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美人思念淺藍月光

01

於小美上手工課的時候,一直在走神。

因為今天於淺藍穿了一條雪白的裙子,那裙子綴著細小的花邊,晃啊晃的花了她的眼。

頭頂的電扇在嗡嗡作響,一圈又一圈,有些惱人的小蚊子在飛來飛去,像小小的降落傘,有時無聲無息地停在被汗水浸濕的手背上。

多麽炎熱的九月初秋。

可是於淺藍,為什麽看起來好像在綠草地上散步呢?

她白色的裙子一塵不染,風吹過的時候,裙擺輕輕晃動如同溫柔的水花,她的周圍好像籠罩著一層淡綠色的空氣,令於小美的眼睛瞬間感到清涼。

她的臉素白幹淨如同小小的雪花。

於小美握了握手上的小剪刀,剪刀上也是濕濕黏黏的汗。

今天的課堂作業是,剪一朵花。

同桌叫晴天的男生剪了一朵喇叭花,大大的花冠誇張地展開,好像一把小號。

於小美又偷瞄於淺藍。

她正專心地低著頭,剪出一片一片花瓣的形狀來,然後小心地用膠水粘在已經做好的花芯上。

她在做一朵立體的玫瑰花。

於小美張了張嘴,最後還是放棄了。

她用自己帶的小手帕把手上的汗擦幹淨,然後小心地開始剪她自己的花。

快下課的時候,有些沉悶的課室氣氛被手工老師的一聲怒吼打破了。

“於淺藍,你這是粘的什麽東西,我不是說剪紙嗎?是剪紙!”

二十多歲的女老師紮著高高的馬尾,臉漲得通紅。

於小美不明白女老師為什麽那麽生氣,她早就發現於淺藍做的不是老師規定的平麵剪紙,但是那有什麽關係?那朵玫瑰花多麽美麗多麽有生氣呀,於淺藍正在用紅筆小心地給它上色呢。

於淺藍默默地低下了頭,她的身影楚楚可憐。

女老師一把抓過她手上的作業,用力地看了幾眼,然後遠遠地拋了出去。

“俗氣的花,俗氣的紅色!俗氣!”

她在突然響起的下課鈴聲裏氣哼哼地結束了她的課。

於小美叭啦叭啦地跑到於淺藍的位子邊上。

周圍已經喧鬧起來了,往廁所奔的,對著電扇跳的,丟鉛筆盒的,揪小辮子的。

於小美得用很大的聲音和於淺藍說話。

“送你一朵花!”她把手一伸,手心上攤著自己剪的一朵六角形雪花。

於淺藍抬起頭來,她的表情有些驚訝,但她還是輕輕地把那朵雪花接了過去。

“沒有你那朵好看……但是,送給你吧!”於小美強調說。

於淺藍微笑起來,她微笑的樣子也是那麽幹淨好看,像雪花一樣。

她細聲細氣地說:“謝謝你呀,小美人。”

她叫她小美人。

於小美覺得自己一下子飄起來了。

九月的空氣,好清新呀。

02

於小美和於淺藍一起走在校道上,她們高中又分到了一個班,這讓她們很興奮。

從那年的剪紙事件開始,她們已經一起走過了小學和初中,現在又將一起走過三年高中。

於小美昨晚差點兒沒睡著覺。

她在深夜兩點半爬起來衝著爸媽的房間大喊:“媽!你有沒有給我準備好兩份南瓜餅呀!淺藍愛吃的!”

