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局中之局

要懂得一個男人很難。是戰士,是懦夫,或者在他心裏住著一個鬧別扭的小男孩。

要懂得一個女人同樣很難。是蜜蜂,是毒刺,或者在她夢裏是一個長著翅膀的小女孩。

【1】

車子駛入隧道之後,陳突然變得有些奇怪。

他的手仍然抓著方向盤,腳懸在油門上方。他的眼神呆滯,麻木地看著前方。

陳突然控製不了自己的思緒。

他想起了文彥博在課上催眠那個學生的場景,那個男人居然利用水滴聲做到了瞬間催眠。陳不得不承認,他並沒有留意到水滴聲,而親眼見證了文彥博催眠許杏兒,他自己也開始相信催眠……

他忽然想起了文彥博跳車逃亡的身影……

他想起了文彥博在走進爛尾樓之前,曾經問過他:“現在你相信催眠了嗎?”

他想起了文彥博每次在下車的時候,都會囑咐自己:“開車的時候小心一些。”

最後,他想起了文彥博在課上播放的那盤錄像帶。

“一個睜大眼睛的男人站在中間,他的背後似乎是一條隧道,單調的牆壁飛快地向後移動,就好像這個男人正在一輛敞篷車上,而這輛車正在隧道中疾行,然後有人以男人的麵孔為中心錄下了這段視頻。

“男人的長相很普通,但卻透著一種讓人不舒服的氣質。他的眼睛睜得很大,而且瞳孔有些渙散,不知道到底在看什麽。另外,他從始至終沒有過眨眼這種生理行為。”

陳的腦海中不斷回放著那段錄像的內容,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忽然覺得錄像帶裏的男人有些眼熟。

咦,原來他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嗎?

陳感覺自己的世界變成了一段錄像,有些模糊,色調也有些雜亂。

而他是錄像的主角。

“錄像內容到了最後十秒鍾終於有了變化,似乎是這輛車子即將開出隧道,陳的身後終於不再是單調的隧道場景,而是逐漸變得明亮,直到整個屏幕都充斥著刺眼的白色。在陳的麵孔尚且能夠勉強看到的時候,他忽然閉上了眼睛。”

陳閉上雙眼,同時用力踩下了油門。

車子猛地加速,衝向地獄。

咣!

【2】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過天空,穿過大海,穿過街道,穿過紅房子那扇布滿灰塵的窗……

落在了父女的身上。

文彥博的哭聲悲傷、淒慘,還帶著失而複得的喜悅……

然後悄悄有了變化。

他抽泣著,身子也跟著顫抖,但眼中的擔憂和心痛已經逐漸變成了恨意……

文彥博哭得像笑,也笑得像哭。

【3】

要懂得一個男人很難。

是戰士,是懦夫,或者在他心裏住著一個鬧別扭的小男孩。

要懂得一個女人同樣很難。

是蜜蜂,是毒刺,或者在她夢裏是一個長著翅膀的小女孩。

譚依依熄滅了木屋的燈,並且將門反鎖,然後她跪坐在冰涼的地上,抬頭望著牆上的照片,忽然發現自己花了一輩子的時間也沒能看懂那個男人。

幸運的是,他同樣也沒能看懂自己;不幸也是如此,他似乎從來都沒有想過懂得自己。

譚依依很喜歡譚姨這個稱呼,因為當別人這樣稱呼她的時候,會讓她想起自己的名字,而不至於迷失成為一具忘記自我的軀殼。

她愛上許震實在太久了。

譚依依解開一直盤在腦後的頭發,瞬間煩惱絲傾瀉而下,已經長發及腰。或許是覺得裙擺束縛得太緊,她雙手用力一撕,頓時緊繃的長裙變得寬鬆起來。

此時此刻,月光之下的譚依依已經煥然一新。

她像是一朵黑色的蓮花,在夜裏泛著淒美的光澤。月色撫平了她的皺紋,就好像歲月也被她的美麗而震懾,逐漸倒流,最後讓她變回了一個少女。

那一年,許震仍是少年,譚依依仍是少女。

已經沒有人知道,他和她的相識,甚至要早於虞小青。

“班長,你這麽做事有點不太仗義吧?不就是逃了一節課嘛,反正昨天老班又不在,用得著你千裏迢迢趕去打小報告?”少年穿著白襯衫,脖頸的扣子鬆開了兩顆,他的表情透著驕傲。

