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答應

鄭明川想帶信秋去見一下鄭思源,兩人去了君悅點菜吃。

因坐在角落,也沒人注意他們。鄭明川不喜歡吃蟹肉,卻愛喝蟹肉羹,把裏頭的蟹肉撥到信秋碗裏。信秋說:“你對我可真好,自己不愛吃的都給我吃。”

鄭明川應是:“那是,我不愛吃的你都愛吃。”

信秋正待反駁,麵容姣好的曼妙女子語帶歡喜地叫了聲“鄭明川”,她眉眼裏滿是傲氣,年紀比信秋小上幾歲。

鄭明川看清,是顧辛夷和她的幾位朋友,年輕的男女,相貌出眾,穿著精致。

顧辛夷走幾步挽住鄭明川的手臂,對他說:“怎麽上班時約會?”

一位年輕男子聞言笑道:“哪像你,去南京西路吃芝士蛋糕、在衡山路的法國梧桐下喝咖啡,一天光陰晃**而過。”男子相貌俊朗,一雙眸子又清又亮,靜靜望著顧辛夷笑著的樣子,鄭明川看著幾分眼熟。

鄭明川笑答:“你們也在這兒吃飯?”又對信秋說,“姐,這是顧辛夷;辛夷,這是我女朋友,信秋。”

顧辛夷聽到與鄭明川約會的女人是信秋,心裏一時百轉千回,說:“信小姐。”

她怎麽這麽清瘦?顧辛夷曾經見過信秋的照片,圓圓的臉,笑起來眼睛像明亮的星。

信秋笑著問好,鄭明川對顧辛夷的態度有些縱容,像看一個小孩子。

鄭明川帶幾分難得的熱情,說笑幾句。待顧辛夷告別走了,他看著信秋正挑揀著一盤京醬肉絲,她不愛吃裏頭的蔥絲。

鄭明川說:“你怎麽這麽嬌氣?”

信秋看他又把蟹肉羹裏頭的蟹肉撥給她,她點頭:“嗯,比你還差點。”

鄭明川笑:“怎麽,是不是吃醋了?”

信秋撇撇嘴:“看來你在外麵過得很滋潤啊。”

鄭明川笑著說:“如魚得水。”

信秋就有些氣悶,鄭明川再把蟹肉撥給她,她就不肯吃,鄭明川哧哧地笑。

鄭明川和信秋去的時候,鄭思源有客人在。

小鄧給他們上了茶水,鄭明川和信秋坐在會客室裏等。

等小鄧走出去,信秋好奇地問:“溫秘書不在鄭叔身邊了嗎?”

鄭明川有些意外:“溫秘書去了濱江掛職,你不知道嗎?”又“哦”了一聲,“那是幾年前的事了。”

信秋感到很高興,說:“真好啊。”

溫秘書待她一直溫和、周到。

鄭明川捏了捏她的手。

鄭明川說:“要不我們先回去吧,爸爸今天安排了工作,就算見到了,按照他的習慣,也不會和我們談什麽的。”

信秋也覺得既然有客人在,不如改天再來拜訪。

鄭明川去找小鄧說一聲,信秋坐在椅子上等他。

過一會兒,小鄧走過來說:“鄭書記和鄭明川要出去,讓我派車送你回去。”

信秋隻好點頭。

她問小鄧:“鄧秘書,鄭書記他們去哪兒了?”

小鄧說:“不好意思,書記的行程不能告訴你。”他公事公辦的樣子,顯得很冷漠。

信秋沒再問,可又覺得唇齒間發苦,不知從哪裏漫上來的苦味。

心比黃連苦。

信秋以前也聽過這個詞語,隻是聽過而已,連黃連都沒見過。在婺源的農家,因為夜裏著了涼,她的肚子疼得很厲害,額上都是汗,半夜裏,鄭明川著急得沒辦法,抱著她說要去城裏的醫院。還是那家的主人說,他家裏有治肚子疼的藥,吃了就好。

是個褐色的小玻璃瓶子裏,上麵的標簽都發黃了,手一碰碎了大半,鄭明川擔心不肯讓她吃,農戶主人才說是黃連粉,沒事的。

真的很苦,喝了好多水還是覺得苦,鄭明川掏出行李裏的巧克力哄她:“不苦,不苦,吃完了就吃巧克力。”他知道她那樣怕苦,連苦瓜都不肯吃。

她淚眼蒙蒙,說:“再也沒有比黃連苦的了。”

鄭明川隻是哄她,說以後不吃了。他吻在她的眼睛上,溫柔而小心。他抱著她守候了她一夜。

次日醒來,信秋神清氣爽,笑眯眯地對他說:“你還說我不能吃苦,你看我都吃過黃連了。”

