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你是溫柔的劫難

他與她在秋天相遇,在冬天相知,在春天相愛,在夏天分離,至此,不如就將往昔,埋葬在年少的記憶裏。

權當是好夢一場,夢醒茶涼,如同電影散場,不再有所奢望。

高中畢業後,風筱綺和葉墨同時就讀於帝城大學,她在中文係,葉墨在法學係。

整整四年,風筱綺拿獎學金拿到手軟,與此同時又是話劇社編劇部長兼學生會骨幹,校內愛慕她的優質男生自然數不勝數,所以每逢節日她都會收到各式各樣的情書和禮物,以及從早到晚的告白電話轟炸,無論拒絕多少次,仍然有人鍥而不舍,堅信有夢想就會有奇跡。

直到後來葉墨親自出馬,在某次社團活動中與她牽手亮相,這期間摟腰、耳語、擁抱一條龍親密服務,令旁觀者們徹徹底底確定了兩人的關係——原來風部長早已名花有主,交往對象是法學係係草,惹不起惹不起。

從那以後,就再沒有人敢打風筱綺的主意了。

而在事業發展方麵,她從大二上半學期就開始陸續出版個人作品,賣出漫畫、遊戲和影視版權無數,並擔任了一部電視劇和兩部網劇的主編劇;大三時,她在曾與母親李書穎有過深度合作的蒹葭文化傳媒公司實習,鑒於實習期間表現優秀,加之是當紅作家,擁有大批粉絲,相關經驗豐富,畢業後直接簽約,在帝城工作一年後,調到了公司新設立的平城分部任職主編。

她回到平城的那一天,李書穎做了滿滿一大桌子的好菜,風明洲也特意推了朋友的酒局邀請,一家三口坐在一起,開開心心吃了頓慶功宴。

“閨女還是留在自己身邊最放心,”風明洲喝著小酒,美滋滋地開口,“綺綺,回到平城工作多好啊,有什麽事我倆還能照應你一下,這決定太明智了。”

風筱綺笑道:“爸,我以為你會覺得失望的,畢竟我一回來,你和我媽就又沒有二人世界了。”

“沒關係,我知道你已經聯係了公司附近的Loft公寓,不在家裏住。”

“啊……你果然棋高一著,我甘拜下風。”

李書穎嗔怪地推了風明洲一把,轉過頭來語氣寵溺:“別聽你爸的,在外麵如果住不習慣,隨時回家。”

“嗯,知道了媽。”

飯後,風筱綺回房間整理東西,準備明天就搬到新租的公寓去。她在書架上翻找著最近新書要用的參考資料,誰知資料沒看見,倒是看見了安靜躺在角落裏的那本畫冊。

畫冊裏收集了當年景瀟為她畫的所有肖像,每一張都保存完好,依次翻看過去,就仿佛又回到了青澀的高中時代,重溫了有他陪伴的時光。

似乎真的已經分別太久了,但想念卻並未因此而淡化分毫,這些年她曾一次又一次在夢裏勾勒他的眉眼,醒來後心中偏又空空如也,說不出的失落孤獨。

總有一天會徹底忘記的吧?她盼望如此,卻又不舍如此,畢竟那位遠走的少年,承載了她年少時全部的溫柔與愛。

書架下麵的抽屜裏,放置著她十七歲生日那年景瀟送給她的那串玫瑰色碧璽手鏈,她端詳良久,最終將其一並放入了行李箱。

這時,她的手機鈴聲響了,屏幕上顯示著沈喬的名字。

“喂,喬喬?”

“綺綺,明天要不要一起吃飯?林嶽請客,說給你接風。”

“好端端的,他給我接什麽風?”

沈喬笑嘻嘻道:“因為好久沒見了啊,林嶽總念叨著欠你一頓飯,就當是慶祝你順利調回平城。”

風筱綺略一思忖,欣然同意:“也行,地點在哪裏?”

“橋本居酒屋,就在你新租的公寓附近,明天下午我讓林嶽開車去接你,順便幫你搬行李。”

“唔,你使喚男朋友的功夫,越來越爐火純青了。”

林嶽的確早已經成為沈喬的男朋友,就在沈喬讀大二那年,他買了九十九朵藍色妖姬,叫了一群兄弟,在平城師範大學的圖書館外放飛了五百二十隻心形氣球,當眾向她告白,然後沈喬淡定同意,並誇他榆木腦袋終於開竅了,不枉自己等了那麽久。

不過風筱綺每次想起來這事兒,都免不了要吐槽一番。

“恕我直言,你要是夠聰明,早在高中畢業那年就該表白了。”

坐在對麵的林嶽,氣質較之當年顯得成熟不少,但他一開口,立刻就破壞了這種感覺:“這五年咱倆統共也沒見幾麵,每次見麵你都要數落我一遍……我那不是害怕自己一廂情願,其實喬喬根本不喜歡我嗎!”

風筱綺似笑非笑:“喬喬不喜歡你?那你覺得她喜歡誰?”

“那時我以為……她喜歡齊侃……”

“喬喬要是喜歡齊侃,齊侃早就留在平城跟她在一起了,還能報考海城的大學?喬喬成天陪著你出去鬼混,你看不出她是什麽心思?女孩子的青春能這麽耽誤嗎?”

“我那時是真沒看出來啊,誰讓喬喬一天到晚總是嫌棄我?”林嶽表示自己很委屈,“但現在我明白了,並非青梅竹馬就一定要兩情相悅,你看你當初跟葉小哥不也是純潔的革命友誼,跟我瀟哥才發展出了愛情故事!”

風筱綺喝茶的動作一頓,她瞥林嶽一眼,麵無表情地放下了瓷杯:“我跟你瀟哥,沒什麽故事可言。”

“啊?”某人立刻意識到自己講錯話了。

沈喬原本還興致盎然地旁觀風筱綺罵林嶽,此刻見氣氛不對勁,忙在林嶽腰間軟肉上狠狠掐了一把:“胡說八道,是不是活膩了?”

