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新聞不能隨便炒

人與人的分離經常會引出一段漫長的故事,它關於一種被遺棄與否定的感受,是一個埋葬了無數人的情感的深坑。我一生中被很多人遺棄和否定過,但我真正愛上過的,無論如何不能放手的,必須將他奪回來的人隻有一個。

隻有他才是重要的。

♂♀

“就是這樣的。”方見紗說。

這個舉動並不是很理智,她意識到了。或者原本就是方見紗錯估了自己的性格,她以為自己慣來冷靜而克製,理性永遠在行動之前,這其實是因為她沒有站在那個讓她衝動的境況裏。

人們經常說,是一個人改變了另一個人。而方見紗覺得,還有另外一種說法來描述這種狀況。即:人是不穩固的。

人是不穩固的,它並不是一種確定的物質,而是一種更加玄妙的流動體。人不是一開始就是完整的,是在漫長的人生中,經過不同的人,經曆不同的事,這樣慢慢被完成的。

她不是一個冷靜理智的人。在這個時候,她這麽對自己確定。她不打算做一個冷靜理智的人,那自然便沒必要去順應什麽冷靜理智的規則。

她是個行動優先的人,不考慮後果,而且,她不為了自己的衝動後悔。

除此之外,她還不知道自己其實相當幼稚,她此番舉動毫無疑問是被那個滿臉泥的傻白甜隨口一句話刺激出來的。

她這麽凶,她男朋友不喜歡她?

這回事還能是你這個路人甲說了算嗎?開玩笑。

而她的對麵,這位初戀——甚至暗戀都還沒完全交待出去的人冷不丁被來了這麽一下,連反應都忘了。

天黑沉沉的一片,山裏沒有燈光,隻有模糊的月光落在對麵的人臉上,方見紗的目光明亮而直接。像是就在這個時候,她忽然一下越過了在別墅裏的那些猶疑和多餘的思慮,不知道會怎麽樣,但做了再說。

而恰巧,這是奚洛很熟悉的一套心理活動。

他打遊戲起初是一套野路子,一開始沒有戰術也沒有策略,打到哪兒想到哪兒,繼續不下去的時候就停下來琢磨,反複試錯幾回,找出來一個正確的,最適合的打法。這樣的一個邏輯也塑造了他在職業圈裏獨一無二的,任誰都無法輕易複製的風格,他還為此引以為傲。

然而,這麽一個邏輯,其實也不應該隻在遊戲中適用。

他突然就想到了這一點。

世上原本是沒有規則的,第一個創立規則的人,就成了規則。

這回事應該是世間諸事皆通的。

那麽,他為什麽就一直沒轉過彎來,一直都一根筋地想著自己也得按照正常的流程,談個正常的戀愛呢?

什麽叫正常的戀愛?

就是循序漸進的,從暗戀開始,到一方的表白,然後到肢體的接觸,比如說從手指碰著手指,到手碰著手,然後進一步,再進一步……這種是傳統的。

但是不傳統的,誰也沒說不行。

奚洛下意識地用手指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繼續剛才的邏輯,他想,他這一次來,並不是為了和隊友交流感情和玩什麽國王遊戲,他在隱隱之中,的確想要和方見紗將他們過去那種進入微妙階段的關係向前再推進一步,而具體采用什麽方式他沒有想過,也不知道從什麽地方開始想起。

這就是破綻了。他想。

這是他遊戲裏的一個自造詞,用來形容一些難以預測的局麵。本來比賽這回事就是變化莫測的,可能有的選手有本事能通過經驗來提前預測每一種將要發生的可能性。但奚洛遠不是這個風格,他更傾向於隨機應變。

把握無法預料的狀況,並從中得到自己的經驗,這就是破綻。

沒有破綻,就沒有突破。

有不少選手對於比賽當中的失誤非常耿耿於懷,尤其是剛出道的時候,一個失誤出來立馬就懵了,仿佛職業生涯就此斷送。奚洛雖然表麵是這麽一個咋呼的性格,內裏卻有非常冷靜的一麵。一個破綻露了出來,他能夠清楚地知道這個破綻來自哪裏,又要如何去想辦法彌補。

這也可以說,破綻就是新的東西到來之前的預兆。

不管在遊戲裏,還是現實中都是一樣的。

但是,他原本認為自己可以像過去的每一次一樣——那些在遊戲的經驗中那樣,以最快的速度,調節除了一種能夠應對目前的局麵的狀態。

但在現實中,他並沒能做到。

同時,他們都不知道的是,這個場景,被帶著白恬的男朋友秦默走過來找人的江斯黎一行人看了個滿眼。

因為月黑風高,可能也看得沒有那麽特別真切,這讓江斯黎用力揉了揉眼,又使勁眨了眨。

“真的假的?”他嘴角拉扯了一下,“這個是小方……和洛洛吧?”