少女專心做題,沒有說話。

氣憤的少年一把搶過少女手裏的鋼筆,然後狠狠扔在地上,頓時墨水四濺。

直到這時少女才終於抬起頭來,她的表情就是沒有表情,一片木然。她一句話都沒有說,就隻是盯著少年的眼睛。

就像是兩隻鬥氣的公雞,他和她互相瞪著對方。過了許久,少年終於率先敗下陣來。

他覺得有些丟臉,於是憤憤地坐回最後一排,蹺著二郎腿望向窗外。

少女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撿起鋼筆,發現筆尖已經彎了,筆身用來裝墨水的地方也碎掉了。向來沒什麽表情的她,罕見地皺了皺眉,她將鋼筆放好,然後又彎下腰去處理地上的墨跡,還不忘和周圍濺上墨汁的同學說抱歉。

這一切被少年看在眼裏,異常不適。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反正他就是不喜歡那個虛偽的班長。

這世道就是如此,學渣往往看不上學霸。

放學的時候,少女背著破破爛爛的書包離開,少年看著她的背影怔怔出神,忽然發現她馬尾辮上的發卡又舊又醜。

她的家境應該不是太好吧,但那支鋼筆一直被她珍惜得很好,貌似每次用完都會仔細地擦一擦。

唉,我怎麽會注意到這種事情,真是有病。

少年覺得自己不僅有病,而且病得不輕。他居然偷了老爸的一支“英雄”,第二天遞到了少女麵前。

“喏,賠給你的。”

少女看都沒看,依然在專心做題,她輕聲說道:“如果我不把你逃課的事情告訴班主任,對其他安心上課的同學不公平。”

“好好好,你說的都對,我錯了行不行?”

少女重回緘默,一言不發。

少年把鋼筆往前挪了挪:“這鋼筆你收下吧,就當我賠禮道歉了。”

少女輕輕搖頭。

“你不要我可扔了啊!”

還是不說話。

少年氣憤地把鋼筆扔進了門口的垃圾桶,然後摔門而去。

少女麵不改色,但她突然發現自己遇到了一道難題,怎麽算都解不開。

當時的譚依依並不知道,許震其實從那一刻起,就成了她一生解不開的難題。

譚依依看著照片裏的許震,神情哀傷。可是看著看著,旁邊的那個女人,還是難免進入了她的眼中。

虞小青。

或許她沒有出現的話,自己已經和許震在一起了吧?

少女考上大學的那年許震沒考上,可笑的是,考上的人因為家境貧寒而上不起,沒考上的人卻因為家境富裕而沾沾自喜。

少女的父親患有絕症,整日靠著醫院開的藥續命,家裏為了負擔醫藥費已經傾家**產,所以她的學費和生活費,必須要自己來掙。

十八歲的少女挺直腰板,放下書包,扛起了這個年紀本不該有的責任。

她當了一名家教,畢竟讀書是她的特長。

出乎意料的是,她的第一個學生……居然是許震。

譚依依的眸子裏有月光流轉,倒映出往昔難忘的一幕幕。

雨夜,上完課後,她冒著雨回家,許震在母親的強烈要求下追了上去,打著傘送了一路。她走著走著,莫名其妙地哭了起來,意氣風發的少年表示要幫她解決所有問題,她卻說:你連個大學都考不上,憑什麽幫我?

一年過後,少年考上了同一所大學,拿著錄取通知書在她麵前顯擺說:學姐,這下對我刮目相看了吧。她隻是瞪了少年一眼,什麽也沒說。

少年逐漸長成了男人,他的心思依然不放在學習上,天天動著歪心思。他說他爸是商人,他這叫子承父業。

少女也逐漸長成了女人,她的心思已經不能全部放在學習上,因為家裏的情況變得越來越糟。

大概就在那個時候,女人開始幫助男人打理一些事情,算是各取所需。

一眨眼,五年過去了。

男人的事業已經小有成就,還找了個門當戶對的女朋友,轉眼兩人就要結婚了。

女人對此沒什麽反應,隻是把馬尾辮盤了起來。

這一盤,就是一輩子。

虞小青死得很早,譚依依也逐漸發現許震的生意越做越大,自己已經幫不上什麽忙。她提出過離開,卻被男人留下了。

他說,你就當我是習慣了吧。

譚依依一時心軟,從此把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了許家。

她曾經天真地以為,虞小青已經死了,許震遲早會忘掉那個女人。可是她沒有想到,有些人,死後才真正開始對這個世界產生影響。

虞小青死後,許震的性情變得越來越古怪,就連家裏的兩個孩子也有著與同齡人不符的心智。

譚依依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旁觀者,她親眼目睹了這些變化,心中頭一次產生了一絲恨意。

