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Flower•圓圈

有多少次長大後,我都曾回頭苛責十六歲的自己,不夠美麗,不夠勇敢,不夠優秀。但現在我終於知道,即使是那樣的我,也曾被我心愛的少年留意過。

[楔子•我若不愛,絕不會嫁]

封信是被手機的鈴聲吵醒的,動了動胳膊,感覺有些發麻,才發現自己看著書伏在桌上睡著了。

一邊拿起手機,一邊掃了一眼牆上的鍾,發現已是晚上十一點多。

是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不屈不撓的響著。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起來,聲音帶著一點病後的微微暗啞。

“喂。”

“爸爸!圈圈好害怕,嗚嗚……”電話裏傳來孩子稚嫩的哭聲,如一盆冷水從頭淋下,他頓時清醒,同時心裏一顫。

姚姚又換了家裏的電話。

“圈圈,你怎麽了?”這個時間了,孩子早該入睡,為什麽會給他打來電話。

“媽媽……媽媽生氣跑出去了,我一個人在家害怕……嗚嗚……”圈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說話早,雖然才五歲,但表達能力卻已經非常出色。

“唐婆婆呢?”唐婆婆是近一年來帶圈圈的保姆。

“唐婆婆這個星期回家了。”

“那你等一下,我給你媽媽打電話,給你外公打電話。”

“不要不要,我要爸爸來,房子裏有鬼,我要出去找爸爸……”孩子嚷嚷著,聽聲音已經開始摸索著往外走,連帶著撞倒了什麽東西,哭聲又大起來。

他到底還是慌了,大聲叫她。

“好好,我就來,你在沙發上坐著,不要動,哪裏也不要去。”

發動車子的一瞬,他撥打了姚姚的電話,已關機。

那個小小的孩子,自生下來那天起,就注定命運多舛。

堅持要生下她的媽媽姚姚,將她帶到人間後,隻給她取了一個名字,就開始對她各種挑剔和躁怒。

而她的外公更是看都不願看她一眼。

她名義上的太爺爺在得知真相後也對她心生疏離和怨怒。

她的降生,似乎隻證明了自己是個不受歡迎的錯誤。

名字倒是美滿,叫圈圈。

開始的兩年,叫封圈圈。

後來他離開,就叫姚圈圈。

可是不管是哪個圈圈,似乎都不能成為一個完整的圓。

意識到自己犯下大錯,也是從圈圈開始。

簽下那紙荒唐合約前,他已和姚姚約定好,為了避免孩子對他產生感情,影響分離,他婚後雖與她們同住,但獨居一室,並不參與她們的生活,偶在孩子麵前出現,也隻介紹說是“叔叔”,想來兩歲的孩子,長大後也不會對這段有所記憶。

他輸在不懂女人的心會變,那時的他,甚至來不及談一場戀愛。

在學校的時候,沒有那些精力與愛慕他的女生們周旋,而在封尋死後,很長很長的時間裏,他幾乎陷入自虐般的自閉。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活著,如果一定要死一個,他希望那是他而不是封尋。

直到姚姚找到他,他突然驚覺他的父親仍然好好的活著,竟然未為封尋領罪。

於是他醒了,於是他衝動,於是他交易。

一切想得太過簡單天真。

姚姚懷孕後各種妊娠反應強烈,早期強烈嘔吐,不胖反瘦,中期莫名暈倒,快生產前更是嚴重的抑鬱反應,整夜無法入睡,有時尖叫哭泣到天亮。

醫者父母心,何況是他名義上的妻子,他怎能坐視,於是從一開始的被保姆請過去診脈開方指點湯水,到後來照顧她變成一種責任和習慣。

她終於平安生產。

她對他日漸依賴。

那時他已經心生警惕,孩子從醫院回家,他就立刻搬離了姚姚的住處,住進了醫館。

但沒過多久,姚姚就開始經常抱著圈圈出現在醫館,有時是孩子病了,有時是她病了。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漂亮高貴的女人是他的妻子,她懷裏那個小小的柔軟的新生命是他的孩子,他不得不在眾目之下接過她,任她歡喜的伸出小手摸他的臉,觸過的地方像有電一樣,他不知所措。

圈圈九個月大時,含含糊糊的指著他叫出人生第一個詞語:爸爸。

他大驚,私下裏追問姚姚為何這般教她,卻隻得她一臉輕笑。

圈圈兩歲時,他依合約提出解除婚姻關係。

他感覺出她不情願,但他那時已經感覺到,自己一生一次的任性或許已經釀成大錯,他不得不激她,賭她依然驕傲。

那一場婚姻裏,他聲名狼藉,成為眾人眼裏因為出軌而被妻子掃地出門的渣男。

但當姚姚一筆一筆在協議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力度之大幾乎劃破了紙張時,他卻仍然如釋重負般鬆了一口氣。

他不敢看她的表情,亦不敢再多聽一句那個已經會走路會唱歌會說話的孩子,在身後哭喊著“爸爸不要走”的聲音,幾乎是以狼狽的姿態奪路而逃。

未曾想,這還遠遠不是結束。

不多時就到了姚姚居住的小區,他停好車上樓,到了熟悉的門口,剛猶豫了一下,但卻發現大門竟然半掩。

任他再冷靜,此刻也禁不住魂飛魄散,拉開房門衝進去,大聲喊著圈圈的名字,卻沒有聽到任何回應。

他一腳踢開虛掩的主臥門,突然愣住。

柔和的光暈下,穿著睡衣的姚姚醉眼朦朧的看著他,桌上的紅酒和生日蛋糕都已半殘。

天真可愛的童音不知道從哪裏鑽出來,突然響在身後,稚嫩的小手更是用力把他往屋裏推,同時焦急的喊著:“唐婆婆把門關起來!把爸爸關起來!”

果然是關了起來,他回身,知道那小小的人兒還在門外催著保姆把門鎖住,此刻當然可以一拉門把手憤然離去,但他伸出手,終究沒忍心。

一瞬間就了解了全部。

和以前的許多次一樣,她利用那孩子對“爸爸”這個身份的本能依戀,給他設下圈套。

聽到圈圈在外麵安心的快樂的叫:“爸爸今天不許走!爸爸今天要陪媽媽過生日!”