她媽在夢裏拒絕給她回答。

於是她隻好自己跑去廚房,打開冰箱確認了一下兩個一模一樣的漂亮飯盒,這才作罷。

當她和於淺藍一起吃著熱騰騰的南瓜餅時,她滋滋地把餅中間的糖水吸進嘴裏,再把自己的腮幫子塞得鼓鼓的,最後仔細舔了舔手指,滿足地歎了一口氣。

於淺藍則很斯文地一口一口咬著金色的餅,看著她微微笑著不說話。

於淺藍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有著公主的氣質。

這是讓於小美崇拜得要死的地方。

她們走到接近校門口的時候,看到一大群女生在一個橫幅下嘰嘰喳喳。

幾個高年級的漂亮學姐正在兩張拚起的桌子後麵招呼著大家。

“填表,這裏。”遠遠聽見類似的語言。

“是話劇社招演員哎。”於小美好奇地抻脖子。

“小美人,你想參加嗎?”於淺藍一直叫她小美人,每當她這樣叫的時候,於小美的笑容就會盛開得像一朵鈴蘭花。

她是多麽多麽喜歡於淺藍呀。

“我不要,像淺藍這麽漂亮才應該去演話劇,聽說他們的社長是校草耶。”於小美咂了一下嘴唇,好像那社長是很好吃的東西。

於淺藍好笑地拉了一下她的短頭發,說:“校草嗎?那我去看看啊。”然後丟下於小美就擠進人群裏去了。

這讓於小美很是意外,於淺藍一直不喜歡參加這些社團活動的。

正如她想象的那樣,於淺藍一出現,她那獨特的公主般的氣質就震撼了大家,她立刻成為那些學長學姐重點發展的目標。

於小美不知道為什麽就有點兒生氣了。

她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在原地轉了兩圈。

“演話劇有什麽好的?在台上像傻子一樣。”她自言自語地抱怨。

話音剛落,她的手就被一個人抓住了。

那人的力氣真大,她哇哇地大叫起來。

等於淺藍驚訝地回過頭來時,就看到於小美被一個高高的男生拎著,像一隻吱吱亂叫的小雞一樣,丟進了人群裏來。

兩組聲音同時響起。

一個是好聽的男聲。

“給她登記。”

另一個是話劇社的學姐A。

“啊,社長!”

沒錯,曾曉月就是話劇社的社長,傳說中的校草。

他一出現,就把一眾女生給電暈了。

連受害人於小美也停止了小雞式的吱吱亂叫,露出了一臉花癡的表情。

隻有於淺藍例外。

她平靜清澈的目光掠過曾曉月停在於小美身上,麵露心疼。

“小美人,你要參加嗎?”她輕輕握住於小美被曾曉月捏疼的手,關切地問。

於小美毫不懷疑自己如果說不要,於淺藍一定會立刻像高傲的公主一樣拉著她離開。

可是,淺藍本來是很想加入的吧?

曾曉月冷冷地看著她說:“是不是傻子,試了才知道。”

他的聲音充滿挑釁,原來是聽到了於小美的自言自語。

於小美立刻被這冷冷的聲音從花癡狀態拉了回來,她突然覺得自己像女英雄。

“參加就參加!”

她的聲音響得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03

“你姐不在家?”於小美壓低聲音問。

“嗯,她今天早上出差去了,要後天才回來。”

