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首簡單的小情歌

01

夏天的晨風裹著淡金色的陽光從白色的窗口輕盈地飛進來,擦過少女單薄的肩,將她不長不短的頭發掠起如同黑色的蝴蝶展翅欲飛。

少女輕輕偏了一下頭,她的視線沒有離開手中的那本書,幾縷柔柔的發絲在她潔白的臉頰邊飄**,卻並不影響她目光的清澈與明亮。

現在的溫度還算涼爽,空氣裏有著樟樹果的清香,有什麽鳥在窗外清脆地叫了一聲,聽得人心裏微癢。

趴在櫃台後麵的李織陽一邊裝作不經意的樣子轉動著手中的一瓶冰紅茶,一邊將正在低頭讀書的女孩觀察了一遍又一遍。

這是親水鎮唯一的一座小圖書館,是某個成功了的小鎮子弟對家鄉的一點回報體現。然而在彩票風盛行的親水鎮,這點苦心顯然沒有得到有效的認可,小圖書館常年人氣清冷。

在親水鎮撒著腳丫子瘋長大的少年李織陽,竟然將他的生意做到了這個小圖書館裏,邊義務管書邊賣他的飲料,倒也是這個夏天的一個奇怪現象。

李織陽從十歲開始就奔跑在親水鎮的各條小街上,利用暑假的時間賣冷飲貼補家用。他嘴甜手快,生意一直相當好,然而今年他的“競爭對手們”大大鬆了一口氣。李織陽居然主動放棄了那些黃金地段的生意,在這座一天也難得來幾個人的小圖書館養起了性子。

