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養鸚鵡要記得關窗

所謂的與那個“正確的人”的邂逅,是命運的安排,還是自己的選擇?

命運誠然聽起來是非常浪漫的,就在某一個時間,在某一個地點,我與某一個人恰好相遇,然後愛上他,我將他稱作我的“命運之人”。

但事實上,我並不喜歡“命運”這個說法。我認為它抹殺了我的努力,並否認了我在這段感情上所做出的種種改變。我們或者都曾經希望能夠以最原本的樣子去和他人相戀,但是,和他人交往的過程,是一個自我更新的過程。

♂♀

方見紗在中學的時候,曾經被父母拉著算過一次八字。

生意人,不管是做得成功還是不成功的,似乎都多多少少有那麽一點迷信。當時算八字的那個人說,她的人生在二十四歲那年會有個波。

那個時候的方見紗正值叛逆期,並不是說她現在就不叛逆,隻是那時她的叛逆程度比現在更要甚上數倍。任何自詡權威的人說的話,她都不打算放在心上。於是這神棍預言,連同父母為了給她“保平安”請的平安符,都被她直接拋在了腦後。隻是,在她和前男友重又坐在一起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這個預言。

夏耀節算不算這個波?

她想。

她已經不記得他們分手的確切的理由了,可能一開始也根本就沒有什麽確切的理由。他是她打算要認真交往的第一個人,在他之前,她也被不少人示過好,但到底沒發展出來下一步的關係。這也許是人的問題,也許是時間、地點和心情的問題。

遇到夏耀節的時候,恰好是她自己覺得“到了可以和什麽人戀愛”的階段。不過,戀愛畢竟是兩個人的問題,並非她一人覺得到了某個階段,事情就會水到渠成的。

方見紗承認,她挑不出夏耀節的什麽毛病來。也正因如此,對於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無法全心投入的自己,她非常難得地感到了一種陌生的焦躁感。

她是自我中心慣了的,但凡在一件事上,她覺得自己是正確的,那麽她就會將自己的正確性貫徹到底,絲毫不理會他人的意見。隻是當她在懷疑自己“沒有這麽正確”,也沒有一個人來告訴她那個“正確”的標準的時候,不安的情緒就生了出來。

她不堪這種情緒所困,所以索性直接從這段關係當中逃開,回到穩妥安定的一人世界。

但遁逃到底隻是遁逃,問題被留在原地。當他們重新回到這張地圖的時候,就發現當時所有沒有辦法解決的問題還是留在原地,伸手碰一下,抖起來的灰都還是當年的氣味。

“比賽結束後要去哪?”方見紗問。

“隨你。”夏耀節溫柔地回答。

這是他們過去常有的那一種對話,同樣的邏輯與同樣的感情。

“你去哪裏,我陪你去。”

比賽的後半,方見紗並沒怎麽看進去。原本她同意來看這場比賽就是醉翁之意,現在大屏幕上亂七八糟的色彩,加上場館內逐漸蔓延開的熱氣隻讓她感到一點隱隱的煩躁。旁邊的夏耀節卻是注視著屏幕,似乎對這場比賽饒有興味一樣。

他喜歡遊戲嗎?她想。

時間過去了兩年,但這兩年時間在他們身上各自發生的作用,對對方而言都是一片空白。

方見紗在過去不了解的,現在她仍舊不了解。

如果她不是現在的性格,如果她更加大膽,更加莽撞,也更加隨性的話,她可能會在餐桌上要求和夏耀節玩一個遊戲,她可以問他,他了解她嗎?如果他說他不了解的話,她將繼續問他,那麽你想繼續了解我嗎?

假如她做了一個這樣的開頭,那她其實可以保證,夏耀節不會把她的問題置之不理,他會友善地跟隨她,給她她想要的答案。比如說,你討厭吃的水果是什麽?喜歡的第一個人是什麽類型?第一次和人告白是在什麽時候?