他的心刺痛,隻能沉默。

圈圈有什麽錯,她隻是一個五歲的想要爸爸的孩子,以為自己在拯救世界也拯救自己。

他一直不出聲的站在那裏,冷冷的看著和白天不一樣的姚姚,她此刻看上去美麗而軟弱,麵上猶有未幹的淚痕,目光裏對他是滿滿的歉意與哀求。

但他隻要想到她這樣利用圈圈,把原本可以避免的傷害一再擴大,試圖把每個人逼到她設定的結局,他就不能原諒她。

他們一起犯了一個大錯。

他想結束,而她卻想拉著他一錯再錯。

門外孩子的聲音已經消失,應該是心滿意足的拉著保姆去睡覺了。

小小的童心裏,一定覺得爸爸媽媽被她關在一起,明天起來就和好了,爸爸再也不會離開她們,她們可以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是我的生日。”在封信的目光逼視下,姚姚終於略為沮喪的垂下頭,酒精的作用使她的盔甲鬆動,她原本就生得美豔,酒紅色的絲質睡衣微敞,胸前的曲線起伏,肌膚如雪般刺目,此刻更顯誘人。

“是圈圈自己出的主意。”她知道他怒什麽,試圖分辯。

“看來以後姚家能出影後。”他挖苦她。

他本不是這樣刻薄的人,但幾年相處,他深知她是什麽樣的人。

“封信,你也沒有更好的選擇,忘記過去一起生活不好嗎?我真的那麽糟嗎?”她平日裏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即使在圈圈的親爸爸聽說她懷孕後堅決表示不要這個孩子的時候,她也一滴淚都沒流,幹淨的鬆手。

但是,她強硬了太久,偶爾在深夜裏對自己有一次後悔,應該也是允許的吧。

“我們隻是一場生意的合夥人,生意做完了,關係就結束了。”他聽著門外確無響動,伸手準備開門。

“不要走!”姚姚有些踉蹌的撲過來,從身後抱住他。

女人柔軟溫暖的身體緊貼在男人的背後,封信全身僵硬猛的閉了一下眼睛。

“封信,我愛上你。”她也閉著眼睛,放任自己的喃喃醉語。

“姚小姐,你到底想怎樣。”他問她,語氣裏隻有憤怒和冷意。

“是真的,封信,是真的。”她知道他不信,帶上哭腔:“我愛你,不要走。”

他終於怒極,突然猛的一掙,回身將她抱起,幾步扔到那張巨大的**,幹淨俐落的拉起被子將她蓋住,雙手一壓,她立時被鎖在被中動彈不得。

“現在我要走了,如果你想大喊大叫驚動你的女兒,我不會再管。”他冷冷的說。

“封信!”看他真的頭也不回,姚姚突然翻身坐起,語聲裏哭音頓收,瞬間帶上一向的霸道狠厲。

她的轉變之快也令他一怔,腳步一頓。

她不再追,隻披散著頭發,坐在**忽的冷笑。

“你知道嗎,我很後悔,為什麽要那麽驕傲,當年被你激得在約好的時間跟你簽下離婚書。我應該永遠拖著你,永遠不簽字……這個世界上,不應該再有一個新的封太太。”

這是她第一次說這些話。

雖然離婚三年來,她一直百般阻撓他相親,用盡一切辦法讓圈圈纏著他,讓周圍的女人都不敢靠近他,但直接說出這些話,他仍略感吃驚。

“你愛的是圈圈的爸爸。“他忍不住提醒她。

“你錯了。”她冷笑一聲,從床頭摸起一枝煙來點上,剛才還柔情似水的女人,轉眼已經變成女王。

這才是她的真相。

“封信,你錯在太不了解女人,更不了解我姚姚。”她朝空中吐出一個煙圈,幽幽的看著他的背影:“我若不愛,絕不會嫁。”

22、那些我曾全盡用力期盼過的未來

周一的工作特別緊張,但最近我已經能靈活掌握這邊工作的節奏,和同事們的相處配合也日漸融洽熟稔,因此並不感到吃力。

整個上午我總在偷看手機,連孫婷都發現了我的異樣。

她偷偷摸摸發短信給我。

“親妹妹,有情況哦!和我推薦的哪個鑽石男勾搭上了?快招認!”

自從上次叫我替她在婆婆麵前以“相親”為借口掩護她溜出去和朋友玩成功後,她就一直說我是她上輩子的親姐妹,私下裏總是誇張的喊我“親妹妹”,並且不遺餘力的給我強行推薦了幾個她朋友圈裏的未婚男士,雖然我一再婉拒,但她卻不依不撓的將人家的簡曆打印成應聘表格般整整齊齊的放到我的包裏。

我回她:“嘻嘻嘻。不是你的推薦款。”

她大驚:“不可能!我查過星象書血型書無字天書,你和他們幾個契合指數高達99%!”

我滴汗:“那你有沒有占卜過,發現這個人雖然不是你推薦的,但也算是你認識的人……”

她發來黑煤球的表情:“誰!”

我臉紅:“封信……”

她好久沒有再回消息,依稀聽到行政辦公室裏傳來一聲茶杯落地的聲音,還伴著其他人的小聲驚叫和抱怨。

我看看窗外的天,今天的天氣是宜人的冬日晴好,天藍得如洗過的寶石般明淨,幾朵悠然的白雲自在的漂浮著,邊緣處漸漸模糊和透明。

我把桌上的植物再偷偷拉近一點,常青綠葉溫柔的伸著一個個小巴掌,像調皮的小精靈,幫我遮住自己熱熱的臉,埋首在電腦前。

無法置信,我和封信,在一起了。

“在一起”,這三個漢字從唇間滑過,似乎都能感受到柔軟與甜蜜。

這曾是我傾盡全力期盼過的未來。

我必須讓自己相信,這未來,就是現在。

十六歲時種下的蒲公英種子,此刻已經變成歲月的金砂,在我們相觸的手指尖靜靜飛舞。

我依然堅定,也依然惶恐,怕自己笨拙,弄丟了它。

現在的我,還是不敢隨意撥打他的號碼,對他任性撒嬌,向每個人大聲的肯定的宣布他和我在一起,把這種快要撐破自己的幸福感,分享給每一個親人朋友。

我鼓起了勇氣,嚐試著從孫婷開始。

有人的電腦發出了微弱的鈴聲提醒,中午下班時間到。

我像兔子一樣蹦起來,抱起藏在桌下的保溫桶,往電梯間跑。

二十分鍾以後我站在風安堂對麵。

中午的陽光真暖,沒有風,路邊的大樹不畏冬日,依舊華蓋遮頂,街上車流如梭,風安堂所處的街雖非主幹道,但因地處市中心繁華段,街兩邊也很是熱鬧。

我想起一個月前,我也曾站在這裏,偷偷張望著對麵那木紅色的木質門廊。

那時的心情,依然清晰。

[封信,你知道嗎,我從早教中心出來,走到這裏,我一共走了2443步。

可現在我站在你的門前,卻再也不敢前進一步。

原來,這就叫咫尺天涯。]