他們都不理解機靈透頂的李織陽犯了什麽傻。

就像他們不懂得羅浮雪的美好。

羅浮雪就是坐在窗邊的少女,她每天早晨七點準時來到小圖書館讀書,早上十點多回去;下午四點鍾她會再來,一直坐到七點鍾晚霞滿天。

她總是坐在那個靠窗的位子,每當她坐在那裏,整個世界仿佛也安靜下來,陽光變得溫柔透明,風也變得清涼調皮。

有時候她會伏在桌上,從李織陽的位置無法看到她的臉,他不知道她的眼睛在看什麽,但他知道她沒有睡著。

因為她纖細的手指總在桌上輕輕地劃,也許是在寫字,也許是在畫花。

這樣的一個少女,安靜得令人憂傷。

李織陽的世界裏,就像清清的池塘水開出了朵朵粉荷花,開得他意亂情迷。

他的生意慘淡,有時候一天也賣不出一個冰激淩,但是隻要她還書時輕輕對他說一聲“謝謝”,他的臉上就會綻開掩不住的傻笑。

他賠上了一個夏天的生意,慢慢向她靠攏。

開始他們可以說上一兩句話,後來,他們漸漸可以聊上一會兒天。

羅浮雪是三個月前來到親水鎮的,她住在叔叔家,據說高中的最後一年要在這裏度過。

她說她的父母怕她在城裏讀書分心,耽誤了最後一年的高考。

她這樣說的時候表情安靜,李織陽想起鎮上的其他少年議論她,說她在城裏談戀愛,被父母送到這裏還幾次想偷跑回去見小情人,他的心就有些莫名地疼起來。

他說:你吃果冰嗎?我自製的果冰親水鎮最暢銷了。

羅浮雪搖頭:我沒有錢呀。

李織陽說:我請你。

他遞給她一杯綠色的果冰,他說這叫“冰雪聰明”。

他看到她的臉上有了淺淺的笑,她接過來輕輕吸一口,然後皺起眉頭,好看的眼睛微微眯起。

他的心一下子就變得很滿很暖,好像夏天微熏的風。

從夏天一直到冬天,從冬天又到了夏天,羅浮雪一直吃著李織陽的“冰雪聰明”,天氣熱的時候她微微眯起眼睛,天氣冷的時候她輕輕地吸氣。

他是她在這個小鎮上唯一的朋友。

雖然她成績很好,性格安靜,然而小鎮上的其他少女並不喜歡她。

她也並不搭理其他的少年,她隻和李織陽走在一起,有時候很晚了他們還在一起自習。

常能見到成績一直不好的李織陽抓耳撓腮像一隻猴子,而安靜美麗的羅浮雪托著下巴瞅著他歎氣。

所有的嬉笑捉弄似乎對他們毫無傷害,何況李織陽還是親水鎮出了名的混小子王。

除了成績不好,他自信滿滿自己可以上天入地。

第二年的夏天,羅浮雪如願考上了她一直夢想的H大,即將回到她來時的省城,而李織陽不幸落榜。

羅浮雪去找李織陽的時候,他那個常年臥病在床的母親有氣無力地說,兒子離家幾天了,不知道去了哪裏。

他們沒有告別。

終於坐上了回家的火車,羅浮雪看著小鎮的影子一點點隱沒在黛色的山巒間,她覺得這短短一年卻恍如一夢。

她的頭發已經長了許多,柔柔地垂在肩頭,然而她的眼睛還是那麽清澈明亮,裏麵有著晶瑩的露水。

她在車窗上無聲地寫字。

她寫:李織陽,再見。

過了一會兒,她又用顫抖的手指寫下了另外幾個字。

信。

封信。

02

當羅浮雪提著行李在H大的門口張望,一抬頭間看到街角冷飲店的年輕店員係著綠格子圍裙,滿臉燦爛的笑容張開雙臂向她撲來時,她簡直嚇呆了。

秋天的陽光裏,她突然發現李織陽高大英俊,已經足以吸引很多女生的目光,當他毫無顧忌地給她一個當街擁抱,她的臉就偷偷地紅了。

原來他不是離家出走,原來他隻是預先埋伏。

他用了一個夏天的時間,說服了H大旁邊這家生意清淡幾欲轉行的冷飲店老板娘,開學後再讓他嚐試一個月,他一定能讓這個店起死回生。

也許是他的笑容太過於真誠,年過四十的老板娘居然被他說服,於是他穿著漂亮的綠格子圍裙在這裏等到了她。

羅浮雪眼眶濕潤。

她知道他的家境不好,母親常年臥病,父親也年老體邁,即使考上H大,他也無法如期就讀。

不是沒有想過他的未來,隻是她的心那麽的小,想著想著就會愁腸百結,不如放棄。

但是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這樣好。

他要陪著她,將她守護在他看得見的地方,還要提前賺錢養他的家。

她都看得明白。

這個會做出天底下最好吃的果冰的少年,他的眼睛裏,仿佛種下了陽光,令人觸之震撼。

她紅了眼睛打他一下:你笨蛋啊。

他笑嘻嘻地摟住她的肩膀:保證你以後還是能天天吃到“冰雪聰明”啊。

她輕輕嗔怪:難道還能吃一輩子啊?

話一出口,仿佛感覺到曖昧,她抓了自己的行李跑開,他沒有追。

他的心裏眼裏,都是暖暖的燦爛的笑。

一輩子,有什麽不好?

