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7

如果沒有這層身份,你是不是也會喜歡我?

1.

“沐哥,查到了。”

門外的男人推門進來,把手裏的資料袋恭敬地放到辦公桌上。

“那小子叫季東楠,住在鹿久樓上。南九區的小老大李九罩的,現在管著他旗下的一個酒莊。”

躺坐在皮質長椅上的男人低低“嗯”了一聲,睜開眼站起身來。

“沐哥,您這是要去哪兒?”

秦沐拍了拍西裝腰間的褶皺,皮笑肉不笑:“自然是接妹妹放學啊。”

車停在工程學院路邊,下午最後一節課下課了,三三兩兩的大學生從門口擁出。

年輕的學生們從車前經過,都要忍不住多看一兩眼。

就算對車不熟悉,但看這輛跑車外觀應該也屬於頂級奢華品牌的。

這輛很貴很貴的跑車在路邊等了許久,在看到一個人影緩緩出來後,車裏的人摁了兩聲喇叭。

人群中,杵著盲杖的女生頓了頓腳步,然後循著聲音往跑車的方向慢慢走去,摸索著找到車門,開門上車。

車門關閉的同時,車身雷鳴般絕塵而去。

鹿久緊緊抓著安全帶,疾駛的車速讓她感覺自己整個人像是被拍在座位上。

好不容易遇到紅燈停下,她開口:“我不是說我可以自己去嗎?”

秦沐的嘴角勾起一抹嘲諷:“哥這不是看你眼睛不方便特意來接你嗎?別想這麽多。”

是嗎?

鹿久勾了勾嘴角,並未再多說,思緒卻飄到一個小時前。

她忽然昏倒,被路過的同學好心送到醫務室,醫師說因為營養不良。

鹿久知道,就是餓的。

她拒絕了吊水,在醫務室喝了兩杯熱水謝過了同學往外走時,就接到了秦沐的電話。

刻意壓低帶著磁性的嗓音猶如海妖塞壬,抓人心神般充滿**:“很辛苦吧,哥幫幫你?”

鹿久有一瞬間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被秦沐監視了。

但是,怎麽會呢?她隻是一個寄人籬下不討人喜歡的……妹妹。

她有自知之明,想要從秦沐那裏得到錢,不會太簡單。

果然,秦沐輕慢的聲音響起:“吃掉一根胡蘿卜一萬塊。怎麽樣,很劃算吧?”

鹿久垂首暗自捏了捏拳,她對胡蘿卜過敏,秦沐不會不知道。

良久,她抬頭一笑:“劃算。”

比起吃的苦,幾根會過敏的胡蘿卜又算什麽。

被領到餐桌麵前的時候,鹿久毫不猶豫,雙手摸上桌子抓到一根胡蘿卜就開始啃。

她吃得極快,隨便嚼了幾下便拚命咽下。

秦沐體貼地給她倒了杯水:“別急,慢慢吃,都是你的。”

“怎麽不急,得在身體起反應前多吃一點啊。”鹿久努力咽下,帶著自嘲的笑抓起第二根。

她那雙不像是失明的有著光的眼睛直視著秦沐,竟看得他忍不住避開。

過敏反應很快就來了。

鹿久臉上開始一塊塊泛紅,帶著浮腫,隨即這些紅腫蔓延至脖頸、手臂,密密麻麻紅成一片,甚是嚇人。

她嘴上依然沒停,忍住強烈的瘙癢感,更加大口地啃咬。

安靜的客廳隻剩下咯吱咯吱的清脆聲響和彌漫在屋子裏的胡蘿卜的清香。

實在是受不了了,鹿久忍不住抬肩用粗糙的布料去蹭臉,手上和嘴裏的動作依然不停。

反倒是秦沐忍不住了,他“唰”地站起來,冷著臉忍住滿腔又怒又莫名痛苦的情緒,咬牙道:“夠了!拿著錢給我滾出去!我可不想攬上人命。”

鹿久擠出一個難看的笑,臉上紅腫一片慘不忍睹,她語帶譏諷:“放心,死不了,隻是有點難看而已,哥你忍一下。”

隻要把這些胡蘿卜全部吃掉,就能還完借的高利貸,再也不用擔驚受怕四處躲避陳揚而不停搬家。

她已經吃到了第五根,脖子上被她撓破皮,帶血珠的指甲在一片紅腫的映襯下格外恐怖。

“別吃了。”秦沐冷聲命令。

她不肯放手。

秦沐怒極,從後麵拽著鹿久的衣服把她拖離桌子。拉扯中,她後背衣領被拉下,衣服下的皮膚也是觸目驚心的紅腫。

秦沐心裏顫了顫,揚手搶過鹿久手裏的小半截胡蘿卜,猛力扔開,拽起她吼:“我讓你別吃了!你是不是想死!”