即便之前許震和虞小青結婚的時候,她也沒有恨任何人,她隻是覺得有些酸苦。

畢竟從一開始她就沒有奢望過什麽。

可是當她看見許震變得鬱鬱寡歡,卻突然有些恨起了虞小青。

是那個女人毀掉了許震的生活。

恨意就像是毒品,一旦纏身,再難擺脫。

許震心中係念著亡妻,多年來未曾碰過譚依依哪怕一根手指。譚依依也了解許震的想法,把自己打扮得盡量保守,甚至說是蒼老。

她知道自己必須如此,否則總有一天當許震無法控製自己,一定會把她從自己身邊趕走。

譚依依就像是許震的影子,她作為一個附庸品太久,於是很多人會情不自禁地忽略掉她的頭腦,她的智慧。

除了許震沒人知道,這個叫作譚依依的女人,是曾經讓許震覺得無計可施,並且給予他最深刻鄙視的女人。

她會變成這樣,隻是為了一個男人。

譚依依替代著虞小青的位置,把許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同時在其他成員之間保持著微妙的中立。

如果沒有她,這個偌大的家恐怕早就四分五裂了。

譚依依為自己的付出不感到後悔,就像是許震早已習慣有她在身邊,她也早就習慣了陪伴在許震身邊。

但是表麵的風平浪靜卻不代表著“不恨”。她對虞小青的恨多年前埋下,又經曆了歲月的發酵,如今味道變得更烈。

譚依依努力壓抑著這股恨意,希望永遠沒有表露出來的那天。

然而那天還是到來了。

許震病重在床,他的病情越來越重,白天或許還算清醒,但是到了夜裏就會惡化。

在他神誌不清的時候,是譚依依一直守在他的身邊。

女兒遠在國外,領養來的兒子貌合神離,骨子裏透著對父親的畏懼。

隻有譚依依,一直陪在他的身邊,不離不棄。

深夜,許震虛弱至極地說:“我覺得好冷……”

譚依依為他蓋好被子,用雙手輕輕摩擦著他冰涼的手。

許震說:“最近天黑得越來越早了……”

她為他打開了台燈,頓時屋裏亮了起來。

許震微微閉上眼睛,嘴裏喃喃地說:“謝謝你……”

她滾燙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下,在他的手背上摔成一朵微小的水花。

譚依依咬了下嘴唇,她的心如年輕時那般悸動。終於她做了一個決定,鼓足勇氣說道:“其實有些話我一直想要和你說。”

有一句埋藏了大半輩子的話,她微微張開嘴,想要說出。

然而話到了嘴邊的時候,許震卻仿佛夢見了什麽……他猛地睜開眼睛,盯著譚依依的臉。

譚依依還未來得及擦去淚痕。

許震說:

青兒……青兒……

譚依依忽然聽到了“啪嗒”一聲,仿佛心碎的聲音。

她的眼神逐漸變得空洞,辛辛苦苦陪伴了他這麽多年,到最後在他心裏依然沒有自己的一席之地嗎?

這……算是……什麽?

這到底算什麽!

譚依依心中對虞小青的恨忽然被怒火點燃,然後一發不可收拾。

她憤怒地站了起來,發狂般摔打著木屋裏的東西,她推翻了書櫃,踢倒了木椅,她還用力摔壞了相框,將裏麵的照片扯了出來。

“虞小青……虞小青……”

譚依依把照片撕成兩半,然後又把虞小青的那一半撕得粉碎,宣泄著這些年的恨。她將碎片一把揚出,然後仿佛抽幹了全身的力氣,“撲通”一下坐在地上。

譚依依把許震的那部分照片用力按在心口處。

她感到難以忍受的心痛,甚至痛到出現了幻覺。

她看見——

一片純白的空間之中,她變作少女的模樣,許震也重回少年時,他穿著白襯衫,就站在自己的麵前。

許震笑著說道:“好久不見。”

譚依依淚流滿麵,張開嘴不知道說些什麽。

許震將她擁入懷中。

譚依依哭著說:“對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許震輕輕拍打著她的後背。

“可我真的好嫉妒她,所以我設計讓你懷疑許為仁,還讓你把繼承權給了許杏兒……我就是不想讓她的遺願實現,我要她的女兒不得安寧……”

“我要她領養的兒子和親生的女兒自相殘殺,甚至發生不倫!我要她死不瞑目!”