於淺藍拿出鑰匙開門。

於淺藍家住在一個很老的平房裏,在城市裏這種房子已經很少見了,它們像劫後的小蘑菇一樣悄悄生長在角落和縫隙裏。

房子很潮濕,外周長著大片青苔,路走起來有點兒滑。

於淺藍摁亮電燈,突然輕輕地咦了一聲。

於小美從她身後探出頭來,又嗖一下縮了回去。

她也看到了,對著房門打開的地方,那張破舊的長沙發上,蜷縮著一個人。

大紅的裙子,海藻般亂糟糟的長發,正是於淺藍的姐姐於晴藍。

在這間陽光常年無法照入的舊房子裏,電燈似乎也隻能照出一片昏黃而模糊的光,但於小美不需要走近,也能知道那張臉的模樣。

濃妝,細紋,眼淚痣。

還有似乎永遠帶著隱隱怨恨的目光。

於小美一直很怕她。

於淺藍向於小美擺擺手,示意她別出聲,然後自己輕輕走上前去,從旁邊拉過一條毯子蓋在於晴藍身上。

她們再輕手輕腳地關門,進到唯一一間裏屋去。

“你姐怎麽回來啦?”於小美確認門已經關好了悄聲問道。

於淺藍搖搖頭,從書包裏拿出課本來,她似乎有些心神不寧。

於小美也不敢大聲說話,她拿出作業寫了一陣,抬起頭才發現於淺藍還在發呆。

沒有父母,跟著貧窮的姐姐生活,於淺藍在這樣的環境裏,卻像公主一樣優秀而美好。

於小美心裏,有著說不出的難過。

外間突然傳來砰的一聲巨響,好像有人一腳踢開了門,然後聽到於晴藍的尖叫聲。

於淺藍突然站起身來,但又慢慢坐下。

於小美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情,她看看一臉蒼白的於淺藍,又看看關著的房門,什麽也不敢問。

外間的聲音清楚傳來。

“你居然敢不去!你翅膀硬了啊。”男人陰冷的聲音。

“我受夠了!那是個變態!他……他……”於晴藍的聲音嘶啞而顫抖。

於小美感覺到於淺藍的身體也顫抖起來。

“我們出去!”於淺藍突然把書本胡亂塞到書包裏,拉起於小美就往外衝。

她的手還沒有觸到門鎖,門突然被一股重力撞開了,於晴藍穿著大紅裙子的身影跌在她們麵前,一個臉色陰暗的黑衣男子站在一旁看著她們。

“好久不見啊,淺藍這麽大了。”他陰冷的聲音加入了一絲似笑非笑的玩味,像常年生活在地底的老鼠發出的磨牙聲。

於淺藍頭也不抬地拉著於小美,飛快地跨過倒在地上的於晴藍的身體,推開黑衣男子朝外衝去。

她一眼也沒有多看那個男人和自己的姐姐。

於小美踉蹌著跟著於淺藍奔到門外,踩過那些濕滑的青苔,一直奔到很遠的地方,她們才停下來。

她們一起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於淺藍邊喘氣,眼淚邊一串一串地掉下來。

於小美緊緊抓著於淺藍的手。

她心裏,還記著那個黑衣男子陰冷的聲音,如蛇般貼在背上,還有他的麵目,仿佛透著一層她看不清的黑霧,裏麵有毒素滋滋地散發出來。

他年輕的時候,應該也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吧。

不知道為什麽,於小美心裏會冒出這樣的念頭,她被自己的聯想嚇壞了。

04

那天晚上,於淺藍睡在於小美家裏。

她一直不停地哆嗦,目光散亂仿佛隨時會暈過去,於小美就一直抱著她的身體,但是過了很久,仍然覺得好像在抱一塊冰。

她自己也冷得哆嗦起來。

於小美的爸爸媽媽也已經習慣了這樣的情景,他們是開明的父母,相親相愛,溫柔可信。他們從來不過問這兩個孩子的友情,隻給予她們最多的愛護。

到淩晨的時候,於淺藍才漸漸入睡,她小小的身體拚命地蜷成一團,好像要把自己擠壓消失在空氣裏。

於小美就隻能縮在床邊上,盡量伸直身體。

她快睡著的時候,感覺到媽媽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又給她們加了一床被子。

空氣裏漸漸有了暖意,於小美呼呼地睡著了。

在夢裏,她依稀還聽到淺藍的抽泣。

元旦的文藝會演,話劇社照例要出一個壓軸節目。

社長曾曉月一改往年慣例,親自點名新入社員於小美擔任女主角,飾《公主出逃》中的公主。

曾曉月喜歡於小美的傳聞在話劇社甚至話劇社以外都傳得沸沸揚揚。

“你說,那些……有可能嗎?”於小美有點兒憂心忡忡又有點兒興奮,這已經是她今天第五次問這個問題了。

“什麽?”於淺藍最近老是走神。

“他……喜歡我?”於小美臉紅了,她眼前浮現出那個一臉冷酷卻英俊得如同王子一樣的人。

“啊?”於淺藍茫然地應了一聲,又低下頭去,她柔軟的發絲垂在雪白的臉頰上,看起來非常失落,“哦。”