現在,我要跨過那一步了。

我深吸一口氣,快速跑進地下通道。

快到對麵的時候,從身後跑過來一個像風一樣的身影,也許是太急沒看清路,她狠狠的撞了一下我的胳膊,飛快的丟下一句對不起,就跑出通道口去了。

是一個穿著藍色高中校服的小姑娘,高高的馬尾巴束在頭頂,一晃一晃很是青春逼人。漂亮的桃紅色波點蝴蝶結發卡明豔可愛,讓人很容易想象出如果她轉過臉,臉蛋也一定是這樣讓人喜愛。

走出地下通道的時候,陽光的氣息再次撲麵而來。

我站在風安堂門口,猶豫著要不要給封信打個電話。

正是中午時分,重病急病老人孩子和外地病人都已經調到上午看完,這是風安堂一向的慣例,剩下的病人也多去附近吃飯,因此大堂內外人皆不多。

我聽說風安堂外聘了幾位德高望重的老中醫,但人氣最高的仍是最年輕的封信。

拿出手機來,號碼還沒有按下去,來電鈴聲已經響了起來,正是封信。

我的心又可恥的狂跳起來,再這樣跳下去真擔心哪天它會突然罷工。

我用保溫桶抵住自己的胸口,接起電話:“喂。”

“吃飯了嗎?”他問。

“呃,我……”大概要回答現在正在你門前,但是怎麽有點羞於開口。

“嗯?”他的聲音有些疑惑,突然說:“你等等。”

我還在琢磨著他這個“等等”是什麽意思,就看到一身白大褂的清雅男子從內堂快步走出,手裏還拿著手機,就那麽準確的走到了我的麵前。

“你在這裏。”他目光炯炯的看定我,站在台階上伸手,陽光打在他的側臉上,我心跳過猛無法直視。

大腦又當機。

突然一個身影從他身後躥出來,脆生生的女孩聲音:“大叔你幹嘛不見我!護士姐姐說你在午休不能進去,果然是在騙人!”

竟然是剛才不小心撞了我一下的小姑娘,桃紅色波點發卡在陽光下更加明豔,五官也是清秀可愛,表情更是活潑靈動。

封信不著痕跡的拿走了我懷裏的保溫桶,另一隻手把我牽住。

“路明菲你還不回去,呆會兒上課又該遲到了!”護士小岑跑了出來,衝那女孩嚷道。

“我是來給大叔送蛋糕的,我要看他吃了才走!”叫路明菲的女孩理直氣壯。

我還沒搞清楚狀況,封信就已經大步拉著我往裏走了。

他拉我進的是醫生護士們一起用餐的小餐間,雖然我盡力趕來,但還是已經過了餐點,看得出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

“給她裝份飯菜。”封信回頭對跟過來的小岑說。

他總是什麽都知道,知道我在門口,知道我還沒吃中飯,我呐呐的開口:“粥……”

他才發過燒,應該吃些粥。

他點一下頭,微微一笑,指著我向大家介紹:“程安之,安之若素的那個安之。”

反應過來的老醫生們哈哈哈的調笑起來,小護士也嘻嘻直樂,我不知道怎麽打招呼好,恨不得給每個人鞠躬。

封信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錯,自己拿碗盛了白粥在我邊上坐下來。

路明菲不知道什麽時候跟了過來,毫不客氣的一屁股在我們對麵坐下,惡狠狠的盯著我。

“這位大嬸,你是大叔的女朋友?”聲音雖甜糯,語氣卻毫不含糊。

我拿著筷子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偷眼看封信,他正風清雲淡毫無壓力的喝粥。

我賠上笑臉:“我……好像是吧。”

真沒出息,還是隻敢用這樣含糊的語氣。

同時心裏在默默淚奔,我們應該也比你隻大七八歲,為什麽就成了大叔大嬸……

路明菲從鼻孔裏哼出一聲:“你們是怎麽勾搭上的?你倒追大叔的對不對?”

“是,相親吧……”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從這裏算起呢?我聲如蚊蚋,沒底氣,還是沒底氣。

封信突然抬眼,嘴角微揚的看看路明菲,又看看我,再對她開口道:“這個姐姐是你前輩,比你還低一年級就開始追我。”

小護士們哇的一下尖叫起來,大概是很少看到封信有這麽八卦調侃的一麵,大家的膽子頓時大起來,小岑更是戳著路明菲的腦袋笑:“早說了你不會有機會的!要是封醫生是隨便能追著的,還輪得到你,我們早下手了!”

我不知道封信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隻能低頭猛吃飯,反正他說什麽就是什麽。

路明菲看封信終於搭理她了,頓時顯得很高興,揚著臉問:“她那時候對你做了什麽?”

“她……”封信認真思考了一下,勺子在碗裏劃了一個圈:“她在學校裏任何一個能找著我的地方偷偷盯著我,然後把我畫成漫畫。”

我一口白飯差點卡在喉嚨裏,眼淚都差點給逼出來,可憐大家都被封信吸引,完全沒人在意我的反應。

“別人都送我很漂亮的禮物,她把一隻醜得要命的恐龍扔給我。”

這個他也知道!我恨不得把臉埋到飯碗裏。

“我畢業的時候跑來送我明信片,要我記住她的名字……”他突然頓了一下,笑了笑:“不說了。”

其實他每說一句,大家都發出高低起伏各種“啊啊啊”的尖叫,已經“啊”成了一片交響樂,外麵不知情的病人一定以為這屋裏的醫生護士都瘋了。

路明菲不服氣的大叫:“我還以為她做了什麽!大嬸你好土!是不是還為了追上大叔好好學習來著!”

