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門記得帶身份證

所謂戀愛,就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幻覺。

不過隻是一顆再普通不過的玻璃珠,甚至連玻璃珠都比不上,僅僅因為有人對你說了你是世上獨一無二的珍珠這樣的情話,便當真覺得自己是顆價值連城的珍珠了,這難道不是幻覺嗎?

但是,我認為,人甘願將自己交付給幻覺——這是一種非常了不起的行為。

我並沒有反諷的意思。

不如說呢,我覺得人活著本來就是一種幻覺。但這個話題一旦談起,那就沒完沒了了。所以我打算就此閉嘴。

♂♀

“等等,別啊,別閉嘴啊,再聊五塊錢的唄——總而言之,現在,我愛上了一個人。嗯?這遊戲挺單刀直入的啊?”

在新裝修好不久,窗明幾淨,桌上放置的藍牙音箱正在播放著德沃夏克的《野鴿》的訓練室中,奚洛對著電腦屏幕和麥克風,正態度十分不端正地直播著一款與新訓練室的氣氛有些相悖的網頁戀愛遊戲。

“顧詩林,顧氏珠寶公司的總裁,二十七歲,身高一米八五,畢業於哈佛大學經濟學係,家中有一貓一狗,他對動物毛發過敏,卻非常喜歡小動物……好的,這是開始人物介紹了。大家看到了,我們這個遊戲的男主角叫顧詩林,他是個總裁,對動物毛發過敏,但是喜歡小動物,這什麽破設定?而且這個人物立繪也太難看了,這形象你跟我說是總裁?賣煎餅還是賣塑料袋的總裁啊?行吧,我們繼續啊。我是誰呢?哦,我是個剛進公司的實習生——等會兒,我這形象也不怎麽樣啊!這立繪誰畫的?沒給錢吧!現在我在公司門口撞到了顧詩林,而且潑了他一身的咖啡,顧詩林問我叫什麽名字了,我叫什麽名字呢……我就叫小熊熊吧!”

……

“顧詩林讓我下班後在公司門口等他,然後我覺得害羞並且不知所措……等一等,我就這樣簡單粗暴地墜入愛河了嗎?那這遊戲前麵那段神神叨叨的話是什麽意思啊?什麽幻覺不幻覺的?我覺得要是這樣的話,這個遊戲可能後麵得有反轉。不,別劇透!你們聽我說啊,它既然有個那樣的前言和這樣一個土味開頭,如果後文沒有反轉的話,我就得報警了。真的,我現在對麵就有家派出所!”

從他身後的窗中望出去,正對麵便是派出所大麵積的藍白色外牆。派出所的旁邊是一家綠色招牌的牛腩麵館,售賣清湯牛腩細麵、牛肉丸和蘿卜牛雜。再往東走,是一家招牌上蒙了一層薄塵的網吧,網吧旁邊,也就是街道的拐角處開著一家水果店,綠色的招牌就好像在提醒網吧裏的人們注意健康似的。從這家健康意識良好的水果店向後望去,可以見到不遠處的購物中心的大型廣告牌。

總而言之,奚洛所在的電子競技俱樂部的訓練中心,便是坐落在這條多少有些混亂逼仄,卻又五髒俱全的街上。

這個訓練中心是UNI電子競技俱樂部的SPT分部,兩年前,如日中天的UNI的老板用一筆現在看來非常劃算的價碼從一家搖搖欲墜的戰隊手中將奚洛買下,也一把將他從破敗的小俱樂部中撈進了光明的辦公大樓。

奚洛今年22歲,和UNI的戰隊隊長一樣,都是《SPT》這個遊戲的第一批國內玩家,也是見證了它從一個小眾的網絡遊戲到舉辦電競邀請賽,而後一路攀升至最受矚目的十大電子競技遊戲排行之第六名的全過程的那批人。不過,由於必須年滿18歲才得以注冊為職業選手的緣故,今年隻是他出道正式打比賽的第四年。

僅僅四年,他即以任誰都不能忽略的職業水準一路躋身明星選手之列,《SPT》這個遊戲也因此在普通粉絲當中得到了極大的關注度。他的前途一派光明,職業圈內的所有人——無論是喜歡他的還是厭惡他的——都必須承認這件事。

他對此也有著充分的自覺。

前途一片光明,但是,此時,他眼前的電腦屏幕卻是一片黑暗。

♂♀

“是的,我們已經聯係了電力公司,停電的情況馬上就能夠查明原因,還請您稍等。您說排球比賽……是的,我知道,說真的,不瞞您說,我也在看比賽呢,我也非常著急。我們一起等,好嗎?”

