李鬆子也是陳某的女兒,他真的下得了這個手?

陳某被秦玄玄的目光看得側過臉去,秦玄玄直覺有異,可他現在更關注李鬆子的情況。

秦玄玄朝比賽場地跑去,隻見李鬆子伏在祁之弈懷裏哭得厲害。他再一看,心都要提起來了。

傷這麽重?連眼睛都被纏起來了?

“學姐?”秦玄玄小聲喊道。

李鬆子一看是秦玄玄,恨不得把腦袋擰到另一邊去。秦玄玄不解,連忙從祁之弈那裏將李鬆子拉過來。他小聲責難:“傷成這樣了,趕緊跟我去醫院!”

“你……你……你……”

“你”了半天,李鬆子也沒“你”出個所以然。秦玄玄耐心去聽,終於把話聽全了。

李鬆子說的是——你不要看我,我現在很醜。

秦玄玄簡直被她氣笑,同時又覺得有點莫名其妙地沾沾自喜。學姐還記得在他麵前顧及美醜,果然是喜歡他的呀。

他扶著李鬆子的肩膀,說:“那現在跟我上醫院去!”

秦玄玄背著李鬆子,祁昊英攙著祁之弈,一行四人突然離場。主辦方的工作人員還沒反應過來,等他們走出酒店之後,有人問:“下午不是說好了讓祁老講話頒獎嗎?”

“那現在怎麽辦?”

“……”

李鬆子被送到醫院,做了個全麵的檢查。一切如她所說,除了右手手腕脫臼,其餘地方隻是擦傷,身體上沒有大礙。

聽到這個消息,在場的人都鬆了口氣。特別是秦玄玄,他繃得緊緊的臉終於出現了一點微笑。

李鬆子躺在病**打針,秦玄玄半蹲在床頭。他買了毛巾用水沾濕,先幫她擦了臉和脖子,又幫她處理被血凝成一縷一縷的頭發。他和李鬆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秦玄玄問:“連勝八場應該能過定段賽,今天這種情況,你應該先來醫院看病。萬一是骨折怎麽辦,你想過沒有?”

“沒有。”李鬆子老實回答。

坐在病房裏的祁之弈聽到兩人對話,“撲哧”笑出聲來。祁之弈說:“一個倔得要死的人,勸另一個倔得要死的人放棄比賽,這話聽得怎麽這麽可笑呢?”

“我哪裏倔了,我那次發燒不也棄賽了?明明是學姐更倔。”秦玄玄回頭,對祁之弈說。

秦玄玄一下就說不出話來了,他四下看了看,見祁昊英不在病房,秦玄玄連忙湊上前去,在李鬆子的唇上吻了一下。

“獎勵學姐的!”秦玄玄笑眯眯地說。

李鬆子說:“這樣的話,我應該能快一點趕上你們了吧?”

秦玄玄一愣,笑意更深了。

原來她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縮短彼此之間的距離。

以前秦玄玄也不是沒遇到挑釁的人,對於“我遲早會贏你”這種話更是無動於衷。撂狠話的人多,但做到李鬆子這個份上的實在不多。

秦玄玄趴在床頭,一雙黑眸看著李鬆子。他說:“學姐,下午我代表你去定段賽現場,行不行?”

“我是她師父,應該是我去吧?”祁之弈突然插話。

“我是她家屬。”秦玄玄斬釘截鐵。

李鬆子看著這兩人較著莫名其妙的勁,忍不住笑了出來。她剛剛經過一場鏖戰,又折騰到醫院一番診療,現在說了半天話,已經累得不行了。

“我想睡一下,下午要是能去,我盡量去。”李鬆子說。

“去什麽啊,你好好睡覺,我代勞了。”秦玄玄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眼裏滿是愛憐。

秦玄玄坐在床頭,一邊玩手機,一邊觀察李鬆子。等女生睡著之後,這才走到祁之弈身邊。秦玄玄將祁之弈扶到門外,小聲問:“弈哥,你知道鬆子的家事嗎?”

