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風雪歸來

【1】王愢,我們有必要這麽生疏嗎?

研二一開學,我被導師選作他的助理,經常跟著他跑東跑西,參加一些企業的商業聚會。

十月中旬的時候,我導師去了上海的一家投資公司做理財顧問,他忘帶文件了讓我送去,我在那兒碰到了許久未見的沈駱馳。

自從上次我們在醫院一別後,我跟他就斷了聯係。這次見麵,我們彼此都很驚訝。

沈駱馳在那家投資公司的業務部上班,我送完文件準備離開,在電梯口碰到了他。我們倆一起下了電梯,電梯裏就隻有我們兩個人,氣氛十分尷尬。

後來還是沈駱馳先開了口,問我:“你最近還好嗎?”

我站在他的身後點了點頭,回道:“挺好的,你呢?之前我聽人說你接手了你爸的公司,怎麽又跑來這兒上班了?”

沈駱馳自嘲地一笑,側對著我,悶聲道:“那些都是謠傳,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跟我爸一直都不對盤,我怎麽可能接手他的產業。我一畢業就來這裏上班了,這裏的風控總經理是我在澳洲認識的學長,他跳槽來這兒的時候拉著我一起了。”

“哦。”我了然地應了聲,不知道該繼續說點什麽。

突然,我想到了他跟林佳楠的孩子,便忍不住道:“我上次在沃爾瑪碰見佳楠了,她推著孩子出來買東西,那孩子長得真像你,睫毛很長,皮膚很白,長大了一定很好看。”我由衷地稱讚沈駱馳的女兒。

他聽完臉上看不出有絲毫高興,隻是敷衍地“嗯”了聲,沒再說話。

電梯到底了,我率先出了門,他跟著走了出來。

我幾乎逃一般地快步走出大廈,草草跟沈駱馳道了別,準備坐車回家。結果,剛走出商業樓,就發現外頭在下暴雨,我沒帶傘,根本就沒法出去叫車。

沈駱馳走了過來,淡淡地朝我道:“你住哪兒?我送你回去吧。”

我剛要拒絕,他已經拿車鑰匙朝停靠在門口的黑色奔馳車按了一下開鎖鍵,車燈亮了一下,他打開後座的門,示意我上車。

我杵在門口沒動。

沈駱馳眼神幽暗地看著我道:“王愢,我們有必要這麽生疏嗎?”

我無奈地暗自歎了口氣,朝他走了過去,上了車,報了家的地址。

沈駱馳開了車載音樂,裏麵放的是他最愛聽的五月天的歌。

我安靜地坐在後頭,沉默著。

“他對你好嗎?”沈駱馳突然問我。

我驚愕地抬頭朝前望去,他正在專心開車,目光注視著前方,沒有看我。

我愣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他問的是蘇遇。

“挺好的。”我遲鈍地回道,整個人很不自在。

我有點後悔心軟上沈駱馳的車了,這實在是太尷尬了。

“那就好。”沈駱馳沉吟道。

往前開了一會兒,他又繼續問我:“你幸福嗎?”

我被他那蒼涼的語氣弄得心裏很不是滋味,我默默地低下頭去,回他:“我很幸福。”

“隻要你幸福就好,愢愢。”

他又一次叫了我的乳名,我似乎看到他透過後車鏡朝我看了一眼,嘴角的笑容有些苦澀。

我恍惚了下,沒有勇氣去問他,沈駱馳,你為什麽要說這些多餘的話,我們做陌生人不好嗎?

我不敢問,因為我怕他說出的話讓我混亂。

我很滿足於現在的生活,我不想做任何改變,我也不想傷害任何人,所以我假裝沒有聽懂沈駱馳話中的酸楚,坐在後頭沒再出聲。

好不容易到了家,我連忙下車跟沈駱馳道了謝,將背包頂在了頭上,冒著雨就要衝進樓道。

沈駱馳追下車來,拽住我的手,遞給了我一把傘,垂眼道:“小心點,淋雨了會感冒的,別回頭生病了,你一個人在上海沒人照顧。”

我驚愕地看著他,有點想問他怎麽知道我一個人住,蘇遇不常在。

未等我開口,沈駱馳將傘塞進了我手裏,伸手摸了摸我的頭。

我呆呆地望著他,沒了反應,隻聽到他幹笑了聲,一臉悲傷地問我說:“愢愢,我們還會再見麵嗎?”

我感到喉嚨一陣發堵。

沈駱馳沒有再說什麽,留下傘,轉身回到了車裏。

“再見了,愢愢。”

車子發動離開的那一刻,我聽到他在跟我告別。

我死死地咬著嘴唇,沒有給他任何回應。

“再見了,沈駱馳。”我在心裏默默地回道,眼淚驀地掉了下來,跟雨水混雜在一起,我的臉上一片瑩潤。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直到沈駱馳的車徹底消失在我的視線,我才撐著傘走進了樓道。

從電梯裏出來,我拿鑰匙開門進了屋,發現屋內的燈亮著。蘇遇不知何時回了家,正站在陽台上抽著煙。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蘇遇抽煙,我一直以為蘇遇是不會抽煙的,看來還是我了解不夠深。

我心不由得沉了沉,朝蘇遇走了過去,裝作坦然地問道:“你什麽時候到上海的,怎麽不事先打個電話,我好買點菜回家。”

“剛剛。”蘇遇冷聲答道。

他從陽台那兒走了進來,彎腰將手中的煙蒂捏在了茶幾上的煙灰缸裏,然後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一手放在沙發墊上,眼眸微抬,嘴角輕揚道:“我是不是回來得不是時候?”