“我的媽呀。”程珈奈小聲感歎,“比我想得還快。”

“比你想的?”周雄也捕捉到一個關鍵詞。

“老周你別告訴我你一直沒看出來,你的戀愛腦細胞都給顧詩林了是嗎?你是不是愛上顧詩林了別的誰都看不見了啊?我要不要告訴夏總一聲?”

周雄也被老搭檔兼老對手這突如其來的一陣懟數落得有點懵,誰說他沒看出來啊,他早看出來了,就在今天下午還在孜孜不倦地想要點醒當事人呢,怎麽就顧詩林了?顧詩林是怎麽回事?

他一頭霧水,在這種情況下又不敢問。

於是他們三個人——如果包括被卷進來的秦默和白恬在內,就是五個人,不知所措地盯著月黑風高夜的兩尊佛。

然後,他們就看到奚洛身子一矮,掉頭往另一個方向又開了一個遁逃術。

他是在已經回身之後,才發現包括隊長在內的人都在這裏的。但這個時候就算他打算再換個方向走回去似乎也為時已晚,他隻能假裝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往另一個方向走開過去。

方見紗一個人站在原地,對向她看過來的幾個人聳了聳肩。

這是一個錯誤的衝動。

她想。

她再次陷入了之前的那種想要證明什麽的傲慢當中去了。

♂♀

留守在別墅的兩個人這個時間仍舊在等消息。

收不到信號——這實在超出夏耀節的想象,不如說,他當時是考慮了各種情況,結果就偏偏忘了最基礎的一件事。

這個時代,沒有信號的度假區,那不就是一個荒島嗎?

喻柚反複將手機開關機了幾次,在發現還是沒有信號後徹底選擇了放棄。她看著坐在一旁,在用一個沒有信號的手機玩著打泡泡遊戲的夏耀節,難得地主動開了口:“不如換個定位吧。”

“嗯?”

“不做度假酒店,做荒島求生。”

夏耀節被她一本正經的一句話逗笑起來。

“哎。”他說,“你自己知不知道,你在說話的語氣上和小方很像啊。”

“所以呢?”喻柚看著他。

“嗯?”

“這是你一定要我來這裏的理由嗎?”她問。

這個質問並不冷靜。

她承認,在這個所謂的度假村的全部時間,她整個人一直都不很冷靜。而這種對自己的不滿本身,再夾雜著對自己心中停不下來的妄想的不滿,就在夏耀節提到方見紗的那一刻爆發了出來。

“我知道你的意思。”她說。

夏耀節先是被她突然的質問搞得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

“你知道什麽?”

如此挑明了倒是也好。雖然他也不討厭那種模糊的曖昧感受,但坦白也沒什麽不好,他並不是拖泥帶水的人。於是,他笑著反問了她。

“讓我猜一下好了——”他說,“你覺得,我是個沒腦子的草包富二代,你覺得我追求方見紗不成,就反過來追求你。你因為對她有天然的好感,要怎麽說呢,你羨慕她,然後就貶低你自己。”

“我的確打算追求你。”他說,“但這和小方沒有關係。硬要說的話,和你自己有關係,再說得遠一點,大概和顧詩林有關係。”

“你不用急於回答我。”他繼續說,“我原本也沒打算在今天說的,你可以充分地考慮一下。”

♂♀

他們一行人從度假村回來之後,馬上就迎來決賽。

這代表了奚洛並沒有多餘的時間去思考自己的感情世界,以及他那個無論如何回憶,都覺得再糟糕不過的遁逃。

在決賽中,UNI和黑騎士分別擊敗了兩個隊伍,晉級至總決賽。他們終在二月末迎來那場屬於他們的終極的對決。

在迎接總決賽之前,他們還有一個星期的休整時間。UNI向來是個大賽之前反而放鬆的風格,所以奚洛在戰隊轉了一圈,做了一套基礎磨合之後,周雄也便對他說,讓他差不多就可以回家了。

那意思是,讓他回去解決一下自己的問題。

然而這對當事人來說著實不是個想搞定就能搞定的問題,他之前是借著比賽之名不光明也不磊落地逃避這件事,突然到了休整時間,這個問題又被翻了上來。

毋庸置疑,他想,一切責任和過錯都在他身上。

他在戰隊裏磨嘰著不想回家的時候,周雄也走進訓練室,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他說:“或者你可以回家,問一問你的鸚鵡。”

——我怎麽不問問神奇海螺呢!