“聽你這口氣,說的是她那個隻管生不管養的爹?”祁之弈反問。

祁之弈的反應又快又準確,秦玄玄不得不服。他點了點頭,說:“嗯,我懷疑鬆子的意外,和那位陳先生脫不了幹係。”

接著,秦玄玄向祁之弈陳述了自己的猜想。他又說:“我想去會場那邊看看,順便找車主問問具體情況,搞清楚這是怎麽回事。”

“哦,怪不得你剛剛要那麽說。”祁之弈明白過來。

“弈哥你就留在病房裏陪陪她,我看鬆子也沒什麽大礙。”秦玄玄說。

“好。”祁之弈頷首,忽而又問,“你為她做了這麽多,你希望她知道這些事嗎?”

“還請弈哥保密。她要知道總會知道的,我不想用這種方式綁架她的感情。”秦玄玄說。

“小孩兒長大了呀。”祁之弈感慨。

“弈哥也老了,再過幾年就該敗在我手下了。”秦玄玄說。

“……你能不能說點別的好話!”

“那……祝弈哥老當益壯,再創佳績?”

“你滾。”

李鬆子睡得安穩,完全不知道門外發生的事情。一場圍棋比賽,從來不比其他體育賽事消耗的能量少。何況李鬆子帶傷上陣,消耗更大。

秦玄玄離開醫院,先去會場附近轉了一圈,後又通過祁昊英道場的教練聯係到肇事車主,兩人同去附近的交警大隊調出了十字路口的監控錄像。

秦玄玄一麵覺得荒誕,一麵又覺得氣憤。原來天底下真的有這樣無恥的人,這樣的人實在不配稱之為“人”。

他在交警大隊忙完,又趕去會場。主辦方詫異秦玄玄的突如其來,他說:“我隻是幫我女朋友來露麵的,她在醫院不方便。”

此話一說,連記者都詫異了。隻有那個和秦玄玄相熟的胡記者麵色最為淡定,他走上前詢問:“玄玄,是李鬆子嗎?”

在場不少人都聽過了李鬆子今日負傷上陣的“壯舉”,一時間討論聲四起。秦玄玄說:“是啊。”說話時,秦玄玄眉梢眼角都染著說不出的喜氣。這樣的秦玄玄,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見。

胡記者暗自高興起來,幸好上次拍的那張照片他還存著。看樣子,他能爆出大新聞了。

李鬆子不知秦玄玄在定段賽後做了什麽,隻知道晚上的時候,秦玄玄高高興興點了一堆外賣,招呼著祁之弈和祁昊英在病房吃了一頓大餐,權當慶祝。

回到申城後,李鬆子因為手傷關係在祁之弈家休養。她給李媛打了電話,報告了好消息。李媛在電話那邊驚呼了好幾聲,第一反應是女兒在騙她。直到李鬆子給她看了新聞,李媛這才說:“你怎麽那麽厲害呢?”

李鬆子在電話這邊哧哧笑。

李媛說:“媽媽還有點積蓄,咱們搬出來住,方便你練棋。”

母女二人終於下定決心,要走向自己的新生活了。

李鬆子和祁之弈商量後,決定複學。祁之弈問:“你能夠適應這樣的生活嗎?”

“能,也不能。為了喜歡的事情,我總能做到很多意料之外的事。”李鬆子說。

祁之弈感受到了李鬆子日漸高昂的精神,還有她越來越強烈的自信心。他一路看著李鬆子走來,著實為她的改變由衷地感到高興。

沒過多久,定段賽的新聞出現在各大棋牌類網站的頁麵上。其中除了新生代的棋手備受矚目外,還有代人上台的秦玄玄也相當引人注目。

秦玄玄什麽時候肯做這麽出格的事情?想一想就覺得太不可思議了。活動照片裏,秦玄玄一本正經地舉著一張白紙,上麵寫著:“假裝我是李鬆子。”

李鬆子看到新聞,也笑得不行。她上課時刷到這張照片,差點在西方文學史的課堂上笑出聲來。

下課時,李鬆子走出教室。她一抬頭,就看到手捧保溫杯的秦玄玄。

天氣濕熱,李鬆子盯著秦玄玄的保溫杯看了許久。他擰開瓶蓋遞過來,說:“喝一口試試?”

李鬆子低頭一看,裏麵裝的竟然是冰塊和可樂。

“你也真想得出來。”李鬆子說。

“保溫杯,保的是溫度,能保高溫,自然也能保低溫。”秦玄玄一手握住杯子,“你不喝我喝了啊。”

和秦玄玄在一起後,李鬆子也染上了不少他的習慣。她原來隻喝礦泉水,到後來被他帶著,壓力大的時候,她也習慣喝上一罐冰可樂。

正值放學,教學樓樓道裏來來往往好多人。學生們的目光自然而然落在了秦玄玄身上。他們小聲議論:“這是秦玄玄啊,跟照片上幾乎一樣呢!”