他雖然在笑著說話,可給我的感覺有點陰寒。

我隱隱覺得蘇遇生氣了,他應該是看到沈駱馳送我回來了,所以才這麽陰陽怪氣地說話。

我本想跟他解釋,但又覺得我先開口有點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於是就沒提,裝作沒發覺似的,耐著性子朝他道:“這是你家,你想什麽時候回來都可以啊!你先坐會兒,我去給你做幾個菜。”

“不用了,我不餓,你先去把頭發給洗了,我看著不舒服。”蘇遇悶聲道,他話裏的意思已經很明確了,我再傻也聽得懂他的意思。

不想跟他起爭執,我乖乖地進了浴室洗了個頭,拿吹風機準備把頭發吹幹。蘇遇走了進來,從我手裏搶過吹風機,站在我身後,居高臨下地給我吹頭發。

我任由他擺弄著,沒有吭聲。

他的動作有點粗魯,手扯得我的頭發有些疼,我吃疼地咬緊了嘴唇,沒敢責怪他。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今天的蘇遇跟以往都不大一樣,他整個人給人一種很是暴躁的感覺。

我的頭發被拽得生疼,好不容易等頭發被吹幹,我暗自鬆了口氣,轉過頭對蘇遇坦白道:“蘇遇,我雖然跟沈駱馳之前談過戀愛,但自從我嫁給你後,我跟他就沒有任何聯係了。今天是因為我去給導師送東西,他恰好也在那個公司,我們才會碰到。正好外麵下雨,我不好打車,他就送我回來了。你不要多想好不好,我跟他沒什麽關係了。”

蘇遇漠然地俯視著我,目光落在我被他拽紅的脖子上,他放下吹風機,伸手摸了摸我發紅的皮膚,眉頭微蹙了下,懊惱道:“我弄疼你了?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我拉著他的手,說:“沒事,你餓嗎,我去給你做飯吧。”

蘇遇沒吭聲,我離開了浴室,準備去廚房做晚飯,忽然聽到蘇遇喊我,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盯著我道:“王愢,以後別讓別的男的碰你,我怕我會控製不住傷害你,我並不想傷害你。”

我轉過頭,微笑著看著他,說了聲:“好。”

再回頭時,我的眼裏一片瑩潤。

我突然發現,我非但一點都不了解蘇遇,反而開始懼怕他了。

他是我的丈夫,我怎麽能怕他!

【2】他有嚴重的狂躁症

因為暴雨天的緣故,那晚我們睡得很早。

我做了個夢,夢見自己回到了小時候,我跟林佳楠在小區的公園裏看大孩子們扔沙包,有人不注意把沙包砸在了佳楠的頭上,她頓時號啕大哭起來。

我氣不過地撿起沙包跟砸林佳楠的人理論,讓他給林佳楠道歉,那人拒絕,我便跟那人扭打了起來。

那是我第一次跟人打架,若不是我姐王爵正好有事來我家,看到我被人欺負,出手幫我解了圍,我那天定要被打得半死。

我的臉破了相,回到家裏,我媽得知我打架後大發雷霆,說是王爵帶壞了我,還把王爵罵了一通。王爵一貫是個硬脾氣,她傲然地轉身離去,都懶得解釋。

我讓林佳楠幫我姐說說話,讓她告訴我媽實情,她卻隻是一個勁地哭,不說我打架是為了她。起初我以為她是被嚇著了,後來才知道她不過是怕被我連累,怕被人也當作是個壞孩子。她是乖巧的小公主,不能被當成野蠻人;我是騎士,我應當為她衝鋒陷陣。

天知道當初的我不知道被她下了什麽迷藥,竟然覺得她的理論是對的。

夢到了童年,我又夢到了我們的少年時期,我夢到了春曉,他還是那副稚嫩的臉龐,睜著雙葡萄般黑亮的大眼睛,咧著嘴朝我笑,露出一口白牙。笑著笑著,他突然哭了,臉色青黑地對我說王愢王愢,我好寂寞,我一個人在底下太無聊了,你們什麽時候下來陪我。

我嚇得一個激靈,掙紮著想要從夢中醒來,但身上像被什麽東西壓住似的,我睜不開眼,也動彈不得。我想我是被鬼壓床了。

“不要,春曉,不要!不要拉我!我還沒有活夠!救我!誰來救救我!”

我哭著朝春曉哀求道,乞求有人救我,突然畫麵變成了香格花園,我看到沈駱馳匆匆從我眼前走過,我連忙喊住他,說:“沈駱馳,你等等我!”

他像沒聽到一樣,一股腦地衝進了樓道,我跟了過去,看到他跟佳楠擁抱在一起,互相親吻著對方。

我連忙背過身去,跑了。

不知道跑了有多遠,身後突然躥出來幾隻猛獸在追我。它們一個個張著血盆大口,試圖想要吞噬我。我嚇得都不敢回頭,前方是一麵圍牆,我閉著眼,都不敢猶豫,一腳踩在牆壁上,一躍而起,內心還在祈禱著“上帝保佑”,人已經飛出了圍牆,朝地麵墜去。

我看到了蘇遇,他站在圍牆下仰著頭望著我。

我朝他伸出手去,他對著我微微地笑了下,然後竟冷漠地離去。

我震驚地睜大了眼睛,任由自己跌落在地,似乎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

“蘇遇!蘇遇!”

我痛呼著,雙手在空中張牙舞爪。突然,我整個人驚醒了過來,身上出了很多冷汗,我身上的睡衣都濕了。

我下意識地伸手去觸摸身旁,結果什麽也沒有摸到。

我冷不丁地打了個寒戰,連忙打開了壁燈,發現**就我一個人,蘇遇不在。

我心一沉,隱隱有著不好的預感,趕緊起床去找蘇遇。他不在家裏,公寓的門敞開著,外麵黝黑一片,我都能聽到公寓外呼嘯的風雨聲。

他的手機跟眼鏡都還在床頭櫃上,衣櫃裏的衣服也沒有換,鞋櫃的鞋子還在,他是穿著睡衣出門的。

雨水簌簌地打在玻璃窗上,很快就形成了雨霧。

我心焦地拿著蘇遇的手機,一邊找可以聯係的人,一邊穿外套拿著鑰匙出門。

蘇遇的手機鎖屏密碼是個“X”字母,之前他給我看過。我直接打開了他的手機,找到通訊錄,發現上麵的聯係人屈指可數。除了蘇爸爸、蘇爺爺和我以外,他的手機裏就隻剩下了他秘書Lily跟一個叫陳宸的人的手機號。

我先給Lily打了電話。Lily是個美國人,她的中文並不是很標準,電話一被接通,我就直接用英語問她,蘇遇有沒有聯係過她。

Lily很意外,她說蘇遇在休假期,他在假期從來不會聯係她,除非公司有事,她會電郵通知他。

在Lily那兒問不出什麽,我隻好急病亂投醫,撥通了陳宸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個男人,他上來就很驚訝地問我:“蘇遇,你怎麽了?這麽晚打我電話?”