譚依依哭著喊著,用力抱著幻想中的許震。

突然,她感覺許震在掙脫自己。

“為什麽,你覺得我是個惡毒的女人嗎?”

“你開始嫌棄我,想要離我而去了嗎?”

譚依依看著許震,發現已經看不清他的麵容,隻能看到一個掙紮扭曲的人形怪物,仿佛她懷中抱著的是一隻野獸。

他想要脫離她的囚牢。

“你是我的,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了,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了!”

譚依依發瘋般地咆哮著,她用盡全身的力氣抱緊懷中早已麵目全非的男人,好像要把他揉入自己的血肉之中,與其合為一體,永永遠遠再也不會分離。

可是男人終究還是消失了,就像是一場醒過來的夢,就像是一個在風中破碎的泡沫,他消失得是那樣迅速,幾乎隻是一眨眼的工夫,幻想變成了無窮無盡的空虛。

“哇啊!”

譚依依高仰起頭,用著最後的力氣,哭喊。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穿過天空,穿過大海,穿過墓園,穿過木屋那扇明晃晃的玻璃窗,落在了一張由傷心到絕望,由絕望到癲狂的精致臉龐上。

【4】

一個月後。

城外那棟半途廢置的爛尾樓就像一隻沉眠的鋼鐵怪獸,一夜之間忽然重新醒來。但曾經親手策劃了它的那個男人正躺在病**,仿佛永遠不會蘇醒。

那個孤孤單單的墓園,木屋裏重新掛上了一張許震和虞小青的合影,屋外的花田裏則多了一塊小小的石碑,上麵寫著“譚依依”三個字。

江城大學的下課鈴聲響起,學生們紛紛湧出教室,等到所有學生全部離開之後,一個男人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神色匆匆地取車,開往不遠處的小學。

那裏有個乖巧的小女孩,戴著一頂大大的遮陽帽,站在校門裏,正踮著腳尖向外張望。

【5】

此時此刻,許杏兒站在許氏大廈的頂層,目光穿過落地窗落在不知名的地方。

此時此刻,她依然孤單。

【6】

一個月前。

警方將箱子送回了許杏兒的手中,身受重傷的許為仁則直接被送到了醫院。至於那個可憐的司機,已經在車禍現場死亡。

無數人的目光落在了箱子上,落在了許杏兒頸間的傷痕上,他們想知道在許震死後,這對姐弟之間發生了什麽。

“許小姐,請問許為仁遭遇車禍是不是你一手策劃的?”

“聽說許震的死也與你有關,你有什麽要解釋的嗎?”

麵對這些質疑與惡意,許杏兒什麽都沒有說,她隻是悲痛地撥動輪盤,打開了密碼箱。

箱子裏麵隻裝了一張紙,紙張很薄,甚至微微發黃。

許杏兒將這張紙鋪開,放在身前,於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上麵的內容。

這是一張領養證明,來自二十八年前。

領養人是許震、虞小青,而被領養人則是……許為仁。

事實真相經曆了諸多波折,終於在這一刻暴露在清晨的陽光下。

但真相並不溫暖,隻是冰涼。

伴隨著領養證明的公布於眾,許杏兒的形象頓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在這之前,許為仁有意誘導輿論,把許杏兒打造成了一個毒殺自己親生父親,然後回國奪取繼承權的惡毒女人。

然而在這一刻,她忽然變得溫柔、善良起來。

原來許震臨終前給她的箱子裏竟然裝著這樣的秘密,可是這個善良到了極致的女人卻選擇保守秘密。她獨自麵對著所有流言蜚語,卻不願意公開箱子裏的內容,其實是為了保住許為仁。

至少在她的內心深處,她仍把自己當成許為仁的姐姐。

隻是沒想到那個惡毒的弟弟居然不擇手段地奪取箱子。他一定是要毀掉領養證明,然後便可以名正言順地奪取許氏財團。

許為仁甚至為了奪取箱子深深傷害過許杏兒,即便如此,許杏兒也沒有抱怨哪怕一句話。

她的克製,她的隱忍,真是許家的“優良血統”。

一個月的時間將真相不斷發酵,許杏兒終於得到了許氏財團上下所有人的信任和尊敬。比起做事風格雷厲風行的許為仁,他們更樂意接受溫婉的許杏兒。

許杏兒得償所願,真正繼承了父親留下的財團。

但她並不覺得多麽開心,反而感到空虛。

她取出手機看了一眼,並沒有那個人打來的電話,這讓她覺得有些遺憾。

或許他沒有收到那段錄像?

