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還記得

從樓梯上走下來,不過是個沙發上有些拘束的背影,鄭明川就認出了那是信秋。

信秋就坐在米灰的沙發一側,手擱在深胡桃色的弧形木扶手上,素手皓腕。她穿了件碎花的連衣裙,白色的裙子,紅色的碎花,寬大的沙發就坐了她一個客人,顯得她越發纖細。

有那麽一小會兒,熱氣衝上眼眶,鄭明川不得不側過頭,把視線落在茶幾花瓶裏的花束上,淡紫色的芍藥,粉色的玫瑰,白色的風信子。一點點地把自己眼裏的情緒收斂起來,他才能走過去,眼眸半垂,視若無睹。

離著信秋還有幾步遠,坐在圈椅裏在喝茶的許西慈笑著問鄭明川:“這麽晚起,要不要讓宋阿姨幫你熱早飯?”

鄭明川搖頭:“不吃了,我跟朋友約好了打球。”

許西慈說:“一個暑假,難得在家待一天。昨晚也不知道鬧到幾點才回來。”

鄭明川衝她笑笑:“媽,這是暑假啊。”

許西慈對他向來是說不出重話的。鄭明川已經比他父親鄭思源還高大了,漸漸脫去了稚氣,隻有笑起來時還有點少年的味道。她說:“雖是暑期,也別一天到晚隻顧著玩,小心你爸回來批你。”

鄭明川笑著應是,繼續走。

許西慈叫住他,指著沙發上安靜聽著的信秋說:“信秋還記得嗎?你們小時候玩得很好的。”

信秋略低著頭,頭發微微落幾縷下來,掛在臉頰邊。

見鄭明川沒什麽示意,許西慈有些奇怪,到鄭明川小學畢業時,他還天天喜歡跟著信秋,姐姐長姐姐短的,應該還記得的。她補充道:“你爸爸以前在濱江區的秘書,信關平叔叔的女兒。”

鄭明川說:“信叔叔的女兒,我還記得。”他說“還記得”,帶幾分高高在上,冷漠而矜持。

信秋的那聲“小川”就有些遲疑地縮回了喉嚨裏,她和鄭明川打招呼:“好久不見了,鄭明川。”

鄭明川淡淡回應一句“你好”。

他說:“我去廚房看看有什麽吃的。”說完自顧自地走開了。

鄭明川和信秋小時候曾經那樣親昵,就算後來生分了。少年朋友重逢,連意思一下的寒暄都沒有,許西慈嗔怪道:“他也太不懂事了。”

“沒有,沒有。”信秋擺手道,她是不慣說客氣話的,說了句,“他還小呢。”

許西慈就笑了。信秋還很生澀,是那種在學校好好讀書,沒有在外麵交際過的生澀。她笑道:“他還小呢,過完暑假就是大學生了。”

信秋也笑著說:“過完暑假我就大三了。”

許西慈問:“還不知道你在哪所大學?”

信秋說:“在臨大。”

許西慈吃驚地“哎”了一聲,信秋不解地望著許西慈,許西慈笑著解釋:“小川也是臨大,金融專業。”

她頓了頓,說:“我有件事想麻煩你。”

信秋忙應好。

信秋總是很懂事的,許西慈心想。因為信關平的身體原因,信秋的懂事,有時都可以說是過於懂事了,她幾乎不任性,幾乎不撒嬌,自己照顧自己。

許西慈回頭喊道:“小川——”

鄭明川手裏托著一個小碟子,筷子夾了一個煎餃在吃。從餐廳走了過來,他問:“什麽事?”

在許西慈心裏,鄭明川還是半大的孩子,暑假裏玩得天昏地暗,連早餐都不能按時吃,她和鄭思源雖然因為工作時常不在家,但家裏有住家阿姨在,向來照顧得周到,隻是他去大學住校,她還很擔心。

許西慈指著信秋說:“信秋也在臨大。”她對信秋說,“小川沒住過校,我本來想安排個人在學校照顧他,可是他不愛陌生人。阿姨也不和你拐彎抹角,既然你們同所學校,你在生活上多照顧他。你和小川從小要好,有你照顧,我比較放心。”

鄭明川不悅地皺起眉頭,說:“媽!”他又不是小孩子。

許西慈對鄭明川說:“在家舒服日子過慣了,你哪知道住校有多少事,你多麻煩信秋,她從小就對你好。”

信秋說:“許姨,你太客氣了,不麻煩的。”

鄭明川就站在信秋的右側,他看這麽長時間,信秋看都沒看過他一眼。

他說:“九月,你的手機號碼多少?”