“我是王愢,蘇遇的妻子,對不起,打擾了,蘇遇突然不見了,我想問問你,他有沒有聯係過你?”我緊張地問。

陳宸停頓了會兒,道:“蘇太太嗎?您說蘇遇不見了,是什麽意思?”

“睡覺的時候他還在,我醒來發現他不在家裏,屋裏的門都沒關,他像是出去了,但外麵下那麽大的雨,他能去哪裏?他連衣服都沒換,我不知道他怎麽了,他今天怪怪的……”我語無倫次地說著,心慌得不得了。

我從來沒有那麽深的恐懼,感覺我會失去蘇遇。

我整個人都六神無主了。

陳宸似乎對這種情況已經見慣不怪了,他聲音凝重了些,告訴我:“蘇太太,蘇遇應該是犯病了。我是他的精神主治醫師陳宸,他在國外的時候就是找我治療的。他有嚴重的狂躁症,跟他之前所受的心理創傷有關。我建議你先帶人去找下他,實在不行的話,可以報警,讓警方尋人。但我想,不到萬不得已,蘇遇是不希望被人知道他有精神問題的。”

陳醫生的話在我耳邊縈繞著,我握著手機震驚地僵愣在原地,沒了言語。

“他有嚴重的狂躁症……”

“對不起!”

“你受得起!”

“王愢,以後別讓別的男的碰你,我怕我會控製不住傷害你,我並不想傷害你。”

“……”

“愢愢……”

我猛地朝電梯跑去。

從公寓樓出來,我顧不得打傘,直接冒著雨滿大街地尋找著蘇遇。他沒有開車,他穿著拖鞋,他走不遠的。

我大腦快速地運轉著,心慌得好像不是我自己的。

我連掉眼淚的時間都沒有,心裏就隻有一個想法,我要找到蘇遇,我必須得找到他。

如果我不能找到他,那麽還會有誰去找他!我不能放任這樣的他一個人在外麵,我是他的妻子,他是我丈夫,我必須找到他!

必須!

上海很大,大到讓我感到害怕。

我把小區附近所有的地方都找了個遍,都沒有看到蘇遇的影子。

手表的時間指向了淩晨三點,街道昏暗,河水泛著幽幽的光,雨像瀑布似的打在我的身上。

我渾身濕透地拿手電在河裏照了無數遍,就差直接下河找他了。

我多怕他摔進河裏啊!

我給自己定了個期限,再找不到,我就報警。

就算陳醫生跟我說這不是蘇遇第一次半夜離家,就算陳醫生說他會自己回來,就算蘇遇不想讓別人知道他的病,但是找不到他,我必須得報警。

在小區外找了一大圈,我幻想著蘇遇可能自己回家了,便又原路往回找了一遍。

當我快要絕望放棄的時候,我終於在小區的花壇邊看到了蹲坐在地上、雙手抱著膝蓋的蘇遇。

他一身黑色,隱在黑夜裏,像被上帝遺忘的精靈。

我慌亂地朝他奔了過去,跑到了他的麵前,俯下身,用力地抱住了他。

“蘇遇!我終於找到你了。”我抱著他喜極而泣道。

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十七歲,我找到了那個被命運拋棄的少年,那種失而複得的喜悅充斥著我整顆心,我緊緊地抱著蘇遇不願鬆開。

他從我的懷裏微微地抬起頭,臉色發白,眼神迷惘地看著我,過了很久,那雙瞳孔才有了亮光,我終於在他的眼裏找到了我的身影。

“對不起,我迷路了。”他啞然地對我說道,努力地擠出抹微笑來。

我伸手輕輕地擦了下他被雨水覆蓋的冰冷的臉龐,搖頭,說:“沒關係,我帶你回家。”

我扶著蘇遇回到了公寓,他坐在沙發上休息,我去浴室給他放了洗澡水,生怕他再出走,我一直不斷地跟他說著話。

“蘇遇,你冷嗎?先去把濕衣服換了吧。”

“蘇遇,你可以過來了,熱水放好了,我們該洗澡了。”

“蘇遇!”

“蘇遇!”

“……”

聽不到回應,我焦急地走出浴室,發現他依舊乖乖地坐在沙發上,一動也沒有動。

我略微鬆了口氣,走到他麵前,伸手將他拽了起來,拉著他去了浴室。

顧不得害羞,我直接把我倆的濕衣服都脫了下來,拉著他一起坐進了浴缸裏,拿蓮蓬頭在他身上噴熱水。

他的身體很冷,像冰。

全程他一直都沉默著,像個沒靈魂的孩子,乖得讓人心疼。

我用力地抱著他,迫切地想要溫暖他。

如果他是染汙的白雪,我希望我是那烈陽,我能融化他的冰冷,將那些弄髒他的汙穢全部灼燒幹淨。

我心疼他。

我不知道我對蘇遇的感情算不算是一種愛情,但我知道,我想去愛他,我想把所有好的東西都給他,什麽東西好吃,我就想給他吃;哪個地方好玩,我就想跟他一起去。我想讓他體會這世間的美好,讓他知道,生而為人,不需要歉疚,他活著,給了我們很多人勇氣。

“疼嗎?”他突然伸手輕輕地撫摸著我先前被吹風機燙紅的後脖,低聲問我。

我搖了搖頭,說:“不疼。”

他朝我湊了過來,柔軟的唇瓣溫柔地舔舐著我的傷口,慢慢地落在了我的唇上,帶著些許戰栗。

我緊緊地抱住了他,努力地去回應他:“蘇遇!”