或許,他隻是沒有勇氣再來見我。

【7】

文南吃過晚飯之後就把自己關在臥室裏,認認真真地做著作業。

文彥博將碗筷洗淨,然後摘下圍裙,來到了電腦前。

他看著桌麵上那個名為“23252”的文件,思緒千回百轉。

通過名字他就可以判斷出發來視頻的那個人是許杏兒,因為這算得上是一個隻屬於他和她的秘密。

他更是曾經借助這串數字獲取了許杏兒的信任,從而對她進行了更深層次的欺騙。

文彥博對此感到內疚,畢竟在拯救南南和告訴許杏兒真相之間,他幾乎沒有猶豫就選擇了前者。

他打開了視頻,裏麵隻有兩個人,一個是許杏兒,另一個則是譚姨。

當時許家僅存的兩個女人貌似在聊天,實際上卻在進行著言語上的交鋒。

視頻中的許杏兒說:“譚姨,你有聽過什麽秘密嗎?”

譚姨搖了搖頭。

許杏兒說:“那我就隻能大膽想象了……許為仁其實是爸媽從垃圾桶裏撿來的。”

譚姨把茶杯端到嘴邊,然後發現裏麵已經沒有一滴茶水。

在文彥博看來,這個動作意味著太多。

譚姨並不是真的口渴想要喝水,她隻是想要借助茶杯掩蓋自己的表情……比如說,笑容。

她的嘴唇輕輕抿著,但卻不由自主地扯出一個微妙的弧度,幸好被杯子擋住,所以許杏兒才沒有看到。

當文彥博看到譚姨的這個表情時,瞬間想通了一切。

許為仁並不是殺害蔣重輕的凶手,一直以來置身事外的譚姨才是真凶。

在這盤棋局中,他和蔣重輕,才是最無辜的棋子。

隻不過,事到如今,這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了。

害死蔣重輕的譚姨已經服法,但是因為她的精神狀況極不穩定,所以暫時被關在了精神病院。綁架南南的許為仁在一場車禍中成了植物人,叫作陳的司機則當場死亡。

文彥博覺得自己應該放下仇恨,這樣也可以幫助南南早日擺脫心理陰影。他時刻提醒著自己,他首先是一名父親,其次才是其他的身份。

可是這些天來,他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個人,文彥博以為這是前段時間那場磨難留下的痕跡。

他的眼前時常會出現幻覺,比如一隻紅氣球,比如她的臉龐。

雙眼無神地盯著電腦屏幕,文彥博的內心陷入前所未有的掙紮。有一個聲音在說,全都已經結束了;然而還有另一個聲音在說,還沒有結束。

最後他猛地回過神來,看到“23252”,在心裏暗自做了決定。

文彥博輕輕敲了敲南南的門,說道:“爸爸有事要出去一趟,你乖乖在家,有事給我打電話哦。”

文南說:“知道啦,爸爸。”

文彥博回味著女兒說的那聲“爸爸”,心想曾經在什麽時候,他有兩個女兒,當她們一同呼喊自己爸爸的時候,他是那樣幸福。他曾有一位愛妻,還有一位將他視如己出的嶽父,他曾經是那樣幸福。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幸福悄然離去了呢?

離開家後,他見的第一個人,是吳瑤。

同為蔣重輕的學生,吳瑤在得知老師其實死於一場謀殺之後,情緒尤為激動,而且還陷入了深深的自責之中。因為當初文彥博提出質疑的時候,她卻認為師哥患上了“被害妄想”。

文彥博並沒有指責吳瑤的意思,而是安慰說:“別難過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吳瑤擦拭了一下眼角,抬頭擠出一個笑臉,問:“南南怎麽樣了?”