林嶽滿臉尷尬,趕緊把菜單遞給風筱綺:“來來來,自己看想吃點什麽!”

風筱綺微微一笑:“就你打開的這一頁,都點了吧。”

“哦……”

壽喜鍋端上來,刺身拚盤端上來,玉子燒、天婦羅、章魚軍艦和櫻花壽司端上來,直到所有菜都上齊了,風筱綺依然在低頭玩手機,沒說一句話。

沈喬瞪了林嶽一眼,決定換個話題,緩和一下風筱綺的心情,豈料還沒等她琢磨好,林嶽就又自作聰明地開口了。

“那個……風筱綺啊,按理說你大學四年都跟葉墨在一起讀書,對他,你就真沒什麽想法?”

沈喬險些把臉紮進麵前的沙拉碟裏。

風筱綺沉默片刻,她放下手機抬起頭來,神色波瀾不驚:“你具體是指什麽想法?”

“呃,就……我對喬喬的那種想法?”

沈喬小聲嘀咕:“滾!”

“你非要問的話,我認為可以有想法,”風筱綺迎著林嶽一瞬詫異的眼神,從容地夾了一片三文魚,“畢竟我和葉墨都認識十多年了,平心而論,他是最適合我的人,可能等彼此事業都穩定了,我倆就會聽從雙方父母的勸告,考慮結婚。”

這樣的回答,是林嶽始料未及的,他無措地看向自家女朋友,見沈喬也在搖頭,示意自己愛莫能助。

林嶽緊張地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地把櫻花壽司推往風筱綺的方向:“風筱綺,你喜歡葉墨嗎?”

“喜歡啊,我也喜歡喬喬,偶爾還喜歡你呢。”

“我不是指那種喜歡!”

她指了指桌上的壽喜鍋:“熟了,再不吃牛肉都煮老了。”

“對對對,快吃飯,我都餓死了!”為避免林嶽待會兒被風筱綺揍一頓,沈喬連忙打圓場,並用一大勺芥末章魚果斷阻止了他進一步的詢問,“你怎麽廢話這麽多?”

林嶽登時被芥末嗆得涕泗橫流,捂著嘴不敢再出聲了。

接下來是閨蜜二人的聊天時間,聊的多是大學時的趣事,以及目前工作中遇到的問題,沒再觸及雷區。

臨別的時候,風筱綺對林嶽的這頓飯表示了感謝,並說改天回請。就在她拉著行李箱轉身的前一秒,卻毫無征兆被沈喬扯住了衣袖。

“嗯?”

沈喬擺手讓林嶽退遠一點,她靠近風筱綺耳邊,聲音極輕地問:“綺綺,我隻想聽你一句實話,你心裏究竟還有沒有景瀟?”

風筱綺歎了口氣,平靜地拂開了她的手:“不要再提了,不辭而別的人,不值得我放在心裏。”

有些人,有些事,隻疼一次就夠了。

風筱綺在蒹葭公司平城分部任職主編後,要策劃出版的第一本書,是自己的新書。

原本這不算什麽難事,但在給新書繪製封麵和插圖這一環卻出了問題,因為先前定好的著名插畫師“白葉公子”突然提出了價錢翻倍的要求,否則就拒絕簽約。

對此,美術編輯簡樂樂被氣得夠嗆:“白葉公子最初開出的價格就已經很高了,現在又要翻倍,他是瘋了嗎?”

“他沒瘋,”風筱綺冷笑著放下手中咖啡,懶洋洋地向後靠上了椅背,“隻是因為我拒絕了他的約會邀請,他惱羞成怒,準備以此報複我罷了。”

簡樂樂大驚失色:“王八蛋,居然敢打我們主編的主意?早聽說過他私生活混亂,經常對女粉絲做些出格的事情,沒想到已經猖狂到這種程度了!”

“沒關係,反正我也拒絕了。”

“那……他的價錢問題……”

風筱綺回答得斬釘截鐵:“自然也要拒絕,告訴他,如果真有誠意,就按照原定價錢簽約;不接受的話,很遺憾,隻能等以後有機會再合作了。”

“好,我明白了。”

可想而知,這場談判最終也沒有成功,白葉公子在風筱綺這兒連續兩次吃癟,深覺受了輕視,懷恨在心。不久後他便發了一條微博,控訴蒹葭公司企圖用霸王條款壓榨畫師,並說風筱綺是靠著賣美女作家人設以及母親李書穎在作家圈的聲望才能當上主編的,她本人沒有才華,沒有能力,還有抄襲前科,奉勸各位作者和畫師不要再找她合作,以免被騙。

這無疑是對風筱綺的公然挑釁,他隻道風筱綺再厲害也不過是個二十四歲的小姑娘,遇到這種情況必定自亂陣腳,卻不料當天晚上,風筱綺就在微博上發表了針對此事的回應,言簡意賅,邏輯清晰。

@作家綺色:本人始終堅持原創,從未有過抄襲行為,經得起任何途徑的查閱比對;如今任職蒹葭公司分部主編,也完全是憑借個人能力,不需要依靠家母的聲望。蒹葭公司成立20年來,秉承著服務創作者的理念,合同條款良心公道,業內口碑一向良好。畫師白葉公子因自己開出的天價稿酬未被滿足,而在網上散布不實言論,引導輿論,對本人及公司的聲譽都造成了嚴重損害,對此,本人將保留法律訴訟的權利。

微博一經發出,蒹葭公司的官博立刻轉發表明立場,風筱綺的讀者們深感自家作者受了大委屈,集體攻陷了白葉公子的微博評論區,由此引發了一場雙方粉絲的罵戰。

簡樂樂一直關注著事態進展,甚至還特意開了小號去罵白葉公子,畢竟她是風筱綺的下屬,還是風筱綺的忠實讀者,無論於公於私,擁護主編大人都是理所當然的。

“我一想起來就生氣,什麽叫賣美女作家人設?我們主編本來就是美女,不像他都三十多歲了,長得那麽油膩,自拍P得連他親媽都不認識!”