“我在。”

【3】恩恩,叫爸爸

第二天是個大晴天,陽光透過窗玻璃照射進來,曬在身上,暖洋洋的。

蘇遇醒得比我早,他先起床把家裏收拾了一番,又把衣服給洗了。等我起來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早餐,坐在沙發上邊看報紙邊等我吃飯,精神看上去跟平常沒什麽兩樣。

我微微鬆了口氣,但不敢掉以輕心。

吃完飯,我還得去學校一趟,我不放心蘇遇,想跟導師請個假不去了。蘇遇看出了我的心事,寬慰我道:“去吧,不用擔心我,我沒事。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有分寸。”

我瞥了他一眼,悶聲嘀咕:“昨晚你嚇到我了,我很擔心你。”

我以為我說得挺小聲的,結果還是被蘇遇聽到了。

他嗤笑了聲,伸手將我抓了過去。

我跌坐在他的身上,他雙手圈住我的身子,下巴枕在了我的肩上,唇貼著我的耳畔故意道:“那你還是別去了,留下來陪我吧。”

說完,他輕輕地咬了下我的耳朵。

我臉上頓時發燙起來,驚慌地從他身上跳了起來,紅著臉道:“我要去學校了,你給我乖乖地在家看家。”

蘇遇手托著腮幫好笑地看著我,聲音微酥地“嗯”了聲,然後繼續翻看他手中的報紙。

我落荒而逃,跑進臥室換好衣服,背著包匆匆出了門。

臨走前,蘇遇突然喊住了我,眼皮都不抬一下道:“中午回來嗎,我想喝排骨湯。”

我頭頂黑線,覺得我媽的話果然句句是真理,男人都是賤骨頭,果真慣不得。

話雖這麽說,但我心裏卻有點甜。

我背著包打車去了學校,在那兒幫導師整理些文獻,又在圖書館寫了會兒論文。十點剛過,我就又收拾東西回了家,在小區門口的超市買了點蔬菜跟肉製品,拎著朝家走去。

在電梯口,我碰到了個穿黑色風衣搭配著高領連衣裙,打扮很端莊的女人,她手裏牽著個七八歲大的孩子,跟我上了同一間電梯。

我們在一個樓層下來,我先走了出去,她跟在我的後頭。我起初沒有留心,以為她是我的鄰居,直到我拿鑰匙開門的時候才發現她是來我家的。

我驚愕地回頭看她,她同樣很驚訝,精致的眉眼微微挑起,她突然朝我冷笑了下,道:“你是王愢?”

我愣愣地看著她,努力地在腦海中搜索著跟這女人有關的畫麵,可是我實在想不出來她是誰。

很快,她自己解決了我的疑惑。

她譏誚地對我說道:“這不是蘇遇家嗎?你跟他在同居嗎?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仔細地審視著她,不答。

她斂了神色,繼續道:“我是查紫薇。”

當“查紫薇”這三個字在我耳邊響起的時候,我似乎聽到了天地崩裂的聲音,我猛地睜大了眼睛,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伸手想要趕她離開。

突然,公寓的門開了。

蘇遇站在門口,看著我微笑道:“你回來了怎麽不進來?”

我驚惶地回頭看著他,眼眶突然紅了。

他愣了愣,不由得緊張地問我:“你怎麽了?”

沒等我回答,查紫薇突然從門後走了出來,推開我,直接帶著孩子走進了我家。

蘇遇顯然是沒有認出她來,他皺著眉頭,轉過頭來問我:“你朋友?”

我啞然望著他,一個勁地流淚,說不出話來。

蘇遇感覺到了不對勁,他當即沉下來,朝查紫薇走了過去,聲音冷厲道:“請問你是哪位?為什麽不經過主人同意就闖進我家來?麻煩你出去好嗎?”

查紫薇“撲哧”笑了起來,朝蘇遇靠了過去,語氣曖昧道:“怎麽,你不記得我了?”

蘇遇激動地避開了她伸過來的手,怒斥道:“請你滾出我家!不然我報警了!”

“好啊!那你報警好了,最好讓所有人都知道你的過去好了!”查紫薇不以為然道。

蘇遇紅了眼,發狠地朝她怒吼道:“你到底是誰?”

查紫薇的臉上露出陰狠的笑意來,她還想要觸碰蘇遇。

我胃裏一陣惡心,突然衝進了廚房,像瘋了一樣拿著菜刀就朝她砍了過去。

“滾開!你別碰他!”我憤怒地朝查紫薇喊道。

她避開了我的刀,臉色冷凝了下來,將躲在她身後嚇得瑟瑟發抖的男孩往我跟蘇遇麵前一推,朝孩子道:“恩恩,叫爸爸。”

那孩子聽話地走上前,怯生生地朝蘇遇喊了聲:“爸爸。”

蘇遇震驚地看著那小子,他又一臉錯愕地朝查紫薇看了過去,仔細地辨別著。

似乎認出她來了,他的臉越來越白,臉上的表情越來越陰暗。

他突然往後踉蹌了幾步,冷笑了聲,紅著眼看著那叫恩恩的孩子,嘴唇都被他咬出血來,嘴裏就吐出了兩個字:“好髒……”

說完,他拚命地用手抓著自己,情況比昨晚還要糟糕。

我怕他受了刺激又犯病,趕忙扔下刀抱住了他,極力安撫道:“蘇遇,別這樣,別傷害自己,求求你了……”

他痛苦地嘶吼著,像隻被困在鐵籠裏瀕死的獸,不斷地想要衝破牢籠,但怎麽也衝不出去。

一個人的力量太有限了,我實在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下能為他做點什麽。

如果可以,我想殺了查紫薇,堵住她那張不停歇的嘴,阻止她繼續說出那些殘忍的話來。可是看到那個無辜的孩子,看到那張跟蘇遇很是相似的臉還有那雙澄澈的眼眸,我遏製住了我的惡念。

我不能。

“你以為我想找你啊!我需要美國綠卡,恩恩是私生子,他沒法跟著我移民國外。你得跟我去美國做趟親子鑒定,幫我把恩恩的綠卡辦下來,不管你有多厭惡我,他都是你的兒子,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你以為我很想生他下來嗎,我一開始以為恩恩是我男朋友的孩子,所以我才把他生了下來,結果老天爺耍我呢,恩恩跟我前男友沒有血緣關係。我前男友因此甩了我,我又因為你媽的事被我爸趕出了家,我得一個人帶這個孩子。你知道我這些年怎麽過的,為了錢,我什麽工作都做,現在好不容易有個美國佬想跟我結婚,我自然不能錯過這機會了。”查紫薇陰著臉朝我們抱怨道。

“滾!你給我滾!”蘇遇捂著耳朵,痛苦地咆哮著。

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把我所有的好脾氣都用上了,懇求查紫薇:“請你先離開好嗎!”

“想讓我走可以,但是達不到目的我不會罷手的。蘇遇,我給你兩個選擇,要麽趕緊跟我回美國把恩恩的綠卡這事解決了,以後我們依舊橋歸橋路歸路,我跟恩恩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要麽恩恩給你,這孩子我不要了,你是他爸爸,就算你不想要他,法律上你有義務撫養他!”

“法律!嗬嗬!”蘇遇突然冷笑了起來,他流著淚看著查紫薇,自我羞辱道,“你想讓我告你是吧?”