“還好,看樣子並沒有留下什麽心理陰影。”

“不愧是你的女兒,心理素質真好。”

文彥博微笑說:“自從北北出事之後,南南就很會隱藏自己的情緒,不想讓我為她擔心。”

“真是個讓人心疼的孩子。”吳瑤話鋒一轉,“不過警方對於許家的事情並不能幹預太多,希望你能理解,畢竟這屬於家庭私事。我們能做的,隻是將譚依依暫時關在精神病院,以及等待許為仁醒來後再繼續進行調查。”

“我能理解警方的難處,隻是……我想要見譚依依一麵,可以嗎?”

吳瑤看著文彥博的眼睛,沉默良久,終於笑道:“好啊,等事情結束後記得約我一起帶南南出去春遊!”

文彥博笑著應允,然後在吳瑤的幫助下見到了第二個人,譚依依。譚姨所在的病房很偏僻,在醫院的角落,外麵有警員一直看守。據說她時常會失去理智,在屋裏大吵大鬧,有時情緒激動到還會傷害自己。

文彥博見到譚姨的時候,她的臉上沒什麽表情,身上露出不少抓痕。而那些傷痕的始作俑者——指甲,則已被剪到短得不能再短。

曾經淡雅且幹練的女管家,如今居然變成了這副模樣。

譚姨坐在病**,看了一眼站在門口的文彥博,隨即便重新低下頭,盯著自己的腳趾發呆。

文彥博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他說:“我想和你聊聊。”

譚姨的聲音很小,她仍然沒有抬頭,就像是一個做錯事的孩子:“你想聊什麽?蔣重輕、許杏兒,還是許為仁?”

文彥博說:“我想聊聊許震。”

聽到那個名字的瞬間,譚姨的小動作、眼神,甚至是呼吸全都停了下來,她仿佛變成了一尊雕塑。

文彥博繼續說道:“有些事情,我想如果許震還活著,也一定希望你能知道。

“許震的心病一直很嚴重,最初是因為思念虞小青,後來老師的離奇死亡,又給了他沉重的一擊……但是除此之外,還因為一些秘密。當然,這些對於你來說已經不是秘密了。把一個領養的孩子當作親生的,還要讓所有人都認為這就是真的,許震為了保護這個秘密花費了太多心力,他甚至經常害怕自己會不會在說夢話的時候說出這些。

“在老師死後,我和許震曾經相處過一段時間。那時候我一直有一個困惑,既然許震和蔣老師的關係那麽親近,難道他就不在乎老師的死活嗎,難道他就不想找出真凶嗎?後來我自作聰明地想,許震明知道凶手就是許為仁,所以才要包庇他。”

譚姨眨了一下眼睛。

文彥博說:“可是,許震包庇許為仁是為了讓一個毫無汙點的人繼承財團,但他後來卻把財團給了許杏兒。你覺得,許震會做這麽一件自相矛盾的事情嗎?他一邊在隱瞞養子殺人的真相,一邊卻又把財團和箱子給了女兒,把養子逼上絕路?”

譚姨扭頭看向門口的文彥博,突然覺得那個男人和年輕時候的蔣重輕一模一樣。

“所以說啊,其實許震在包庇的人,不是許為仁,而是你。”

譚姨瞪大眼睛,撕心裂肺地吼道:“你胡說!你胡說!”

“許震從一開始就知道是你殺害了蔣重輕,這就是事實!”

“你胡說!如果許震知道凶手是我,他就不會懷疑許為仁,更不會決定讓許杏兒回來繼承財團!”

文彥博露出一絲苦笑:“老師為他做了半輩子的心理顧問,其實到頭來隻改變了許震一點,那就是讓他懂得尊重女兒的意願。許震曾經聯係過許杏兒,問她是否願意繼承財團,許杏兒給了肯定的答複。”

“這不可能!我不相信!”譚姨陷入崩潰之中。

守在門外的警員聽到了吼聲,於是將文彥博請出了病房,護士手裏拿著鎮靜劑,急急忙忙地走向歇斯底裏的譚姨。

那是文彥博最後一次見到譚姨,他很清楚,自己再也不會見到那個殺人凶手了。

男人深深呼吸,平複心情,離開了精神病院。

在猶豫了很久之後,他終於撥通了許杏兒的電話號碼。

【8】

許杏兒終於等到了文彥博的電話,約在一間熟悉的咖啡廳。

上一次在這裏見麵,大約是十多年前吧。時間過去得太久,現在已經記不起當時為什麽會來這裏了。

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這間咖啡廳還是老樣子。

隻是,那時候的文彥博是不喝咖啡的。

男人和女人坐在靠窗的位置,麵對著麵,卻一言不發。

文彥博抬頭看了許杏兒一眼,發現她也在看著自己,他忽然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半拍。