信秋是農曆九月生的,家裏小名就叫“九月”,鄭明川偶爾叫她的小名。

信秋仰頭看他,報了一串數字。鄭明川也沒拿出手機來存。

鄭明川回餐廳喝粥了,信秋又坐了一會兒,起身告辭,許西慈送了兩步,信秋忙說:“許姨,您別送我。”她規矩地鞠躬道別。

許西慈回到客廳,看鄭明川站在窗前。窗外是一株年歲長久的香樟樹,在風裏輕輕婆娑著樹葉。

許西慈笑問:“吃好了?”

鄭明川“嗯”了一聲。

許西慈在沙發上坐下。茶幾上擺了一個水果盤,有金黃色的哈密瓜,紫色的葡萄,紅心的火龍果,她隨手挑了一塊哈密瓜吃。

鄭明川坐下,問許西慈:“信秋怎麽來了?”

許西慈瞥他一眼,剛剛信秋在這裏,也不知道自己問。她說:“沒什麽事,上回我去濱江區開座談會,聽人說信秋爸爸住院了,我去看了看他。信秋這次來探望我,說她爸爸昨天出院了,身體恢複得還行。”

信關平原來是個前途無量的秘書,他材料寫得好,人也勤奮,但後來聽說身體不好,慢慢去了一些不重要不勞累的崗位。鄭明川記得他曾經去探望過住院的信關平,信秋送他下樓,他曾經問過信秋她爸爸怎麽了,信秋眼眶紅了,搖搖頭,說:“爸爸不告訴我,隻說心髒的小毛病。”

那時他們還是初中生,沒有大人跟他們認真談起生病的話題。

許西慈上樓去了。

過了不過幾分鍾,鄭明川突兀地站了起來,說是突兀,可客廳也沒別人在,沒人注意他的突兀。長腿大邁步,向著院子走去,然後他幹脆跑了起來。

夏天的太陽,白得刺眼,照在院中高大的深綠喬木,紅到極致的石榴花,鄭明川那麽著急,哪裏會留心這些。

轉過一大片綠地,在新修剪的灌木叢旁,他的腳步突然停下。一頓疾跑,突然停下,四下安靜的小區裏,鄭明川聽見自己心髒如雷的跳動聲。

對麵走來的信秋很是詫異:“你有急事要出門?去打球是嗎?”

鄭明川問她:“你怎麽回來了?”

信秋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把手機落你家裏了,可能是茶幾上。”她第一次來探望許西慈,就落了手機,實在是太迷糊了。

她這樣著實羞怯可愛,鄭明川手臂環過信秋的背,把她抱在懷裏。

他說:“九月。”

他說:“姐。”

是真的很想很想了。

那麽長的時間,想去擁抱的時候她不在,想去訴說的時候她不在,想念的時候打了那麽多的電話找她,卻完全聯係不到她,她甚至不告訴他她在哪裏讀書。

信秋愣愣地被他緊緊抱在懷裏,她遲疑著,把手搭在鄭明川的腰上,虛虛地摟著,回應了這個擁抱。

到這時,兩人才有了年少最好的朋友重逢的樣子。

然而,這個擁抱有些過於親密和長久了。鄭明川身上的熱意讓信秋有些不安地抬頭看他,熟悉的眉眼隻是褪去了稚氣,長高了很多,鄭明川的眼睛生得極好,看人時眼角總帶點溫柔情意,隻是目色幽深,讓人看不出什麽。

信秋這樣仰著頭,頭發垂在耳後,左耳上露出一隻耳釘,是薄荷綠的小糖果,熱意讓她的耳朵微微發紅。

鄭明川沿著頭發去親她的耳朵,她嚇了一跳,喊:“鄭明川,別鬧。”她推開了他。

略有些失了分寸的親昵氣氛陡然煙消雲散,鄭明川眼眸裏染了點兒冷意,嘴角有了諷刺的弧度,十分刺眼。

兩人走回去拿手機,走了一段路。鄭明川回頭看信秋,她很安靜,眼裏迷茫而難過。

她曾經問過他,就這樣,還是最好的朋友,有什麽不好?

鄭明川牽起信秋的手,問她:“你學什麽專業?”

牽手其實也不習慣,信秋微微瑟縮,想放開牽著的手。

鄭明川不肯放手,眸色暗沉,譏諷道:“兩年不見,就要和我這麽生分了嗎?”連手都不能牽。

他秀眉長目,冷漠而矜持。

信秋的聲音有些啞,說:“商務英語。”

鄭明川說:“我是金融。”

信秋“嗯”了一聲:“我知道,你媽媽告訴我了。”

回到鄭明川家裏,客廳的茶幾上沒有手機,倒也沒費什麽周折,就在沙發的一角找到了,可能是信秋隨手一放,忘記了。

走到院子裏,鄭明川問信秋怎麽回家。

信秋說:“走出小區有一輛55公交車,或者坐地鐵2號線,再轉公交車,坐地鐵會快一點。55公交車是到我家的,就是耗的時間長了了點兒。”

信秋就是這樣,並不是很愛說話,但別人問她什麽,會一本正經、認認真真說上好多,乖巧得跟在幼兒園被提問的孩子一樣。

經過車庫時,鄭明川問:“你有沒有駕照?”