他們的關係大概也會因此進展到一個新的階段。

但是,方見紗到底不是一個可以允許自己這麽做的人。

在夏耀節麵前,她總顯得有些拘謹,甚至說是有些局促。當然她相信她在他們麵對麵說話的時候還是自然的,隻是,在他們終於離開那個比賽場館,在西餐廳吃過飯,她從夏耀節的車上下來,和他道別後走入公寓的時候,才覺得自己終於鬆了一口氣。

過去不行的事,現在仍舊不行。

過去做不到的,現在大概仍舊做不到。

但她心裏暗暗有種僥幸的期待,盡管她也自知這隻是僥幸而已,但確認它的確落空的時候,不能說是半點失落都沒有。

說不上是喜歡,就是不甘願在可能演變成“喜歡”之前,讓一切就這麽結束。

她在一種她不喜歡的挫敗感當中用指紋解鎖了房門,客廳的感應燈應聲而開。當她準備甩掉鞋子坐到沙發上時,她猝不及防地看到了衝擊力極強的一幅畫麵——一隻鸚鵡在她家客廳裏撲棱著翅膀,擱在架子上的杯子被撞到了地下,一地玻璃渣上飄著幾片鸚鵡翠色的羽毛。看向窗戶,窗是開著的。這她知道,是她自己出門前便沒有關。她住的這個小區安保工作極好,且樓層又是正中間的十七樓,不可能有什麽強盜小偷之類的爬牆進來——但誰能想到有鸚鵡飛進來啊?

開門的時候貓竄出來,貓丟了;遛狗的時候沒拴繩,狗丟了。

那這算是什麽情況呢?鳥在家裏沒關籠子,同時又沒關窗戶?

坦白說,雖然她現在已經被迫修煉出了一身對付流浪貓狗的本事,但冷不丁麵前出來一隻鸚鵡,她一時還真不知道該怎麽對付。

直接上手抓?找個捕鳥網?扔件衣服過去蓋住?還是幹脆把它引到窗外然後把窗戶一關當它從來沒存在過——這個想法好像有點缺德。

不管了。方見紗搖了搖頭。謹思慎行不是她的作風,她習慣於上來直接采取行動,然後再根據行動的結果,去判斷下一步的做法。但因為她的反應和思考的速度都很快,於是就給了他人一種運籌帷幄,萬事盡在掌控之中的印象。

然而事實是,她將手伸向鸚鵡的時候,腦子中什麽都沒想。

紅頭頂綠羽毛,看起來就像個紅綠燈的鸚鵡原本是站在窗簾杆上,它在留意到向它走來的方見紗後,撲棱了兩下翅膀,然後飛到了她的手上。

就這麽……簡單?

“咕!”鸚鵡衝著她,狀似心情很好地叫了一聲。

“嗯……好的,你不要動。”方見紗嚐試著和鸚鵡溝通。

“咕!”

鸚鵡雖然是抓到了,但接下來怎麽辦卻還是個問題。她家在十七樓,便可知鸚鵡不是從其他什麽地方飛上來的,大半可能性是某位鄰居養的寵物,忘了關窗而飛了出來。

這樣的話,大概寫個啟事貼樓下電梯口是最簡單的。

她這麽想著,就聽房門冷不丁被人一陣猛敲,那種頗有破竹攻城之勢的敲法,方見紗喊了一聲是誰,敲門聲音突然停下來,換成另一種不熟練的三下一頓的敲法。

方見紗端著鸚鵡,在家中左右環視了一圈,最後盯準了洗手間。

“咕?”鸚鵡疑惑地叫了一聲。

對不起了。方見紗想。

跟著,她迅速拉開洗手間的門,把鸚鵡一把抓了下來,並迅速地關上了門。

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甚至鸚鵡都還沒反應過來。

“哪位?”她對著門又問了一句。

“那個……我是住隔壁1705的。不好意思,我有個事想問您一下……”

隔著門,方見紗隻覺得這聲音有點耳熟,卻也沒多想地開了門。門一打開,她一時間差點覺得自己回到了派出所。

——當然,這麽想的人不止她一個。

“怎麽又是你啊!”奚洛在門口絕望地大喊。

方見紗其實本來也是有點驚訝的,但被奚洛大嗓門一喊,硬是把她那點意外壓了回去。

“什麽事?”