派出所裏,一位年輕的男警官正在以他那把聽起來比深夜感情谘詢廣播的主持人更溫柔的嗓子,對因看不了排球賽而上門報警的中年阿姨解釋著眼下的大範圍停電問題。

他旁邊的凳子上坐著一位穿著相同淺藍色製服的女警官,她一邊玩著一隻金毛獵犬的耳朵,一邊幾度欲開口插話,都讓男警官穩準狠地及時用眼神和微笑製止了。

“旁邊施工,刨水管,把電線刨斷了。”在確定報警人已經離開後,憋了一口長氣的女警官馬上開始吐槽,“這有什麽不能直接說的?而且你要跟她一起等什麽?新年的第一抹陽光還是曇花一現?”

“嗯?”男警官如沐春風地回過頭微笑,“當然是等待來電。”

“等待來電需要說得這麽惡心嗎?”

“不不。”裏屋一閃身,出來一名中年男性,同樣穿著一身警察製服,隻是胸前幾顆扣子已經被發福的肚子撐得搖搖欲墜。

這人是這間派出所的所長,在看到阿姨氣勢洶洶地衝向派出所大門時,他已自覺大事不好地躲進了裏麵,把整樁事都推給了外麵的兩個年輕人。

“我跟你說啊,這種問題,還就得小江用這麽惡心人的方式才能解決。”

被稱作小江的男警官看起來對“惡心”這個形容詞適應良好,他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不是就解決了嘛,多好啊。”所長說,“小方啊,我跟你說,其實今天這也是個例外,平時停電也不會有人報警的,而且我們這片一年也就夏天停這麽一次電吧,你這剛來就讓你給趕上了……今天這是有排球決賽,比賽重要,大家都著急。說真的,送流浪動物來的那才叫多呢,不過小方啊,感覺你和狗的關係處得還挺好的?這可太好了,你看,你們一個對付人,一個對付狗……”

“那您呢?”女警官問。

“我啊?我……我給你們加油。”

“所長,您這種角色,如果放在電影裏,就是吊兒郎當了四分之三的時間,在最後關鍵時刻為主角擋槍的。”女警官處變不驚地說。

“別瞎說!”所長背後一寒,趕緊拒絕,“我們又不是拍電影!我這個角色,在被創建出來的時候就不知道怎麽擋槍,就沒有應對那種好萊塢局麵的能力!而且我們小警察!哪兒有槍!”

女警官張了張嘴,欲言又止地搖了搖頭。

“你又想說什麽?”所長警惕地問。

“沒事,我就是想了一下,要是到您這個年紀還是拿不到槍……”

年輕男警官趕緊打岔:“小方,我覺得這隻狗真的很喜歡你。你喜歡狗嗎?”

“不怎麽喜歡。”女警官看著在自己腿邊轉來轉去的金毛獵犬,“不過總比對付人要好點吧。”

噢,來了。

男警官想,這種戀愛遊戲中待攻略對象之一的經典發言來了。

這個想法來自於他多年的戀愛遊戲經驗。

一般來說,像方見紗這樣的性格高傲冷淡的角色最終都會被溫柔的男主角所打動,坦誠自己的冷漠不過是掩飾脆弱的工具雲雲。這種套路的遊戲,他玩過的就不下十個。

不過,他想,這樣的故事,不過隻是一部分男性滿足自身妄想的產物罷了。

無論是怎樣的女性,她們的本質都是溫柔軟弱的,都需要他們的關照與保護——諸如此類的妄想。

也隻能是妄想而已。

這名待攻略對象——這名女警官名叫方見紗,這是她進入派出所工作的第一個星期。就和所有職場新人一樣,她還需要一些時間來適應這份工作。

幫助她適應工作的人便是她身邊的男警官江斯黎,他已經在這間派出所裏待了三年,沒有意外的話,將來也要繼續待下去。他主要負責的是戶籍檔案的整理工作,因此和居民打交道的機會頗多,因為得天獨厚的社交天分,再加上第一年入行時便立下的“搞定了絕不可能搞定的人”的偉業,他們的派出所所長自然而然地把方見紗塞給了他。