辦公室裏的其他編輯均點頭附和,有的還表示自己也要去開小號罵一罵,正在這時,風筱綺開門進來了。

“諸位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就不要在跳梁小醜身上浪費時間了。”

簡樂樂托腮歎息:“主編,因為白葉公子的這檔子事,圈內很多出名的畫師都礙於他的麵子,婉拒了我們的合作邀請。但名不見經傳的小透明畫師們,水平過硬又畫風契合的,我們暫時還沒有發現——再找不到合適人選,你的新書就要推遲上市了,這對我們接下來和新城影視公司的合作也會產生影響。”

風筱綺沉吟半晌,頗為頭疼地歎了口氣:“知道了,我今晚聯係一下之前合作過的插畫師,他是我學長,也許能幫忙。”

雖說可能性也比較低,因為對方目前正在國外度假,十有八九不願意談工作。

誰知就在她想要回到自己樓上辦公室的時候,負責發布官博消息的李茹突然又驚又喜地尖叫出聲:“主編!有人給官博發私信了!”

“唔……有什麽奇怪的嗎?官博不是每天都要收到幾百條私信嗎?”

“可這次不一樣!”李茹激動地盯著電腦屏幕,確認了好幾遍才勉強相信這不是夢,“發私信的是‘逢景’,那個剛回國不久的插畫師‘逢景’!”

簡樂樂也驚呆了:“逢景大神發了私信?他說什麽了?快讓我看看!”

“他說,‘我一直對綺色主編的新書《銀城》很感興趣,不知是否有此榮幸,能為這本書繪製插圖’。”

“天哪!逢景大神的咖位,可比白葉公子不知高到哪裏去了!咱們這算不算是因禍得福?”

此言一出,連風筱綺也頗感意外:“逢景主動要求與咱們合作?我記得他心高氣傲得很,從不接受任何給小說畫插圖的工作。”

逢景的大名,她自然聽說過:此人二十歲那年就榮獲第十六屆星雲獎,也成為這一權威動漫獎項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獲得者;他的繪畫風格唯美大氣,自成一派,作品不僅在國內接連刷新最高銷量紀錄,還曾在日本人氣最高的漫畫雜誌上連載,擁有大批海外粉絲,被業內人士稱作“鬼才畫師”。

據傳逢景為人低調,平時極少出席活動,也不喜歡跟媒體打交道,偶爾在社交網絡上發兩張自己的照片作為粉絲福利,也都是背影照,或者戴著墨鏡口罩全副武裝,根本不肯以真麵目示人。

然而曾有粉絲表示:你看景神那漂亮的手、修長的腿和勾人的眼睛,說他不是帥哥,你們信嗎?

這份神秘感,絲毫不會影響她們對逢景的愛,隻會令她們更加沉迷逢景不可自拔。

盡管風筱綺以前沒接觸過逢景的作品,隻看過幾張他在網上被瘋傳的插畫,但她確信,有了這位鬼才相助,自己新書的熱度必將翻倍提升,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必須把握。

“小茹,問問他有什麽條件,隻要不是太離譜,盡量都滿足。”

李茹小心翼翼敲擊著鍵盤,發了一大段客套話委婉詢問,生怕怠慢了這位送上門來的大神,十秒鍾後逢景回複了,措辭異常簡練。

@正版逢景:請綺色主編親自與我麵談。

“主編……他說要跟你麵談。”

“麵談就麵談,”風筱綺爽快答應了,“地點由他來定,我請客。”

片刻,李茹盯著對話框中顯示的地址念道:“明天下午五點,平山街353號,可他沒具體說是什麽店。”

“反正一找就知道了,告訴他,我會準時赴約。”

“好嘞!”

平山街353號,其實乍一聽見這個地址的時候,風筱綺隱約覺得有些熟悉,直到她真的站在那家店門口,才終於意識到,這究竟是哪裏。

是十七歲那年她第一次和景瀟單獨外出,他帶她來的那家韓式火鍋店。

心底驀然升起一種奇異的預感,她立於階上遲疑許久,這才終於推開了那扇玻璃門。

店內早已換了新的裝修風格,布局擺設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但她依然憑著直覺找到了七年前的位置,而那張桌子前,也真的有人在等。

“請問……”話語戛然而止,她看著麵前的年輕男人,霎時忘記了所有要問的內容。

大約是聽到了腳步聲,對方轉過頭來,在與她目光交匯的一瞬,他從容起身,微笑著朝她伸出手。

“綺色主編,你好。”

那一刻時間仿佛定格,故人近在咫尺,卻已相隔了難以釋懷的歲月。

多年不見,他褪去了年少時的青澀與銳氣,鋒芒盡藏,變得謙和而沉穩,但那雙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光影溫柔,依舊是記憶中最熟悉的模樣——是她曾在夢中勾勒過無數次的俊俏模樣。

風筱綺從未設想過重逢的場景,隻因她認為彼此再也不會見麵了,卻不料他竟自作主張,安排了這一場令她猝不及防的相遇。

他在最不該離開的時刻離開,在最不該出現的時刻出現,而她隻能被動接受現實,這多諷刺。

“景瀟,”手指在身側緩緩攥緊,風筱綺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麵無表情地念出了他的名字,“你就是畫師逢景?”

景瀟略一頷首:“沒錯,所以今天請綺色主編來,是為了商量一下《銀城》插畫的合作事宜。”

風筱綺冷笑:“不勞煩逢景大神,這次合作,我不想談了。”言畢轉身欲走,結果卻被景瀟從身後緊緊拉住了手。

“等一等。”

“請逢景大神注意影響,大庭廣眾之下不要拉拉扯扯,放手。”

景瀟緩聲道:“我若是不放呢?”