“算了……”他說,“我還是比賽之後再說吧。”

“這麽一說,”周雄也腦子裏像是想起了什麽,“之前訓練營的小孩不是幫你送你那鸚鵡去寵物店嗎,他好像說之前他在寵物店看見了方警官,她也買了隻鸚鵡。”

“噢那個我知道,是我跟她說讓她買的……”奚洛無精打采地揮了揮手。

“你不把你的鸚鵡接回家嗎?”周雄也問。寵物店寄養也是要錢的啊。他想。

“我懶得接……”奚洛繼續揮手,“隊長你就讓我逃避一下現實……”

看他這個狀況,周雄也內心那個憐愛小動物的開關又“啪”一下連接上了。

好吧好吧。他想,逃避現實就逃避現實吧,他這就帶他去附近走走路散散心。他這麽想著,順手從口袋裏掏出來兩支吸吸凍——是他剛才下樓拿外賣的時候,據說住在派出所旁邊那個小區的一位阿姨給的,說是給他們提前的祝賀禮物,祝他們比賽勝利。

周雄也小心翼翼地端著外賣和兩支吸吸凍上來,外賣在食堂坐著吃了,吸吸凍則是一直放在口袋裏揣了回來。奚洛頭腦發蒙地順手接了過來,放到嘴裏之後才覺得什麽地方不太對。

“隊長!”他冷不丁地跳起來,“不準在訓練室吃東西啊!”

按照周雄也的意思,奚洛既然不回家,那就在門口散散心。於是兩個人人手一支吸吸凍,剛從戰隊大樓走出來的時候,突然眼前竄出來一個記者。

記者是個小個子的年輕女孩,周雄也看她隻能看到一個頭頂。她自我介紹說姓尹,是喻柚的朋友。

“有什麽事?”周雄也問。

一般來說,普通人麵對周雄也這張臉,加上這個冷峻的語氣,早就能跑則跑了。但麵前這位小尹記者似乎是個膽子大的,她不看周雄也,隻看奚洛,用甜甜的嗓音對他說想要采訪他,她知道俱樂部這段時間不接受采訪,所以特意來門口蹲他,希望他能給這麽個機會。

他出道這麽幾年,回憶起來還真沒有被女記者單采的經曆。俱樂部把他保護得挺好,知道他不習慣,就幹脆不允許這種事發生。周雄也剛想回絕,就見奚洛先說了話。

“行吧。”他說,“你要怎麽采?”

他這個時候的腦子基本上是亂的,受不了放空的狀態,就想找點東西塞進裏麵。不管是好事還是壞事,反正隻要是能夠轉移他的注意力的,那就什麽事都行,一個莫名其妙的人做的莫名其妙的采訪當然也囊括其中。

隻不過他在那個時候沒想到的是,這個采訪不僅轉移了他的注意力,甚至還成為了一條很重要的故事線——假設他的人生是一個故事的話。

♂♀

這個姓尹的記者並不是個省油的燈。就在奚洛接受了這個采訪的三天後,網上立馬就出現了一條新聞,稱正當紅的電競選手疑似和一位女記者交往,還配了張模模糊糊的照片,那場景儼然就是他們那天采訪時被人拍的。

有毛病啊這是!

奚洛當場就蹦了起來。

他們這幫職業選手在這個年代基本已經被明星化了,女粉絲眾多,雖然不是每個人都認識他們,但談戀愛也是個能上熱搜的新聞。之前他們的一個對手,突然回老家結了個婚,結果整個微博差點崩潰了,奚洛對這回事還記憶尤新,沒想到這回輪到自己頭上了。

而且還是個烏龍。

一時之間,UNI的官方微博和他的私人微博一起爆炸,估計是有人買好了水軍,熱評第一條就是分析這倆人的戀愛史,分析得有頭有尾,他要不是當事人自己都要信了。他越想越覺得這原本就是一場有計劃的陰謀——但他不可能未卜先知。

這事來得其實挺沒預兆的,夏耀節在微信那邊有根有據地給奚洛分析,這位記者搞這種事,倒是有可能是公司安排的,那些才上任的,沒啥腦子的小領導就特別喜歡這種一拍腦袋想出來的招,比如給你多少天讓你想出來一個能爆的新聞之類的,他們才不管新聞出來的效果怎麽樣呢。

夏耀節之所以知道這回事,因為他不久之前才剛解雇了這麽一個人。當時他腦子還天真,為了證明自己不是個那麽不好說話的大佬,就特意找那人過去談了下心,結果那人對著他哭了半個小時,順便控訴了一下無情的資本主義,把他氣得恨不得自己攬了人事的活親自去招人,當天還回家跟他爸獻了半天殷勤誠言開公司當老總的不容易,看著是資本的問題,其實大半都是人的問題。

“還是說你最近得罪了什麽人?”夏耀節問。

得罪了什麽人?