“你住這兒啊?”

“你也住這兒?”

“我剛搬來……”奚洛成功地忘了自己剛才的震驚,下意識地就回答起問題來,“也不算搬來吧,反正這房子是我的。不是我們先不說這個了,我想問你個事兒,或者說我要報警!”

“報警?”

“對!因為我鸚鵡丟了……我今天一回家看見窗戶開著,對,我忘了關窗戶了,然後我鸚鵡就找不著了……”

“鸚鵡?”

“對啊鸚鵡!就那個,會說話的那個,鸚鵡。”

“我知道什麽是鸚鵡。”方見紗見奚洛連說帶比劃,簡直要在她麵前對她講解一下什麽是鸚鵡一樣,趕緊讓他打住,“那是你的鸚鵡?”

“是我的啊,哎,難道你……”奚洛說著,突然一眼看到方見紗房間裏的一地鳥毛,“等等,你把我鸚鵡怎麽樣了!”

這場比賽結束後,隊裏自是先回了戰隊大樓複盤,結束後,一幫人慣例去聚餐。平時絕不錯過這種活動的奚洛這回舉手請了假,他要回去看一下剛裝修完不久的新家的情況。

他買的這處房子位於G市西邊的一個小商圈,環境優雅交通便利,樓對麵有個網吧,而且看了一圈也沒找見讓他心理陰影的派出所。指紋鎖,落地窗,能養寵物。他覺得特別滿意。

像他這樣年齡和級別的職業選手,一場比賽幾十萬上下的收入,銀行卡裏的數字增加得特別沒有現實感。這些錢其他選手們要麽拿來理財,要麽拿來買房。奚洛是自認自己沒有理財的腦子,就幹脆把卡裏的錢換了套房。簡單粗暴,看著心情舒暢。

和隊友在一起是很開心,但偶爾也想要擁有自己的時間,在自己還沒怎麽好好住過的家裏玩一玩遊戲看一看電影摸一摸鸚鵡——原本事情應該是這樣的,但奚洛一路輕鬆地吹著口哨跑過來,打開門卻看見自家窗戶大敞四開,本該在房間裏的鸚鵡不見了蹤影後,他馬上就慌了。

這隻鸚鵡是他養的,原來是養在宿舍裏,後來被周雄也明令表示新宿舍禁養寵物,他就不得不把鸚鵡送回了父母家。

一般來說鸚鵡是應該會說話的,但不知怎麽的,這隻鸚鵡卻似乎是個異常沉默的性格,怎麽折騰都死不開口的那種。不僅死不開口,平時的活動基本上就是吃了睡睡了吃,特別高冷,非常自閉。

也是這種性格讓奚洛一時鬆了警惕,覺得這鸚鵡對外界應該是沒有什麽向往的。

然而事實證明,永遠不要揣測任何人——任何生物。

那隻鸚鵡原本在方見紗的洗手間裏玩命地撲騰著,奚洛的聲音一下響起來,洗手間忽然像被切斷了電源一般安靜下來。

方見紗一愣。

她放著在門口嚷嚷的奚洛不管,隔著洗手間的磨砂玻璃往裏麵看了一眼,自然是什麽都沒能看到。她又用手指關節輕輕敲了兩下門,裏麵也沒有聲息。她這才緩慢地將門推開一條縫,看到那隻鸚鵡正好生立在洗手池邊上,一臉莊嚴。

怎麽說呢,方見紗琢磨,這個神情如果放在人的身上,大概是在傳達一種“別出聲我不認識他”的心情。

“你進來吧。”她回頭對奚洛說,“把門給我帶上。”

“嗚……”鸚鵡有點痛苦地哼了一聲。

奚洛聽話地進來,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方見紗指了指大開的落地窗,奚洛也一路小跑地過去關上。在確認了房間內再沒了出口之後,方見紗才完全打開了洗手間的門。

綠毛紅頂的鸚鵡赫然立在窗台上,閉著眼睛,總感覺有種不願意搭理眼前這人的意思。

“燈燈!”奚洛一瞬間簡直要給鸚鵡跪下,“你跑這兒來幹啥啊!”