然而羅浮雪有她的打算。

從進入H大的第一天起,她就在上一級的每個係裏打聽著一個人。

一個叫封信的人。

封信。

很特別的名字,從她嘴裏輕輕念出來,就像一首憂傷而美麗的歌。

李織陽跟在她身後,有幾次都覺得鬱悶,卻又無法言說。

有一個世界,她從未向他開啟。

而他很怕自己做一萬個“冰雪聰明”,她也不肯和他交換這個秘密。

叫封信的人始終沒有打聽到,羅浮雪的眼睛裏有著霧氣一樣的憂鬱。

有時候,她坐在李織陽打工的小店裏,握著一杯“冰雪聰明”,怔怔地坐上良久,竟會任它傻傻地融化還未發覺。

有時候,李織陽去學校裏麵找她。

H大有處著名的景點,叫十裏桃林,桃花綿延盛開,桃樹密密如織,雖未有十裏,但也頗為壯觀。

那是聞名全國的大學戀愛勝地。

而李織陽,就經常在十裏桃林找到羅浮雪。

她總是一個人在桃林裏走來走去,他不知道她在做什麽。

一對對情侶隱藏在花間樹下,桃花還未盛開,香氣卻已經在每個人心裏彌漫。

李織陽有時候會感覺自己心跳得很快,他很想衝動地抓住前麵走著的羅浮雪,然後用力地吻去她眼睛裏莫名的憂傷與迷茫,但是她回過頭朝他笑的時候,他又覺得她很遠。

他已經憑借英俊的外形和獨特的果冰調製技術讓他就職的小店如他的預言般起死回生,在這座陌生的城市裏,他有了一個小小的棲息角落。

但是他仍然前路迷茫。

這樣一晃幾個月。

進入冬季的時候,這座城市迎來了第一場大雪,十裏桃林也變得白雪茫茫。

羅浮雪依然喜歡去十裏桃林,而這一次,她突然聽到了一陣小提琴的聲音。

李織陽並不能分辨小提琴的樂聲,他卻看到身邊的羅浮雪突然間像被箭射中的小動物一樣,身體猛地僵住了。

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很大,臉上是一種難以置信的表情,然後她哭了。

她的眼淚唰唰地流下來,她飛快地朝林子深處傳來的樂聲奔去,慌張間居然撞到一棵樹幹,抖落一樹白雪。

李織陽從來沒有見到過羅浮雪這副失措的樣子。

他也驚呆了。

他隻能本能地跟著她跑。

其實並沒有跑出幾步,羅浮雪就猛地刹住了步子。

拉琴的人已經出現在他們麵前。

白雪,桃林,小提琴。

羅浮雪僵直地站在那裏,她臉上的淚水仿佛漸漸凝成冰晶,然而有更多的熱淚洶湧而至。

她看著拉琴的人,拉琴的人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靜靜地看著她。

她的眼裏,寫滿了悲傷與失望。

李織陽如同站在另一個世界的人,這一刻,他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安靜。

他看見那個拉琴的少女收起小提琴,緩緩地走過來,走到了羅浮雪麵前。

而羅浮雪的臉,比這場寒冷的雪還要白。

他幾乎懷疑她單薄的身體會被風吹走。

但是她最終沒有。

拉琴的少女緊了緊自己的大衣,她有著一張明麗如芙蓉花的麵孔,琥珀色的眼瞳裏滿是不屑與譏誚。

“你聽到了我的琴聲,你以為是信,是嗎?”她對羅浮雪說。

她的聲音裏沒有任何溫暖的成分。

“你不必再找了,信根本不在H大,他早就出國了,在去年的高考後。”少女的嘴角輕輕挑了一下,卻比不笑時更加清冷。

“羅浮雪,你傻得一點兒也不可愛。”她丟下這一句,徑直走過了李織陽身邊,很快消失在十裏桃林外。

那次以後,有一周的時間,羅浮雪一直在生病。

她患了重感冒。

然而李織陽覺得,那些感冒的細菌也許鑽進了她的心裏,她不想自己好起來,因為她不能麵對殘酷的現實。

一直心心念念支持著她的某個信念轟然倒塌,她不知所措。

他知道那就是她的秘密。

也許小提琴少女是知道這個秘密的人。

03

李織陽用了三個中午的時間,終於在學校的某個食堂外堵到了來吃飯的小提琴少女。

她叫程淺。

“你想知道羅浮雪和封信的事?”她玩味地看著眼前高大帥氣的男孩,她早已打聽過他,一個在冷飲店打工的落榜生,但也是羅浮雪唯一的男性朋友。

“封信是一個幻夢,尤其對羅浮雪而言,他們從來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一切都是羅浮雪的幻想。”程淺說。

“封信不會喜歡羅浮雪,也不會為了她回來,羅浮雪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麽,而我隻是好心提醒。”

她沒有說更多,她覺得,有時候少說比多說更加高明。

羅浮雪的這場病,直到一個月後才徹底痊愈。當她痊愈後,卻仿佛忘記了之前桃林遭遇程淺的事情。偶爾在學校再遇見,她也如見陌生人一樣平靜而溫和地微笑。

李織陽仍然日複一日地給她調製“冰雪聰明”,他就職的小店生意不僅沒有隨著冬天的來臨進入慘淡經營,反而越來越好,簡直是奇跡。

小店的老板娘非常滿意,簡直把李織陽當成了自己的親弟弟一樣青眼有加,於是羅浮雪也可以繼續吃著免費果冰。

其實她現在已經有錢付賬,但是李織陽拒絕接受。

“你要是願意吃,我給你做一輩子。”他笑嘻嘻地對她說。

這話他說過三次,每一次,她都裝作不懂地低下頭去,很快換個話題。

他再沒有說過第四次。

隻是有一次,他們閑聊的時候李織陽突然問:“你是不是和我說過,剛到親水鎮的時候,有一次想回H市,叔叔不給路費,你就自己爬火車回去了?”