奚洛一時想不起來,他這人一向是個心大的,要說得罪,他能夠確定的隻有他真的得罪了方見紗,畢竟那回事沒好好地結束他就跑了,而且跑了之後還沒好好聯係她。但他得罪方見紗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不如說,是方見紗每次見到他的時候都擺出一副他欠了她,他得罪了她,他得跪下給她唱征服的臉,他就竟然也習慣了這種模式。

“沒有吧?”他不確定地說,“我沒得罪誰啊……”

夏耀節半天沒說話,心想,就你這個性格真得罪了誰肯定也不知道,不像他,得罪了誰他心裏門兒清,正苦於不知道怎麽哄。

“我覺得也沒什麽大事。”夏耀節安慰他,“讓俱樂部給你放個澄清,你自己再來個澄清就行了吧?”

“大事是沒有……”奚洛嘟囔。

“話說回來,那你和小方……”夏耀節這麽說著,突然看到電腦上的微信彈出來一條消息。是喻柚發過來的。那天之後,她非但沒有給他回應,而是直接一直都沒有聯係他,他給她發過去的一些工作上的信息她倒是照常回複,私人事件則是非常堅定不移地一概不理。但就在這個時候,她主動發來了七個字:那個女的我認識。

什麽女的?

夏耀節那邊聽著電話,腦子一蒙。

他把手機放在一邊開了免提,剛想回複一個疑問的問號,就看那邊又跟來了一句解釋:說是奚洛女朋友那個。

♂♀

這事吵上了熱搜,對麵的派出所自然不會不知道。江斯黎饒有興味地看著新聞和底下的一排評論,同時伸手招呼方見紗過來看。誰知道方見紗早就捧著個手機,比他更早地看完了這事件的全程,對於江斯黎的八卦,她隻問了一句:“這女的是誰?”

“不知道啊。”江斯黎不是裝傻,他是真不知道,“說是個記者……但之前好像沒見過這個人,這個名字也沒聽說過。”

“上麵不是有名字嗎。”方見紗說,“查一下就知道了。”

在某個瞬間,方見紗的腦內的確是不受控製地飄過一個可能性,奚洛要她幫助他克服對女性的恐懼,其實是為了和另一個人談戀愛。不過這個可能性隻是飄過了一刹那,就被她迅速地抓住,揉成了團扔進了河溝裏。

這種事是不可能發生的。

她想。

就算這種事發生,她也會把它扼殺在萌芽的狀態。

“查?”江斯黎愣了愣,“這個……算濫用職權嗎?”

“你不查我自己查。戶籍我又不是不會。”方見紗果斷地說,“我覺得至少我對她下個逮捕令才算濫用職權。”

有理有據,無法反駁。

“不是,大小姐,你要幹什麽啊。”江斯黎聽話地趕緊把手擱在鼠標上,“咱雖然是警察,但能查到的也有限啊。”

“就把能查到的告訴我就行。”方見紗站起來,江斯黎拿餘光看著她,覺得她馬上就要抄槍上戰場了,“剩下的我另外去搞定。”

她雖然不至於真的相信那條新聞,但是她不介意用這個小記者來抒發一下自己當時被晾在大庭廣眾下的恨意。世界上有替罪羊這東西嗎?不要懷疑,方見紗想,當然是有的,她現在就會馬上讓那個人來一個現身說法。

就她家那個情報網,打聽一下這為了大新聞把自己往槍口上撞的小記者是誰簡直輕而易舉。她懶得再通過其他人的觀眾,就直接找了她爸——就在不久之前,她因為這段時間看了相當多的遊戲實況,也上手打了不少回而一時錯覺自己的射擊技術突飛猛進,那意思也是想讓她爸再考驗她一回,看她這麽多年過後是不是有了做個特警的天賦。這回事的結局如何暫且不論,至少她爸看到一向對他高貴冷豔的女兒主動找他,自然是喜不自勝,樂顛顛地跑過來答疑解惑。

人脈像蛛網一樣的生意人,還是個做娛樂經紀的生意人,幾乎沒花時間就打聽出來那位姓尹的小記者供職的那家新媒體,跟著就摸出來了這家媒體後麵的老板是誰。

當然,順帶著還知道了這位尹記者之前供職過的公司,以及她參與過的種種項目。

其中也包括那個顧詩林的故事。

喻柚麵無表情地坐在夏耀節的公司裏,和他麵對著麵。夏耀節隱隱約約覺得,這個向來臉上不帶任何情緒的人此時此刻,竟然周身透著一種逼人的鬼氣。如果氣可以殺人的話,他覺得此時自己已經被吊在天花板上了。

“那個記者,”喻柚說,“是我之前對接的一個甲方。”

嗯?