方見紗這個人,用一句簡單的話來形容的話,她無論何時都在全麵地貫徹自我。

不理會他人的感受,不在意他人的立場,隻要從結果看她是正確的,她便有充足的理由將自己的言行貫徹到底。

這一點,江斯黎在剛剛結束的一場情侶糾紛中領悟得非常徹底。

那是一場由情侶糾紛演變成的聚眾鬥毆,故事的女主角是個大學生,她的男友是她的同學,因男友忙於打工忽略了她,她於是出軌了一位對她示好的理發師。這女孩腳踩兩條船地過了半年,結果在同學聚會不歡而散的續攤上不當心說漏了嘴,惹得男友暴怒,直接帶著幾個同學殺向了理發店。那位理發師當然也不是趴下任揍的主,眼看兩撥人在街上打起來,路人趕緊便報了警。

江斯黎和方見紗趕到現場,隻見兩邊打得熱鬧,中間的女主角驚惶勸架:“不要打了,你們不要為了我……”

從她的神情和語氣當中,總似乎有種不希望戰爭這麽快結束的感覺。

看到警車,兩邊好歹停下手來。方見紗撥開人群向女主角詢問情況,女主角將故事講得生動且委屈,中間幾度強調“兩個愛她的人為了她而打架”這回事。

“所以,是你劈腿了?”方見紗聽了一半,不耐地打斷了女主角。

“不是的!”女主角連忙解釋,“隻是他對我很好……我沒有答應他。”

理發師不幹了:“你天天讓我送早茶到你學校裏,你現在說你沒有答應我?”

“我和你說過我有男朋友……”

“對啊!但你說你可以和他分手啊!”

“我就知道。”女主角的男友“嘖”了一聲。

接著便是漫長的調解。

女主角被男友和理發師夾在中間,再加上麵對著兩個警察——其中一個還特別凶,整個人害怕又難堪,解釋不下去幹脆哭起來。圍觀路人看不下去,過去連哄帶勸地和了一通稀泥,好歹把三個人勸了個和。女主角在中間抽抽噎噎,兩個男的倒是握手言了和。

人群散開,江斯黎回頭找方見紗,就看到她已經坐回了警車裏,車窗沒關,人正盯著手機不知道在看些什麽。她察覺到江斯黎靠近,收了手機,抬起頭:“完了?”

“嗯,完了。”江斯黎繞到警車的另一側,拉開門坐了進去。

開車的是方見紗,一開始本是江斯黎做司機的,被方見紗以他技術不好,她坐著頭暈強行奪了開車權。

出警的範圍就這麽一畝三分地,頭暈能暈到哪兒去。江斯黎這麽想著,沒說出口。畢竟坐車總比開車舒服——他舒服地坐在副駕駛上,拿出手機開始玩遊戲。緩衝時間,他側頭跟方見紗搭話:“其實吧,剛才那個小姑娘也挺可憐的,就是缺存在感而已。”

“存在感?”方見紗重複了一遍,“什麽存在感?”

“就是那種存在感唄。反正人都需要關注嘛,有的人可能就對這個的需求更加強一點。”

“就是那種‘明明不暈車,遇到看著順眼的人就突然暈車了’‘明明自己能打得開瓶蓋,眼前隻要有人就突然打不開了’‘理發師誇一句小姐長得年輕又漂亮,就當真了’的存在感?”

“小方,我作為師兄跟你說,你這麽年輕就看透人生的話,你的生活會很無聊的……”

“師兄想太多了,我不覺得我看透了人生,也不覺得無聊。”方見紗在紅綠燈前刹了車,認真地回答,“當然了,要是我整天麵對著剛才那女的那樣的人,我才會覺得懷疑人生。你沒看到嗎?她剛才都快趴你身上了。”

“所以你是怕她趴你身上,所以你才早早躲回車裏了?”