於小美眼珠一轉。

她把頭蹭在於淺藍的脖子上,頂啊頂的。

“還是淺藍去演公主吧,淺藍去吧。”她用手指卷淺藍的長頭發。

“小美人才是公主呢,加油啊,王子看著你呢。”於淺藍總算回過神來,她微笑著低下頭看著於小美,她的笑容暖暖的,有一點兒落寞。

於小美就不好意思地笑了。

會演那天,於小美第一次穿著公主的白裙子登上舞台。

燈光是那麽的曖昧,音樂是那麽的舒緩,她在曾曉月的眼神裏,漸漸陷入了故事情節。

沒落的王子愛上了公主,但從小與他相伴的少女心生妒忌,少女一心想毒害公主,公主卻把她當成最好的朋友。

當最後少女的陰謀暴露,王子為了保護心愛的人將她殺死,公主知道了真相,傷心欲絕。

最好的朋友是要害她的人,最愛的男人殺了她最好的朋友。

她要逃離這樣悲傷的結尾。

曾曉月飾演的王子眼裏,閃著星星一樣的光芒與憂傷。

他說:“我是那麽地愛你,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被她傷害,她已經被妒忌衝昏了頭腦,成為一個惡魔。”

他的聲音是那麽的疼痛,充滿破碎。

於小美哭了,她說:“這不是她的錯。”

曾曉月也哭了,他說:“這不是她的錯,這也不是我的錯,誰愛上誰,原本都沒有錯。”

他們在亮如鑽石的眼淚裏收獲了當晚最多的掌聲。

那些掌聲裏,沒有於淺藍的,當晚,她沒有來。

05

於小美找到於淺藍家的時候,已經是她第三天沒有來上學了。

電話鈴聲永遠孤單地響著,沒有被接起。

於淺藍好像從世界上消失了。

走過那條陰暗的小巷,到達盡頭的小平房,又是青苔的濕滑與空氣的涼薄,好像陽光永遠也照不進這古老的角落裏來。

她新買的靴子底下,沾滿了新鮮的濕泥,空氣裏有土的腥氣。

於小美鼓起勇氣敲門,她一直敲一直敲,喊著於淺藍的名字,但一直沒有人應聲。

她又在門口蹲了很久,還是沒有人回來。

外麵很吵,映襯出小屋裏如死般的寂靜,不知道為什麽,於小美就很想哭。

她的眼淚還沒有掉下來的時候,身後的門突然開了,露出於淺藍蒼白的臉來。

於小美就尖叫一聲撲了上去。

三天不見,於淺藍變得更加瘦,而且膚色接近透明的白。她有些虛弱地朝著於小美微笑,於小美有一種恐慌,覺得她隨時會飄起來。

“你生病了,怎麽不告訴我?”於小美又生氣又心疼。

於淺藍搖搖頭。

“小美人,你,以後不要來了。”她的聲音聽起來和她的模樣一樣飄忽。

“為什麽?”於小美大吃一驚。

“別來了,我姐……不喜歡。”於淺藍疲憊地再搖一搖頭:“我很快就回去上課,很快。”

於小美還想說什麽,屋裏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於淺藍偏過頭看了一眼,緩緩拿起了電話。

於小美驚訝地看到電話上裝了來電顯示,她有種不祥的預感,覺得她好像要失去淺藍了。

“我要出去一下。”於淺藍掛掉電話,在接電話的過程裏,她什麽都沒有說,隻是安靜地聽著。

但是她的臉變得更加的白。

於小美覺得很受傷。

她站在那長滿了青苔的小屋前發了一會兒呆,數著自己掉下來的眼淚珠珠。

等她追出去的時候,於淺藍已經不見了。

遠處,有輛奧迪正倒出巷口。

好像曾曉月他爸爸的那輛車。

有一次他載她去采購話劇要用的道具,他偷偷從家裏開了車出來,她坐過的。

她想她一定看錯了。

因為她的眼淚流得更急,眼前更模糊了。

她更加看不到的是,在那輛奧迪車裏,蒼白如同紙娃娃的於淺藍,靠在後座上,一動不動。

開著車的曾曉月聲音低沉地問她:“你想怎麽辦?”