接著,喻柚把那個遊戲劇本——顧詩林誕生之前的故事一五一十地對夏耀節講了個遍。那個記者之前在這家遊戲公司做策劃,負責和她對接。在當時把她交上去的第一個方案貶損得一無是處,令她在憤怒中直接上網找了夏耀節的資料——這後麵的事夏耀節就知道了。

“所以……”夏耀節問,“那個人?”

“認識一個人就覺得和他有了深層次的交流,別人和她聊一句就覺得自己得到了靈魂上的肯定,覺得自己勾搭上電競選手就很了不起……”喻柚咬牙切齒,夏耀節覺得她看起來難得的生動,沒忍住笑起來。

“她現在的老板你認識嗎?”

“我不認識,但想認識也能認識。”夏耀節說,“你想做什麽?”

“倒是也沒什麽,”喻柚說,“公報一下私仇而已。”

“沒問題啊。”夏耀節想著,“讓我想一下……”

“你覺得方見紗會信嗎?”喻柚突然問。

“小方啊。”夏耀節笑著搖了搖頭,“她信是不會信,但我覺得,她大概會采取行動的。”

“采取行動?”

“對了,”夏耀節又想起了什麽,“你說你之前交上去了一個方案?”

“對啊。”喻柚點了點頭,“大概是個……”

她回憶著,把自己當年做的那個設定給夏耀節念叨了一遍,夏耀節聽著隻覺得有點耳熟,就打開了電腦調出來他之前收到的一封關於新遊戲設定細節的郵件,把電腦顯示屏轉了個方向給喻柚看。

“是這個嗎?”他問。

性格冷淡甚至冷酷的女主角……

“就是這個。”喻柚點頭。

夏耀節看著她,就覺得仿佛看到一道明火升了上來。

“這個,這個和我沒關係啊……”他趕緊解釋。

這個方案等於是喻柚做的第一版,之後被那個部門經理大刀闊斧地改了好幾回,又被奚洛照著方見紗的原型一通改,本來原該是麵目全非,不料又有點像是改回了本來的麵貌。

“這個女主角,”夏耀節深思熟慮,“有點像小方……”

“這個真的沒有原型……”喻柚解釋。

這事細想有點嚇人。夏耀節想,說不定他們其實都是喻柚的創作品,喻柚給了他們人物設定,然後他們才能夠擁有人格。

不過算了,他把這個想法拋到腦後,事情自然不會是這樣,但就算當真是這樣,倒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好。

“別管她了,”他插進另一個話題,“我上一次說的……”

♂♀

“所以,”方見紗他爸在電話裏八卦地問,“就是那個小孩?”

“什麽那個小孩。”方見紗淡定地裝傻。

“你喜歡的,就是那個小孩?”

“我說你怎麽這麽有熱情來幫我,結果是看我八卦來的嗎?”她繼續假裝淡定,“不是。”

“不是啊,那是他們隊裏的哪個?他們隊長?我覺得他們隊長那個形象還真的挺好的,個子又高,人看起來又特別有安全感……你說對不對?”

“你快給我閉嘴吧。”

方見紗和她爸的關係,確切地說是在這幾年,在她成人後才得到改善的。這其中具體的變化很難言明,連方見紗本人都不是很能解釋得清。她仍舊沒能夠在她爸身上找到他對她更加具體的,明確的期待,沒有找到她整個童年時代搖擺不定的理由。隻是現在,她想,她找到了她願意為之努力的事,他人的期待倒也變得不很重要起來。

甚至連對麵那個人的態度,也變得不那麽重要。

喜歡是兩個人的事。

不,喜歡其實也是一個人的事。

在她結束了和她爸的通話之後,方見紗和喻柚見了一次麵。是喻柚主動在派出所門口等的她,她覺得她有數個問題想要問方見紗,關於方見紗本人,關於夏耀節,但太多問題一起問出來未免顯得太過於莽撞又不知好歹,畢竟又不是隻和她見這一麵。她這麽想著,隻問了一個問題。