風筱綺二話不說,反手就是淩厲一拳直擊他正臉,而後在距離他鼻尖不過半寸的地方,被他穩穩接在了掌心。

“這麽久不見,你的功夫也還是沒有生疏。”

“如果你繼續糾纏,就別怪我動真格了。”

風筱綺用力將手抽回,頭也不回地朝門外走去,景瀟緊追兩步擋在她前麵,壓低嗓音喚道:“綺綺。”

“綺綺也是你能叫的?”風筱綺漠然地抬眸一瞥,“‘自重’二字,你應該知道怎麽寫吧?”

“就算你怪我,至少先把今晚的正事談完,公是公私是私,你可以把我當成普通的合作對象,免得因此影響蒹葭公司的利益。”

“恕我直言,我們的合作遠沒有重要到能影響公司利益的地步,也請不要把自己隨便就擺在救世主的位置上——逢景大神確實在畫壇占有一席之地,但這不是我非選擇你不可的理由。”

景瀟眼神微黯,卻仍固執地沒有讓路,他垂眸,好聲好氣地勸她:“不是你非選我不可,而是我期待能被你選擇,我並沒有視自己為救世主,我隻是真心想要給你的新書繪製插圖而已,這是我的願望。”

風筱綺冷著臉沉默不語。

“綺綺,哪怕你不想合作,能不能陪我吃完這頓飯再走?算我求你。”

算我求你。

為了正式見麵的這一刻,他已經在心底演練了無數次,他甚至還刻意端起一副成熟嚴謹的姿態,掩飾闊別重逢的不安,好使自己不致太過丟臉。可隻有真正站在她麵前時他才明白,原來自己所謂的驕傲不值一提,她永遠擁有令他瞬間妥協的力量,這讓他意識到自己有多麽幼稚可笑。

她是他唯一的軟肋,即使他在畫壇再受追捧,被無數粉絲仰慕推崇,其實內心深處也依然隻是當初那個渴望她對自己笑一笑的少年罷了。

風筱綺看了他一眼,又迅速轉開了視線,她告訴自己,這並非心軟,不過是為長遠利益考慮,逢場作戲,暫時將個人情感置於一旁而已。

然後她就說服了自己,當即目不斜視重返座位,淡定地翻開了菜單:“既然如此,點餐吧。”

景瀟坐在她對麵,試探著提議:“就要章魚牛肉鍋吧,嚐嚐還是不是當年的味道。”

她似笑非笑:“人心尚且會變,更何況區區火鍋,一定早就不是當年的味道了。”

“綺綺,你又何必……”

“服務員小姐,”風筱綺打斷了他的話,自顧自開始點餐,“一份章魚牛肉火鍋,加辛拉麵和芝士年糕,一份醬油炸雞,一份洋蔥圈,兩杯氣泡山楂汁,謝謝。”

之後她取出手機處理工作事務,不再理睬他,兩人間的氣氛就像是被家裏逼著相親一樣尷尬。

景瀟自始至終都出神地凝視著她,眼神專注而感傷,仿佛怎麽也端詳不夠似的。

五年不見,她的眉眼早已不複當初的天真稚氣,取而代之的是專屬職場女性的沉靜與優雅。她微卷的長發染了奶茶棕色,妝容精致卻並不厚重,氣質幹練又不失嫵媚,美得令人不舍得移開視線。

在他遠行的時光裏,她究竟都經曆了什麽呢?那一年信誓旦旦的承諾未曾兌現,又是誰填補了他的空缺,一直陪在她身邊呢?

聽得風筱綺淡聲道:“逢景大神,我有這麽好看嗎?菜上齊了,再不吃就要涼了。”

“你……就非要稱呼我為大神嗎?”

她從善如流,立刻改口:“景先生,這是你的山楂汁,請拿好。”

極其官方的客套語氣,不著痕跡地拉遠了彼此的距離,章魚火鍋的熱氣嫋嫋升騰,景瀟舉著筷子靜默良久,隻覺心底滯悶,毫無胃口。

然而就在風筱綺伸手去夾炸雞的時候,他目光微轉,突然看見了她腕間那串被衣袖遮掩的碧璽手鏈。

“那是……”

風筱綺順著他的眼神低頭,神色一滯,隨後便收回了手:“沒什麽,普通的首飾而已。”

景瀟仍注視著她的袖口,語氣若有所思:“是我送給你的,普通的首飾。”

她唇角微抿,自嘲地笑了笑:“是啊,你不說我倒忘了,這東西存在我這兒挺久了,今天也該物歸原主了。”

說完,她摘下手鏈遞給他,見他不肯接,便果斷塞進了他手裏。

碧璽寶石上還殘留著她的溫度,景瀟一時有些發怔:“這是你十七歲時的生日禮物,為什麽還有送回來的道理?”

“那時這份禮物對我而言,意味著心上人的饋贈,我當然要好好收藏,可是如今……”她正視著他的眼睛,極緩慢地搖頭,“你我之間,不該再牽扯不清了。”

心髒處灼燒得生疼,景瀟平複了很久情緒,才勉強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不那麽發顫:“你的意思是,現在你已經……有另外的心上人了?”

“算是吧。”

“是葉墨嗎?”

風筱綺強迫自己狠下心來,表麵上卻微笑著,回答得雲淡風輕:“嗯,他待我很好,兩家父母也表示了希望我們盡快訂婚的意願,等事業穩定下來,我可能會正式考慮這件事情。”

“綺綺,你在騙我。”

“我沒有騙你。”

景瀟猛然越過桌麵攥住了她的手,帶著不容她掙脫的堅決力道,他一動不動注視著她,像是要望進她心裏去:“你講真心話的時候,不會是這樣的神情。”

“你又有多了解我了?”風筱綺壓抑已久的怒火終於被點燃,她霍然起身,咬牙甩開了他的手,“你可知道,當年在景家別墅大門外,聽到你去了美國的消息之後,我是什麽樣的神情?我為什麽要承受你的不辭而別,又要坦然接受你的忽然出現?景瀟,我在你眼裏,從來就是這麽沒骨氣的一個人嗎?”