“你怎麽告我!別忘了你是男的,我是女的,那種事,哪有女的被告的道理!”

“你無恥!”

“隨便你怎麽罵我,這是我的名片,我放這兒了,你想通了就聯係我,我的時間有限,我可沒有那麽多耐心等你。恩恩,我們走!”

查紫薇說完,留了張名片下來,帶著孩子走了。

門關上的那一刻,蘇遇終於站不住地跌坐在地上。

我想要扶他,被他推開了。

“蘇遇?”我很擔心他,想要觸碰他,又怕傷到他。

他沒有任何反應,我安靜地坐在他的身旁陪著他。

過了好一會兒,他突然起身走向了浴室。

沒等我跟進去,他便把門反鎖了。

我驚慌地拍著門大叫他的名字,他都沒有開門。

沒多久,我便聽到了他痛苦的嘔吐聲,跟我當年在酒店浴室裏聽到的一樣,讓人害怕。

“蘇遇!算我求求你!你開門!”我哭著哀求他,心髒像被人緊緊地抓著一樣,疼得我難以呼吸。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遇的嘔吐聲漸漸小了,然後消失不見了,裏麵安靜了下來。

我整個人都慌了,我生怕他像過去一樣自殘,想著法子想要開鎖進門。

最後我實在沒辦法,找不到鑰匙正打算拿木椅子砸門時,蘇遇突然打開了門,臉色憔悴地看著我,像什麽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平靜地對我道:“我餓了,我們吃飯吧,你買排骨了嗎?”

我愣愣地點頭,放下了椅子。

他繞過我,離開了浴室。

我下意識地朝洗臉盆望了過去,那裏被衝得很幹淨,可血的腥味還在。我努力地抑製住想哭的衝動,走去廚房,拿了排骨出來,開始給蘇遇做飯。蘇遇去了書房,開了電腦做事,直到我做完飯喊他吃飯,他才出來。

一頓飯,我們吃得很沉默,誰也沒有說話。

蘇遇喝了不少排骨湯,我看他喜歡吃,便給他又盛了一碗,主動扯開話題道:“你喜不喜歡吃雞,晚上我給你燉雞湯吧?”

蘇遇沒回答,他起身去書房拿了份文件出來,遞給了我。

我看了下,是份離婚協議書,上麵還有他的簽名。

我假裝不懂他的意思,繼續道:“你喜歡湯裏放山藥還是筍?”

“王愢,我們離婚吧。”他低聲道。

我看著他,搖頭,態度堅決:“我不會讓你一個人跟查紫薇去美國的,我要跟你一起去。”

“不需要。”他拒絕道。

我不聽:“或者你不去美國,我們就選她的方案二,我們把恩恩要過來撫養,你沒時間照顧,我可以幫你帶孩子,我會把他當親生的一樣……”

“我說了不需要!我不會要那個孩子的!王愢你怎麽就不明白呢,跟我在一起,你不會幸福的。曾經我以為,我還可以幸福,因為你,我以為我的人生還有救,直到今天我才發現,我有多天真,我根本不可能幸福。老天爺是公平的,在我媽出軌之前,所有人都把我當成天之驕子,可是,一夜之間,全毀了。上天過去有多厚待我,如今就有多折磨我。一個破碎的人是給不了任何人幸福的,王愢,我不是個好歸宿,我給不了你想要的幸福。”

“我要的幸福很簡單,不過是跟你在一張桌上吃飯,一起看電影,一起聊天。你工作,我等你回來。蘇遇,你給了我家,我想給你溫暖,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所以蘇遇,不管你去哪裏,都請帶我一起走。”我哭著拉著蘇遇的手道。

蘇遇微笑著對我搖頭,眼眶裏含著淚:“王愢,我沒有多一張船票,我無法帶你走。”

“我不管,蘇遇,不要丟下我。”

“王愢,你愛我嗎?”

蘇遇突然問我,我猶豫了下,他低笑一聲,眼神落寞道:“沒有愛的幸福是不長久的。”

我鬆開了抓著他的手。

蘇遇走了,我卻沒有勇氣去挽留他,也沒有勇氣問他一句,蘇遇,那你愛我嗎?

【4】從那天起,沈駱馳在我的心底徹底地死了

蘇遇離開家後,就再也沒有回來,他留在家裏的東西什麽也沒有拿走。

我問了他的秘書Lily,她說他辭職了,並且讓她訂了去美國的機票,他跟著查紫薇走了。

我沒有問他什麽時候回來,也沒有在那份離婚協議書上簽字,我照舊留在我們上海的小家裏,白天去學校,晚上回家,假裝他還在一樣。

我沒有跟我父母以及蘇爸爸他們說起蘇遇再度消失的事,我不想讓他們擔心,我期待著有一天蘇遇會突然回家,他會擁抱我、親吻我,以後我們會有自己的孩子。

袁滿讓我明白,世界上所有的等待都是有期限的,而我對蘇遇的等待,從我十七歲那年第一次與他相處開始,我就知道,那是場無期徒刑。

蘇遇不會回頭,可我還是會等他,這是現在的我對自己的承諾。

我說過的,我不會再逃開。

我會堅定地站在我的位置上,迎接那一場又一場的風雪。

又是一年的元旦,我結束了那學期的課程,在家專心看書,為來年的MPACC考試做準備。那會兒距離蘇遇離開已經有兩個多月了,各地都在開始下雪了,而上海的初雪卻遲遲未來。

我媽打了電話過來,問我寒假回不回家,她新蒸了些棗糕,知道蘇遇愛吃,讓我回去拿點出來。

我撒謊騙她,說我還有很多書沒看完,沒法回去。

她聽罷也不強求,問我要了地址,給我快遞了一箱棗糕過來,還有些她醃製的鹹魚臘肉。

我拍了些照片傳簡訊給了蘇遇,他沒有回複。

自他離開後,他的電話我就一直未打通過。蘇爸爸他們都知道蘇遇的性子,知道他不愛搭理人,所以一般聯係不上他都會打電話給我,我對他們撒了一個又一個謊,良心備受譴責。

我不知道我自己還能獨自撐多久,但在我的能力範圍,我能幫蘇遇守好這個家一天,我就會幫他多守一天,哪怕我守護的隻是個假象而已。

我媽今年蒸的棗糕特意多放了一些紅棗,切一塊放微波爐裏一加熱,頓時滿屋子都是棗子香。我導師看到我微博發出來的照片,讚不絕口。我看他喜歡,便分了一半棗糕出來,又拿了點鹹魚臘肉坐車去了他家,給他跟師母送了過去。