“你在家裏養鳥不關窗嗎?”方見紗倚在牆上,雙手環抱在胸前。

又讓她逮著理了!

奚洛簡直有苦說不出。

“我平時不住這兒……”他還是硬著頭皮解釋,“這房子是我新買的,就為了養這隻鳥,我們隊宿舍裏不讓養寵物你知道吧?哦,你不知道。反正就是這房子剛重新裝修完,不得開窗通風的嘛,那天我回來看這房,順便把鸚鵡放回家,沒想著關窗戶就走了……”

結果就把鸚鵡一隻鳥擱在家裏擱了五天。

但他們誰都不知道的是,對於這鸚鵡來說,一隻鳥在家,有糧有水,而且窗還開著的日子簡直是神仙生活。

更重要的,是沒有奚洛這個主人在旁邊念叨。

奚洛是個話多的人,平時在隊裏一張嘴頂十張,鬧完了隊長鬧隊友,什麽話題他都能扯出長篇大論來。但是,除了這些能說的話題之外,總還有一些不能說不好說的,說了他覺得會破壞自己英明神武的個人形象的話——就比如被方見紗冤成未成年,從網吧裏揪出來之類的事,他就統統說給了鸚鵡聽。

鸚鵡聽著,就覺得頭那個大啊。

此時,奚洛和鸚鵡一起站在方見紗的家裏,他突然想起來自己當初對著鸚鵡沒完沒了地吐槽方見紗的事,一時之間有點心虛。

這可是鸚鵡啊。他想。會說話的鸚鵡,雖然它是一直沒在他麵前開口說過話,但哪知道它是不是在憋個大招啊。它現在就知道往方見紗家裏飛了,萬一一人一鳥一見如故,鸚鵡開口說人話毫不猶豫地把他給賣了那可怎麽辦?

燈燈你不能這樣!我才是你的親主人啊!

奚洛走進洗手間伸手去夠鸚鵡,但一腳踩進去就踩進了水裏,他低頭一看,洗手間的黑色瓷磚地麵上滿滿一層的水,燈光打在上麵波光粼粼,跟一片小湖一樣。

“你……”他的襪子和腳已經整個濕透,也不好再踏回客廳裏,“你這是準備洗地板呢?”

方見紗疑惑地順著奚洛手指的方向往地上看:“這不是我放的啊?”

“那還能是我放的啊大姐。”奚洛在水裏上下蹦了兩下,啪嗒作響,“那就是哪兒漏水了唄。”

他這麽說著,就開始在洗手間裏四處看。他先是檢查了頭頂,確認了不是樓上漏的水之後,又檢查了洗麵台和馬桶,在確認種種都無恙後,他果斷地一把掀開了洗衣機的蓋子。

洗衣機裏堆著大量的濕衣服,裏麵還殘留著一些水,更多的水則是汩汩地從洗衣機的下方流出來。

“嘿。”奚洛終於抓住機會,學著方見紗剛才抱臂的姿勢,倚在洗衣機上,“你衣服一泡泡一天嗎?”

逆風局反敗為勝!

奚洛在心中給自己拚命鼓掌。

♂♀

你在二十四歲的那一年,會有一個坎。

方見紗再次想起了這句話。

也許前男友是個難以逾越的障礙,但是,從現在的狀況看來——一隻闖入房間的鸚鵡和加上洗衣機漏的一地的水,再加上被一位不速之客所見證的全程,這種感覺實在不那麽好。

她給洗衣機廠家打了電話,現在已是晚上,要來人維修也是第二天白天的事了。這一地的水,還是要靠她自己清理。

她先把奚洛和鸚鵡一塊兒從洗手間撥了出來,之後開始找櫃子裏的舊報紙扔在地上吸水,然而水實在多得令人發指,報紙扔進去馬上就給泡透了,她不得不一遍一遍站起再蹲下。

就在眼看那疊舊報紙馬上見底的時候,濕著腳站在門口的奚洛忍無可忍地開口:“你家有沒有拖把?”