“這倒不是。”方見紗說,“有你在,你是男的,又是溫柔又靠譜的成年男性,她怎麽可能趴我身上。我隻是覺得看著頭疼而已。”

“其實啊……”江斯黎苦笑,欲言又止。

“怎麽了?”

“我是覺得啊,下次其實要是再遇到那樣的人,你就別管,我來處理就好了。你知道的,那個……關於警察的形象問題,還是有點重要。”

“還有這種要求?”

“倒也不能說是要求……反正你知道,報警的人嘛,一般情緒都不怎麽穩定對不對?我們盡量不要刺激他們。”

“這樣啊,如果他們被激怒和我動起手來,我可以以蓄意襲警罪逮捕他吧?”方見紗目視前方,平靜地問。

“大小姐……”

“我知道了。”方見紗說,“我不出聲就是了。而且你不要這麽循循善誘地和我說話。”

“嗯?”江斯黎一向被讚譽優雅體貼的說話方式突然被否定,他一下沒反應過來。

“惡心。”方見紗平靜地說。

不過,此時此刻坐在派出所裏,方見紗本人顯然是對自己之前答應過的“保持沉默”感到了不滿。眼看麵前這麽一場不知所謂的戲,憋著不能說話這點顯然不是她的作風。尤其她想到這電一時半會來不了,這幫看不成排球決賽的阿姨說不定還得再來一波的時候,就覺得一陣頭痛。

雖是G市的長夏,但過了七點,天差不多也要黑了。沒有空調和電視的悶熱夜晚並不好過,趁著吵鬧的人還沒聚集起來,她打算去做點別的。

比如說檢查一下周邊網吧的規範情況。

所謂的規範情況,大體便是些什麽消防設施是否到位,是否預留了安全出口,以及是否存在未成年人違規上網等問題。聽別的所裏的老警察說,如果運氣夠好的話,還能收獲到那麽一兩個在逃的通緝犯——當然這事一般來說得是便衣的時候,不是她這樣光明正大穿著全套警服的情況。

管它呢。她想,先躲開這波阿姨再說。

♂♀

算起來,這次停電的時間也著實是久了些。

周雄也從健身房向訓練室走去,晚上八點,天已經黑透,走廊中隻能看到路燈模糊的光打進來,讓照片牆上的人像都透出一股恐怖片的意味來。他搖了搖頭,但沒有錯開視線。

周雄也是這個UNI戰隊的隊長,在整個夏休期裏,他都敬業地留守在了戰隊中。這段時間雖說沒有比賽,但應俱樂部的要求,隊員們也不得閑著,日常的基礎訓練不能懈怠,還得輪班來直播和粉絲互動。現在是七月末,假期的尾巴,不少隊員都在家中待了個夠而提前返程,想的是在訓練室裏好好打一通遊戲。結果這麽一停電,原本在訓練室裏的幾個人就都跑去了對麵的網吧。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周雄也這麽好的興致能獨自在漆黑的大樓裏暗夜逡巡。

去網吧原本是沒什麽問題的,但是周雄也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好像有什麽話忘了說,他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戴帽子?戴口罩?他們應該有這個自覺。

說話小點聲?他們應該也知道。

那是什麽來著?

周雄也就這麽一邊琢磨一邊踱著步,停電固然不是什麽好事,倒也不至於太過影響心情。畢竟——他看著身後漫長的走廊,如果不是這一次停電,他也不大能有時間像現在這樣悠閑地享受一段自己的時間。

他這個隊長做了四年時間,自上一任老隊長退役之後,他便接下了這個重任,並帶領著UNI拿下兩個冠軍。兩年前,賽季結束的時候,老板突發奇想要給他們這訓練大樓重新裝修,結果他們就被挪到了郊區的另一處老訓練營。經過了一年多的裝修和空氣流通後,才重新搬了回來。

每天做著重複的事,會讓人對時間的感受變得模糊。他自詡是生活極其規律且有計劃的人,卻也不由得感歎時間流逝之快。

從他16歲開始打比賽開始,今年已經是第十個年頭。

照片牆這東西,雖然照片上的每個人都是程度不同的歪瓜裂棗,但如果想回憶些什麽,沒有什麽比它更方便快捷了。

但是,他的偷閑和回憶到底是沒能持續多久,即被突然響徹走廊的尖嗓門給打斷了。

“哎,你看見了吧!那位大姐就好像拎她在人生道路上走偏了的兒子一樣拎我的衣領啊!我初中畢業後我爸都沒這麽拎過我!而且我哪兒長得就像未成年了!?”