導師姓金,是個瘦削的小老頭,他跟師母都已經年過半百,膝下就隻有個女兒,三十多歲了,早就移民去了國外,很少回來。

看到我過去,老夫婦倆十分高興,師母做了一桌子菜留我吃了晚飯。

吃完飯,我陪導師聊了會兒天。突然,金老師想起之前沈駱馳他們投資公司的韓主任之前讓他給最新季度的財務報表做評估,他答應人家今天送去,結果吃了飯忘記了,明天便是月末,老師急著要出門。

我想著我反正要回家,去韓主任家正好順路,便主動攬下了這活,給金老師去送報表。

老師很高興,一再感謝了我。

我見天色已晚,便不再叨擾他們。跟師母話別後,我拿著東西離開了金老師家,打車去了徐家匯的福源匯居,按金老師給我的地址,我找到了韓主任居住的樓層。

我坐電梯上樓,剛出門,就被人撞了一下。沒等我發難,那人已經繞過我進了電梯,按下了關門鍵。

是個女人。

連句對不起都沒有。

我有點生氣地朝那人看了過去,門還未關緊,於是我就看到了林佳楠。

她也看到了我,臉上頓時露出驚慌的表情來。

我剛想攔著她說點什麽,電梯門合上了,林佳楠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我本來想下樓去追她的,後又想想沒這個必要。人家都不想搭理我,我何必自討沒趣。

我拿著金老師給我的財務報表走向了韓主任家,剛要敲門,發現他家的門虛掩著。

我感到有些不對勁,伸手推開了門,走了進去,一邊朝裏看,一邊說明了來意:“韓主任在嗎?我是金老師的學生,我來替他送您要的財務報表。”

沒有人回我。

我不禁皺起了眉頭,繼續往屋內走去,一股血腥味飄入了我的鼻腔,我的腳好像踩到了什麽東西。我低頭一看,鞋底全是血,不遠處的沙發上躺著一個中年男人,那男人的頭上還流著血。

沒多久,警察也來了,不管我怎麽解釋不關我的事,我還是被當作第一嫌疑人帶走了。

我被帶去了拘留所拘留了一個禮拜,那幾天每天都有警察來給我做筆錄,他們說韓主任被打成了重傷,腦顱出血,至今還昏迷不醒,有可能成為植物人,他們問我為什麽要傷害韓主任。

“我沒有傷害他,我根本就不認識韓主任。”

“現場隻有你的腳印跟指紋,事發當日,小區的保安衝進案發現場時就隻看到了你,你不認識韓主任為什麽出現在他家裏?”

“我是給我導師送文件的,不信你可以問我老師。”

“這一點,我們已經向你導師確認過了,他的確讓你送文件,可是按時間推算,你離開你導師家到韓主任的家隻需要二十多分鍾,為何距離你離開你導師家後四十分鍾你還在韓主任家沒有走呢?”他們又逼問我。

“那是因為路上堵車,我到韓主任家花了三十五分鍾。”

“王小姐,我們調查了事發當日所有出租車的行車記錄,因為很多出租車公司的不規範,存在諸多司機不打表的情況,所以我們掌握到的信息會存在偏差,但就我們現在收集到的證據顯示,當日隻有你去你導師家的乘車記錄並無你回去的記錄,這一點對你很不利。所以我們覺得你該仔細回想下你坐的出租車司機長什麽樣,或者車牌號是多少,如果能找到司機為你做證的話,你說不定還有脫罪機會。”

“打傷韓主任的人根本就不是我,我沒有罪!”我極力解釋道。

“……”

我記得那一周我一直都在重複這樣的對話,最後連我自己都快麻木了。

很快我家裏人也得知我出事了,他們跑來上海看我,但我還被拘留著,我根本見不到他們,我無法跟他們訴說我的情況,我甚至都沒有機會告訴他們蘇遇的事。他們給我請了個很好的律師,可是再好的律師,也比不過“鐵證如山”。

律師告訴我警方把當天出入韓主任小區的所有人都盤查了一遍,所有人都有不在場證明,除了我。

我想到了那天看到林佳楠了,我急著跟律師說,我也有人證明,我到韓主任家的時候,看到熟人了,那會兒韓主任已經出事了,所以不是我打的人。

律師告訴我,林佳楠那天並沒有出現在那個小區。

我說撒謊,我明明看到她了。

律師說小區的監控記錄裏沒有她,她丈夫也給她做了證明,說當天他們一起在外麵看電影,還有電影存根做證據。

我不敢相信我所聽到的是真的,我那天明明看見林佳楠了,她怎麽可能在跟沈駱馳看電影。她為什麽要撒謊,因為傷人的是她,是不是?

所以一周過後,我被送去了上海白茅嶺監獄收押。

兩個月後,我在審判席上再度見到了沈駱馳,因為我的強烈指控,林佳楠不得已被列為嫌疑人之一,沈駱馳出來給她做證。

我站在被告席上,聽著他麵無表情地給佳楠說話。他說他們幾點看的電影,幾點回的家,回家後又幹了什麽,邏輯縝密,毫無漏洞。

因為有沈駱馳的證明,林佳楠擺脫了嫌疑,而我因為故意傷人罪,且無悔過之心,拒不認錯,被法庭宣判有期徒刑四年零三個月。

我戴著手銬,被警方押著走下被告席時,沈駱馳就站在離我不遠的證人席上看著我。

我聽到了陪審席上我媽撕心裂肺的哭聲,我聽到了章安、李文藝她們咒罵沈駱馳的聲音,我看到袁滿衝過去打了沈駱馳,我看到沈駱馳望著我,沒有還手,他的眼裏似乎有淚。

我痛苦地閉上眼睛,跟著獄警離開。

從那天起,沈駱馳在我的心底徹底地死了,不是因為他替林佳楠做了假證,而是因為他怎麽能為了替林佳楠做假證而毀掉我的人生。

還有半年,我就研究生畢業了。

等我考到MPACC,我日後就不愁找工作了,我可以像我父母希望的那樣,有個很好的前途。我可以自己養活自己,堅強獨立地生活著,我可以繼續等蘇遇回來,哪怕他不回來,我也有能力替他照顧蘇爺爺、蘇爸爸。