方見紗一看就是個平時從來不幹活的,收拾的動作看著簡直能急死人,可能別人看了不覺得有什麽,但奚洛在打掃房間這回事上有點強迫症,隻要看到別人房間亂,他就條件反射式的心裏著急。

他們隊裏的宿舍都是一人一間的,有時候他去周雄也的房間討論戰術,看著桌上的空牛奶盒和外賣袋就覺得頭大,原本是戰術交流,最後他卻莫名其妙地成了全隊的田螺姑娘——隻要看見髒亂差的環境就自動動手開始打掃。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呢?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不過,他現在看著方見紗這就算沒有漏水也遠稱不上整潔的房間——當然地板上碎了的玻璃杯和那幾根羽毛在說,這片狼籍裏有一些是他的鍋。他的心情忽然又微妙起來。

哦,他想,原來警察的房間也是這樣的。

方見紗從陽台找來了拖把,不過奚洛已經不想再看她慘不忍睹的拖地技巧了。他直接接過了拖把,開始熟稔無比地拖地。拖把吸滿了水,就擰水進馬桶裏,擰幹後繼續再擦。不出一會兒,地麵終於現出原貌來,還因為水裏加了洗衣液,而似乎比原貌還要更加光潔不少。接著,方見紗看奚洛從櫃子裏找了個桶,利索地洗了拖把,又重新用幹淨的水拖了一次地。

“不用謝我。”奚洛自顧自地把話給說了,“這算是你幫我抓鸚鵡的回報。哎,我鸚鵡呢?”

方見紗指了指沙發,隻見鸚鵡舒舒服服地坐在——如果有什麽詞能夠形容鸚鵡那個半立半躺的姿勢的話,那大概就是坐了——沙發上,還發出愉悅的咕咕聲。

“你這個鸚鵡……”方見紗猶豫了一下,“挺會享受的。”

“燈燈!”奚洛站在玄關對鸚鵡拍手,“過來!回家了回家了!”

“咕。”鸚鵡叫了一聲,別過頭去。

“不是,怎麽你還感覺挺愉快的啊?”奚洛叉著腰對鸚鵡嚷嚷,那架勢儼然是個看著孩子賴在鄰居家裏不走的急火攻心的老父親,“我真走了啊!我跟你說這人可是個警察,她很凶的!她會逮捕你的!你怕不怕!”

“我不會。”方見紗不疾不徐地說。

“咕。”鸚鵡十分嘚瑟地點了點頭。

“你這小王八蛋,有人給你撐腰了是吧!你是不是欠揍!”奚洛跳起來,他這動作一大,肚子特別不合時宜地叫了一聲。

高層的公寓是很安靜的,加上房間裏沒有電器的雜音,所以肚子的叫聲異常清晰。

現在是晚上八點半,奚洛中午在戰隊食堂吃了一碗公仔麵後就什麽都沒吃過,剛剛又在這兒大掃除了一番,加上和鸚鵡吵架,肚子裏早就空空如也了。

“嗯……”方見紗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廚房櫃,“給你點個外賣?”

“不不不不用不用!”奚洛趕緊搖頭,同時一個箭步衝上去,一把抓住鸚鵡牢牢捏在手裏,“不勞煩您不勞煩您,我們這就走了。”

一人一鳥這麽迅速關門離開,整間公寓一下重新安靜下來。方見紗原本是習慣了安靜的人,卻也對這種驟然的寂靜有些不適。

她環視了一下周圍,確定房間裏再沒有什麽溜進來的動物之後,打算整理一下心緒,先把洗衣機裏的衣物晾曬起來。在她剛剛取來了衣架,還沒來得及把洗衣機的蓋子打開,就聽到大門又被人小心翼翼地敲了兩聲。

“哪位?”她疑惑地問。

“那個……對不起,還是我……”