鹿久忽然笑了,那笑容恐怖極了也悲催極了。

想死啊,每天都想死,但是又不甘心這樣死去。

這樣活著,和死了又有什麽分別?

不,有區別的,這樣苟延殘喘地活著,是為了贖罪。

她一陣天旋地轉後再次跌坐回椅子上。她努力穩了穩心神,趴在桌子上說:“剛剛那根是你打掉的,算我吃完了,一共五根胡蘿卜。”

秦沐又怒又氣,他不知道整這一出折磨的是她還是自己。但是,一見到鹿久臉上那平靜冷淡的表情,更是火上澆油,他咬著牙抓起桌上的一大堆鈔票全砸在她身上。

“別在路上死了,滾!”

“我怎麽舍得?”鹿久跪在地上,纖長細白的手指在地麵上到處摸索,一遝遝撿起,五遝,仔細摸了摸厚度,強撐著扶著椅子站起來,“謝謝哥。如果還想看我吃胡蘿卜,哥可以隨時給我打電話。”

她仔細地把錢放進書包,摸過盲杖,一邊點著地一邊朝門口走。

秦沐這裏她在失明前來過,如果沒記錯,她剛才被領進來時是背對大門坐著的。

2.

秦沐覺得嗓子眼裏憋著一股氣,下不去也吐不出,直到盯著鹿久關上了門,這才狠狠踹翻了麵前的椅子,大聲罵了句髒話。

為什麽在處於絕對弱勢的鹿久麵前,自己永遠這樣狼狽?

他想起那段隱秘的、煎熬的,一直像根刺一般紮在他心頭的過往—

年輕的男生滿身酒氣地出了電梯,有些紊亂的腳步直奔最裏麵那間病房。

鹿久安靜地躺在**,秦沐摸了摸她依然滾燙的臉頰,搖醒趴在床邊的鹿清:“媽,回去睡吧,我在這裏就可以了。”

鹿清迷糊著,點點頭又囑咐幾句後就走了。

房間裏安靜下來,秦沐調慢了點滴才暈暈乎乎扶著床沿坐下,平靜下來後隻覺腦袋炸了一般疼。

一聽到鹿久突發高燒的消息,他立刻從商務酒會上趕過來,此刻見到她才算稍微放心。

秦沐把被角提了提,放輕呼吸。

“為什麽你偏偏是我妹妹?”酒後喑啞低沉的聲音,帶著不甘和痛苦,“孤兒院那麽多人,為什麽偏偏是你做了我妹妹?”

鹿久睡得不怎麽安穩,皺著眉眼睛緊緊閉著,整張臉因為高熱而泛著明顯的潮紅,破碎的哼哼聲從嘴邊溢出來。

秦沐盯著她粉嫩飽滿的唇瓣,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壓了上去,滾燙和柔軟觸感讓他指尖一顫,他喉結上下動了動,貪婪地沿著唇形一路臨摹。

“我居然會羨慕起你班上那群無知的小子,隨便一個人都能輕易和你告白,但我不可以。”

酒精上頭,以往絕口不提的話此刻像開了閘的洪水怎麽都刹不住。

“憑什麽,他們憑什麽?”

手上的力道隨著忽然提高的聲音加重,病**的鹿久不安穩地皺起眉頭,秦沐頓了頓,放輕力道。

“如果沒有這層身份,你是不是也會喜歡我?”他語氣裏夾著濃濃的痛楚,帶著小心翼翼和幾分不確定的執著,“鹿久,你會喜歡我嗎?”食指在她唇瓣上輕柔摩挲著,眷戀每一寸的溫度。

昏睡著的人忽然動了動,秦沐心裏一驚,驟然收回了手。

鹿久緩緩睜開了眼,不確定地喊:“哥?”