景瀟無言以對,他默然坐在座位上,目光追隨著拂袖而去的她,直到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視線裏。

他深深歎息一聲,眼底似有淚意。

她也永遠不會知道,在那一日去往美國的飛機上,他是如何望著窗外茫茫的雲層,獨自哭得撕心裂肺。

他深愛的女孩已決定不再原諒,而他若要彌補那些虧欠她的時光,或許還有很漫長的前路要走。

夜深人靜,麵前的紅豆奶茶已慢慢變涼,風筱綺移動鼠標,點開了景瀟的微博頁麵,逐條翻看。

她不曉得自己為何要做這種無聊的事情,但有些時候突然萌生的衝動感是不受理性思維控製的。

其實景瀟發微博的頻率並不高,大多都是在宣傳新作品,偶爾發幾張背影照,評論區總會充滿粉絲們的溢美之詞。

就這樣,不知不覺她翻到了他四年前的內容,那是他發的第一條微博,摘抄了朱生豪的情詩。

@正版逢景:我隻願意憑著這一點靈感的相通,時時帶給彼此以慰藉,像流星的光輝,照耀我疲憊的夢寐,永遠存一個安慰,縱然在別離的時候。

醒來覺得,甚是愛你。

她凝視著那幾行字,隻覺自胸腔中蔓延開來的酸澀情緒難以遏製,像是要流淚了。

從未忘記,也割舍不掉,卻已經沒有勇氣再邁出那一步。

正在此時,**的手機響了,來電顯示著簡樂樂的名字。

“喂,樂樂,這麽晚了有什麽事?”

簡樂樂笑道:“沒什麽大事,就是通知主編一聲,今天逢景大神來咱們公司,已經把合同簽啦!”

“什麽?”風筱綺大驚,“他把合同簽了?誰給他簽的?”

“你今天不是請假休息了嘛,他來公司沒見著你,就說之前已經跟你談妥了,可以直接簽約,”簡樂樂道,“反正走合同流程的事也一直是唐雯在負責,她為避免夜長夢多,就趕緊給逢景大神簽下來了。”

“為什麽不打電話問我一句……”

“打了啊,上午九點打的,但你手機停機了,我估計是你月初沒交費。”

的確,她上午十點起的床,發現手機停機後才遲遲交的話費,就這麽錯過了簡樂樂的電話。

風筱綺歎息:“所以是以什麽條件簽的他?”

簡樂樂聞言很詫異:“主編你糊塗了?條件不是你當麵跟他談的嗎?不過我們幾個都挺奇怪的,逢景大神竟然一分錢不要義務給你畫新書插圖,你的魅力果真是我們無法想象的!”

“合同裏簽的價格是免費?”

“是啊!逢景大神還說,在此期間會停掉手中所有工作,積極配合我們的宣傳活動,而他唯一的要求,就是你要隨時跟他溝通畫稿內容,並耐心提出意見。”

“哦……”

簡樂樂很八卦地追問:“主編,你到底給他下了什麽迷魂藥?零報酬百萬違約金,這根本就是霸王條款,他居然痛痛快快就答應了?我們都覺得他一定是瘋了,要不就是對你過分迷戀!”

“也許他真的瘋了呢。”

“啊?”

風筱綺沉聲道:“樂樂,我要睡覺了,你也早點休息,有什麽事明天上班再聊。”

“那好,主編晚安。”

“晚安。”

掛掉電話後,風筱綺將手機扔到一旁,向後重重倒在了**。

她閉上眼睛,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放昨晚與景瀟見麵的場景,隻覺心緒煩亂,無從消解。

認定的事就不會輕易放棄,這確實是他的風格。

或許有些人,想擺脫是擺脫不掉的。

景瀟的加盟,成為風筱綺作品《銀城》的又一勁爆賣點,不久後蒹葭官博就發布了相關消息,稱公司已與著名插畫師逢景確定合作關係,逢景將為綺色主編的新書傾情繪製內頁插圖多達三十張,該書預計在今年九月份上市。

官博一發聲,景瀟那邊立刻就轉發了。

@正版逢景:停靠在一座銀色的城,隻為等待與你相逢。

景瀟既然轉發了,那麽身為《銀城》的作者,為達到良好的宣傳效果,風筱綺也不得不回應。

@作家綺色:你的出現,撥亂了這命運的時鍾。

其實這兩句都是書中的台詞,可兩人這麽一互動,在吃瓜群眾們看來,就顯得非常曖昧了。

最先炸鍋的自然是景瀟的粉絲,尤其是他那批數量龐大的女友粉,想象一下,特立獨行從來不肯給任何小說畫插圖的逢景大神,如今居然破天荒答應了當紅美女作家的合作邀請,這說明什麽?她們感受到了莫大的危機,於是紛紛開始在風筱綺的微博下酸溜溜地留言,有幾條甚至已經被讚上了熱門。

@莫三千:綺色?不就是上次和白葉公子鬧得不可開交的那位嗎?現在又要拉上我們景神炒作了?

@何瑩瑩我最甜:賣美女作家人設賣太久,還真覺得自己是交際花了?

@討飯的鹿:景神大概是眼瞎了,這不是自降身價嗎?她的小說配得上景神的畫?快別逗我笑了。

@皮酒廠長安與檬:也不知用了什麽手段,欺負我們景神單純好騙,下一步是不是還要炒CP啊?要點臉行不行!