他隻是笑,背著她走在綠色的田埂上。她鬧得凶了,他就作勢要把她扔到田埂下去。她低頭咬他,他側過頭,吻在她的唇上,笑得得意,還舔了舔嘴角:“嘴裏一股子苦味。”

他不在她身邊的日子,她曾經哭過那麽多次,總想著有一天能撲到他懷裏,把那些事、那些話一句句地說給他聽,而時光荏苒,她漸漸明白已是不能夠,已是不可能。

說了那麽多次不可能,信秋卻知道這一刻,終於是心如死灰。鄭思源讓她來,不過是讓她看清,鄭明川與她之間已是不可能。漫漫時光,那個溫柔笑眼的少年,那個天真稚嫩的少女,都已消失不見。

小鄧見她眼帶淒惶,安慰道:“鄭明川說對不起,讓你回家等他。”

信秋的臉色蒼白如紙,一點血氣都沒了。

她終於開口說話,她說的是:“對不起,麻煩你了。”

那樣絕望,她這一輩子說了那麽多對不起,好像大部分都是為鄭明川說的。

他們之間,除了說對不起,想不起還有什麽可說。

信秋覺得那樣累、那樣倦,她明明想轉身走開,卻連這樣的力氣都沒有了。她靠在門上,頂上是歐式浮雕,白玉的小天使拿著一把箭,她一片眩暈,終於軟軟地坐了下去。

四周響起了陣嘈雜的喧嘩,有人著急走動,陳尋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焦急的語氣:“信秋,信秋,你沒事吧?”

信秋有氣無力地搖搖頭,她可能又發燒了。

陳尋怎麽會在?

小鄧在一旁說:“鄭總,您認識這位小姐嗎?她是鄭書記兒子的朋友。”

陳尋徑直把她抱了起來,那懷抱的姿態,是溫柔而小心的。

他說:“是我朋友,我送她去醫院。”

他一路抱著她下了電梯,她軟軟地躺在車子後排,他頭上都急出汗來。信秋輕聲細語地說:“我隻是發燒了,精神不濟,一著急就頭暈了。”

陳尋沒有理會她。

等車子開到最近的醫院,他才問:“醫保卡呢?”

在她的包裏。

陳尋一輩子都沒這麽粗魯過,拿了信秋的包找卡,一樣樣都拿了出來,連內袋裏放的衛生棉都拿了。他看到包裏的戒指小袋子,啞著聲問:“戒指怎麽會在你這裏?”

他這樣,信秋有些膽怯,總覺得他下一秒就要怒火滔天。信秋解釋:“你落在婚禮的酒店了,酒店的服務員給我的。”

陳尋的眼睛都紅了,他吼道:“你太過分了,一枚戒指都不肯給我。”

他那樣難過,幾乎是把一顆心剖開了給她看。

信秋動容,陳尋身邊,那麽多美人兒,環肥燕瘦,各種風情,她總覺得,他向自己表白,是因為日子久了,覺得自己在身邊也不錯,不是因為愛上了自己。

陳尋今天穿得很正式,西裝筆挺,衣冠楚楚。他抹了把臉,下車要抱信秋,信秋已經緩過氣坐起來,她誠摯地向陳尋道謝,說:“我真的沒事,我是突然太難過了,頭暈而已。”

陳尋見她眼角眉梢藏不住的悲傷,他聲音嘶啞,心痛得不行。

他說:“你怎麽會選這麽一個人,他是鄭思源的獨子,許家也會傾力扶持他……”陳尋沒想到鄭明川就是鄭思源的兒子,他們差了幾歲,隻在小時候見過,剛剛被鄭思源介紹給鄭明川時,他隻覺得荒唐可笑。

他責問信秋:“是你自己說想找個平平常常的,這就是你說的平平常常的男友嗎?”

信秋失神落魄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說的我知道。”她隻是舍不得,他們是在相愛的時候突兀地分開的,就像跳動的心突然被打了個洞,從此像少了一塊。世間其實沒變,依然有家人,有朋友,有美食,隻是夜深人靜,她躲不過去,思念像蔓草那樣,瘋狂地生長。