秦沐的酒意頓時散了大半,“唰”地從床邊站了起來。

反應過來剛剛口不擇言說了什麽,他的臉色立刻像吞了蠟般難看,他不敢去想那一番話鹿久有沒有聽見,又聽見了多少。

“我去叫護士。”丟下句話,秦沐轉身逃也似的衝出病房,一路撞翻幾張凳子。

餐桌上,碗筷碰撞出的輕微聲響被進門的聲音打斷幾秒。

鹿清衝迎麵走來的人斂眉:“你最近在忙什麽,回家時間這麽少,三天兩頭都見不到你一麵?”

“就是生意上的事,你又不懂,問這麽多幹嗎?”

秦沐特意挑個大早回來,秦澤倒是出去散步了,沒想到正好碰上吃早飯。

“正好你今天在家,葉阿姨生日,我晚上要和你爸去葉家,你去接鹿久放學。”

和往常一樣,一旦秦沐有空,接鹿久的擔子就落到了他身上。以往他接受得倒也坦然和欣喜,這次卻忽然慌了一下。

他下意識就朝鹿久看去,她正入神地追劇。

鹿清還在嘮叨放學那條路起碼要堵個二十分鍾,讓他早早開車回來不準帶著鹿久吃路邊攤。

秦沐左耳進右耳出,看著鹿久神色如常的臉,輕籲了一口氣。

—或許她什麽也不知道。

—她應該是沒有聽見的吧,那些永遠見不得光的齷齪心思。

這個僥幸念頭,終於舒緩了這段時間來緊繃的神經。

總不能一直逃避,既然看上去一切正常,那就當作一切正常好了,她沒聽到,他也沒說過。

秦沐整整衣領下車,給鹿久撥了電話過去,才知道她和朋友去了奶茶店。

“媽不是不讓你喝這些東西嗎,又不聽話。”

話是這麽說沒錯,但到了奶茶店他又跑過去把鹿久那桌小女生的奶茶錢都付了。

在前台就看見幾個小腦袋湊在一起嘰嘰喳喳,一個兩個不知道在八卦什麽,走近了,女生們熱烈討論的聲音鑽進耳朵,秦沐臉上的笑也跟著腳步驟然僵住。

“這麽刺激的嗎?哥哥愛上妹妹?”

“天哪,好變態啊!”

他聽見那個熟悉得不能更熟悉的聲音附和說:“我也覺得好惡心啊。”

秦沐的臉頓時失血一般蒼白。

—她全都知道。

—那天晚上,她全部聽見了。

—她說,惡心。

秦沐幾乎是衝出的奶茶店,看著馬路邊疾馳而過的車輛,眼前升起一陣短促的眩暈感。

那些嬉笑著的一張張麵孔在麵前旋轉挪移,這些人,也全都知道了。

他羞於啟齒的卑微的感情像塊爛布一樣曝光於世,被扔在地上來回揉搓羞辱,任誰聽了都可以恥笑點評。

驚怒和屈辱感一同從胸腔迸發,奔騰著流進血液衝刷到四肢百骸,淩遲著渾身上下每一個細胞。秦沐攥緊拳頭,緊繃著的身體控製不住地發顫,但是他連進去責問的勇氣都沒有,甚至隻能鑽進車裏落荒而逃。

所以他也永遠不會知道,奶茶店裏鹿久吸完最後幾口珍珠奶茶,把桌上那本小說推開了些。

“我哥要來接我,等會兒我就不跟你們去吃東西了。這本書的設定太惡心了,我不看。”

“我也不看。”

“我也是。”

小說又回到了最開始拿出它來的那人手上。

鹿久再三往奶茶店外看了幾眼:“奇怪啊,這店不難找啊,我哥怎麽還沒到?”

“呼呼呼……”

秦沐從痛苦回憶裏抽身出來,喘著粗氣,額頭上滿布的汗看上去像被澆了一盆冰水。

他神色逐漸清明,眸子裏那點微不可察的軟弱掙紮也漸漸變成了一絲狠戾。

3.