值得一提的是,風筱綺粉絲群的戰鬥力本就出了名的強悍,她們一般不主動挑釁,但也絕不是好惹的——上回扒白葉公子的黑曆史,拿出無數實錘,罵得白葉公子的粉絲們再也不敢開口的戰績,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她們眼裏,風筱綺是才貌雙全的小仙女,怎能允許外人如此抹黑?不罵回去還談什麽愛她?

@薄風兩盞:睜大狗眼看看,是你們家景神先倒貼的,誰也沒求著他合作!我們阿綺才不需要靠男人炒作!

@白馬黯錦衣:逢景的粉絲未免太自我感覺良好了吧?真把自己當正室夫人了?放心,甭管逢景和阿綺是什麽關係,他的CP也不可能是你們,都別做夢了。

@君臨九碗:老老實實喜歡你家主子就好了,跑阿綺微博底下酸什麽酸?人家就是長得漂亮還會寫書,就是能讓逢景老老實實同意合作,生氣嗎?生氣就忍著吧哈哈哈。

@於東臨:正主都轉發微博了,一群豬精還跑來丟人現眼。

@劉麗酒:所以逢景不打算說點什麽嗎?害我家阿綺白白挨罵,算個男人嗎?

兩家的粉絲由此正式結了仇,從風筱綺的微博一路罵到景瀟的微博,又從景瀟的微博再罵回風筱綺的微博,在互相扒黑曆史以失敗告終之後,雙方便開始改變戰術,這邊說風筱綺寫的書千篇一律,毫無技術含量,那邊說景瀟的畫技配不上星雲獎,說不定是靠姿色上位……你來我往,樂此不疲。

而此時的風筱綺,正在公司樓下跟沈喬喝咖啡。

沈喬隨手刷著微博,一邊刷一邊笑:“綺綺,你的粉絲和景瀟的粉絲,好像都對罵一個星期了吧?她們居然還不嫌累。”

風筱綺抬眸:“你怎麽知道逢景是景瀟?”

“景瀟回國那天,是林嶽去接的機,我能不知道嗎?”沈喬一本正經撫著下巴,“而且我猜,林嶽這家夥,一直給景瀟通風報信來著。”

“嗯,原來如此。”

“不過話又說回來啊綺綺,景瀟明顯還喜歡著你,你真不打算跟他破鏡重圓了?”

風筱綺麵無表情,把紅絲絨蛋糕的盤子推向她:“吃還堵不上你的嘴?”

沈喬輕哼:“我這可是為你好,不想讓你後悔。”

“我從不做讓自己後悔的事。”

“真的?可我怎麽覺得……咦?景瀟發新微博了!”

風筱綺無奈道:“你該不是把他設為特殊關注了吧?”

“哈哈哈,被你發現了,你倆都是我的特殊關注,我最近看你們兩家粉絲吵架,看得可開心了,”沈喬笑盈盈地點開景瀟的微博頁麵,很有興致地把微博內容念給她聽,“他說,‘第三張插圖已經完成,你們期待嗎’,哦,確實畫得很好啊!”

風筱綺接過沈喬的手機看了一眼,的確,那張插圖唯美得很,但重點不在這裏。由於景瀟是拿手機直接拍了電腦上的圖,所以不可避免地也拍到了自己沒有收拾的桌麵,在亂糟糟的水杯和零食包裝袋之間,她看見了藥盒的一角。

那盒藥很眼熟,是強效退燒藥,她認識的。

她不禁蹙眉:“喬喬,知道景瀟現在住哪裏嗎?”

“我不知道,但林嶽肯定知道,我給你問問。”

“嗯,謝了。”

沈喬漫不經心一擺手:“咱倆還用提謝字?待會兒真見著景瀟了,記得態度好點,畢竟他在風口浪尖發這個微博,明擺著是寧可得罪粉絲也要維護你,你多少應該念著他的人情。”

風筱綺沉默半晌,歎息著點了點頭:“行,我盡量。”

下班之後,風筱綺根據林嶽提供的地址,開車前往景瀟的住處。

她沒有提前打招呼,到那裏直接按了門鈴,連續按了四五遍,這才聽到裏麵傳來拖遝的腳步聲,緊接著房門打開,景瀟穿著睡衣出現在她麵前。

“綺綺?你怎麽……”

他的呼吸略顯急促,麵色潮紅,顯然還在發著燒,風筱綺抬手一摸他額頭,臉色登時就變了:“這麽燙,我送你去醫院。”

“不了,”他反手攥住她的手腕,無精打采地搖頭,“不去醫院,還有正事沒忙完。”

“什麽事?”

“你的新書插圖。”

風筱綺恍然,難怪才短短一個星期的時間,他就畫好了三張插圖,估計是徹夜趕工,一直沒有好好休息。

“誰也沒逼著你加班加點,你至於把自己累病了嗎?你瘋了?”

風筱綺看著他病懨懨的樣子,一時也不忍再責備什麽,隻得板著臉歎了口氣:“你現在是我的合作夥伴,關心你的身體健康是我分內之事,你發著高燒必須去醫院,聽話。”

“不去。”

“為什麽不去?都告訴你畫稿不著急了。”

景瀟苦笑一聲:“醫院是生離死別的地方,除非萬不得已,我不想再去那裏。”

風筱綺腳步微頓,她敏銳聽出了幾分弦外之意,遲疑著反問:“生離……死別?”

“嗯。”

與這四字有關的,她隻能想起景瀟的母親,頓時不安起來:“阿姨她……”

“她兩年前在美國去世了,這一次,再好的醫生也沒能救回她。”

風筱綺回憶起五年前,景家管家對自己說,因為夫人病情突然惡化,亟須前往美國進行康複治療,卻不承想,最終也沒能改變這樣難過的結局。

不知景瀟的母親在另一個世界,是否得到了真正意義上的解脫。

“我……我很抱歉,提起了你的傷心事。”

景瀟黯然垂眸:“所以綺綺,我待會兒吃點退燒藥就好了,不需要去醫院。”

風筱綺下意識反駁:“退燒藥吃多了會有副作用,變傻了怎麽辦?”