她好幾次想,如果他們那時已經談了很長時間的戀愛,牽起手來都不會怦怦心跳,在一起會有些嫌煩,那分開會不會鬆口氣,會忘得很快。

信秋頭微垂,讓人看不出她的心事。

淚水不停地滾落,但她沒有哭出聲。

她做不到坦然麵對很多事。

她哭泣的樣子,像雨打了枝頭的海棠,讓人頓生憐愛。

陳尋說:“信秋,你喜歡我吧,喜歡我好不好?”聲音哽咽。

他不是不知道她心裏有個人,隻是他認識她時,她不過二十歲出頭,那麽小的年紀,能有多深刻的愛?那個人一直沒有回來,他想日子久了,他離得這麽近,總能有個圓滿的結局。

隻是沒想到,當他終於忍不住表白,那個信秋等的人就回來了,他試過視而不見,試過遠離,可又忍不住,想去見見她。

他從小就不是多紳士風度的人,他出身優越、一表人才,想要的都能得到。

隻有在信秋麵前,他不敢放縱自己,她親近他、信任他,他不想因為一個親密的舉動,就把她嚇跑了。

鄭明川回來後,他幾乎咬碎了後槽牙,不過是個比她還小的男孩兒,那麽多年遠在海外,一回國,就可以輕鬆地擁佳人入懷。

他沒想到,信秋會那麽快活、那麽心滿意足,也沒想到,她會那麽悲傷,悲傷到不能自己。

陳尋抱著她,幾乎泣不成聲。

男人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來。

他說:“我愛你,信秋。”

從醫院回來後,陳尋把信秋送到家,又下樓去買吃的。他敲門進來,遞給她保鮮盒:“小區門口的海鮮粥。”放在她桌前,在裏頭翻,“有個勺子,在哪兒呢?”

信秋說:“我這兒有。”她站起來去廚房拿了勺子。

陳尋臉上難得窘迫:“哦,是啊。”幫她打開盒蓋,“很燙的,你小心點兒。”拿了她的勺子要把粥盛到她的小碗裏,一下子盛得太滿,小碗都滿出來,他又急忙把碗拿開,粥是生滾粥,很燙手,他沒拿穩,把碗摔在地上。

他還是頭一回這麽手足無措、沒有章法的樣子。

信秋看他蹲地上撿碎瓷片,忙說:“別撿了,等會兒我掃吧。”

話音未落,陳尋的右手食指上已經割了一道小口,有血流出來。

信秋忙去拿了創可貼給他。陳尋蹲在地上,仰臉望著她,問:“信秋,你有什麽打算?”

信秋這樣望著他的眼睛,終於承認,他眼底的痛楚,曾經是沒有的。

信秋和他說了真心話:“我想等鄭明川回來,等他和我說清楚。他父母一直不滿意我,想必是我不夠好,如果我們承受不了壓力分開了,我也想明明白白地分開。我們上一次分開,十分倉促,如果這次真的要分開,我想好好地告個別。”

她其實並沒有信心這段感情能有好的結果。

他說:“你為什麽沒想過你們會繼續在一起?”

信秋怔住了。

有一回,夏妍說她這麽溫吞,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她想,她哪是被磨平了棱角,她是被生活拍在地上了。

信秋遲疑著:“如果繼續在一起……”

陳尋冷漠,不吭聲。

他想起鄭明川和鄭書記接了電話匆匆告辭前,他看鄭書記臉色不豫,問鄭明川:“有些事勉強不來。”

鄭明川冷哼:“若我非要勉強呢。”

離開前,陳尋輕輕摟了摟信秋,他說:“好好休息。”

信秋“嗯”了一聲。

在電梯裏,陳尋突然沮喪地擦了把臉。他想起信秋曾經和他說過,如果她的男友沒有回來,她也不會選他的。他從前不明白,今日明白了。信秋和鄭明川之間,因著鄭明川的家庭,多了很多辛苦,信秋和自己之間,何嚐不是要受這樣的辛苦,她怎麽可能再選一個這樣的人戀愛呢?

這樣的近水樓台,這樣眼生生要錯過自己喜歡的人。

他何嚐不想為自己哭一哭呢……

信秋睡不著,把家裏都擦了一遍。鄭明川帶回來的書她還沒有整理,她把它們隨意地摞在書架空的地方。

信秋拿起一本書翻了翻,是金融方麵的外文書,她連拿了幾本都是專業書,她就把它們排在了一起。

信秋又打開一本書,唰唰地翻頁,突然留意到書裏寫了字,她慢慢翻開,是鄭明川用黑色鋼筆寫了兩個字——九月。

力透紙背。

信秋看著,隻覺得每一筆都刻到了心上。

好不容易愛一個人,幾乎到了掐死本性的程度,真心都要剖出來給自己看了,她卻視而不見,患得患失。

她是想和鄭明川在一起的。

鄭明川給她打來電話,聲音很是疲憊,他說:“在家了嗎?是我不好,走得太匆忙了。”

信秋說:“沒事。”

鄭明川說:“顧老過世了,彌留之際,請我爸爸過去做遺囑見證人。”

秋驚呼一聲,想到匆匆見過一麵的顧辛夷,不知該有多傷心。

信秋問:“你還在醫院嗎?”