羅浮雪不知道他為什麽提起這段,於是點頭。

她真有那麽一段曆史,明明長相清甜性格溫柔的少女,卻趁著月黑風高爬上小鎮的過路火車,朝著H市自己家的方向前進。

其實路途並不遠,四個小時的火車,她在車廂裏東躲西藏,但那感覺至今想來仍心有餘悸。

隻有一次和李織陽提起,他卻深深地記住。

“沒什麽。”他沒心沒肺地笑,揉她的頭發,“你厲害啊。”

其實,他隻是不想她再受一次那樣的驚嚇和痛苦。

如果她想去某個地方,他一定要有足夠的錢送她去。

一個星期後的某天夜晚,月亮很亮,白光冰涼,羅浮雪接到冷飲店老板娘的電話,急急趕到醫院。

躺在病**的李織陽渾身是傷,斷斷續續地睡著,有些意識迷糊。

老板娘心痛不已地說,他最近好像很缺錢的樣子,這一個月晚上總是通宵給學校邊的一家網吧值班,打雙份工。今天晚上是被經常來網吧的一夥流氓借故打了,還搶走了他才發的工資。

昏迷中的李織陽說著胡話。

他說:“你要去哪裏找他?我會攢錢送你去,不要爬火車,危險。”

他這幾句說得斷斷續續,然而聽在羅浮雪心裏,如同驚雷,句句清晰。

她知道他說的是什麽。

原來他早就看穿她的心事。

她早該想到,可以為了她毅然離開小鎮守護在她附近無怨無悔的他,怎麽可能對那個名字和那段故事視而不見?

她隻是自私地不去想、不去看,她拚命地在自己心裏寫滿封信的名字,也許隻是在害怕。

害怕自己會忘記,會放棄。

她不能接受那樣的自己。

所以,她還是要去找封信,無論他在國外,還是在世界的任何一個角落。

她的內心,遠比她的外表看起來更加固執冷漠吧?

然而李織陽,這個單純如同白雪的親水鎮男孩,卻在用這樣的方式,替她的行程攢著路費。

他甚至從來沒有問過她要去哪裏找那個人,什麽時候出發,他隻知道她會需要錢,他再也不要她爬火車受驚嚇。

他用一種烈火般的態度,轟然撞進了她的心裏,將她的心撞得惶恐而迷惑。

他離家的時候,是不是想著她?

他不眠不休地工作的時候,是不是想著她?

他被人打至昏迷的時候,是不是想著她?

她心裏,真的沒有一點點地方留給他?

那她又為什麽要享受著他給予的溫暖,讓他越陷越深?

羅浮雪蹲在李織陽的病床前。

她避開那些儀器和針頭,小心地抱住了他。

他還在迷迷糊糊地說著胡話。

羅浮雪,不要爬火車,我會送你去,危險。

她把臉貼在他的胸口,聽著他雜亂的心跳,她低聲說:我不去,我哪兒也不去,你醒來吧。

她這樣說著,腦海裏卻閃過一張少年冷峻如畫的眉眼。

她突然痛至落淚。

04

兩年前,十六歲的羅浮雪利用暑假的時間,在一個業餘小提琴班做助教,這個班的課程內容就是教一群五六歲的孩子拉琴。

所謂助教,其實並不意味著她懂得音樂,相反她一竅不通,她的任務隻是哄好那些小寶貝,讓他們安靜老實地待在座位上。

真正的老師是一位年過半百的老頭,麵目慈祥,對她很寬容。

有一次他生病,請了一位他以前的學生來代課,來的人就是封信。

那一天,當十七歲的少年封信走進教室,什麽自我介紹都沒有,就那樣獨自站在講台上,淡然拉起一曲《仲夏夜之夢》時,不光是她,連那些還不知世事的孩子都被鎮住了,教室裏從未有過的鴉雀無聲。

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好看的男孩子,也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好聽的琴聲。

就像她從未品嚐過愛情的滋味。

而那一天,所有的事情同時發生。

她歡喜惶恐至失措,她像一隻傻傻的花蝴蝶,圍著她的花朵轉來轉去轉了一天,但是她的花朵皺著眉頭,分明把她當成了蒼蠅。

他離開的時候和他來的時候一樣自我,當她安撫好一個孩子一轉身,他就已經不在教室。

她的人生第一次徹夜難眠。

那日一別,她再沒有機會見到封信,少年的麵容和琴聲在她心裏日夜盤旋,她不依不饒地纏著可憐的老師。

老師堅決不肯交出封信的聯係方式,還把她狠狠地教育了一番。

“年紀輕輕想些什麽!人家信是好學生,不要去打擾人家!”他說。

她的倔強在那時候就已經顯現,背著老師,她開始在開學後市裏的高中一家一家地尋找。

那樣耀眼而出色的少年,絕不可能淹沒在人海裏。

一個月後,她在某高中的校門外堵到了放學的封信,她小小的臉上滿是欣喜與驕傲:“我找了十三所高中,終於找到你了!”