想起來了。

周雄也的大腦中,兩根斷了的弦頓時接了起來。

他們要去網吧,他忘了在他們出門前提醒他們帶身份證。

這麽的,他就看著奚洛掛在隊友身上,一邊嚷嚷一邊朝他這邊走過來,走廊窄小,奚洛一眼看見自家隊長,立馬憤怒又委屈地開始大聲喊他:“隊長!隊長你說是不是!”

“怎麽了?”周雄也問。

“就是那個……”被奚洛當成了樹抱著的隊友哭笑不得地解釋,“我們剛才不是一起去網吧了嗎?說好的遊戲,得給粉絲播完啊。結果可能趕上這段時間查……”隊友頓了一下,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查得緊。我們又都沒帶身份證,才進去半個多小時,就讓一個警察給請出來了。”

“拎出來了!”奚洛強調。

奚洛,在電競圈裏人稱洛大神、洛宗、洛哥。這位前年夏天才轉會過來UNI的超級新人飛快地適應了磨合期,在第一場正式比賽中就表現突出,無比順遂地成為了UNI的一員核心幹將。但是,對比起這些霸氣十足的愛稱,他有一個讓周雄也看了就不由得頭痛的問題:他長得像未成年。

長得像未成年,不管怎麽打扮都像。頭發老老實實放下來,像初中生;染成金色,用發膠抓起來,像高中的不良學生;模仿精英人士的造型留一個大背頭,像十幾年前影樓裏的兒童藝術照。

事實上,奚洛的這個外形,首先挑戰的便是電競賽事的官方規則。根據近些年的新規,職業選手需年滿18歲才可正式參賽,而頂著這張臉的奚洛,難免會遭受不少無端的猜疑和攻擊,連帶著俱樂部一起挨罵。畢竟,電競職業選手的黃金時代隻有那麽幾年,18歲出道和15歲出道,這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無論他的技術多麽過硬,籠罩在他頭頂的“謊報年齡”的謠言,卻始終都是他職業道路上的一個障礙。

UNI將他買下,並大張旗鼓地召開了轉會記者會的同時,俱樂部的老板和隊長周雄也也受到了輿論波及。在一次賽後,當周雄也再度被媒體追問這一問題時,他首度做了公開回應,即他相信他的隊友,也相信聯盟的規則不會被任何人輕易破壞。

“況且,”在那個嚴肅的環境的驅使下,周雄也說出了他一生中唯一一句會讓他時不時覺得後悔的話,“我個人並不覺得他像未成年。”

周雄也的確是強硬地對在場的所有人表明了他的態度,殊不知,這句話也成了奚洛的聖經。

這事其實也不難想象,在一個所有人都在懷疑、攻擊你的時候,有個人突然站出來說,我站在你這一邊,不衝上去抱著他以身相許都不錯了。

奚洛不是那種會為了莫須有的謠言抑鬱痛苦的性格,他的不爽隻是為了一點——他們嘲諷自己的臉像未成年。他這個人對自己的臉可謂是相當自信,可能僅次於對自己技術的自信。他覺得自己英俊瀟灑、風流倜儻,少年成名、不驕不躁,是教科書級別的正麵形象,怎麽就能和未成年聯係在一起呢?

他對著鏡子,怎麽都想不明白這一點。

他們就沒看到從我每個毛孔裏散發出來的硬漢氣息嗎?!

所以,冷不丁聽到自家隊長在旁邊這麽說,奚洛簡直恨不得當場給周雄也跪下磕頭。他堅信,他正直堅韌的隊長絕對不是撒謊的人。

隊長說他不像未成年,那他就不像。

——看見沒有?以後誰再敢找我茬,我就找隊長!