信秋擺擺手,她還沒有學過車。她說:“我聽說很難考。”

鄭明川說:“我都通過了。”

咦,信秋瞪大眼睛。這是鄭明川高三的暑假,他在這麽短的時間學車,還都通過了。她忍不住讚道:“你這麽厲害啊,全都一次性考過了。”

鄭明川有些得意,走過車庫,說:“不過駕照還沒寄到,所以不能開車送你。”

信秋聽他繞了一大圈的抱怨覺得好笑,忍不住彎了下眼睛。信秋真正開心的時候眼睛會笑成兩個小月亮,那微小的笑意就像閃耀的星光落在墨海裏,亮得耀眼。

鄭明川覺得堵在心裏的那點怒氣似乎不見了蹤跡,他嘴角帶上淺淺的笑意。他說:“我陪你坐車吧。”他要送信秋回家。

信秋婉拒:“太遠了。”

鄭明川說:“我也要出門的,約了朋友,先送你回家。”

信秋家在濱江區,是臨城的最東麵。她的眼睛如一汪清泉望著鄭明川,說:“那也不順路啊,我自己——”

話還未講完,鄭明川眉頭皺起,神情冷下來。他從前是那種神色溫柔、笑容明亮的少年,現在神情一冷,信秋的話生生頓住了。

鄭明川說:“走吧。”

兩人在公交車站等車,鄭明川在看站牌。他的睫毛很長,顯得眼睛十分秀氣,信秋偷偷地看了他一眼,他還是有些不高興的樣子。

她其實沒想讓他不高興。

鄭明川問信秋:“55路車的停靠站點是不是太多了?”

信秋點頭道:“是很多,它跨了三個區,站點特別多。”

鄭明川說:“那到你家要多久?”

信秋也很少坐55路車,說:“我今天來花了一個小時。”

一個小時的公交車啊,鄭明川問她:“那坐地鐵呢?”

信秋說:“我看下手機,昨天晚上我查過。”她在手機上翻了翻,“地鐵二十分鍾,隻是到了各莊站時,需要去換公交車,那裏坐車的人很多,等公交車加坐車可能要半個小時。”

那也差不多。

55路很快就到了,上班時間的公交車上,人不多,信秋和鄭明川坐到了後排靠窗的位置。

車上開了空調,很涼快。信秋說:“我家是在探花巷站下。”

鄭明川不解,什麽意思。

信秋說:“我怕坐過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去年我給一個小學生做家教,路上我打瞌睡了,醒來就坐過站了,我趕緊下站下車,想坐回頭,結果那條路是單行線的,對向沒有公交站點,我差點迷路了。那天家教我遲到了快一個小時。”

她講起來還有些心有餘悸,慶幸不已的口吻。

鄭明川的手伸到她的發間,幫她捋了捋頭發。

信秋臉微紅,說:“我頭發亂了嗎?”

沒有,他隻是想摸摸她的頭發。

鄭明川說:“探花巷,我知道了,倒數第四個站。”

信秋拿出耳機聽歌,問:“你要聽嗎?”

鄭明川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信秋就把一個耳機塞到了他耳朵裏。

接著,兩人都有些安靜。

鄭明川望著車窗外,夏日的陽光照在那些橢圓形的樹葉上,天藍得很純粹,耳朵裏有歌手在唱:

想對你說漫漫長路陪你走

想對你說切切私語的溫柔

這歌詞簡直不能細聽,鄭明川悄悄瞟了坐在身側的信秋一眼,發現她睡著了。

怎麽這麽容易睡著?鄭明川眼裏染上笑意,他小心去摘她耳朵裏的耳機。信秋還睡著,她的睫毛長長的,像把小扇子。

雪白的肌膚,紅極的唇,烏黑如雲的頭發。

鄭明川靠得很近。

信秋睡得很淺。

夢中,是夏夜,跑到濱江區的清俊少年,在江心公園裏為她放煙火慶祝考試結束。夜空如洗,煙火盛放,這般光彩與奪目。站在岸邊的兩人,笑容燦爛如白晝。

這樣美好的少年友情,如鑼鼓戛然而止,戲已煞卻。

那江心天空的煙火,已被她決心遺忘了。

耳機從耳朵上摘下,信秋緩緩睜開眼睛,耳邊有溫熱的觸碰。鄭明川與她挨得那麽近,他低聲說:“姐,你睡吧。”

心怦怦地劇烈跳動著,分不清是誰的心跳。

心怎麽會這樣的沒出息?

連假裝都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