不知道是誰把棋牌網的新聞照片轉到了鳴瀾大學的學生論壇上,那人還給秦玄玄和李鬆子這對情侶賜名——“絢麗夫婦”。

這名取得好啊,不管男女,確實長得都挺“絢麗”的,一點都不俗。

除此之外,發帖人“袖底橫波”以說故事的口吻在帖子裏寫著“絢麗夫婦”的故事。先連載了一半“絢麗夫婦開水瓶事件”,後詳述了一半“絢麗夫婦征戰棋壇”的事,最後便是“絢麗夫婦定段賽狂虐單身狗”。

一時之間,整個鳴瀾大學轟動了。如此振奮人心的八卦,豈有不紅之理?而且發帖人非常不厚道,寫的故事都隻有一半。

追帖的人憤怒了:“還有沒有道德啦,帖子寫一半就不更新啦!”

“袖底橫波”很體貼地回複:“不要慌,全文連載於鳴瀾大學的校報。每周一期,保質加量,大家記得訂閱喲!”

學生們明白過來,這絕對是鳴瀾大學新聞社的陰謀!

李鬆子也是看到報紙才知道,“袖底橫波”就是簡溪。簡溪是新聞社成員,畢業後依舊為了校報操碎了心。在她畢業之際,因發現秦玄玄受全校矚目,就在校報上連載秦玄玄和李鬆子的小故事,有時也會邀請秦玄玄寫一點關於圍棋科普的東西放在後麵。

秦李兩人走得更遠,“袖底橫波”就開始跟蹤報道了。隻是沒想到,今日今時的“絢麗夫婦”居然有如此影響力。

在“絢麗夫婦”的加持下,鳴瀾大學的校報突然印量激增,連隔壁學校的人都來圖書館借閱往期校報,還有人細心複印剪裁,將兩人的故事放到了一個本子裏,方便其他同學在圖書館借書閱讀。

自此,秦玄玄和李鬆子在鳴瀾大學的知名度又上了一個台階。有時李鬆子回學校上公共課,還有人偷偷遞紙條:“鬆子學姐,因為你的關係,我也去圍棋社報名學棋了,比賽加油啊。”

看到這樣的紙條,李鬆子很是感動。原來在無形中,她的努力也被別人看在眼中。能夠讓更多的人喜歡圍棋,李鬆子還是挺自豪的。

秦玄玄和李鬆子兩人一邊說話,一邊往校外走去。秦玄玄說:“後街新開了一家海南雞飯,我想去試試。”

“好啊。”李鬆子點了點頭。

兩人往後街走去,秦玄玄抓著李鬆子的右手。他拿起來端詳了半天,問:“手還疼嗎?”

“早好了,你摸摸?”李鬆子動了動手腕。

“沒有,哪有那麽嬌氣。”李鬆子說著,眼睛彎出了好看的弧度。

在秦玄玄眼裏,她好像特別嬌貴。可她知道,被人寵愛才有資格嬌貴。感謝秦玄玄,讓她變得獨一無二。

“就有!那時候你手腕腫了一圈,嚇到我了。現在看起來確實好多了。”秦玄玄牽著她的手放到唇邊,在她的手腕落下一吻。

李鬆子輕掙了一下右手,說:“這麽多人……”

“怕什麽啊,親我女朋友還要躲起來親啊。”秦玄玄表情如常,完全不懼別人的目光。

好吧,這人一直都是這樣。

剛走出校門,一隊踩著滑板的人就往兩人麵前衝了過來。秦玄玄習慣性將李鬆子護在身後,李鬆子站在秦玄玄身後,不自覺抿出了笑容。

她伸手點了點秦玄玄的肩頭,說:“後來警察給我打電話了。”

“什麽?”