於淺藍不說話。

曾曉月一咬牙,踩向油門。

車子像受傷的獸一般,駛向未知的彼端。

06

仍然穿著紅裙的於晴藍,依在一個中年男人的懷裏。

靠在臨街的大落地窗前,她塗滿脂粉不再年輕的臉上現出快活的神情。

“她真的同意離婚了?”她不放心地再次確認。

“真的真的。”男人一臉貪婪上下其手,明顯是那種老實了一輩子頭一次嚐到野花滋味的居家男人。

於晴藍長舒一口氣。

“你還要負責我妹妹上大學。”她確認這一點。

“哎喲我的姑奶奶,念博士都行……”男人迫不及待地把她拉離窗邊。

“姐。”門開處,於淺藍站在那裏,膚白如紙,她的眼神帶著冰冷的刺,看著室內處於定格狀態的兩個人。

“你們怎麽進來的?”於晴藍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尖叫起來。

“這酒店是我爸開的。”曾曉月搖搖手中的鑰匙。

“姐,你答應過我了。”於淺藍的聲音和她的眼神一樣冷,“你答應我的……”

於晴藍再次尖叫起來,她揮舞著手臂,不顧洞開的房門和走廊上探頭探腦的其他房客的目光。

“我有什麽辦法!我有什麽辦法!為了養活你,為了供你上學,老娘我已經賣了十年了!我有什麽辦法!你要我不要賣,你上大學的學費從哪裏來?況且,他——”於晴藍指向那個呆若木雞的中年男人,“他願意跟老婆離婚跟我結婚!結婚!你知道嗎?這對我多麽重要!”

曾曉月揮手趕開圍觀的人和探頭的服務員,把門關上。

於淺藍悲涼地輕搖頭:“姐,你在說謊,你在騙自己……一開始你的確是為了我,但是後來,你是為了葛樂川……他要吸毒,你愛他,你賣自己去供他……姐,沒有人會娶你,他們都在騙你,這一切都太壞了……”

於晴藍的身體突然如同一朵巨大的毒蘑菇一樣飛了起來,伴著一聲巨大的掌摑聲,於淺藍整個人都被扇到了地上。

曾曉月一把抓住瘋了一樣的於晴藍,他看向於淺藍的目光裏,充滿了破碎的裂縫。

“你沒事吧?”他的聲音有點兒啞。

於淺藍卻沒有回答。

她好像已經習慣了一樣,若無其事地從地上站起。

她俯向被曾曉月製住仍在籲籲喘氣的於晴藍,在她耳邊輕輕說了一句話。

於晴藍突然安靜下來。

那種如死般的靜,令人的背似乎也颼颼發涼。

於晴藍突然暴起,把曾曉月推開,拉開房門瘋了一樣衝了出去。

於淺藍沒有追她,她的臉上,掛著一抹奇怪的淒涼的笑。

她慢慢地走到那個一直抱著頭縮在地上的中年男人麵前。

“於叔叔,你做的南瓜餅,多麽的甜呀。”她低頭看著那個男人,眼淚一滴滴掉在他微禿的頭頂上。

“第一次去你家,你說,淺藍,你也姓於,多巧啊,你就把小美當成親妹妹,把我當成你爸爸吧。那時候,我多高興,你知道嗎?

“可是於叔叔,你不知道嗎?我姐姐也姓於呀,她叫於晴藍,和我的名字,隻差一個字呀……

“永遠也不要把這件事告訴小美人,永遠做她的好爸爸,讓她一直幸福下去,好嗎?”