方見紗打開了門,隻見奚洛在門口尷尬地笑著,兩隻手牢牢地抱著鸚鵡,就生怕它再次飛跑。

“是這樣啊,警察姐姐……你知道咱這個公寓都是指紋鎖和電子鎖,但我那個門,好像是沒電了……”

這如果是普通的情況,那他肯定就直接轉身回戰隊了。但現在情況不一樣,他手裏抓著一隻鸚鵡,這件事直接把他的活動範圍限定在了舉步五米之內。

於是,在各種條件的限製之下,他隻能來敲方見紗的門。

“您看,”奚洛直接闖進了方見紗家的玄關,並且回手就關上了門,“人民警察為人民對不對。”

門一關上,奚洛的手也鬆了,鸚鵡就直接一溜煙地重又飛回了沙發上。

“所以我要幫你……”方見紗打量了一下鸚鵡,“打電話叫個開鎖的?”

“在這之前我其實想吃個晚飯……”奚洛苦著臉捂著肚子靠在門邊,剛才鬧騰著不明顯, 現在安靜下來,就覺得胃都餓得有點痛了起來。他盯著方見紗家的櫥櫃——一般來說,他都會在自家的這塊地方放上足量的泡麵和酸辣粉,用來填半夜三更的口腹之欲,“你有泡麵嗎?”

“有。”方見紗正抱著一堆衣服往陽台走,“就在水池的櫥櫃裏麵。”

果然在那裏啊!

這種精裝修的公寓,大家的櫥櫃、水池都長一個樣,方見紗住進來後自己也沒再另行裝修,所以房間大體就保持了剛交房時的風格。奚洛是自己重新裝修了一個遊戲房,別的地方也還是保持著原樣。所以,他在方見紗的櫥櫃裏翻騰的時候,總有點恍惚地覺得這裏是自己的家,連打開櫃門時聞到的那股木頭的潮氣都是一樣的。

他拿了一桶泡麵放在餐桌上,開始東張西望地找電水壺。方見紗曬完了衣服走回來,從電視櫃旁邊把電水壺拿下來,又隨口說了一句:“橙色包裝那個好吃點。”

“嗯?”

“或者用煮的,再加一個番茄和一個蛋。”

“我……”

“要不我來?”

這個時間點,事情演變至一個奚洛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到的局麵。他坐在桌前,他的鸚鵡坐在沙發上,而公寓的主人——那個讓他提起來就恨不得把她小小地收拾一下的警察,正穿著圍裙站在電磁爐前給他煮麵。

這個畫麵有點魔幻。

奚洛放在口袋裏的手機震了好幾下,他知道是隊長和隊友發微信來了,他不敢看也不敢回,他不知道該怎麽跟隊長解釋他此時正在方見紗家裏,並且還幫她擦了地板,現在正在等著吃她煮的麵這件事。

在他的概念裏,方見紗應該是個敵人。既然是敵人那就得打倒,不存在和敵人坐在一起把酒言歡的可能性。

那現在又是怎麽回事呢?

他聽到身後開水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泡,番茄的香味和麵的香味一起飄了出來。

一口泡麵就讓他背叛自己的原則了?不,確切地說,這不是從泡麵開始的,應該是從鸚鵡開始。

就是你啊!都是你啊!

他狠狠地盯著沙發上的鸚鵡。

♂♀

方見紗端來了泡麵,同時還倒了兩杯冰的大麥茶,拉開椅子就坐到了奚洛對麵。

奚洛頓時整個人緊張起來:大姐你不要坐我對麵啊!你看著我我怎麽吃!

他這麽想著,但他很快也就認了命。這是人家的家,人家願意坐在哪兒就坐在哪兒,怎麽還能需要征求他的意見了。

他老老實實地挪過泡麵碗開始吃麵,番茄已經煮得完全融進了湯裏,一顆溏心蛋火候恰到好處,說不好吃是假的。他努力搜刮著肚子裏那點貧乏的形容詞想誇一下這碗麵,結果說出來的是另一句話:“那個,你今天是和夏總在一起嗎?”

“對啊。”方見紗回答。

“哦……那你跟他很熟嗎?”

“你和他很熟嗎?”