她問方見紗,如果在一段關係裏,看起來永遠是她喜歡得多一點,那她會不會覺得不平衡。

方見紗沉思了不長不短的時間,對她說她不覺得那有什麽。

戀愛不是談生意,這個行為本來就是不確定和無法權衡的。她曾經希望權衡,曾經希望付出和回報能夠成正比,甚至希望在關係上壓著對方一頭。

這是一種傲慢。

結果神奇的是,這種傲慢就在那個任誰看來都極其丟人的夜晚,從她體內似乎蒸發得一幹二淨。

喜歡是一個人的事。

它是一種坦然的,真誠的,不應該夾雜著任何雜質的感情。它應該給自己之後的行動立一個目標——就好像有一個小人揮著小旗子在她眼前飛一樣,而不是用這種感情去要求其他人去為自己做什麽。

就算對方拒絕了她,就算對方什麽都不做,她也是坦然的。

就算她有一天不再喜歡他了,就算她的感情走到了盡頭,她也覺得,這會是一段很好的經曆。

而且,她在心中覺得,事情並沒有這麽悲觀。對她喜歡的人來說,她也並不是那一個可有可無的路人甲。

♂♀

關於這樁新聞,奚洛的理智也確實覺得這回事不應該構成什麽了不起的問題。但他內心還是覺得不對勁,因為這個時間點實在太不對了,他有點怕方見紗認為她隻是他利用來克服那什麽女性恐懼的工具,用完了就扔了,然後過河拆橋地回頭就找了個女朋友,作為她欺壓了他這好幾個月的報複。

他越想越覺得這套邏輯是完全連得上的。

更要命的是,他覺得,他和方見紗的腦回路,其實在某種程度上完全相通。

是,他承認,他是在緊要關頭推開了她,他是覺得自己沒準備好,也不知道怎麽才能算得上準備好,可能這種事就不存在準備好的那一天,這個想法從源頭上就是錯誤的。他在那天之後就知道自己得找個機會過去道歉,且先不論他想要將和她的關係怎麽發展,就單純地對自己臨時脫逃這回事道歉。

結果歉還沒道就來了這一出,他說心裏不打鼓是假的。

就在他在電話裏接受了一番來自程珈奈的大肆嘲笑,他也不客氣地嗆了回去之後,手機上突然來了個電話,電話是寵物店打過來的——這之前,奚洛把這鸚鵡接回戰隊養了兩天,覺得實在太吵又送了回去。店員是個年輕女孩,緊張又害怕地說他那隻寄存在寵物店裏的鸚鵡被放跑了。

“跑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奚洛對著電話叫出來。

“剛才一位……”店員欲言又止,“總之,您能不能先過來一趟……”

奚洛抓著手機,回頭苦著臉看了看周雄也:“寵物店店員說,我那個鸚鵡跑了……”

有句話名曰禍不單行,奚洛覺得,十分適合形容他目前的狀況。每件事看起來都不那麽大,其中也不存在什麽致命的無法解釋的誤會,但每件突然出現的小事就這麽劈裏啪啦地像是無限掉下來的俄羅斯方塊那樣重疊起來,在心裏造成的衝擊也不算小的。

當然,連著衝擊一起出現的,還有憤怒。

那家寵物店就在他們戰隊附近不遠,周雄也說總之先過去看看,奚洛就皺著眉跟在了後麵,一路走一路說自己最近是不是有點倒黴。

“哎隊長你覺不覺得人的運氣就是這樣啊?”他念叨,“我想起來了我之前也是的,一段時間運氣特別好,然後馬上就開始倒黴,感覺倒黴的時間得比運氣好的時間長上好多……哎不行,我覺得我得開始夾著尾巴做人不能太嘚瑟了……”

他們到了寵物店,裏麵除了店員之外還有一位穿著灰色長大衣的阿叔。店員警惕又緊張地盯著阿叔,阿叔則是好脾氣地笑著。

這位阿叔看起來約莫五十歲上下,頭發白了一些但沒染,用發膠整個利落地背到後麵去。站在一排關著貓貓狗狗的寵物籠前,表情有點玩味,又有點無奈。

這誰啊?

奚洛打量了一下這阿叔。

一把年紀穿成這樣,他以為他是在走秀嗎?

“你說鸚鵡飛了是怎麽回事啊?”安全起見,他沒理那阿叔,而是直接問店員。

小店員被這麽一問,立馬急急火火地解釋起來,她說鸚鵡原本是拴著的,結果這位先生過來之後說想看鸚鵡,她就一時在接待別的客人,眼睛沒好好盯著看,鸚鵡就被放跑了。

店員一邊說一邊特別生氣地瞥著那阿叔,那意思就擺明了是想把責任全推他身上。阿叔倒是不說話也不反駁,就眯眼笑著看著奚洛和周雄也兩個人。

就周雄也那張臉,第一回見他敢和他直視的人都不多,別說這麽盯著看了。奚洛頓覺這位阿叔不簡單,是個狼人。

其實他對鸚鵡飛跑這回事,內心存有一種很盲目的樂觀主義。他這鸚鵡性格一貫的自由奔放,哪兒都願意去就唯獨不願意在家裏待著,給它拴籠子裏那等於就要了它的半條命,反正放它出去飛,它飛夠了還是得乖乖回來要口飯吃。