我中槍:“是……”

路明菲飛快的打開自己一直捧著的心形盒子,露出裏麵漂亮的烘焙蛋糕:“大叔!我不放棄!自從那天我胃疼被送來這裏,你給我看病以後,我就對你一見鍾情了!我會追上你的!你看,我已經會做蛋糕了,她還隻會煮這麽土氣的粥!”

我默默在內心驚歎了一下她的烘焙手藝,也驚歎她的勇氣。

封信遞了杯水給我,滿眼同情。

“是啊,她一直很土很呆,到現在都還是站在門口不敢直接進來。”他歎氣,語聲溫和,卻似帶著笑意:“但是當我知道她已經這樣追著我第九年的時候,我就覺得她很厲害了。”

路明菲愣了一下,還是倔強:“我也可以追你九年!”

封信的笑意更明顯,他笑的時候比冬日裏最溫暖的陽光更加輕盈絢爛,一瞬間就能鋪滿整個房間,衝進我的心底最深處,掃光所有的不安陰暗。

“去上課吧。”

那一天,我在路明菲的身上,仿佛看到了孤獨而倔強的站在時光彼端的自己。

小小的姑娘,站在愛情最初的的入口,燃盡孤勇。

那麽青澀,那麽跌撞,那麽茫然,那麽假裝無所畏懼。

那時的我,隻能幻想著明天的顏色,幻想著能夠與我所愛的少年接近一點,再接近一點點。

其實,膽小如我,根本不曾認真的奢望過未來。

有多少次長大後,我都曾回頭苛責十六歲的自己,不夠美麗,不夠勇敢,不夠優秀。

但現在我終於知道,即使是那樣的我,也曾被我心愛的少年留意過。

我那些小小的心思與動作,原來全落在他的眼裏,多年以後,依然清晰。

一點一點,串成我們的故事裏,最初開始的片斷。

23、你給不起,就不能要

“什麽?你說好的聖誕約會泡湯了?”七春從她的筆記本電腦後麵探出頭來,大喊大叫。

我沒回答,開始翻動我的工作資料,腦袋裏飛速轉動盤算起來。

“有陰謀!”七春丟下手裏的工作,跳過來像隻毛絨絨的大狗一樣假裝在我身邊嗅來嗅去。

“瞞不過你。”我開始打電話:“我要請兩天假去一下北京。”

兩天前封信代替爺爺去了北京,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本來說好今天回來,但卻臨時有了其他重要出診任務,得聖誕節以後才能回來了。

七春嘖嘖嘖的羞辱我。

“你這個樣子,就和十六歲**期的小姑娘似的,還曠課去約會呢!”

我甩開她跑到陽台去說電話,依稀還聽到她在怪腔怪調的在唱歌。

直到坐上了去北京的航班,我的心還在怦怦直跳。

從做了這個大膽的決定開始,我就一直處在一種緊張又興奮的狀態中,果然和七春形容的一樣,像十六歲**期的小姑娘。

我從遠方趕來,赴你聖誕之約。

我要在聖誕節趕到封信的身邊。

我想和他一起過聖誕節。

我幻想了好久好久,終於可以看著他的眼睛,對他微笑,親手送他禮物,對他說聖誕快樂。

像許多年前想做卻沒敢做的那樣。

飛機降落的時候是下午四點,我走出機場。

那一天北京的天空灰蒙蒙的,不似來處晴朗,厚重的灰色雲層安靜的堆在頭頂,氣溫很低,等車的時候不少人都在微微搓手跺腳,也許快要下雪了。

我拿出相機對著天空按下快門。

在酒店安頓好,又休息了一會,再撥打封信的電話,卻沒想到,電話裏竟意外傳來無法接通的聲音。

他不是那種會忘記充電導致電話不通的人,他一向敏銳而細致。

我有些莫名的不安。

一次又一次的撥著那個號碼,卻始終無法接通。

窗外的天已經漸漸黑了,華麗的街燈在聖誕夜全部點亮,成群的情侶在我麵前晃過,風大了起來,但卻無法阻擋節日的熱情。

我有些茫然的在長安街上走著,封信的電話已經改為關機。

我裹緊自己的大衣,走到街邊買了一瓶礦泉水,冰涼的水順著喉嚨流進身體,刺激得我吸了吸鼻子。

也許這樣看上去,會比較像因為冷而有點不安。

我有點害怕承認是因為找不到那個人而不安,我想要自己的內心安全而溫暖,這樣才能理直氣壯的站在他的身邊,成為他滿滿的正能量。

其實這個城市,我曾經來過一次。

那一次和這一次,都是為了他。

進入高二以後,封信消失在我的世界。

那時,我並不知道他也從其他人的消息網裏消失了,我天真的以為隻有我得不到他的去向。聽說隻有北京和香港那兩所著名大學是他的選擇,我唯有埋下頭拚了命的讀書。

那兩年,我念書念到頭發蓬亂雙目無神人如鬼魅,但終於在高考填誌願前,勉強得到一個令師長父母都無比滿意的結果。

但我遲遲無法決定我要考去哪裏。

我怕找不到他,我怕再也不能遇見他。

於是我做了一件差點讓父母發瘋的事,我在填誌願的前一個月,拿出我的零用錢積蓄,買了一張去北京的車票,上了車後才借鄰座手機給家人發了一通短信。

我說,我要去北京幾天。

那以前,我甚至沒有離開過我居住的這個小小城市,連搭乘不同區域的公交車,都時常會迷路。

那時,十八歲的我亦曾茫然的站在這個城市最古老又最繁華的街頭,我拚命的忍住眼淚,堅持著因為可笑甚至不敢言說的那個夢。

我最終找到了那所連名字都閃著光亮的大學。

我用了三天的時間,問遍了每一個係的人。

但是,他不在這裏。

我永遠不能忘記自己在昏暗的小旅店的衛生間裏,對著模糊老舊的鏡子一次次的微笑,告訴自己,程安之,他不在這裏,他一定去了香港,你沒有弄丟他,你一定還會遇見他。

當我第六天終於從返程火車上疲憊的走下來時,滿眼血絲的爸爸在出站口一把揪住我一頓暴打。

那是我長那麽大第一次在公開場合挨打。

我被打得發了一場高燒,綿綿不愈,差點耽誤高考。

時至今日,父母仍然不知道我那一次的離家是為了什麽。就像我後來考去香港,他們也一麵心存驕傲一麵深感疑惑。

我在街上走來走去,走到雙腿僵硬酸痛。

最後我走回封信下榻的酒店,坐在大廳的沙發上開始發呆。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前生其實是龜類生物,什麽事情都做得不夠漂亮,但勝在有耐性。