許杏兒微微挑眉,輕輕歪著頭,然後露出一個和美可愛的笑容。

文彥博清了清喉嚨,終於有些緊張地說道:“對不起。”

許杏兒的眼睛笑得像是兩道月牙,“沒關係。”

這一刻,許杏兒感到發自內心的愉悅。信任有時候來自給予,當文彥博選擇信任她的時候,她也就選擇了信任文彥博。

但是文彥博並不知道,愛情有時候也是如此。當許杏兒選擇愛上文彥博,文彥博也就選擇愛上了她。

他和她之間的那場催眠,尋找箱子和密碼其實才是表象。在催眠過程中留在彼此心中的那些信息,才是深入骨髓的關鍵。

在許杏兒被文彥博催眠的同時,文彥博也從女人的意識世界中看到了她的故事,看到了自己在她生命中的含義。

當文彥博得知自己是她生命中的一隻鷹,嘴裏叼著一塊百般滋味的糖果,他如何能讓自己不動心。

他先是對許杏兒的經曆感到好奇,然後又為往事感到內疚。

他最終欺騙了許杏兒,但許杏兒卻幫他找到了害死老師的真凶。

其實早在不知不覺之中,文彥博便動了心。

許杏兒知道這些,所以才會期盼著他打來電話。

隻有她自己清楚,繼承許氏財團對她來講其實並不算是最重要的事情。從開始的時候,她真正想要的就是……

文彥博突然說道:“我的這句道歉,送給十年前的你。”

許杏兒的呼吸忽然一窒,腦海中的那些念頭也隨之停頓。

“十年前我沒能正視你的感情,所以讓你受了很多的苦,這些是我不對。”

許杏兒說:“沒關係的。”

雖然嘴上這麽說,但她的心裏卻有一種不妙的預感緩緩出現。

文彥博像是喃喃自語:“不過這麽多年過去了,你在國外受了很多苦,回來之後更是如此……其實我也不好受,不是嗎?我的妻子離開了我,我的女兒一死一傷……”

男人和女人四目相對,男人神情憂傷,女人的笑容則凝固在了臉上。

文彥博說:“這樣的結果,你滿意了嗎?”

許杏兒的笑容雖然有些僵硬,但她依然堅持著微笑。“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其實我也希望你在這個局裏一直扮演受害者,但可惜的是,你還是露出了一些破綻。

“在我對你進行催眠的時候,你曾經對我說過,國外的催眠十分厲害,你還提到了Omni催眠和量子催眠……你從來對催眠都不感興趣的,絕不可能知道這些專業名詞……唯一的解釋就是,你在國外也學習了不少和催眠有關的知識。”

許杏兒笑著解釋說:“我隻是自學了一點而已,因為我想要和你多一些共同語言。”

“不,你可不是自學那麽簡單,你甚至比專業的催眠師還要厲害。說實話,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可以在催眠狀態下隱藏秘密的人……而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

“在你的原始夢境中,箱子的密碼是在許為仁手中,然而實際情況卻完全不是這樣。想要做到這一點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欺騙自己。也就是說,你甚至不停地欺騙自己,讓自己都覺得密碼真的在許為仁手裏。”

許杏兒:“你說的這些都隻是推測,沒有證據,即便有證據也沒有意義。”

她感到有些口渴,於是用手握住了溫熱的咖啡杯。

然而文彥博卻抓住了她握著咖啡杯的那隻手,說:“不,有意義。”

男人的手心是滾燙的,甚至比杯子還要熱一些,這讓許杏兒覺得更加不安。

文彥博抓著許杏兒的手,露出了一個微笑,笑容裏夾雜著自責、後悔,還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他笑了,她卻不再笑了。

許杏兒的神情變得哀傷。

文彥博說:“許震讓你回國繼承許氏財團,並且在臨終前把箱子和密碼全都給了你,是為了給你留一張底牌……他最終還是狠不下心對付許為仁,但是又擔心你鬥不過許為仁。隻是許震還是低估了你,你不僅鬥過了許為仁,還把箱子利用得淋漓盡致。