所以,關於這隻跑了的鸚鵡,奚洛煩躁歸煩躁,倒也不至於真的煩躁。他這個人嘴上總是誇張的,比賽、訓練和複盤時嘴上吵著沒辦法啦要死啦的時候,其實心裏是清明的。該怎麽做,怎麽應對,怎麽選擇,給他一些時間,他總會自己梳理清晰。

此時此刻,讓他煩的其實已經不是鸚鵡跑不跑這回事,而是那位店員擺明了是要甩鍋的態度。

別管什麽阿叔不阿叔的,你作為店員,鸚鵡從你店裏跑了那不就是你的鍋,你在這兒委屈什麽呢?

他是這麽想的,同時也真就這麽說了。店員一下被指責得臉紅了個透,同時又梗著脖子不願意認錯,竟然幹脆大聲嚷嚷著說要調監控。

調監控?調監控有什麽了不起的我還找你們老板呢!奚洛火讓這店員激起來——要是有桌子的話他就拍桌子了。

“你調啊!”

他肚子裏因為那個莫名其妙的記者憋著的那點火,就這麽泄在了這位店員身上。

這個時候,那位阿叔突然笑眯眯地搖了搖手,表示這的確是自己的不是,關於這位小兄弟的損失,會全都算到他身上,請那店員放心,從今以後不會再讓她受這樣的委屈。

奚洛想反駁什麽,阿叔又揮了揮手,仍舊笑眯眯地問:“你們兩個是UNI的周隊和奚洛吧?正好我也看比賽,能不能給我一點技術指導?”

阿叔說話的語氣溫和又沉著,頗有種武林中人不動如山的氣勢,同時也是種讓人難以反駁的氣勢。

阿叔可能是怕他們不信,接著竟然數起來他們比賽時的一招一式,表示自己真是個懂行的,一邊數還一邊在誇,就像家裏特別熟悉誇人的長輩誇人的那種誇法,誇得有理有據。

放在其他場合被這麽當麵誇,奚洛就該順著話頭嘚瑟了,但麵對這不知底細的陌生阿叔,他竟然難得地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行吧行吧,”他趕緊揮了揮手,“我們去哪兒?”

“我記得這附近有一家網吧。”阿叔說,“不如我們就去那兒吧?”

♂♀

網吧。

奚洛的心情稍微有那麽一點複雜。

這真是一家滿載了深刻的回憶的網吧啊。

當然阿叔是不知道其中端倪的,他興奮地找了個三人連座坐下,自己特別自然地就坐在了正中間,開機打開遊戲,賬號登錄,奚洛好奇地探頭看,發現這阿叔等級不低武器不少,角色身上穿的衣服還是之前他們遊戲跟一個潮牌合作推出的限量款——死貴死貴的,當時就被一眾選手吐槽說誰買誰傻。

“你看啊,”阿叔移動了一下這個充斥著土豪氣息的角色,“你先看看我這兩把槍……”

接著,奚洛發現這阿叔土豪歸土豪,人倒竟然是個真懂行的,手上操作也還行,起碼在網遊裏能把70%以上的玩家吊起來打了,他就一下把剛才寵物店那點不愉快拋到了腦後去,當真興致勃勃地開始指導起這位阿叔來。

旁邊的周雄也一時被拋在了一邊,但他看著這位阿叔,心裏總有點狐疑。

這個人……他琢磨著。

不知道為什麽,他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好像是在什麽地方見過。

就在這個時候,網吧入口出突然一陣騷亂,有人的尖叫聲和鳥類撲騰翅膀的聲音,周雄也先站了起來,跟著奚洛也探出頭去,接著他就看到一隻鸚鵡撲棱著翅膀壓低了距離飛進來,接著一隻鸚鵡也跟在後麵飛進來——那綠毛紅頂儼然是他剛剛被宣告了走失的鸚鵡。而再往後看,就是看起來一路追著鸚鵡過來,現在正在喘氣的方見紗。

奚洛完全是條件反射一般站了起來。

方見紗並沒看他,而是徑直走向了那位盯著電腦屏幕,仿佛在念叨“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的阿叔。

“爸。”她說。

爸?

這一下,周雄也心中的那根弦倒是接上了。

對嘛。他想,他是在新聞上見過這個阿叔的照片。

“你在這幹什麽?”

“我……我考察一下我自己的寵物店啊。”阿叔擦了擦額頭的汗,“不行嗎?”