一籌莫展的時候,我還可以自我催眠進入龜息狀態——我不知不覺竟然靠在大堂的沙發上睡著了。

恍惚間手機突然劇烈震動起來,我一看,竟然是七春。

她排山倒海的氣勢從電話那端直撲過來,我在千裏之外都仿佛感覺到臉上濺上了她的唾沫星子:“程安之!!!你和封信是不是兩個智障啊!!!”

我被她嚇得魂飛魄散,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她還在那端慘叫:“老娘聽到門鈴響,跑去開門,門口竟然堆滿了我最怕的!玫!瑰!花!他為什麽不幹脆在窗外架個升降機然後我一拉開窗簾他就陰森森的出現啊!!!索性把我嚇死早死早投胎啊!!!你們兩個是弱智兒童對不對!你偷跑去北京他偷跑回c城,一把年紀了玩你妹的驚喜啊啊啊啊……”

她自從高中那次被野狗同學的玫瑰花羞辱以後,就視此花為猛獸,見之失控。

重點是,封信偷跑回c城,他在我房間門口……

我現在隻剩一個念頭,是不是應該在酒店大廳華麗的柱子上撞死。

七春的慘叫聲突然飄遠了,電話那端,換成了一個熟悉的溫潤明朗的聲音,帶著自嘲般的歎息:“安之。”

“封信……”我撞我撞我好想撞,聲音瞬間哽咽了。

“對不起,驚喜變成了驚嚇。”他歎氣:“何歡跟我保證說這招很帥,但是我怎麽做下來這麽傻。”

想象著一身清傲的他站在我的出租房門口被七春劈頭蓋臉一頓臭罵的樣子,我真是又覺得好笑又難過。

“說好聖誕節一起過的。”他在七春的排山倒海功裏依然語聲溫柔,處變不驚,但聽得出遺憾。

“沒關係。”我鼻子酸酸的:“你快回去吧,一會我給你打電話。”

那天晚上的北京,近午夜時分真的下起了小雪,拉開窗簾,在城市的霓虹幻影裏,看到細密的雪花飛舞,更遠處隱沒在黑暗裏,但我並不害怕,也不孤獨。

我和封信打了近四個小時的電話。

“我中午上飛機前感覺要下雪的樣子,現在呢?”

“已經開始下雪了。”

“聖誕節的雪,c城看不到,這邊的月亮挺亮。”

“那你吃晚飯沒有?”

“……我正想問你這句。”

這是我們認識以來,聊得最久的一次,笨拙的心意變成了傻傻的錯過,卻意外拉近了我們的距離。

我發現他其實很會聊天,隻要他願意開口,基本不會冷場,他還很會引導話題,輕描淡寫的一句,就能讓我接上好久,不經意間,就把我這八年來走過的路遇過的人做過的事,都交到了他的麵前。

我唯獨隱瞞了一件事,關於彥一對我的表白。

不是不願意說,是不知道該怎麽去說,也不知道說出來有什麽意義。

很奇怪,我一直那麽篤定,無論封信在哪裏,我總有一天能再遇見他;而彥一,明明他就在那裏,我一回頭就能抓住,我卻從來不曾懷疑,我們今生再也不會見麵。

這大概就是愛情裏的真相,從來沒有可不可以,隻有愛不愛。

媽媽很小的時候給我和若素念童話,就講過這個道理:貪心的人從來不會得到好的下場,你給不起,就不能要。

平安夜鍾聲響起的時候,我抱著手機,對電話那頭的人說:“封信,聖誕快樂。”

他溫柔的回答:“聖誕快樂。”

我已得到今生最想要的糖果,不能再奢求更多。

那一夜,一直在聊我的事,我什麽也沒有問起他。

關於他的這些年,他的爸爸,他的妹妹,他的第一次婚姻,他的孩子,他的未來。

有些片斷已經從何歡那裏得知,但有些真相隻埋存在封信自己的心裏。

如果他不願開啟,我就不去觸碰。

我隻想要接下去的所有日子,緊緊的拉住他的手,和他一起走在溫暖的陽光下,我們可以一起去超市選最新鮮的蔬菜,去小區的廣場上喂鴿子,如果他願意,我們就再生一個他的孩子,然後一起陪著他慢慢長大。

我不是小女超人,我無法拯救世界,我的願望隻是好好去愛一個人,就一個人,然後自私的用盡全力的守護他一個人的溫暖快樂。

24、那個小小的姑娘,是怎樣血濺當場

早晨七點,飛機穿過仙女麵紗般的朝霞,披著北國沁涼的雪氣,降落在c城還未完全蘇醒的機場。

開始的電話長聊,到半夜趕赴機場,我幾乎一夜未睡。

原來剛工作時有重要項目要加班趕策劃的時候,也曾經熬過通宵,原本不覺得什麽,倒是在飛機上迷糊了一會,反而加重了疲累感。

我沒有告訴封信我會乘這樣早的一班飛機回來,如果他知道,大概不會允許。

電話裏他溫和而清朗的聲音仿佛還貼在耳邊,每一個句子,都帶著令我癡迷的小小悸動,輕觸我的臉頰,有一種夢幻般的不真實。

我不知道他會不會因為這個夜晚的長聊,而多喜歡我一點,但是我知道,我這樣的想念他,想看到他,急切不止一點點。

我出了機場,打車直奔他家,在出租車上照了一下鏡子,還好臉色不算太差。

到了封信家的小區,八點剛過。

已經有三三兩兩的車和人開始進出,有在小湖邊打著太極拳的老人,和提著早餐袋匆匆趕回家的婦女,門口的保安管理挺嚴,看我在登記本上寫上封信的名字,友好的朝我笑一笑。

我還沒走到他家門口,迎麵撞上了仙人一樣捋著白須大踏步走過來的封老爺子。

我紅著臉站定,向他鞠躬,叫“封爺爺”,想起上次何老師和封老爺子為了我叫他什麽而起的爭執,暗暗念道何老師對不住了稱呼這事有點亂咱們以後再研究。

封老爺子眼神不錯,立時認出了我,瞬間眉開眼笑。

“小程啊!怎麽一直沒來了啊,這是嫌棄我老頭兒寶貝少呢?”