“師傅,麻煩你再開快一點。”

脫力的聲音從後座傳來,司機忍不住抬眸從後視鏡中看了看這個奇怪的乘客。

她戴著口罩,但是口罩外的皮膚看上去又紅又腫,看她那虛弱無力的樣子,像是極力在忍著。

可憐啊,一個盲人生病了還要獨自去醫院。

司機同情地應了一聲,用力踩下油門,直奔最近的醫院。

鹿久原本想開了藥就走,可門診醫生見了她這副樣子嚇得立刻把她轉入急診進行治療。

她沒人陪同,眼睛又不方便,護士便幫著掛號交錢。

被問到怎麽過敏這麽嚴重連一個家人都沒有陪同時,鹿久也隻是緘默不語。

最後,在醫生的強烈要求下,她被迫住院。

喉頭腫脹著,像有一隻手緊緊掐著喉嚨,戴著氧氣罩的鹿久不得不連呼吸都小心翼翼。

夜裏實在癢得睡不著,她就爬起來枯坐著,細細感受全身猶如被蟲蟻啃噬的痛苦滋味。

人間地獄,活著為了受罪,或者為了贖罪。

她咬牙生忍著。

這樣折騰到淩晨護士開始查床,她才逐漸起了困意。

雖然紅腫沒有褪盡,但總算不再奇癢難耐,此時鹿久也顧不上渾身都被冷汗浸濕便沉沉睡了過去。

在睡夢中,她隻覺得身上越來越冷,涼意從四肢百骸襲來,讓她不由得將身體蜷縮起來。

護士查房到鹿久這兒才發現吊瓶早就空了,小半根針管子都是回血,嚇得立刻叫醒鹿久重新輸液。

醫院嘈雜,走廊上來回走動的聲音無孔不入,同病房病友來了親人探望,大剌剌的講話聲將鹿久那點瞌睡全數打散。

她終於待不下去,也沒跟護士說一聲,輸完了那瓶水就拔針出了院。

站在路邊好久,久到她幾乎要站不住倒下,才攔到一輛出租車。

好心的司機是看她一個盲人才停下來的,扶著鹿久上了車,司機問起去哪兒時,她卻猶豫了。

其實她應該回家的,然後找到陳揚還掉一半高利貸,再想辦法把另一半補齊,繼續過那種永遠望不到盡頭的日子。

太無助太絕望了,這樣的日子。

“師傅,去江邊。”

好心的司機反複確認她不是為了尋短見後還是離開了,鹿久站在視野開闊的徐江大橋人行道邊,她雖然看不見,耳朵卻十分靈敏。

她能聽見身後川流不息的車流,腳下湍急的江流,還有呼呼的風聲,她仰起臉能感受到太陽灑在臉上的溫度。

她腦海裏有一幅真實的畫麵,可眼前看到的卻是一片白茫茫。

在失明後,她第一次有了放棄的念頭,這個念頭一經發酵就迅速膨脹。

一下午形形色色的人從她身邊路過,有好心的路人會停下來問她是不是需要幫助,而更多的是好奇地看一眼然後繼續自己前行的路。

鹿久站在橋上,直到日落。

她摳著肩上的書包帶子,包有點重,裏麵裝著那五萬塊,估計任誰也想不到一個盲人竟然背著巨款獨自跑出來吧。

橋上依舊熱鬧,車流如織,她能想象到在身後穿梭經過的各色人們,有疲憊下班的、期待接下來的約會的、趕著談生意的……但唯獨沒有人會像她一樣,看不到眼前,也看不到未來。

想要放棄的念頭終於在這一刻衝出來,叫囂著占據她的全部理智。

跳下去吧,迎接你的就是解脫。

鹿久麻木地鬼使神差地,抬腳踩在了欄杆的台階上。

“叮叮叮,叮叮叮—”

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起,鹿久一驚,她清醒過來,想到自己剛剛的行為,如果不是這通電話……

她突然生出些後怕,驚魂未定地接起來。

“鹿久—快來贖我!”

號叫從聽筒那頭嘹亮地傳了過來。

鹿久斂眉:“季東楠?”

電話那頭的季東楠應了,又報了個地址。

“鹿久,你快過來贖我。”

“不去。”

“鹿久!你不能見死不救啊!我可是救過你和你的獎杯的,你總不至於這樣對你的救命恩人吧!”

理由還可以再不要臉一些嗎?鹿久語塞了:“你朋友呢?”

“那些渾球根本不接電話,不知道死哪兒去了。”

見鹿久不吭聲,季東楠哀求道:“鹿久,幫幫我,求你了,我現在也就隻能找到你這麽一個朋友了,你是我全部的希望啊!”

鹿久心裏微動,希望?她有一天也成了別人的希望?她不是被厭棄的盲人,不是隻會製造麻煩的廢物,有人等著她幫忙,有人需要她……

混沌的腦袋像是被什麽突然打破,鹿久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問出來:“你犯的什麽事?”