可是這一切,都在沈駱馳為林佳楠做假證的那刻被毀了。

我十年寒窗,刻骨努力的青春,我為了上大學,像我媽一樣厚著臉皮乞求沈駱馳幫助的日子,我大學四年跟他相守的時光,瞬間都沒有了任何意義。

它們就像巴掌一樣啪啪地打在我的臉上,我來不及躲閃,來不及叫疼,就這樣失去了我本可以很精彩的人生。

【5】那是我明媚過,又黑暗如死灰的青春

尖銳的拉鋸聲響起,監獄的鐵門被拉了開來,我腳步遲緩地往前走了幾步,久違的陽光刺痛了我的眼。

手腕上的鐐銬十分沉重,我習慣性地彎著腰,水泥地上映著我佝僂的身影,像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

可我才二十八歲啊,多年輕的一人,然而我的內心卻已經是千瘡百孔。

監獄長跟在我的身後,用一如既往嚴酷冷厲的聲音對我說:“305號,往前走。”

聞言,我習慣性地直起背,往前走了幾步。

在這個冰冷的牢籠裏,我待得不知年月。

這些年,我一直聽著別人的命令行事,腦袋被放得很空,隻有這樣,我才不至於瘋掉。

有好幾次我都恍惚覺得,我往後的人生都要在這裏度過了,誰也無法帶我離開這裏。

我入獄之後的半年,章安來監獄看過我,她告訴了我蘇遇去世的消息。章安讓人調查回來說蘇遇跟查紫薇去了美國後沒多久便一個人去了南極,在那兒遇到了雪崩,人沒有回來。

我早就知道讓他那麽一個人離開,他早晚會死在外頭,可是聽到那個消息時,我還是痛苦萬分。

我後悔極了。我想,當初蘇遇問我愛不愛他的時候,我若回他說我愛,他是不是就不走了。那樣的話,他就不會死了,我也不會被困在這牢籠裏了。

蘇遇死了,再也不會有人護在我身前,為我遮風擋雨,再也沒有人了。

得知蘇遇死訊後,我的心也跟著死了,我覺得自己就剩一具腐朽的軀殼,生命對我來說漫長而又沒了意義。

我在監獄幾年裏,沈駱馳每個月都會來看我,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他。每次聽到他來,我都拒絕見麵。

沈駱馳來見我,是因為他內疚;我不想見他,是因為我要他內疚一輩子,這是他欠我的。

我父母對他深惡痛絕,對林佳楠更是,我媽恨不得殺了他倆。為了讓他們好受一點,我從一開始說我那天見到林佳楠了,到最後變成了說我好像認錯人了,我並沒有見過她。

我不想讓我父母知道沈駱馳真的替林佳楠做了假證,他們二老的日子已經很難熬了,再這麽因為恨活著,那實在是太可憐了。

前方是一條筆直的大道,直通監獄最外麵的大門。

門外擠滿了人,那群人手裏都拿著相機,爭先恐後地要擠進門來。

門內,這條大道的盡頭,停著輛白色轎車,章安站在車外頭等著我,她的身旁站著我可憐的父母。

我遠遠地就看到了他們,往前走了幾步後,再也沒有勇氣繼續走下去,眼睛裏像擱了硬物,疼得緊。

我忍不住地蹲下身來,緊咬著嘴唇,拚命地揉眼。

監獄長跟著我停了下來,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紅著眼抬頭看她,想從那健壯的女人身上找到一點勇氣。

監獄長臉上的神情緩和了些,嘴角露出微微的笑,難得溫柔地說:“305號,恭喜你出獄。”

我點點頭,這的確是值得恭喜的事,可是我笑不出來。

等我再站起身時,原本等候在白色轎車外的三人已經衝到了我的身前。

因為我情況特殊,所以監獄允許家屬進門接人。

我媽率先抱住了我,抱得很緊,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隻是一個勁地叫我的名字:“愢愢,愢愢……”

“愢愢……”

我媽她還不到五十歲,可是這幾年,她看上去老了足足有十歲。

我伸手回抱住了她,都覺得骨頭硌手。

我爸紅著眼眶看著我們,沒說什麽,隻是不停地在擦眼淚。

到底是有多悲傷,才會讓這個曾經不怎麽掉淚的鐵血男兒,一次又一次地在我麵前落淚。

看著蒼老的父母,我很是愧疚,想跟他們說聲對不起,因為我害得他們吃了那麽多苦,可是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來。

事到如今,再說對不起,又有什麽用呢。

站在我媽身後的章安偷偷擦了把眼淚,走上前來,艱難地扯出笑說:“叔叔阿姨,我們先帶王愢回家吧,她好久沒回家了,她一定很想……很想回家……”

說到後麵,連她那樣的人都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了。

眼看記者們要衝破大門衝進來,章安帶著我們倉促地上了車,門衛看到我們出來,打開了門。

一群人擁了上來,拍打著車窗,激動地詢問我:

“王小姐,請問你對四年前的那個案子,有什麽話想跟我們說的?”

“王小姐,當年你重傷會計師事務所韓主任的案子出現了新的目擊證人,證據指明真凶不是你,現在所謂的真凶已經被拘留待審,你能對你被冤判的事跟我們做些評價嗎?”

“王小姐,請問你到底有沒有傷害韓主任,網上流傳的真凶是否是你脫罪的方式?為什麽四年前沒人出來證明你無辜,四年後突然有人跑出來?”

“王小姐,聽說這幾年你父母一直為你的案子奔波,是否是他們買通了人冒充最新的目擊者,為你脫罪?”