雖然是調侃,但我也如臨大敵各種賠小心:“封爺爺,我挺想來看您的……”

老爺子一拍腦袋明白了:“嘿,是那小子的錯……下次要封信帶你來家吃飯,咱爺倆再接著聊。”

嘴裏又哼了一聲什麽,突然表情就愁了,我看著挺有趣,封老爺子須發皆白,臉上皺紋卻少,表情豐富的時候,頗像個老頑童。

我打量著問:“封爺爺,那,封信他……”

老爺子直接把話截了過去:“封信一早就跑出去了,這會兒還沒回來,我家那隻老狗昨天晚上出去玩,平時天氣好會自己出去自己回的,都六七年了習慣了,睡覺前我鎖的院門,本來以為它早進了狗屋了,誰知早上封信去牽它跑步才發現它這一夜根本沒回來。唉,老了,鎖門前我明明看了一眼,還以為狗回來了,趴那睡了。”

想想又吹胡子瞪眼的生悶氣:“狗東西。”

我一邊安慰他,一邊回憶起上次看到的金毛犬郭靖。

我仔細回憶了一下郭靖的特征,記得上次我和它相處甚歡,撫摩它的時候曾發現它的右耳略大左耳略小,毛色也比普通的金毛更深。狗走失後的二十四小時是最寶貴的尋回時間,我顧不得回家,告別了自責的封老爺子,向門口的保安打聽了一下附近的小區,也跑出去尋找。

附近小區並不多,旁邊就是政府重金開發的護城河風光帶,不遠處還有一條高速公路穿過,如果郭靖不小心上了高速被人帶走,那就比較糟糕了。

我一路問過去,連走了幾站路,都沒有問到有用的線索,不由有些心急,琢磨著是不是應該上高速往收費站走過去問問。

這麽想著,就準備過馬路,走到斑馬線一半,突然覺得腦袋一陣暈眩,眼前猛的一陣黑霧襲來,我一下子蹲地了地上,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聽到刺耳的刹車聲。

過了幾秒,眼前漸漸恢複了視線,我才發現自己蹲在正人行道的中央,兩邊有兩輛看似急刹停下的小車,有一輛車頭離我的身體隻距半尺。

我嚇得手腳冰涼,在司機同樣麵色蒼白的怒斥裏,腳步發軟的退回路邊。

還未站穩,就感覺一個人像一陣強勁的冷風般,不知從哪裏衝出來,驀然攔在我麵前。

穿著黑色風衣的封信冷冷的看著我,卻並不伸手,也未開言。

他的周身帶著我所不熟悉的致命的寒氣,目光深處是熊熊的怒焰,一時間竟讓我覺得自己犯下彌天大錯,不可原諒。

我未張嘴已經呆住,我從未見過這樣的封信,疏離,憤怒,冰冷,怨憤,表情失控。

這樣的他讓我覺得害怕。

他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不顧我頭昏腦脹,把我往路邊拉去。

我的手腕被他捏住,生疼,腳步踉蹌著,甚至無法抬頭,我隻能盡力的集中所剩的全部精神忍耐著那種強烈的不適。

我發現我們站在了一家小超市裏。

他從貨架上拿了一瓶早餐奶,扔給店員加熱。

“喝。”他從牙縫裏蹦出一個字。

我乖乖的喝下去,幾乎是機械的動作,不敢反駁也不敢探究。

溫熱的牛奶流進胃腸,大腦似乎獲得了能量的供給,不一會兒,人就緩過勁來,看來是一夜未睡,又接著奔波沒吃早餐,低血糖犯了。

我有點不確定的看著封信,喏喏的開口:“封信……我……”

“不要跟我說話。”他難以忍受般的轉過頭,充滿厭惡的語氣讓我一時間如墜冰窖。

大概是看我有好轉,他又一言不發的拉起我走出超市,走到路旁,我這才發現他的車停在附近。

動作飛快,目光冰涼。

然後一踩油門,車子箭一般的衝上大路。

路邊的景物飛快的倒退,我不敢看封信,也不敢開口,隻緊緊的抓住自己的包。

我隱隱猜到他如此盛怒的原因,但卻又不能肯定。

我聽若素說過封尋的事情,他的孿生妹妹,因為極度的疲勞,在高考過後的一個清晨,恍惚的走在馬路上被飛馳而過的汽車撞死。

那場車禍,帶走了封尋,也改變了封信的人生。

我不知道,剛才他無意間目睹我幾乎遭遇車禍的場麵,是不是他失控的原因。

不知過了多久,車子在隆隆聲裏開進了熟悉的地下車庫。

是我的住處。

封信麵無表情的停好車。

“回去睡覺。”他說。

我自己解開安全帶,把門推開,又忍不住回頭看他。

濃重的陰影裏,他把頭微微後仰,似乎用力閉了一下眼睛。

“回去睡覺,現在不要跟我說話。”

我沮喪的打開房門,看到客廳裏大捧的白玫瑰。

那玫瑰幾乎堆滿了小半個客廳,難怪昨天七春會慘叫成那樣,但七春雖然嘴硬,到底還是心軟,大概在封信走後,還是一邊毒舌一邊把它們從門外抱了進來。

七春卻不在家裏,不知道跑去哪了。

我蹲在那些玫瑰的麵前,伸手撫摸它們的花瓣,卻不小心被刺紮了一下。

我一點都不覺得痛,因為更痛的,是其他地方。

封信,真的是很努力很努力,在學習做一個好的男朋友吧?