她清楚地記得他當時眼裏的驚訝一閃即逝。

他是那樣沉默而清冷的少年,從第一眼見到,他的冷漠就如同利劍一樣亮在他周圍,但是她一點兒都不怕。

她從來沒有愛過,而一旦愛了,那種單純的信仰或許就可以化成某種柔軟而強大的盔甲,保護她不會受傷。

他冷冷地看她一眼,說聲“無聊”,轉身就走,並不回頭。

但她依然歡天喜地,她找到他了,她一直相信自己會找到他。

就像兩年後,在H大的桃林裏,她的心依然那樣固執而簡單,她會找到他,無論他在天涯海角。

仿佛從初見起,那就是她的宿命。

她纏了他多久?也許是半年,也許更久一點。

她用驚人的固執一次次守在他的校門外,等著他的出現。她總是拿一個紅紅的蘋果,找到機會就跑過去可憐兮兮地遞給他。

“再給我拉一次那首曲子吧?給你蘋果換,好不好?”她像迷路的小貓一樣求他。

在他再一次忍無可忍地罵她“你是不是閑著沒事做啊”後,她竟然從書包裏掏出了自己的考試卷給他檢查。

“我沒有耽誤功課哦,你看,我的成績還是很好的。”她獻寶一樣捧到他麵前。

封信完全崩潰,他哭笑不得,高傲的少年說不出更重的話,他的心卻漸漸融化。

從夏天到冬天,她風雨不動地每周來兩次他的學校等他,她並不是每次都敢上前搭話,但是她漸漸瘦削的小臉隻要一看見他,就會歡天喜地地露出燦爛的笑。

好像兩年後親水鎮的少年李織陽看見她的時候露出的笑。

封信從來沒有見過這樣固執的女孩。

以往隻要他板一板臉,或者冷言幾句,那些追求者無不潰不成軍。

而這個女孩,她總是轉過身去掩飾自己的膽怯與難堪,然後繼續扭頭對他笑。

終於有一天,他走出校門後看到幾個同校的女生正在對她指指點點,那時候,她已經成為這個學校的笑談,他突然覺得心疼。

她小小的身影倔強地站在那裏,不肯低頭,眼睛裏明明已經有眼淚,卻還是拚命地忍回去,一看到他出現,她的全身仿佛就發了光。

他突然想對她投降。

他就那樣在眾目之下向她走去,然後站在了她麵前,拉起了她的手。

“來。”他說。

他把她帶到學校裏的音樂教室,然後取來琴,拉起那首《仲夏夜之夢》。她一直眼巴巴地看著他,動也不敢動。他仍然沒有溫和的表情,眼睛也不看她,但是她生怕這是一個夢。

分明是世界上最美的夢。

後來,封信有時也會去她的學校門口等她,他冷靜地靠在樹邊,如畫的冷峻眉眼令周圍的一切都黯然失色。

再後來,他在一個月亮很亮的夜晚吻了她,他說:“我會考H大,那個學校雖不算最好,但那個十裏桃林是很好的。”

她像聽話的小雞一樣點頭。

封信從來不會承諾什麽,但這樣一句,她就已經當成是與他的約定。

所以即使到了親水鎮,她也一定要拚命努力,考上H大,她一直相信他會在十裏桃林等她。

然而,她不是早就已經明白,那隻是一個夢嗎?

也許隻是她始終不願意麵對吧?

其實,封信是與她告別過的。

那一天,是學校剛剛放假,她突然被父母強行送到了親水鎮的叔叔家,說要她在這裏度過高中的最後一年。

一切突如其來,前一天沒有任何征兆,她驚慌失措,來不及與封信做任何聯係。

然而等到了親水鎮,找到機會打他的手機,卻已經永不開機,她難以置信,唯一的念頭就是要回H市。

她哭著鬧著,她從來沒有這樣不聽話過,但是一直對她疼愛有加的父母,卻那樣堅決而不肯動搖他們的決定。

她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

一個月後,她終於找到機會逃到了小鎮的火車站,爬上火車,不顧一切地去尋找真相。

回到H市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她一個人縮在火車站台的角落裏,混在不斷進站出站的人群中,等待天亮。