“王小姐……”

“王小姐……”

“……”

“……”

我閉著眼假寐,任由那些人在外追著車跑,不作任何回答。

我多麽希望睜開眼,發現過去那些年發生的事都是假的,那不過是噩夢一場,醒來後,我還是當初那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

那如果是夢多好啊,夢境太過痛苦的話,人掙紮著就能醒來,可是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在掙紮,那些愛我護我的人陪著我一起掙紮,這個噩夢都沒有盡頭。

因為,這根本就不是夢。

那是我明媚過,又黑暗如死灰的青春。

那是我真真實實的人生。

【6】那你還是恨我吧

我坐著章安的車,跟著我父母回到了老家。蘇爺爺跟蘇爸爸一早就在我家等我,看到我回來,蘇爸爸拿了火盆出來讓我跨過去,蘇爺爺在旁邊一邊抹眼淚,一邊說:“愢愢,乖,跨過去就好了,黴運不會再纏著我們愢愢了。”

我聽話地抬腳跨過了火盆,我媽去廚房拿菜給大家做飯。我讓章安開車載我去了老家的墓地,蘇爸爸他們在那兒給蘇遇弄了個衣冠塚。在那兒,我見到了早就等候在那兒的沈駱馳,他似乎猜到了我會來這裏。

我掙開了她的手,讓她在一旁等我,自己則朝沈駱馳走了過去。

我躲了這麽多年,逃避了這麽多年,該來的還是會來。

“對不起。”沈駱馳低著頭朝我哽咽道。

我沒有理睬他,抱著鮮花走到了蘇遇的墳前,蹲了下來,輕輕地觸摸著墓碑上他的照片。

林佳楠的定案證據是沈駱馳給的,他因為做假證將會受到法律的製裁,他跟林佳楠將會被判多久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四年的冤獄已經坐完了,沈駱馳的道歉來得太晚了。

“為什麽?”我沒有轉頭去看沈駱馳,平靜地問。

我想知道為什麽他對我這麽殘忍,要把我送進那個牢籠。

我以為他會說因為他愛林佳楠,很愛很愛,所以不惜為了她傷人,結果他的回答讓我覺得簡直難以接受。

沈駱馳說:“思楠太小,她不能沒有媽媽。”

“所以我就應該替林佳楠坐牢嗎,就因為我沒有孩子!沈駱馳,你會不會太自私了點,你就沒有想過我的父母、我的親人嗎?他們都需要我來照顧,四年,你不僅毀了我的人生,你還毀了我家人的希望,而原因隻是因為你的孩子需要照顧。”我譏誚地說著,這是我這麽多年聽到的最可笑的話。

“我知道我現在說什麽都是沒用的,愢愢,我是對不起你。是我錯了,從很早很早以前,我就錯了。我明明那麽希望你幸福,結果卻親手毀了你的幸福。林佳楠是因為我才打傷韓主任的,投資公司老人欺負新人是常有的事,韓主任一直在刁難我。林佳楠看我工作不順心背著我偷偷跑去給韓主任送禮。那韓主任又是個老流氓,出事那天想要欺負佳楠,她一激動就拿花瓶把人砸了。我並不知道那天你會去那兒,她一直在哭,孩子又在吵,她抱著孩子要去死,我沒有任何辦法,我隻能幫她做證。警方來找我的時候,我還不知道你被抓了,我也是到了審判席看到你才知道,那會兒我已經騎虎難下了。愢愢,有些話,我很久以前就該跟你說清楚,這樣的話,今天的我就不會有那麽大的遺憾。我知道我傷害了你,但那不是我的本意,我從來都不想讓你難過。”沈駱馳紅著眼對我說道。

他的眼淚滴滴落在我的手背上,就像砸在了我的心上,可我卻再也感覺不到痛了。

我抬起眼,冷漠地望著他,道:“沈駱馳,你走吧,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了,這四年就當是我還你當年幫我的恩,我們以後兩不相欠了。”

“你恨我嗎?”沈駱馳問我。

我搖頭:“不恨,恨需要感情,我對你沒有任何感情了。”

他突然笑了起來,自嘲道:“那你還是恨我吧。”

我沒有吭聲。

他將一張字條塞進了我的手裏,上麵是一個地址。

我愕然地望著手中的字條,不是很明白沈駱馳的話。

他對著我笑了笑,想要伸手摸我的頭發。我本能地避了開來,他的手停立在空中,最終頹然地落了下來。

警笛聲傳了過來,他背過身去,什麽也沒再說,走了。

我望著沈駱馳被風吹起的西裝衣角,突然想起了當年他穿梭在雪地裏,去參加他爸婚禮時的情形,他也穿著一身黑色西裝,也是留給我一個孤傲的背影,我的心驀地酸了。

我隱隱感覺我好像失去了什麽,可是我卻無從得知。

我張了張嘴,想要喊一聲他的名字,可喉嚨像被東西堵住了,發不出聲音。

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我越來越遠,最後坐進了前來的警車裏。

我在原地站了許久,心裏空落落的。

章安過來找我,說我媽飯做好了,喊我們回去吃飯。

我說了一聲好,回頭看了眼墓碑上對著我微笑的蘇遇,將沈駱馳給我的字條小心地藏在了衣兜裏。

吃飯的時候,不知道誰先提起了我的案子。

我媽說沈駱馳跟林佳楠去年離婚了。

我默默地聽著沒有說話。

我被釋放出獄的那一年,章安跟一個驢友訂婚了,他們計劃的蜜月旅行是周遊世界。

九月林佳楠因故意傷害罪且嫁禍他人被判有期徒刑七年零九個月,因為韓主任蘇醒,林佳楠又屬於防衛過當,後改判有期徒刑三年零六個月。沈駱馳因為涉嫌做偽證,被判有期徒刑兩年零四個月。

同年十二月,又一年風雪天,我跟家裏人說去國外接蘇遇的骨灰,其實是按照沈駱馳給我的地址,我來到了蘇遇曾留學待過的芝加哥,結果被攔在了芝加哥的藝術博物館外。

“我找蘇先生。”我跟守門的保安說。

“這裏沒有蘇先生。”

“那我找蘇遇,請你轉告他,他太太來了,外麵雪太大了,他若不想做鰥夫,就讓他出來見我。”我按捺住內心的緊張與激動,冷靜地對門衛繼續道。

保安受不了我的軟磨硬泡,終於放我進去,讓我等在大廳。

沒多久,他去而複返,手裏推著輪椅,輪椅上坐著個頭發花白的年輕男人。

那男人有著世界上最幹淨的眼眸,最澄澈的笑容,還有一顆最溫柔的心。

他就像芝加哥那永不停歇的大雪,又像那夜空中清冷的白月光,神聖、高潔,讓人不敢侵犯,可我卻隻想緊緊擁他入懷。

保安識相地走了,臨近閉館時分,整個博物館大廳裏就隻剩下我們兩個人。

他看著我,隻微笑,沒有說話。

我流著淚朝他跑了過去,他張開了雙手迎接我。

“我來接你了,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