“沒事,本來也不聰明。”

“少廢話,去**躺著。”

景瀟注視著她關上大門,自行找了雙新拖鞋換好走去廚房,頗感意外:“那你呢?”

風筱綺頭也沒回:“總吃那些亂七八糟的薯片和餅幹,病是好不了的,我給你熬碗粥吧,今晚不許工作了。”

“其實你不必……”

“你放心,我不會待太久的,看你喝完粥就走,”她的聲音從廚房傳來,聽上去很平靜,“畢竟你一分錢沒要就簽了合同,又在微博上給足了我麵子,這個人情,我是無論如何都要還的。”

他低聲問:“隻是為了還人情嗎?”

“嗯,不然呢?”

景瀟沒有再多說什麽,他站在原地怔然良久,這才艱難轉身,步伐沉重地朝臥室走去。

頭疼欲裂,疲憊感如潮水般一瞬席卷了他。

等風筱綺端著粥走進臥室時,發現景瀟已經躺在**睡著了,她看著他安靜的睡顏,躊躇半晌,終是沒有忍心叫醒他。

她環視四周,目光最終落在了那排看起來價格不菲的紅木書架上,書架頂端兩層,居然擺滿了所有她出版過的書籍,從普通版本到二次改版再到精裝版,一應俱全,就連她當初隻限量五百本的簽名版和特製周邊,他都買來收藏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她的哪位狂熱粉絲。

風筱綺無奈一笑,視線下移看向第三層,第三層和第四層都是景瀟的個人作品存放處,她依次瀏覽一遍,強烈的好奇心令她拿起了最後那本名為“如楓”的畫冊。

封麵的底部有一行金色小字,寫著“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孩”,而裏麵每一張畫作的主人公都是戴著森係發帶、穿小皮鞋的少女,是十七八歲時的她自己。其中約四分之一的畫作看著都似曾相識,是他當初送給她的那些肖像畫,手稿現在還在她家裏保留著。

如楓,綺色如楓。

多年前兩人之間的談話,猶在耳畔。

——你在繪畫方麵這麽有天賦,如果有朝一日真的出名了,這本畫冊會變成昂貴的絕版。

——借你吉言,如果我將來真的出名了,一定要專門為你出一本畫冊。

——好啊,我等著那一天。

而如今,他已兌現了承諾。

“綺綺。”

風筱綺手一抖,畫冊險些掉落在地。她轉過身去,見景瀟不知何時已經醒了,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她趕緊將畫冊放回書架,重新端起粥碗:“喝粥,喝完粥繼續睡,休息是你目前的首要任務。”

“那你呢?”

“你喝完粥,我就回去了。”

“那我不喝了。”

她頓覺好氣又好笑:“都二十多歲的人了,怎麽還耍小孩子脾氣?”

景瀟仍認真注視著她,一雙桃花眼含著睡意,霧蒙蒙的:“你這一走,不知什麽時候才會再來,我沒什麽可求的,隻想和你多待一會兒。”

“既然我遲早都要走,那麽多留這幾分鍾,也沒有什麽意義。”

“不,對我來說很有意義。”

她將粥碗遞給他,扯了張椅子在他對麵坐下,隻是沉默著,沒再開口。

大米粥裏放了紅棗和山藥,原本是甜的,可景瀟嚐來卻別有一番苦澀滋味,他低聲輕笑:“綺綺,真的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講了嗎?”

“你想聽什麽?”

“我不在的這些年,你過得好不好?”

“很好,有朋友有事業,不缺錢不缺愛,再好不過了。”

景瀟禁不住傾身靠近,想去拉她的手,卻被她下意識避開了。

風筱綺沉聲道:“這樣不太好。”

“綺綺,你……”他眼底的失落之色,在那一瞬間幾乎難以掩飾,“你就這麽恨我嗎?”

“或許我當初恨過你,但現在早就不恨了,”她淡然否認,“往事畢竟是往事,終歸會釋懷的。”

“然而在你心裏,我始終是個不辭而別的渾蛋。”

風筱綺幽幽歎息一聲:“我能理解,那時你需要盡快送母親去美國接受治療,走得匆忙也正常,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麽你連句解釋也吝嗇於給我?”

“我……”

“你屏蔽了我的來電,拉黑了我的好友,徹徹底底從我的世界裏消失了,如果你是想在異國重新開始生活,要跟從前的所有人和事都斷絕關係,好,我接受這樣的結局——可是景瀟,你為什麽還要回來?”

她的語氣很平靜,眼底卻似有淚,景瀟隻覺心髒處疼得厲害,他茫然無措,唯有小心翼翼喚她的名字:“綺綺,是我的錯,因為我當年……別無選擇。”

“不,你那時明明已經做出了選擇,所以如今,就不要再為自己的所作所為而後悔。”

景瀟怔然無語。

這時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起鈴聲,來電顯示葉墨,風筱綺朝景瀟投去一瞥,她平複了情緒,這才按下接聽鍵:“喂,葉墨?嗯,嗯……去哪裏吃夜宵?好,那你來星緯路金帝公寓接我吧,待會兒見。”

她起身,迎著景瀟的目光微微一笑:“你也聽到了,我男朋友十分鍾後會來接我,我先失陪了。”

她下了狠心,將“男朋友”三個字說得斬釘截鐵,隻為讓景瀟聽清楚。

過去的故事終將成為曆史,自尊與驕傲,不允許她深陷曾經的記憶裏,她無法麵對他的感情,隻想盡快逃離。

“景瀟,你要相信,總有一天,我們都能放下的。”

然後她毅然轉身離去,腳步如風,沒有再回頭。

葉墨的車就停在金帝公寓的大門外,他搖下車窗,遠遠望見風筱綺踩著高跟鞋朝這邊走來。

“小綺,這裏。”

風筱綺拉開車門坐進副駕駛,而後靠上椅背,長長呼出一口氣:“好端端的,怎麽忽然想起找我吃夜宵了?”