“啊!恩人啊,見麵再說,你快來。”

鹿久沉默,季東楠還在電話裏不斷哀求:“鹿久你一定要來啊,記得帶錢,要是沒有……”

“我有。”

電話那頭的人頓了頓:“那你快來。”

到警局的時候,季東楠已經錄完口供。

都被抓到警局了,那貨還有心思演戲:“警官,真的就是鬧著玩而已,沒那麽嚴重,我不做大哥好多年啦。”

話雖如此,可他臉上的掛彩,還有大臂上被劃了一道口子,草草包紮的醒目紗布怎麽都不能讓人忽視。這一副痞氣十足的模樣,怎麽看都是重點懷疑對象。

麵前給他做筆錄的警員估計是被他氣了許久了,這時候也懶得再多說,讓他在文件上簽了字收了文件就走。

季東楠坐在椅子上一派懶散,看到門口衝進來一個茫然無措的女生,趕緊喊:“鹿久,這兒。”

鹿久順著聲音走過去,就聽見季東楠一副心情大好的語氣:“你果然來了,既然這樣,我就原諒你了!”

鹿久聽得一頭霧水:“原諒我什麽?”

“這麽快就忘了?那天晚上在廣場,你當著我那麽多兄弟的麵子讓我下不來台。”

原來是那件事。

鹿久哭笑不得:“你還是繼續記著好了。”

“不不不,我可是個很明事理的人。”季東楠難得一本正經,“孤獨久了,生活裏多出一個人都覺得是侵犯。你不是故意不給我麵子,你是害怕欠我人情,我懂。所以我原諒你。”

—孤獨久了,就連生活裏多出一個人都覺得是侵犯。

鹿久一愣,將這句話咀嚼一番,心中泛起莫名的滋味。

他說得對。

這個人,竟然一語道出她這幾年的全部心境。

鹿久眨眨眼,強行按捺住內心莫名洶湧起來的情緒,問:“要交多少錢?”

像是看出了她有什麽變化,季東楠這貨居然還在繼續:“這麽關心我啊?莫非我在你眼裏,和其他人不一樣?”

“你再多說一個字,我就讓你睡警局。”

鹿久摸著盲杖作勢要走,季東楠立刻閉嘴,連連保證再不多話,她這才語氣生硬地轉移話題:“你犯了什麽事?”

季東楠撇撇嘴:“打架。”

他對打架的事情說得含含糊糊,把責任都賴給別人,顯得他自己多麽無辜多麽良善。

鹿久撇撇嘴,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他,裝什麽!

在辦理手續的過程中,季東楠突然問她昨晚去哪兒了。

鹿久心裏一驚,抿著唇不說話,好在季東楠也算是察言觀色,沒再追問。

交了保證金,又和季東楠一起聆聽了一番教導,他們終於出了警局。

夜已經很深了,今晚月色明亮,月光下的鹿久打了個哈欠。

季東楠走在她身側,走兩步就瞄一下她,聽著她的盲杖嗒嗒嗒地敲擊著地麵,生怕她踏錯摔倒。

鹿久臉上帶著明顯的倦意,五官清秀的臉上永遠都是一副表情,就是沒有表情。

她讓自己從活生生一個動態圖變成靜態圖,會呼吸的靜態圖。

季東楠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今天謝謝了,回去我就把保證金還你。”

“當然。但是下次不要找我了,謝謝。”

這略帶蒼白的櫻桃唇裏吐出的永遠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話語,對於這個,季東楠已經習以為常了。

他很快接口:“餓嗎?請你吃消夜。”

“不餓。”

“知道你不會去,我也就講講客氣。”季東楠趕緊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走吧,送你回去。”

“等等。”鹿久忽然放緩了腳步,她壓低嗓音,“你還叫了別的朋友來嗎?”

季東楠下意識往周圍看去,這個點街道上早已經關門閉戶。深夜裏空曠無人,白日裏被菜攤占據的熱鬧擁擠的小道,現在竟顯得分外寬敞。

“怎麽了?”季東楠也警惕起來。

鹿久斂眉:“有人在那兒。”

昏黃的路燈將店麵周遭打出一片陰影,季東楠還沒開口,就聽見“砰”的一聲驚響,不知道從哪兒滾出個玻璃酒瓶,骨碌碌轉到他們腳邊。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陰影裏大搖大擺走出一群混混。

季東楠往前走了半步將鹿久護在身後,直到看見從人群後頭走出來的陳揚終於覺得不妙。

“嘿!渾球搞埋伏啊。”他迅速瞟了眼身邊的鹿久,問,“你跑步快嗎?”