“你從一開始就知道箱子裏麵裝的是領養證明,但你卻向外傳遞出虛假的信息,讓許為仁以為箱子裏裝的是其他重要的東西,而且關乎著許氏財團的命運。你之所以這麽做,是因為當時財團裏的流言蜚語對你極為不利,如果你突然公布領養證明,許為仁完全可以造謠說是你偽造的,這樣一來並不能起到太大作用。

“但是如果領養證明最終落在了許為仁手裏,然後再借著他的手公之於眾,那麽領養證明的作用就大了許多。你就是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甚至不惜傷害自己,布了一個瞞天過海的局。”

許杏兒其實並沒有聽清文彥博說了什麽,她隻知道……他已經全都知道了。除此之外,她就像是嬰兒吸吮著奶水一般,感受著他手掌的溫度。

因為這一刻是那樣難得。

文彥博說:“許為仁並不知道你在國外學習過催眠,所以對你毫無防備,在與你多次接觸之後得到了許多錯誤信息,比如箱子的密碼在他手裏,比如你是一個無害無辜的簡單女人,比如你真的是因為失眠才接近我、讓我做你的心理顧問。

“譚姨設了一個讓許氏四分五裂的局,犧牲品是我的老師蔣重輕;而你則設了一個讓自己獨攬大權的局,犧牲品是我和我的女兒南南。你故意接近我,讓許為仁認為可以通過我得到箱子,所以他才綁架了南南並以此相要挾。

“至於後來我給你發錄像,假裝幫助你,借此獲取信任,你都隻不過是在將計就計罷了。隻要你演得足夠逼真,許為仁就會越陷越深,並且最後由他自己迫不及待地搶走箱子。”

許杏兒依舊什麽都沒有聽到,她望著文彥博的嘴怔怔出神,思緒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

自己是從什麽時候起,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麵前的男人呢?

真是可笑,居然已經想不起來了。

文彥博說:“真是可笑,我居然一直被你蒙在鼓裏,天真地以為許為仁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卻沒有想到真正的幕後黑手其實是你。”

許杏兒說:“我隻是想要取回原本就屬於我的一切,這很過分嗎?

“十年前,我輸了親情,輸了愛情,輸了所有,現在我通過自己的力量取回一切,這很過分嗎?”

文彥博搖了搖頭,“你總是覺得自己輸了,但事實真的是這樣嗎……許震把你送往國外是為了保護你,虞小青為了讓你遠離紛爭,不惜委屈自己領養了一個男孩當兒子……其實和許為仁比起來,你從來都沒有輸過。”

許杏兒:“那你呢?”

文彥博:“你怎麽知道,我對你從來沒有動過心?”

許杏兒愕然。

文彥博:“輸和贏,錯和對,到最後都是傷心。”

是啊,現在許杏兒贏了,可她依然在傷心。

她多麽希望回到曾被文彥博催眠進入的那個世界裏,他同意陪著自己一起去國外,在飛機上和她聊天,天南地北再不分開。

想到這些,淚水已經溢滿眼眶。

這時,文彥博突然鬆開了手。

許杏兒驀地握緊了咖啡杯,手心滾燙,手背微涼。

文彥博說:“我以前有個病人叫老胡,他患有妄想症,總覺得有個人在控製著他的思維。”

“你說這些有什麽意義?”

“後來他撞死了我的女兒,北北。”

文彥博的眼中同樣滿是淚水:“其實早在那個時候,我就已經輸了。”

天色漸晚,咖啡館忽然開了燈,是溫馨的米黃色。老板在櫃台細心擦拭著手裏的杯子,空氣中洋溢著咖啡的香氣和木製家具的木頭味兒。咖啡廳裏還掛著不少紅氣球,有的拴在椅背,有的斷了線飛到屋頂,怎麽也出不去。

文彥博抬起頭看著天花板的紅色氣球,輕聲說:“噓——你聽。”

許杏兒終於留意到店裏正放著一首熟悉無比的老歌。

“時光一逝永不回……往事隻能回味……”

“春風又吹紅了花蕊……你已經也添了新歲……”

“你就要變心像時光難倒回……我隻有在夢裏相依偎……”

許杏兒輕輕閉眼,淚水滴落,墜入杯中,**起一圈漣漪。

叮咚。

懷表一般的水滴聲。

她緩緩睜眼,看見一隻手就在自己眼前。

文彥博忽然打了一個響指。

“啪!”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