從那之後,所有UNI的隊友都覺得,奚洛恨不得給這句話做個牌子,頂在頭上天天說。

周雄也心裏苦啊。

這就是一個社交辭令,怎麽還能當真了呢?

其實說到硬漢,周雄也才是真正身體力行地演繹著這個詞的人。

他身高一米八五,除了日常訓練便是泡健身房,身材健碩孔武有力,他的戰隊成員也像是同類相吸那般,每個人都一米八幾,堅持鍛煉,作息規律。如果不做電競選手的話,就屬於老板和客戶談判時會帶在身邊撐場麵的那種級別的人物,簡單地說,就是有點犯罪分子的氣息,換身衣服分分鍾就能去討債。因為這獨樹一幟的外形,粉絲們給他們起了個“黑道組”的外號,周雄也的內心非常滿意。

太有格調了,太有品位了。就是這樣,再誇一會兒。

他麵不改色,隻在心中暗暗肯定。

但是,這種榮耀儼然已經成為了曆史。就在頂著個蘋果頭,穿著卡通大T恤的奚洛和他們同吃同住同訓練之後,周雄也苦心經營起的冷酷無情的戰隊風格堪稱一秒坍塌。

這件事是這樣的。

以奚洛因為時間趕不及而一邊啃流沙包一邊往訓練室跑的那一天為分界線,從那之後,UNI的訓練中心就多了一批在路上啃流沙包的人。

起初,周雄也嚴肅地製止了這種無組織無紀律的不正之風,結果有一天,他自己也不幸地睡過了頭,得以初嚐了一回帶著晨間涼絲絲的空氣味的流沙包。

還挺好吃的。他不甘心地想。

走了兩步,他覺得在路上啃流沙包有點不符合他個人形象,就揣在兜裏帶進了訓練室,結果當天訓練室裏就鬧了蟑螂。

G市的蟑螂,都是一隻能頂北方蟑螂五隻,腦滿腸肥,還長著翅膀會飛的那種。當時奚洛正盯著電腦屏幕研究戰術,戴著耳機,也聽不到外界的聲音,於是一隻蟑螂悄無聲息地落在他手背上,他整個人頓時就不好了。

奚洛害怕蟑螂,而且怕得有點含蓄。是那種明明害怕,卻又要拗著勁不說自己害怕,但讓他打又不敢打,不打放著又怕它到處飛的那種害怕法。

但這都是有準備的,就是他提前知道這屋裏有隻蟑螂,他可以憑借意誌和尊嚴讓自己保持冷靜。這裏麵不包含這種突然襲擊的劇情。

所以,看著手背上的蟑螂,奚洛當即第一秒鍾就“嗷”地大叫起來,帶著旁邊不明所以的隊友也跟著哇哇叫。蟑螂甚至還飛到了周雄也臉上,於是,所有人都第一次聽到了他們冷酷無情但始終溫和有禮的隊長脫口而出的一句髒話感歎詞。

這一屋子大老爺們上躥下跳,每一個人都在嚷嚷,沒一個人會抓蟑螂,結果是周雄也出去叫了保潔人員進來,抓了蟑螂順便給訓練室做了個徹底的大掃除。除了周雄也早上滴在地上的流沙包內餡之外,地上還有番薯糖水的番薯、海底椰西米露的西米、凍檸茶裏的檸檬片,應有盡有,熱鬧非凡——這且還不算藏在抽屜裏的飲料瓶果凍包裝薯片袋咖啡杯。

保潔阿姨拿著抹布連連歎息,同時對桌子底下幹幹淨淨的奚洛提出了表揚。

“怎麽能在訓練室吃東西呢?”奚洛非常不解。

“不是你先吃的嗎大哥!”隊友們痛徹心扉地齊聲高喊。

“我在路上吃,又沒拿進來!誰讓你們拿進來了?”