她永遠不會忘記那饑寒交迫的恐懼感,然後她迎著早晨的第一縷陽光去找封信。

她隻知道封信家住的小區,卻沒有進去過,她站在那個小區的門口,被保安盤問。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那輛白色的跑車開出來的時候,她竟然看到了他。

他還是那樣冷峻的表情,仿佛世間的所有事情都與他無關,黑色的襯衣間,還戴著她送的那條有點兒傻氣的米奇情侶項鏈,但是他看到她的眼神,分明是一個陌生人。

“信……”她拚了命地睜大眼睛,想驅散眼前的黑霧,一看到他,她全身都鬆懈下來,仿佛搖搖欲墜。

但是開著白色跑車的少年隻是默默地看著她,沒有下車的意思。

“羅浮雪,別再來找我了。”他說。

那是記憶裏他對她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他的車絕塵而去,空氣裏有什麽東西一閃而過,被拋在她麵前。

她呆呆地拾起來。

是那條剛才還掛在他脖子上的米奇項鏈。

細細的鏈子,斷了。

他那樣輕易將它拉斷。

或者真如程淺所說,那些回憶,隻是她做過的一個夢。

在夢裏,有過一個叫封信的少年,他說他不會帶給人幸福,他來去匆匆。

連程淺這個與他一起長大的美麗女孩也無法走進他的心。

而她,已經失去了當年的勇敢,僅剩一點兒固執,能夠等來什麽?

05

自從李織陽那次遭遇網吧暴力,險些丟了性命,羅浮雪就再也沒有提過封信這個名字。

等李織陽好了起來,他們就開始像真正的情侶一樣約會,兩個人的背影和諧幸福得很是夢幻。

時間飛逝。

四年後,羅浮雪大學畢業,順利進入了一家外資公司做白領。

而李織陽,也已經在兩年前盤下了老板娘的那家店,開成了自己的店,並打造了一個自有甜品品牌,名字就叫“冰雪聰明”,目前連鎖店正在迅速擴張中,名氣漸漸昌盛。

一切看上去平靜而美好,雙方的父母都已經見過麵,彼此很滿意,經常催促他們早日完婚。

羅浮雪每次都笑著搪塞,李織陽也就跟著搪塞,他看上去永遠是那麽沒心沒肺的樣子,在她麵前,他有時像個哥哥有時像個孩子。

她不提起的話,他也不提。

她不是不愛他,隻是心裏的感情還不夠清楚幹淨。

三月的一天,李織陽去某個酒店見個客戶,卻意外遇到了許久不見的程淺。

程淺已經在兩年前畢業,據說去了很好的單位。

她越發俏麗迷人,看他的目光卻多了幾分複雜的情緒。

他們一起坐下來喝茶。

“羅浮雪,她現在很幸福吧?”她問。

李織陽笑。

他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幸福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而他所做的,隻是盡他最大的努力讓她幸福而已。

“她真幸運。”程淺明顯嫉妒的聲音,“想當年,信也曾經對她那麽好過。”

她又提起了那個名字。

李織陽看著她,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趴在櫃台後偷看的小鎮男生,他的笑容依然燦爛,但他的心思更加成熟縝密。

“封信,他還沒有回國?”他問。

“他回來了。”果然,程淺想說的就是這個消息,“半年前他就已經回到了這座城市,全麵接管了他家的家族產業,這座城市這麽小,真希望羅浮雪不要再遇見他。”

她的嘴角又習慣性地浮起譏誚的微笑。

“畢竟,她那麽愛他,而信,也許也愛過她。”

三天後。

在這座城市最高的那座商業大樓的頂層,程淺提著自己簡單的行李站在封信麵前。她的手裏握著兩小時後起飛的機票,目的地是美國舊金山。

“我不會再回來了,我無法忍受與你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她狠狠地咬著自己的嘴唇說。

封信什麽都沒有說,他背對著巨大的落地窗,陽光將他頎長的身影剪成一個黑暗的平麵,而當他側過身體,望向窗外時,他那令人窒息的英俊與冷漠就會如颶風般撲麵而來,令人無法呼吸。