“我記得之前你提起過想吃豌雜麵,恰好平南路那邊新開了一家麵店,網上口碑不錯,就惦記著要帶你去嚐一嚐。”

“有勞葉律師費心了。”

“那是應該的,綺色主編。”

兩人不禁相視一笑。

車開到半路遇上紅燈,在這停頓的幾十秒鍾裏,葉墨若有所思地看向風筱綺,他斟酌著言辭開口:“小綺,你是不是有心事?”

風筱綺原本正出神地看著窗外,聞言猛一轉頭:“心事?我能有什麽心事?”

“你能瞞得過別人,可瞞不了我,你從一上車就不開心,眉梢眼角都寫滿了鬱鬱寡歡,我又不是瞎子。”

“嗯……可能是最近工作太累了吧,沒關係的。”

葉墨輕聲問道:“是在介意網上粉絲吵架的事情嗎?”

風筱綺頗感意外:“你怎麽也知道粉絲吵架的事情了?”

“我天天都關注你的微博,清楚你的一切狀態,所以很擔心那些言論會影響到你。”

“我還不至於被那些奇奇怪怪的言論影響。”

“說到這裏,你好像還沒告訴我,金帝公寓裏住的是誰,你今天怎麽會到這裏來?”

風筱綺歎了口氣:“是最近跟我合作的畫師逢景,我們倆……談談工作上的事。”

葉墨點點頭,似有所悟:“畫師逢景……該不會就是景瀟吧?”

“並不難猜,從你眼神裏,很容易就看出來了,”葉墨微微笑著,“畢竟你隻有在提起景瀟時,才會露出那樣的眼神。”

“是嗎……”

葉墨單手操縱方向盤,騰出另一隻手來摸了摸風筱綺的頭:“他終於回來了,也不枉你等了那麽久。”

“你別胡說八道,我什麽時候等他了?”

“哦?那你這些年拒絕了所有追求者,甚至拉我出來當擋箭牌,是為了什麽?”

風筱綺一本正經地回答:“隻是為了認真學習,實現理想。”

“那你現在已經實現理想了,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個人問題了?”

“我以前可不知道,你原來這麽八卦?”

“我隻對你的八卦感興趣。”

風筱綺心有不甘地反問:“退一萬步講,你怎麽就能確定,我還喜歡景瀟呢?”

葉墨的語氣很穩,隱約含著笑意:“莫非你不喜歡他了?你要是真不喜歡他,正好和我談場戀愛,咱倆家長都見了多少回了,按理說早該考慮結婚了。”

風筱綺神色微滯,一向才思敏捷的人,此刻竟不知該如何作答了。

目的地已到,葉墨把車停在路邊,他轉過頭來看風筱綺,溫柔眼底似有悵然情緒一閃而過,但很快就恢複如常。

“你看,你猶豫了,要知道你對非常有把握的事情,一向是不會猶豫的。”

“你別取笑我了,這和有沒有把握毫無關係,我……嗯?”

風筱綺話未說完,忽覺眼前一黑,見葉墨竟毫無征兆地靠近,兩人近在咫尺,氣氛瞬間變得微妙起來。

葉墨單手撐在副駕駛椅背上,手指拂過她額前一綹亂發,低頭深深凝視著她:“小綺,我承認,其實當初在得知你喜歡的是景瀟時,我心裏怨極了他。我認為自己處處比他好,認識你的時間又比他久得多,他何德何能,憑什麽能得到你的心?”

“你……還會有這種陰暗麵呢?”

“人無完人,我也一樣。”

風筱綺怔然。

葉墨的眼睛像是幽深的海,深藏著複雜而難言的感情,他緩緩搖頭,語調低沉:“可是小綺,後來我逐漸明白,有些事不能強求,有些人也無法代替,所有相遇都有著注定的意義,能成為你最好的朋友,我已經很知足了。”

他清楚,景瀟對風筱綺的愛,絲毫不比自己少,而自己陪在風筱綺身邊的這幾年,仿佛是向景瀟借來的一般,遲早是要還的。

相愛是件太困難的事,能走到一起是上天的恩賜,他不希望風筱綺將來後悔。

風筱綺沉默許久,終是歎息著攬住他的肩膀:“葉墨,這些年,我欠你的人情實在太多了。”

“你我之間何來虧欠一說?十多年的交情,你在我心裏,已經是親人般的存在了,”他彎起眉眼溫和笑道,“我目前最大的願望,就是讓你如願以償,不要留有遺憾。”

“你這麽聰明的一個人,也會犯糊塗嗎?”

“好了,不要再提了,你不是說帶我去吃豌雜麵嗎?走吧。”

她轉身就要下車,結果剛一開門就被葉墨攥住手腕扯回了座位,他突然緊緊抱住了她。

他合上眼睛,在她耳邊輕聲道:“小綺,你信不信我?”

風筱綺僵著身體,並沒有推開他,她遲疑著回應:“當然信,你想說什麽?”

“要記得,學會直視內心,永遠都別自我欺騙——你該回頭看看十八歲時勇敢的自己,如果換作那時的你,一定能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十八歲時的自己,早已遙遠得如同前塵舊夢,她又何嚐不懷念那個無所畏懼的姑娘,隻因還存著滿心溫情和一腔孤勇,不知何為離別,何為難以追溯的時光。

風筱綺的眼眶有些發熱,她將額頭抵在他肩上,強忍住了即將奪眶而出的淚水。

“葉墨,我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不要怕,”他柔聲安慰,“有我在,我會幫你。”

縱然未來的歲月裏,我沒資格長久陪你,至少也要送你到達時光的彼岸,令你與最愛的人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