“啊?”

“嗯?”

方見紗和奚洛同時冒出了一個驚訝的語氣詞。

“你的寵物店?”

“對啊,我擴張一下經營範圍,有什麽不行的嗎?”他站起來伸出手,那兩隻鸚鵡竟然當真非常聽話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這兩隻鸚鵡本來就是一對,不知道怎麽就讓人拆著賣了。”他騰出一隻手拍了拍奚洛的肩膀,“沒關係,你看,這隻鸚鵡非常聰明的,那店員跟我說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它肯定不會跑丟的。”

這位阿叔真是故意把鸚鵡放走的嗎?

鸚鵡本來就是一對?

不不,這個問題暫且先放在一邊——首先鸚鵡為什麽會在這兒?還是兩隻?

♂♀

關於鸚鵡的故事,要從方見紗從派出所回家時說起。

之前那位被她救下來的自殺男屢屢到派出所來找事,意思是要她做她的女朋友。她不堪其擾,又懶得跟他說清楚——這事一開始就說不清楚,於是她自暴自棄地選擇了打不過就跑這條戰術戰略。但因為跑得太匆忙,她不當心把入保衛大門的門卡落在了派出所。

不巧最近新換了個保安,特別盡忠職守的那種,加上新人還沒對住戶臉熟,一口咬死了沒有門卡那肯定不能進去。方見紗站在門口,竟然第一次感到了風水當真輪流轉,她在網吧裏把那個沒帶身份證的小孩拎出去的時候,他大概也是現在這種心情。

她想起來她有另一張備用門卡擱在樓上,但她又不能說讓保安上樓幫她拿一下。

於是,她就在這個時候,說出了一句讓保安覺得看見了傻子的話。

她說:“我讓我的鸚鵡幫我拿一下行嗎?”

保安大哥頓時就有點愣。

“當然,鸚鵡要是能給你拿下來的話……”他說。

方見紗站在樓下,抬頭望著17樓自家的窗戶,張了張嘴,喊了一聲鸚鵡的名字。

她自己的鸚鵡還沒有名字,因為她覺得對著一隻鳥喊名字有點傻,就一直沒給它取。但之前那段時間,她的鄰居的那隻鸚鵡會時不時往家裏飛,她叫“燈燈”也逐漸叫上了口。

所以,她喊的仍舊是這兩個字。

接著,她自家的那隻鸚鵡竟然當真飛了出來——當然嘴裏沒有銜著門卡。它在兩個人驚訝的目光中飛下來,先是落到方見紗的手臂上,像在對她說什麽一樣咕噥了幾聲,接著撲棱起翅膀,直接飛到了路上去。

對特警工作有著盲目的向往的方見紗,反應力在這一刻當真派上了用場,她直接拉開了恰好在身邊停下的一輛出租車的車門,清晰地對司機說:“給我追那隻鳥。”

♂♀

地點回到網吧。

那兩隻不知為何——又理所當然地同時站在方見紗她爸手臂上的鸚鵡,在在場的人都陷入了尷尬的沉默的時候,就恰如其分地開始發表起了演講。

說話的是奚洛家的燈燈。

這隻在奚洛麵前一個字都未吐過,恨不能在臉上寫著“別理我我不會說話”的鸚鵡,此刻當真是口若懸河。說的皆是奚洛前兩天把它接回戰隊裏,晚上對著它念叨的話。

是解釋,也是道歉的預演。

——對不起,我那天不是故意的……

好像小學生?

不行,這個又太隨便了。雖然自己是個隨便的人,但這不是個隨便的場合。

——我覺得我喜歡你……

不不不這個太開門見山了而且這個和道歉也沒關係對不對。

他這麽對著鸚鵡念叨了幾回,覺得有點無趣,又有點丟人。最後甚至看著鸚鵡就能想起來自己說的話,就幹脆把它送回了寵物店。

而誰知道會發生現在的事呢!

而且這鸚鵡不是一直都不會說話的嗎!大哥你在寵物店到底是學習了什麽技能啊!你在瀑布下修行了三天三夜終於掌握了人語嗎!

我是不是還要給你鼓鼓掌啊?

當然了,鸚鵡畢竟是鸚鵡,它說出來的話都是斷斷續續的單字,是些旁人聽不明白,但當事人完全明白這就是在講他們的事。每個單字都是一句完整的話,每句完整的話,都能寫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故事的兩個當事人同時盯著鸚鵡,又同時陷入了沉默。

“我——”奚洛打定了決心要開口,卻被方見紗他爸拍了拍手打斷了。

“好了。”他說,“我給你解決了一個問題,那你也得完成我的一個任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