多年前冷漠高傲的白衣少年已經成了穿著黑色西裝的商業精英,眉梢眼角已經有了風雨不動的堅定與隱忍,但是很多東西從最開始時就已經注定,不可能改變。

“我愛了你十八年,信,從我在你家見到你的那天起,你沒有給過我一次機會。”程淺說。

“看在你父親的分上,我已經給了你足夠多的機會。比如你現在還可以站在這裏向我告別。”封信說。

他的聲音如他的表情一樣冷漠,聽不出任何變化。

從小,他就被刻意訓練成這樣一個寵辱不驚的人。

他年輕的一生中,隻有過一次小小的意外。

他的眼底深處,閃過一絲任何人都不可能察覺的憂傷。

程淺用力抓緊手中的機票,幾乎要將它捏碎。她終於對他絕望,她再也無法麵對他的冷漠與殘忍,逃到那個他曾經待過的國度,開始新的生活,帶著回憶呼吸,也許才是她唯一的生路。

但是最後一次,她希望這個心硬如鐵的男人會和她一樣下一次地獄,帶著他所在乎的人。

他所在乎的人,就是那個曾經唯一一次令他方寸大亂的傻瓜羅浮雪,不是嗎?

她冷笑一聲:“還有一件事必須告訴你,羅浮雪現在一直不肯結婚,還在等著你,她這一生,是不可能幸福了。”

午後,馬路上。

封信震驚地看著衝過去扶起老人的羅浮雪。

他的表情未動,身形未動,掀起波瀾的隻是他的內心。

他沒有想到會這樣巧,在他心緒微亂的時候,她竟會迫不及待地闖進他的視線。

她還是這樣從來不按常理出牌嗎?

這麽多年過去了,她似乎沒有什麽變化,還是那樣小小的臉,幹淨得不著任何妝容,明亮的眼睛,高興的時候會眯起來,像個可愛的小白兔。

程淺說她還在等他的時候,他的震動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仿佛多年來他突然意識到,記憶裏的那個少女,或許真的有這樣決絕的倔強。

而他,不能想象她得不到幸福。

從骨子裏來說,他們都有著自己的堅守。

他的腦海裏,隻在瞬間,便閃過所有相識相愛的畫麵。

她發亮的眼睛,她柔軟的頭發,她倔強的表情,她嬌憨的笑語,她緊張的嘴唇。

她是他的初戀,或者,也是他此生唯一的愛戀。

當她走遍整座城市的學校去尋找隻見過一麵的他,當她日複一日在所有人嘲笑諷刺的目光裏等在他的學校門口,當她忍住眼淚一次又一次用力地對他露出燦爛的笑容——他那時尚年輕,他無法不對這樣柔軟倔強的少女投降。

然而,那究竟是他給予她的幸福,還是他給予她的噩夢?

他再沒有猶豫,心中念頭已定。

當她憤怒地抬起頭來欲敲打他的車窗時,他已經按下了窗玻璃降落的鍵。

與此同時,他的手指間夾著一張名片遞出去:“我趕時間,如果有損傷,請打我名片上的辦公室電話,我的助理會處理。”

他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冷漠如同十二月裏的寒冰。

羅浮雪如遭雷擊,她怔在夏日的陽光裏,全身仿佛落入北極。

是信嗎?是他嗎?

那樣熟悉的眉眼,那樣遙遠卻似曾相識的表情,曾經在夢裏無數次地與他再次相遇,然而這一次,究竟是不是夢?

“信?”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仿佛浮在半空中。

封信的目光掃過她的臉:“羅浮雪?好久不見。”

他一眼認出了她,然而他的波瀾不驚令她更加震動。

“你……”她張口結舌,冷汗涔涔。

被車擦帶倒在人行道上的老人低聲呻吟著,欲爬起來。

老人的聲音讓羅浮雪從冰雕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她下意識地抓住封信的車門:“你快送這個婆婆去醫院。”

“她應該傷得不重,我趕時間,我會打電話叫助理來處理。”封信絲毫沒有下車的意思。

他冷冷地看著她,那樣遠那樣遠的目光,令她的手指一點點鬆開,慢慢後退。

豪華的汽車聲音很輕地發動了。

封信難得地微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比不笑時更加清冷。

他指了指羅浮雪手中的名片:“有時間來電話。”