但是為什麽我看著他的努力,除了感動,還會有心痛。

同樣不曾戀愛過的我,在這短短的幾天裏,漸漸開始明白,在一起的意義,是想給你幸福快樂。

因為他,我感到幸福。

而我更希望,我也能夠找到開啟他心門的那一片鑰匙,勤奮的清掃掉他心裏獨自承受了太久的那些陰暗與傷痛。

我想讓他和我一樣感到活著和在一起是多麽幸福快樂。

這一覺睡了好久,我醒來的時候,竟然已經天黑。

七春還是沒有回來,不知道去了哪裏,我給她打了一個電話,聽到她在那邊壓低聲音說話,大概有什麽不方便,於是就告訴了她一聲我回來了。

掛了電話感覺到手腕有些隱隱作痛,舉到燈下一看,上午被封信用力抓過的地方隱隱有青印。

我對自己歎氣,卻又不敢打電話。

我把那些玫瑰花整理成一束一束的,找出房間裏所有的瓶瓶罐罐插上,最後一大把實在放不下,隻好插在了小水桶裏。

我打電話問若素,她在那一端笑得花枝亂顫。

“是我和何歡戀愛的時候,他開始都不知道要送我禮物,結果有一次另一個在追求我的男孩子送了一大把玫瑰給我,我很開心拿到他麵前炫耀,故意讓他吃醋抓狂。結果他連著一星期,每天訂不同顏色的玫瑰花給我,周一紅的,周二粉的,周三黃的,周四白的……最發指的是,每一天都訂一千枝,那些送花的店員都瘋了……到了第七天我終於扛不住了,向他求饒,保證以後再也不收其他人的花了。”

卻聽若素在那端努力收了笑道:“姐,我怎麽覺得,封信對你還挺認真的……”

我佯怒:“你姐我不值得他認真嗎?”

她說:“好吧,看在他態度不錯的份上,我就不計較他結過婚有過孩子這段黑暗曆史了……回頭媽那關,我投棄權票!”

我心裏微微一動:“媽知道了?”

“還不知道吧,但是好像有點懷疑你談戀愛了,打電話問我呢。”

和若素又唧唧呱呱的閑聊了半天,約好周末一起回老媽那吃飯,這才掛了電話。無心下廚,去樓下小店吃了碗餛飩,又站在街邊發了一會呆,終於還是撥了封信的電話。

電話隻響了兩聲就接了起來,我鬆了一口氣,卻又語塞起來。

他上午冷漠的臉仿佛還在我的麵前,短短的一個“喂”字也聽不出喜怒。

“睡好了嗎?”還是他打破了沉默,似乎已經恢複常態了。

“嗯,睡了好久。”我像小學生邀功一樣報告:“對不起,你還在生氣嗎……”

他頓了兩秒:“好多了。”

那就是沒有完全好?

我急急地說:“我想見你。”

不知怎麽的,這句不用打底稿就溜出來了。

他說:“明天好不好?”

我說好,又問起郭靖,意外的是,郭靖中午的時候竟然自己跑回家了。

大概是被人帶走,又找了機會掙脫。

盡管知道了這個好消息,但我們聊天的氣氛也沒能變得活躍起來。

我們隻說了幾句,就沉默了,比起前一天平安夜裏怎麽說都似乎說不完的親近,有些恍如隔世的沮喪。

我掛了電話,感到臉上有些涼涼的,伸手一摸,竟然不知何時眼睛在哭。

我索性一邊走一邊哭,像個不知節製的少女,反正這附近熟人少,誰也不會在乎一個陌生人的情緒和失落。

我找了條街邊的長椅坐了一會兒,讓眼淚盡情流出來後心裏放空了很多,大概半小時後,我把臉擦了擦,站起來打車。

我蹲在封信家對麵的大樹下種蘑菇。

二樓他的房間有燈光漏出,咖啡色的窗簾上看不出人的剪影,但我想他應該在那後麵,不知是微皺著眉,還是在伏案工作。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麽來這裏,我其實不是一個善於總結自我的人,用我媽的話來說,我一根筋,還死心眼,用若素的話來說,我是跟著感覺走。

我就是覺得,我得站在離他近一點的地方,感受著他在那裏,我會心裏舒服一點。

於是我就那麽做了。

我的大大厚厚的黑色羽絨服帶著一個大大厚厚的黑色帽子,我把帽子扣在頭上,蹲在樹下,想象自己現在的樣子大概像個巨型蘑菇。

今晚的天空雲層很厚,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灰蒙蒙的一片。

一不會兒,我就被凍得手腳發麻鼻尖發痛,但是我的心,卻一點一點平靜下來。

突然,一束光猝不及防的照過來,打在我的身上。

我吃了一驚,仰起脖子,以手遮額,卻看到早上給我做過登記的那個年輕保安的臉出現在手電的光圈裏。

“啊,小姐,原來是你。”他也認出了我,鬆了一口氣。

我大窘,朝他訕訕而笑。

“需要幫助嗎?”他好奇的問。

“不用不用,我就走了。”我站起來擺手,壓低聲音。這小區這麽安靜,還到處裝著攝像頭,被封家祖孫倆發現我的行徑就丟人了。

“和封醫生吵架了吧。”真是一個八卦的保安,胸有成竹的樣子好像情感顧問。

“呃……”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要等他主動來找你,女人要高傲一點才珍貴。”情感顧問指點迷津。

“……。”

免費替我做了一會情感谘詢,保安終於充滿成就感的走了,我揉揉又酸又麻的腿,也準備溜了。

路過封信家院子門口,到底還是鬼鬼崇崇的摸了摸門鈴,沒敢按下去。

我在心裏默默的說了聲晚安。

就在這時,院子裏驀然響起了郭靖響亮而歡快的吼叫聲。

我嚇得差點膽裂。

剛剛急走幾步,身後的狗叫聲驀然又消失了,真是詭異。我鬆了一口氣,擦著額頭上冒出的虛汗,回頭看去。

這一看,呆若木雞。

隻穿著一件灰色薄毛衣的封信站在他家院門前,一臉不忍直視的表情看著我。

郭靖老狗站在他腿邊,好像也咧開了大嘴在笑我,毛茸茸的尾巴搖動得和大風車似的。

此刻如果切入我的腦內動畫小劇場,應該是有一個小人趴在地上四肢亂蹬,寬麵條淚的嬌嗔著“人家不玩了要被玩死了啊”……

封信沒說話,半晌伸出右手,朝我招了招。

那模樣大概和召喚郭靖也沒什麽區別。

我保持著呆若木雞的表情,直直的慢吞吞的憑著本能轉過身子,朝他的方向挪過去。

還沒走到近前,他就歎了口氣,一把伸手把我拉了過去,塞進了院門。

我緩慢的搖頭又擺手:“不……不進去……封爺爺……”