隊友們自知理虧,紛紛將目光投向周雄也。周雄也咳嗽了一聲,有點心虛地摸了一下自己口袋裏裝流沙包的塑料袋。

“以後,”他說,“都不準在訓練室裏吃東西。”

“不準在訓練室裏吃東西!”奚洛馬上站到隊長旁邊同仇敵愾。

♂♀

時間回到那個停電的七月末。

麵對這個先破壞了戰隊風格,又重塑了戰隊規則的人,周雄也如果說不頭痛,那是哄人哄己。

“你說被警察請出來了?負責咱們這片的不是對麵派出所的警察嗎?”周雄也問,“那個江警官跟咱不都已經挺熟了?你認識他吧。”

“江警官我當然認識啊,但不是他,是個沒見過的女警察。”隊友搖頭,“特別公事公辦,差點還要問老板的責。結果好說歹說才算了……”

“查嚴點也沒錯。”周雄也說,“下回去哪兒記著先拿身份證。”

“對!”奚洛被提醒了,嚷嚷起來,“我得拿著身份證去找她!”

“你去找她?以前也沒見你拿著身份證去找記者啊。”隊友揶揄他。

“那不一樣!那是有所預謀,這個是……”

“這個是?”

“這個是那個大姐眼瞎!氣死我了……什麽玩意兒!隊長,不是我說啊,你說這地方裝修得那麽好看有啥用啊?老停電受得了嗎?!”

“行了行了。”隊友哄他,“洛哥啊,其實我剛才沒好意思說……你上網搜一下你自己,然後給那警察看不就行了嗎?”

“對哦。”奚洛後知後覺地眨了眨眼,又立馬搖頭,“不行!這不是暴露我身份了嗎?而且那大姐就是眼瞎!憑什麽我證明啊!誰主張誰舉證啊!”

周雄也在旁邊聽著,琢磨過來為啥奚洛這回氣性這麽大了。同樣的一個話題,記者說得難聽多了,也沒看他特別當回事。這是因為他已經是自動將記者、媒體、黑粉都劃分到了“敵營”,既然已是敵人,那便說什麽都不作數,即使他們說他是個不穿衣服的大蘿卜,他也能麵不改色地該做什麽做什麽。但是,這次的情況好像是,他好好地在地圖上散步,突然一個和他全無利害關係的NPC走了過來,隨口說了一句:“哎,你怎麽是個沒穿衣服的大蘿卜啊?”

雖然都是同樣的話,但現實感和傷害程度則不是一個等級的東西。

“眼瞎眼瞎。”周雄也撥開了隊友,自己過去哄著奚洛。他渾然不知,在這兩年時間裏,他整個人已然被馴養出了一種光輝的父性。隻要奚洛不高興,他就想過去哄。

這個條件反射一般的毛病,歸根結底隻能追溯到他自己身上。他16歲的時候身高就已經竄到了一米八,無人敢冒犯的硬漢形象也頗具雛形,加上他當時癡迷《教父》,穿著打扮行為舉止一概按照馬龍白蘭度來,基本上就形成了那種方圓十裏,小孩子看見了都退避三舍的個人風格。如此成長下來,在他的內心深處,可能潛藏著一個渴望被弱小的動物所需要的人格。

當然,奚洛的本質並非是什麽弱小的動物,但他看起來像,這對多少已經有點饑不擇食的周雄也來說,也算足夠了。

“那隊長,沒辦法了。”奚洛氣得快,平複得也快,“那個遊戲隻能等來電了再接著播了。”

“好玩嗎?”周雄也問。

“還行吧……也說不上好玩不好玩,我一個大老爺們玩戀愛遊戲,要是還覺得好玩是不是有點太變態了。”奚洛有點糾結地思考著,“反正就是個談戀愛的頁遊,挺土味的。開篇神神叨叨地說一堆和遊戲沒關係的東西,不知道誰寫的腳本。那女主角一開始還說戀愛是幻覺,到第三章就開始說戀愛是戰爭了。可能根本不是一個人寫的,反正就先這麽玩著吧。”

戀愛是什麽?