鹿久點點頭,她雖然看不見,但明顯感覺到來自季東楠身上的緊繃情緒:“到底怎麽回事?”

“跟我打架進警局的那個貨叫了人報複。你相信我嗎?”

鹿久隻沉靜了一瞬,鄭重地點點頭。

陳揚盯著頭挨得極近的兩人,他臉上的傷比起季東楠的更可怕,身體也不似平常那般板得直,仔細看能看出右腿有些不能受力,他堵在前麵的路上帶著滿臉青紫冷冷望著他們,十分凶神惡煞。

陳揚和季東楠的過節要從昨晚說起—

陳揚再一次準備開鎖潛進鹿久家被季東楠撞上。

他拿出小刀威脅季東楠別多管閑事,沒想到季東楠隻問了一句話後二話不說衝上來就揮拳頭。

樓道太窄,兩個男人你一拳我一腳雙雙從樓梯滾落,動靜極大。

陳揚心生退意,狠狠劃了季東楠一刀想要逃跑,可那人竟不肯放手,不要命似的一拳接一拳往刀口上撞也麵不改色,直至動靜驚動鄰居報了警,兩人都被帶進了局子。

兩人皆對鹿久借了陳揚的高利貸一事閉口不談,咬定是為小事發生鬥毆。

“你聽我說。”季東楠警惕地盯著前方,溫熱的手掌牽過鹿久的手,鹿久屛住呼吸。

“等會兒我數到三就一起開始跑。”

陰沉著臉的陳揚揮了揮手,身後的人一擁而上。

與此同時,季東楠輕聲數著:“1,2,3!”

下一秒,鹿久隻感覺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著往前跑,她看不到來路,她不知道前麵等著她的是什麽,但是手上那股強大而溫暖的力量仿佛是她的眼睛,她竟然如此信任地跟著他一起狂奔。

沒想到他們竟然敢正麵衝過來,陳揚一時驚住,反應過來時兩人已經從旁邊的岔路口跑走。

“追!”

四月的夜風從耳旁呼嘯著刮過,鹿久死死抓著盲杖,腳步不停地隨著前方人引領的方向奔跑,奔跑。

興許是擔心她看不見會害怕,一邊狂奔季東楠竟還一邊回頭安撫:“別怕,我不會讓你摔的。”

後方嘈雜的腳步聲傳來,還有陳揚氣急敗壞的叫喊聲:“看我追到了不卸了你們一條腿!”

鹿久咬著牙悶頭跑,用力深呼吸,心裏有個聲音不停說:相信他,相信他。

季東楠不斷提示她前方的路況,兩人配合默契,竟然在七拐八拐中沒有出狀況,也沒有被追上。

許久沒有劇烈運動,鹿久有些微的耳鳴,她喘著氣說:“在出小區前要甩掉他們。”

季東楠挑眉,笑了:“你不怕嗎?”

“不怕!”鹿久大聲回答,眼中隱隱藏著笑意。

在空曠無人的街道上,夜風捧起她的長發和衣料,有力的手腕帶著她,迎著清亮的月色奮力奔跑起來。

亡命一般的奔逃竟然讓鹿久感覺到興奮,壓在心頭的那些悲愁隨著湧出來的薄汗被風吹淡。

她的人生從來小心翼翼,因為無人讓她撒嬌依靠,也無人站在她的身後做她後盾。

可如今像無頭蒼蠅一般狂奔著,把自己的安全完全托付在另一個人身上,她竟隱隱覺得有些痛快。

交握著的手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十指相扣,有力量從另一端輸送過來,順著指尖汩汩匯進跳動的心房。

黑暗中能清晰地聽見自己的粗重呼吸,鹿久恍惚覺得,這一刻身邊這個人正帶著她拚命逃離她破碎不堪的人生。

跑出小區,很幸運地遇到輛出租車,兩人鑽進車中,氣喘籲籲但都笑意盈盈。

鹿久靠在後座,一邊喘息一邊問:“不是要請我吃消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