鄭明川說:“沒有,我在君悅,爸爸因為顧老過世,情緒不好,血壓很高,我在這裏陪陪他。”

信秋說:“嗯,你多注意你爸的身體。”

她語氣是一貫的柔順,鄭明川卻覺得她情緒不對,他問:“我聽你聲音不太對。”

信秋頓了頓說:“我前麵哭過了。”

鄭明川耐心地等著她繼續說。

信秋說:“你突然就走了,你爸爸的工作人員對我很冷淡,我想到我們之間的差距,就很傷心。”

她難得地把自己的心事剖給他聽,鄭明川內心溫軟,說:“信秋,你嫁給我好不好?”

信秋訝然地問:“怎麽又說這個?”

鄭明川低聲說:“今天顧老的事,給我很大觸動。他身家驚人,有三子二女,子孫滿堂,後代卻為他的遺產鬧得不可開交。顧辛夷待他至孝,家裏的叔叔姑姑卻諷刺她是為了討好爺爺才留在寧城。為了他人想法活著,不如為自己活著,誰來這世上,都有他自己的日子。”

鄭明川想到什麽說什麽,說了一大堆。

他說:“若總想著別人的想法,我和你就不該重聚。若想著自己,我就想和你結婚,將來遇見事情,我們一起麵對。”

信秋說:“好,我答應你。”

鄭明川在陽台上,外頭是寧城最繁華的路段,車水馬龍,燈光璀璨。他輕輕地說:“謝謝你。”

謝謝你等著我,謝謝你依然愛我。

鄭明川不放心鄭思源,送他回了臨城。路邊上的欒樹,紅色葉子像些小燈籠,搭在綠色的葉子底上,風吹過,在風裏呼呼地晃動,煞是好看。

鄭思源見他眉宇間掩不住的快活,問:“所以還是九月更重要,沒有父母的支持也不要緊嗎?”

鄭明川肅容答:“我如今也大了,沒有父母的支持也該學會自己麵對。”他又揚起一個燦爛的笑,“當然,爸媽是更重要的,我會經常來看你們的。”

鄭明川小時候,每回鄭思源下班,他就會像一隻小鳥那樣飛奔過來,笑容燦爛,撲到他的懷裏。

鄭思源不由得心軟,一時說不出狠話來。

袁冉接到信秋邀請她當伴娘的電話,好半天都沒說話。

似林花的小雪斷斷續續地下了幾天,夜雪初積。

袁冉望著窗外如飛花般飄揚的雪片,夜色如墨,皓雪瑩瑩,似乎能聽見雪花落在雪地上的簌簌聲。

她想到鄭明川望著信秋溫柔的眉眼,很遺憾,那些年,好多事,很可惜。

袁冉盡量讓自己的聲音雀躍起來,問:“誰是姐夫?是上次遇見的人嗎?”

信秋不解地反問:“鄭明川不是說上回在軍區遇見到你了,還當麵邀請你來家裏做客了嗎?”

袁冉隻覺得自己的心情像坐上了過山車,氣憤地說:“上個月遇見鄭明川,他隻是說歡迎我到他家做客,根本沒提信姐姐啊。”

她想著鄭明川不過才回國兩三個月,她怕觸及鄭明川的傷心事,都不敢提信秋。

袁冉說:“你們好快啊,鄭明川是初秋回來的,現在也才入冬。”

信秋臉一紅,好在兩人隔著電話。她說:“這兒也下雪了。”

袁冉本來倒沒想笑,聽信秋解釋,忍不住笑出來。她眼睛裏有光點閃爍,唇邊現出小小的酒窩來,粉麵紅唇,明慧照人。

袁冉說:“真好啊,鄭明川和你終於走到一起,像是童話故事的結尾。”

信秋就說了一句心事:“鄭叔和許姨不高興的。”

袁冉知道他們過去的波折,聽到不高興當然不會以為隻是麵上的不高興。她說:“那你怎麽想的?”

信秋說:“鄭明川回來後,我心裏總覺得像是假的,總覺得我們不會有好的結局,也沒想過將來,鄭叔隻要對我肅著臉,我心裏就想逃,很敏感——”她頓了頓,“可是,我舍不得鄭明川。”

袁冉就笑了,說:“恭喜恭喜啊,我還是第一次當伴娘。”

信秋說:“謝謝你。”

掛掉電話,鄭明川從背後環住信秋的腰,笑著問她:“你舍不得我啊?”他大言不慚,“像我這麽好的男人,哪裏找啊?”

信秋說:“勉勉強強吧。”

鄭明川笑了,溫柔繾綣地吻在她的耳後。

信秋想,能和鄭明川在一起,就是有些不圓滿,也已經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