我再大腦當機也知道,這麽晚跑到男人家裏,被老人家看到,我這輩子大概也沒機會翻身了。

他卻懶得理我,把郭靖關在院裏,拉著我就進屋上二樓。

又進了他的房間,雖然是第二次來,但此時與彼時的身份心情,都大有迥異。

屋裏地暖開得很足,封信隻穿了一件薄薄的灰色毛衣和一條米色的休閑長褲,好看得不象話。

大概在他眼裏,我穿著厚重的黑色羽絨服被當場捉住偷窺的樣子,也難堪得不象話。

內心裏自怨自憐了一會,到底慢慢恢複了正常神智,我耷拉著腦袋,卻想起剛才這陣動靜,封爺爺怎麽都沒被驚動。

封信給我倒了杯熱水,開口道:“我爺爺今晚棋局,還沒回來。”

原來這麽大的房子裏,現在隻有我們倆和一條狗在。

我頓時有點思緒渙散,默默的喝完那杯熱水,加上屋裏的室溫,全身都敏感躁熱了起來。

一時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我見到他的時候,大腦啟動速度總是有些慢。

想了半天,終於含含糊糊擠出一句:“我……我來看看你。”

他沒有回答,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邊,我進屋後坐在他的工作椅上,原本是背對著書桌。他站到我邊上時,頓時距離近得讓我窒息。

我不敢抬頭,卻感覺到他的手在椅背上輕輕推了一下,我就一個俐落旋轉麵對著書桌了。

我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就發現他一隻手搭在椅背上,一隻手從我身邊繞過,修長的手指翻了翻桌上的大堆資料。

這樣曖昧的距離和姿勢,大概我隻要一回頭,臉頰就能蹭到他的下巴。

我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聲音很輕,如同歎息:“你看,今晚是真的走不開,不是因為生你的氣,有出版社準備出我爺爺的第三本醫學書,明天要定稿,我在幫他整理最後的文稿。”

我一分鍾後才反應過來他在跟我解釋什麽,卻隻能再一次傻傻的重複自己的上一句話:“我……就是想看看你。”

“……知道了。”他慢慢直起身子,伸手輕輕揉了一下我的頭發。

這個動作讓我一下子仿佛得到了解脫,有什麽很重很重的東西一瞬間就消散成了雲煙,人變得好輕好輕,心也輕得找不到了。

“你怎麽知道我在外麵?”這種美好時候,我卻想到了這個糾結的問題。

“有個保安用防盜對講機通知了我,順便教育了我一下男人要大度不該讓自己的女朋友這麽冷的天在外麵挨凍。”他微微一笑。

我想起剛才一溜小跑離開的那個保安的身影。

“這裏的保安這麽八卦啊。”我尷尬。

“你該感謝他八卦,不然你就該被當偷盜嫌疑犯帶走了。”他有些欲言又止的看著我。

終於忍不住問:“你熱不熱……”

我連連點頭:“熱。”

“那是你自己把外套脫了還是要我幫忙?”他不確定地問。

我怔了一下,被這句話的巨大延伸空間給震住了,三秒後解除石化狀態,蹭的一下蹦了起來。

“我還是回去吧……”

真的好熱啊……

又回到了我家的地下車庫,我一麵依依不舍,一麵又內疚害他晚上加班更晚。

他說:“我不送你上去了。”

雖然答應了,人卻遲遲沒動。

他看著我。

我發現雖然過了這麽多年,但他看人的習慣依然,大概很少有人會比他的目光更堅持,仿佛心無旁物,能輕易讓人心慌,也能讓人充滿篤定的力量。

我鼓起勇氣叫他:“封信。”

封信,封信。

他身體微微朝我探過來一點,溫暖的手掌輕輕覆在我一隻手上,算是回答。

我說:“對不起……”

他問:“為什麽?”

我的聲音輕微,但我努力讓它清晰:“我不愛惜自己的身體,我過馬路應該加倍當心。”

其實,我不應該讓你擔心,我的疏忽,讓你幾乎重新經曆了一次失去妹妹的噩夢,你看著那些車在搖搖晃晃的我麵前嘎然而止的時候,是不是仿佛看到了多年前,那個小小的姑娘,是怎樣血濺當場。

她曾是你生命的另一半血肉,你們一起來到這個世界,但她卻來不及與你告別。

我不知道,那有多痛。

痛到能讓你這樣冷靜理智的人,在多年後都不敢提及,觸之失控。

你不知道,我這個笨蛋,有多抱歉,多抱歉。

我是那麽的愛你,但是,我卻不知道該如何去愛你。我小心翼翼,害怕弄丟了你,我驚慌失措,還是傷到了你。

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好好學習。

還有太多太多話,我都沒能說了口,它們堵在我的心頭喉口。

我不是怕自己說錯,我隻怕再讓你傷痛。

但那一刻我卻有一種奇異的感應,我沒說出口的那些話,慢慢的從我這裏,飄向了他那裏,他看著我不出聲,卻好像什麽都聽見了。

他默默的移開了自己的目光,車內一時間隻剩發動機的枯燥聲音。

過了幾秒,我覺得有些尷尬,又呐呐的開口:“謝謝你送的花……”

話音未落,突然感到自己的身體被緩緩的圈在了座椅裏,猝不及防中,那人清冽的氣息已經籠罩住全身,一時間,每一根發絲,每一個毛孔,每一次呼吸,似乎都陷入爆裂般的顫抖。

我全身僵硬,感覺到封信那麽英俊的臉慢慢靠近,放大。

一個輕盈的,有如蝶翼輕觸般的吻,慢慢的,落在我的額間。

”安之,我其實是個非常固執,害怕改變的人。”

“我的感情一旦開始,就算死亡,也不能把故事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