車子滑了出去,漸漸加速,越來越遠。

幾個路人已經圍了過來,有街坊認出了老人是熟人,初步檢查後似乎沒有大礙,羅浮雪將封信的名片遞給他們,他們就攙著老人回去了。

隻有羅浮雪兀自呆立在街的中央,漸漸地,身前身後喇叭聲響成一片。

她的眼淚,終於在麻木許久後開始一串一串地落下。

她可以無視他對她的冷漠,然而他對老人的那份無情,對生命的那份漠視,卻真正刺穿了她的心。

原來,她一直在等待的,是這樣一個句號。

李織陽默默地站在路邊,剛才他來接羅浮雪,卻正好目睹了這一幕。

他幾乎在瞬間就從羅浮雪的表情上明白了車裏坐著的那個年輕男子是誰。

是的,城市太小,她果然還是重新遇見了他。

然而,他未曾想到的是,原來羅浮雪心裏的封信,竟然會是那個人。

其實,他不止一次見過封信。

在他還是H大校門外的小店員的時候,這個英俊而沉默的男人,在每一年十裏桃林桃花盛開的時候,都會來到他的店裏,點一杯冰飲,喝完就走。

羅浮雪讀大學間,桃花年年盛開,他年年如期到來。

隻是那時候,他怎麽也不會想到,這個冷峻的男人會與他的幸福有關。

程淺說他從來沒有回過國,那隻是因為沒有其他人看到他。

那麽,那些時候,他是來看羅浮雪的嗎?還是來赴那個永遠不能再實現的約?

一切都不會再有答案。

神秘而高傲的封信,與他愛過同一個女子的封信。

李織陽突然明白了為什麽每一年封信都是在他的店裏點同一種飲料,那種飲料的名字叫“祝福”。

他一定早就明白這個賣飲料的男孩是誰。

封信把祝福給了李織陽。

也把羅浮雪托付給了他。

一個月後,李織陽與羅浮雪舉行了婚禮,羅浮雪已經把封信的名片給了那位被車刮倒的老人,她也無意再去尋找。

嫁給李織陽,她終於可以安心而美好。

而李織陽,也到底守得雲開,他知道自己畢生都會保守那個秘密,那個關於每年桃花盛開的時節,封信都會出現在H大的秘密。

他和封信從未交談過,但彼此都明了,這樣就好,封信給不了的幸福,李織陽會全部做到。

機場,封信沉默地交換著登機牌,他已經全麵接管了父親的產業,經常要出差國外,他終於成長成一個徹底沉默的成熟男人,而他早已知道,自己的一生,注定要走向這些刀劍風雨。

他是封家產業唯一的繼承人,他在令人窒息的嚴格管教下長大,他的人生不允許半點錯誤。

隻有那一次,他十七歲的那一次。

他對一個少女手裏的紅蘋果動了心,他向她伸出了手。

他一度以為,自己可以逃離自己的命運。

他甚至幻想與她相約十裏桃林。

然而,他高考之前,一場商業競爭中醜陋的綁架降臨在他身上,那失蹤的幾日裏,他受盡屈辱和打罵。當他被解救出來時,他終於明白,命運就是命運,它們不可抗拒,無法逃避。

而她,也要與他一起,步入這黑暗而危險的沼澤嗎?

他終於明白他錯了。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送她遠走。

她原本可以有更加平凡溫暖的未來。

他傷痕未愈,就冷靜地約見了羅浮雪的父母,然後用一大筆錢和他們達成了交易,將她送去遠方的高中讀書,漸漸忘記他,回到她最初的人生軌道。

身在商業世家,處理這些幾乎是他的本能,他迅速而決絕地關閉了自己的世界裏唯一透著陽光的窗口。

然後奔赴國外,接著長成一棵參天大樹。

他在他的世界裏沉默,她在她的世界裏單純地笑。

他給不了的幸福,站在很遠處看看,就已經很好。

當教堂的鍾聲在遠方響起,有白色的鴿子撲棱著翅膀悠然飛起。

封信靠在頭等艙的椅背上,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此時此刻,她終於穿上了婚紗,成為別人的新娘。

他欠她的幸福,一夕交還。

他最後一次回憶起自己十七歲時的那個夜晚,他第一次在月光下輕輕吻上那個潔白如羽毛的女孩的嘴唇,他心生顫抖,像一個普通的少年一樣。

那是他此生唯一的機遇,她令他像一個普通少年一樣。

那是他生命裏最簡單的小情歌,也是他不可多得的奢侈,他再無怨言。

讓愛的她去過平凡而安心的日子,是他唯一能夠做的事情。

小美人哭了,她說:這不是她的錯。

月光也哭了,他說:這不是她的錯,這也不是我的錯,誰愛上誰,原本都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