秦玄玄沒回頭,等到那一隊人從他們身邊過去,他這才側過腦袋去看她。

“我在珠城的那次意外,警察前段時間打電話給我了。”李鬆子說。

“嗯,警察說了什麽?”秦玄玄假裝漫不經心。

“肇事者捉到了,同時,肇事者涉嫌申城另一樁經濟詐騙案。數額巨大,正在舉證調查。”李鬆子說。

“嗬,多行不義必自斃。”秦玄玄評論。

看著他俊秀的臉龐,李鬆子啟唇。她剛準備問話,秦玄玄說:“學姐,我們走快點吧,我怕那家店要排隊。這麽熱的天,我可不想站在外麵。”

“好。”

李鬆子把想問的話咽了下去。

其實她想問秦玄玄,他是不是知道陳某是她生父的事情,是不是他去警局報案的。不過現在李鬆子覺得,不用問了。除了他,還有誰能有如此潤物無聲的關心呢?

秦玄玄牽著她的手,說:“以後啊,我會負責把你牽好。你呢,就不要亂跑了,免得我擔心。”

“玄玄。”

“嗯?”

秦玄玄察覺到李鬆子細微的稱呼變化,他被這樣的親昵激得心頭一甜,不由自主笑了起來。

“愛上你真好。”

李鬆子聲音懇切,字句清晰,如同小錘子一般,在他的心上重重敲了幾下。那一瞬間,秦玄玄的心裏落下烙印,他的愛情有了姓名。

在李鬆子被車撞上的那一瞬間,她腦子裏出現的是秦玄玄的臉。那時候她也明白了,如果愛一個人,一定要說出來。生命裏總有不可控製的“來不及”,她不想讓自己的生活留下這樣的缺憾。

以後她一定要好好向秦玄玄傳達自己的愛意。

“以後你想聽多少次,我都會說給你聽。”

秦玄玄腳下一頓,差點平地摔跤。

兩人走到店裏,好在還有餘位。秦玄玄拉著李鬆子入座,等待食物上桌時,秦玄玄拿著手機刷了幾下。他突然埋頭,笑得肩頭聳動。

“不是。”秦玄玄神神秘秘,又不肯把手機給李鬆子看。

李鬆子愈發好奇,她作勢去搶,秦玄玄一手將手機舉得老高,另一隻手按住李鬆子的腦袋。李鬆子兩隻手在空中劃拉半天,完全沒辦法碰到秦玄玄。

他笑得更大聲了。

李鬆子劃得累了,連秦玄玄的一片衣角都沒摸到。她憤憤不平坐回椅子,口袋裏的手機響了。

她接起電話,那頭的簡溪大喊起來:“快,鬆子,快看我發給你的鏈接!”

“什麽?”李鬆子問。

“你先看了再說!”

說完這句,簡溪將電話掛斷。李鬆子點開手機,循著簡溪發的鏈接點了進去。她打開一看,秦玄玄轉了一張別人發在社交網絡上的照片。

李鬆子細看照片,終於找回了記憶。那張照片是秦玄玄約她去青少年圍棋比賽時的照片。秦玄玄的領帶被扯鬆,她上前為他係好。

她看完照片,又去看秦玄玄寫的內容。秦玄玄寫道:

“我一生摯愛有二,棋子與鬆子。”

李鬆子看了“撲哧”一笑,怪不得剛剛秦玄玄笑成那樣。他一向嚴苛,講話也偏犀利。突然柔情,確實有點想笑。

他總是這樣,自顧自將力所能及的“好”一一交付到她的手裏。而且,秦玄玄每次都拿出這種慎重的詞,讓李鬆子根本無法拒絕,也不能辜負。

何德何能,她能擁有這樣一個秦玄玄。

這時,兩人點的餐送了上來。秦玄玄掰了筷子遞給她,說:“吃飯了,玩什麽手機!”

“等一下,我發個消息。”李鬆子唇邊帶笑,表情神神秘秘。

李鬆子轉發了秦玄玄的內容,又添一行。

發完之後,李鬆子低頭吃飯。又換秦玄玄舉起手機。他對著手機看了好幾眼,難以置信地說:“你什麽時候注冊的賬號,你不是不玩這些嗎?”

發微博表白被捉了個正著,秦玄玄還是有些臉紅。

“簡溪喊我注冊的。”李鬆子抬頭看他。

“這句話……不是校報最後一期連載絢麗夫婦時使用的標題嗎?”秦玄玄舉著手機問。

“對啊,袖底橫波寫的,我覺得確實很適合我們,就拿來用了。”李鬆子點頭。

秦玄玄臉上的笑意越來越大,他埋著頭,盡量不讓李鬆子看到自己快要咧到耳根的唇角。

李鬆子添的那行轉發內容是:

“原來早有命運草蛇灰線,將你伏筆於我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