蹲在地上的男人終於大哭起來。

他拉扯著自己已經不多的頭發,號啕得像一隻夾著尾巴的狗。

於淺藍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門。

她的身影安靜而絕望。

07

2008年,聖誕。

天空飄起了細小的雪花,冰冷的空氣刮進心裏,絲絲地疼。

於小美趴在於淺藍的床邊,她拚命地哭,她覺得自己把十七年來的眼淚都一次流光了。

但是她的胸口,還是有什麽東西堵著流不出來,隻是疼,疼得她不能呼吸。

於淺藍的身上插滿了管子,邊上的儀器嘀嘀作響。

於淺藍殺了葛樂川。

那個曾經與於晴藍相愛,在她最美麗的時候奪走了她的幸福,然後又把她拖進地獄的黑衣男人。

他或者真的愛過她的青春年華,然而貧窮摧毀了他的愛情,他開始吸毒,然後,逼她出賣自己供養他。

十年。

生活隻剩下汙綠的濁水,他們誰都走不出來,像陰暗地底的兩隻毒蘑菇,交替生長。

於晴藍已經分不清對他的感情是依賴還是愛,抑或是恨,她試圖逃離他,但又一次次抓緊他。

她甚至故意忘記,淺藍在上初中後,就已經以優異的成績獲得全免學費的事實,她隻是活在舊日的腐敗裏走不出來。

她遇到了於小美的爸爸,這個居家男人不顧一切地迷上她,信口開河說要娶她。

而她恰好又和葛樂川鬥氣,於是幹脆失蹤了幾天,和於小美的爸爸黏在一起。

隻是她沒有想到,就在這段時間裏,葛樂川來家裏找她,見到了正在發呆的於淺藍。

已經化身為魔的他,意欲對淺藍不軌,然而吸毒多年的身體,卻連一個少女的還擊也抵擋不了。

一把裁紙刀,輕易地捅進了他單薄枯幹的身體。

他帶著詭異的笑容,死在那滿是青苔的陰暗小院裏。

而當於晴藍從淺藍嘴裏聽到這個事實的時候,她的世界突然全麵崩潰。

一直以來,她恨著這個人,卻也愛著這個人,他已經是她混亂陰暗的人生裏的一部分,而當他死去,她覺得自己也不複存在。

她在小屋裏看到了已經死去幾天的葛樂川的屍體。

然後她真的瘋了,她抓起葛樂川身上的裁紙刀,一刀一刀地戳著隨後回來的於淺藍。

於淺藍沒有躲避。

她倒下了。

而曾曉月,其實很久以前,他和於淺藍,就是認識的。

那時候,還很年輕的於晴藍,還能夠隨意進出高級酒店。

曾曉月的爸爸,就曾經是她的客人之一。

當來找爸爸的曾曉月和來找姐姐的於淺藍在酒店門外相遇時,他們製造了一場驚天動地的混亂。

然後變成互相恨死的冤家。

可是多年以後,再次在校園相遇,誰又能知道,彼此心裏,是不是有一點兒仇恨以外的情愫在萌芽呢?

再次在酒店裏看到她的姐姐時,他鬼使神差地打了她的電話。

於淺藍在於小美的哭聲裏慢慢睜開眼睛。

她試圖笑一笑,卻發現生命在自己的體內已經快要消失殆盡。

於晴藍徹底瘋了,而她,將安靜地死去,再也不必為姐姐的犧牲而自責,再也不用活在陰暗角落裏獨自悲傷。

隻留下所有真相都不知的小美人,她還可以天真地生活下去嗎?

她低聲說:小美人,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可是我越喜歡你,就越厭惡我自己。

她說:所以,於小美,你不要哭了,再哭,你就不是小美人了。

然後她就慢慢地閉上眼睛睡著了。

2009年春節。

於小美安靜地站在於淺藍的墓前,她看起來瘦了很多,有了一點兒成熟的味道。

寬大的圍巾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她低著頭的樣子,有幾分像於淺藍。

曾曉月站在遠處看著,然後悄悄地走開。

有些東西消逝了,有些東西破土而出,有些東西永遠不會再回來。

於小美的眼淚,落在毛茸茸的圍巾上,潮濕悲傷。

有一種美麗的魚,出生在很深的海底,卻有著追尋光亮的固執天性。它們一生都在尋找機會不管不顧的遊向海麵,卻總在接近或躍出空氣的一瞬,無法承受壓力變化而化彩虹般的泡沫淒美死去。千百年來,沒有成功者,它們卻依然如故。

或許,這就是命運。

半夏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