兩個人同時問出了這個問題。

“我也算不上特別熟吧。”奚洛先回答,“就是夏總他之前給我們投過資,當時我們整個戰隊山窮水盡,差不多要散夥了,當然現在也還是散夥了,人都讓不同的隊給收編了……算了,你對這個應該也沒興趣,那你呢?”

兩個不熟的人之間的話題,往往是共同認識的第三個人。哪怕他們其實對這第三人也並不怎麽了解,卻也隻有這個人,能讓話題延伸繼續下去。

“他是我前男友。”方見紗說。

“啊?”

“別的沒了。”

奚洛費勁地咽下去一口麵。他原本沒想到話題能往這個方向去展開,他十幾歲便一頭紮進遊戲裏,對遊戲之外的事情的技能點基本約等於零,雖然他有時也自知這樣不行,結果也仗著大部分生活都在遊戲裏,生活技能點也不怎麽用得著就得過且過了。每每像這樣冒出來新的挑戰,他都不知道該怎麽接。

“那你……”他咳嗽了一聲,憋出來一句,“那你是個好人啊!”

這是什麽話啊!

話說出口,他隻想把這碗方便麵扣在自己頭上,或者幹脆扣在方見紗頭上,趕緊把她的注意力從這句話上轉移開。

“我是個好人?”注意力轉移失敗,方見紗聽得十分真切。

“因為夏總是個好人啊。”奚洛硬著頭皮繼續說,並且努力把話題往誇讚方見紗的方向引,畢竟吃人嘴短,他不僅坐在她的客廳裏,還吃著她煮的方便麵,而且他的鸚鵡看起來還在她家度起了假。為了他和鸚鵡的人身安全和鳥身安全,他都沒理由不哄著方見紗說話,“夏總是個好人,所以,你既然能和他交往,那你肯定也是個好人。”

“為什麽你覺得他是個好人?”

“因為他……他真的挺好的啊!對我很好,對我們戰隊也很好。而且你看上次我請他來看比賽,他今天就真的來了……哦,他可能是衝著你才來的是吧,等於我給你們倆製造了個機會,也挺好的。怎麽了,難道他不是好人啊?”

“不。”方見紗搖頭,“他挺好的。”

“所以那你是想和他……複合嗎?”奚洛跟著又問了這麽一句。

這種莽撞的對話方式是方見紗前所未遇的,不過硬要說的話,她之前倒是在家庭聚會上見過一個從國外回來的遠房表親,那孩子今年大學本科在讀,是個ABC,會說一點中文,不過說中文的語氣和邏輯就像是停留在十歲左右的年齡,就像大人問他平時在美國做什麽,他天真地回答說是玩遊戲和讀書一樣,不是成年人說話的語氣。

奚洛和那個人就有點像,像是不知道在成人的世界裏有許多問題不能碰。

不過對於方見紗來說,夏耀節倒也遠算不上那個“不能碰的問題”。倒不如說他如果真的成了那種程度的問題會來得更好,那她就能從哪兒跌倒在哪兒爬起來,抬手揮斷和他的一切聯係讓他就此靠邊站,而不像現在這樣黏糊糊的一團,想抽身都不知道從何抽起。

抽身。

方見紗突然精準地捕捉到了腦內的這個念頭。

和人黏糊糊地攪在一起,這不是她習慣的東西。

所以,麵對奚洛的提問——他當然不是真的關心方見紗和夏耀節的感情世界,隻不過是沒話找話的局麵裏憋出來的一句疑問而已——方見紗認真地搖了搖頭。

“不。”她說,“我不打算和他複合。”

這頓飯吃的時間不短,因為加上了洗碗洗鍋,以及和鸚鵡交流感情的時間。奚洛看時間已經快到夜裏,趕緊給物業那邊打電話要求叫個開鎖的人上來,物業詢問了情況後爽快地回答:“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您用充電器給門鎖充一下電就行了。我們這就送充電器上去給您。”

奚洛掛了電話,有點尷尬地坐在沙發上。

“怎麽了?”方見紗問。

“他們說,用充電器給門充個電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