這些人都沒什麽發言權。電競選手,一般十幾歲就一邊上學一邊進訓練營了,訓練營裏的男女比例可謂慘不忍睹,大家在這種極端環境下生出一個默認的規矩,即妹子是珍貴的寶藏,不得以任何個人原因將其私有化。身邊的妹子不能碰,遠方的妹子碰不到,女朋友這個詞就自然而然地被替換成了虛擬人物的等身抱枕,今天是遊戲角色,明天是漫畫角色,常換常新,永不疲憊。

女朋友?有的,在電腦裏。

奚洛對真實的“戀愛情緒”的記憶,可能需要追溯到幼兒園的時候。他喜歡同班的一個小女孩,就把自己的棒棒糖給她吃,然後想盡辦法和她一起坐,在做體操的時候堅持不懈地去拉她的手。但這段初戀自然是無疾而終,小女孩完全沒有搭理他,這還不算,還在一個夏天過後便轉了校。

他的初戀連序章都未來得及書寫,便宣告了結束。

升入小學之後,因為兒子著實調皮搗蛋,他那個當時尚還非常年輕,不懂得怎麽教育孩子,又看了不少不良少年叛逆談戀愛引發的悲劇的父親,一心擔心兒子給他惹出什麽麻煩,而想出了一個極其離譜的說辭。

“兒子啊。”奚父把背著小書包,一臉懵懂的兒子叫到麵前,認真而沉痛地說,“你記住,千萬不能和班裏的女孩子有接觸。你現在已經七歲了,和從前不一樣了。七歲的男孩子碰到女孩子的話,女孩子是會懷孕的。”

本著對成年人天然的敬重和信任,奚洛幾乎一絲猶豫都沒有地信了他爸的話。等到他明白這回事完全隻是他爸的信口胡言之後,那已經是初中時的事了。

被騙了六年,奚洛對女孩子已然生出了一種條件反射的恐懼。這種恐懼就和世間更常見的深海恐懼或者巨物恐懼差不多,是純粹生理性的反應。但凡三米之內有女孩子接近,他就不由自主地開始緊張。如果女孩子對他心懷好感,那就更加糟糕了。在他剛剛出道那年,有女粉絲在機場想過來要簽名,結果他身邊恰好沒有隊友在,他幾度掙紮,最後還是扭頭一路狂奔,還和韓國隊的死敵撞了個滿懷。

現在,他到底在圈裏打拚了四年,和女主持人、女記者也接觸了不少回,不至於見了女孩子掉頭就跑,但要說到戀愛程度的那種親密接觸,當然是不存在的。

好在戰隊內的老爺們兒也都是同病相憐,幾人坐在一起胡侃,侃到戀愛話題時,就像高中時一起沒做作業的同學一樣惺惺相惜起來。相惜之餘,幾人也開始發誓:“今年要拿冠軍!還要找到女朋友!”

大家的目標過於一致,以至於在賽季結束時的采訪上,記者從最右邊一個一個問,每個人都堅定地給出了相同的“新年目標是拿冠軍和找女朋友”的回答,團結異常。

“那這樣的話……”記者把話筒遞給奚洛,“我們問問洛大神喜歡的類型好不好?也給粉絲個機會。”

“我啊?”奚洛看著記者,反應超快地一笑,“怎麽著啊?我說了,你給我找一個?”

記者也是個能接茬的:“您先說啊,您不說我怎麽知道能不能給您找著?”

“那行啊。我啊……”奚洛張口就來,“我喜歡黑寡婦那樣的。”

“洛大神說的黑寡婦,就是漫威電影裏的黑寡婦吧?”

“對啊,我就喜歡她。”奚洛點頭。

這種采訪往往沒啥幹貨,不少記者自己不懂遊戲,順而也覺得觀眾們也不懂遊戲,便把采訪重點都放在了不知所謂的八卦問題上。光是回答想要結婚的年齡就回答了八次,大家都摸清了套路,開始胡說八道起來。他們的戰隊經理是個研究生才畢業的新人,特別嚴肅教條的一個人。為了這幫人滿嘴跑火車的事而把周雄也叫到辦公室約談了一回,沒人知道他們談了什麽,隻知道經理出來的時候,臉色不是特別好。

周雄也是個護犢子的,但那個時候,他並沒有真正領悟到——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出來混遲早都要還,沒事不可隨便說話的人間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