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終不過愛恨嗔癡
1
來療養院的路上,韋清問遠聲:“蘇老爺子的住所,是V告訴你的麽?”
“是。”遠聲一邊開車,一邊回答,“別看V訓我訓得狠,但關於蘇家的消息,她卻從來不瞞我。”
韋清還是不解,“可她怎麽知道老爺子在哪裏?”
遠聲笑了,“這地方本來就是V安排他住進來的。”
她不做聲了,思量了一會兒,又覺得不對勁兒,“你一直知道老爺子在哪,卻從沒回來看過他嗎?”
“回來過,”他頓了頓,又補充,“但隻有一次。”
韋清不再說話,別過頭去看窗外,儼然有點耿耿於懷——他明明回過嵐城,卻故意不見她!這到底算個什麽事兒?
遠聲曉得她在鬧什麽別扭,便耐著性子哄著,“我怕連累你,躲都來不及,怎麽能故意去找你。”
韋清有點兒委屈,可也知道他說的是實話。
她默默地對著車窗瞪眼睛,數外麵飛馳而過的白楊,數著數著,也就消了氣。
這是遠聲第二次走進這家療養院,卻是八年來,他第一次碰見蘇遠林。
彼時,他們正在蘇老爺子的房間裏,陪他老人家聊天。
說是聊天,但其實更像是韋清一廂情願的自言自語。
“叔叔,您還記不記得幾年前的事情?那時候您到孤兒院去做慈善,還資助過我呢……”韋清講話細聲細氣的,很顯然,她對麵前這位陌生的老人是有幾分敬畏的。
蘇老爺子的目光落在韋清這邊,遲緩而呆滯。
事實上,從他們進屋到現在,他根本就沒說過一句話。
早在來療養院的路上,遠聲就提前跟韋清打過招呼——幾年前,蘇老爺子得了帕金森綜合征。時間久了,他不單認不得人,連句像模像樣的話也說不出來了。
韋清雖然心裏早有準備,可是,當她親眼看到名揚一時的蘇老爺子變成如今這樣,還是忍不住會難過。
自說自話有一陣子,她一時也沒了主意,隻好轉頭看向蘇遠聲,用眼神向他求助。
遠聲沉默地走到蘇老爺子麵前,蹲下身來,抬頭望向自己的父親。就在這時,他忽然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遠聲?真的是你回來了?!”詫異,驚喜,五味陳雜。
他循著聲音回頭望去,瞬間就僵住了。
那個大步流星朝他走來的男人,正是蘇遠林!
蘇遠聲猛地攥緊了拳頭,起身迎上他的步伐。狹路相逢那一刹那,他二話沒說,一把揪住蘇遠林的襯衫領口,拎著他就往外麵走去……
韋清擔心他們兄弟兩個會鬧出什麽事來,趕忙跟著來到了走廊。
果不其然,蘇遠聲飛起一腳踹向蘇遠林的腹部。
蘇遠林不躲也不閃,踉蹌著後退兩步,還沒等站穩身形,迎麵又是狠狠一拳!
吃痛地悶哼一聲,他抬手抹掉嘴角的血,語氣誠懇道:“遠聲,我知道你恨我,要打要罵都隨你!可你能不能聽我解釋……”
蘇遠聲冷冷地打斷他,“解釋?就憑你?!”
“不管你怎麽想,這件事情我必須跟你講清楚!”蘇遠林情緒有些激動,眉頭幾乎擰成了一個結,“當年拿你和V做交易,這彌天大錯的的確確是我犯下的,我認!但我確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苦衷?”遠聲輕蔑地笑了一聲,“畜生也配談‘苦衷’?”
蘇遠林任他罵,也不反駁,隻是自顧自地吼了一句:“如果換了是你,你能眼睜睜看著老爺子死在那女人手裏嗎?!”
蘇遠聲一時沒有說話,而韋清則主動站了出來,“既然這背後另有隱情,你就把話說得明白些。”
蘇遠林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又轉頭望向遠聲,繼續說道:“當時我去找你的時候,老爺子正被人拿槍指著太陽穴。你跟了V這麽多年,她威脅人的手段,你應該很清楚才對。”
韋清聞言,和蘇遠聲對視一眼。
雖然他們嘴上沒說什麽,可心裏已經明白,蘇遠林說的應該是實話。
那女魔頭最擅長拿人命來威脅人,就這一點來說,韋清和遠聲也都深受其害。
關於蘇家財產的事,誰都沒有明著去追問。遠聲心知肚明,事情應該如韋清說的那樣,所有欺騙與謊言,都不過是V的把戲。
遠聲有一陣子沒作聲,算是默認了蘇遠林的解釋。當他再度開口時,綿延了許多年的恨意便逐漸被另外一種苦澀所取代。
“說到底,你在老爺子和我之間,還是選擇了放棄我。”
“放棄我最好的兄弟,是我蘇遠林這輩子做過的最痛苦的決定!每天活在內疚中,到處找你卻音訊全無……遠聲,你根本不會明白,這些年我究竟是怎麽熬過來的。”
遠聲雙手抱在胸前,以自我防衛的姿態,聽他繼續說下去。
“你離開以後,V派人把老爺子帶到這間療養院來,就再也沒讓他踏出去半步。”
遠聲已經猜到是這樣——這些年來,V一直把蘇家人保護得很好。可這種“保護”,說穿了,不過就是變相的威脅。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這樣簡單的道理,每個人都懂。
沉默片刻後,蘇遠林歎了口氣,低聲說:“但我不後悔自己的決定。至少到了今天,你和老爺子都還活在這世上。人隻要活著,就還有希望……”
蘇遠聲沒有再說話,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仿佛連多說一個字的力氣都沒有了。
韋清走到近旁,環抱住他的腰,溫柔地勸他:“遠聲,你進屋去陪陪老爺子吧。不管認不認得你,他總歸是你的父親。”
遠聲沒有拒絕,隻說:“你跟我一起進去。”
韋清鬆開他,扭頭瞧了蘇遠林一眼,“我還有些話要和他單獨講,說完就過去找你。”
他雖然不覺得韋清和蘇遠林之間有什麽好談的,可他相信她,所以並沒有過問什麽,隻是轉身往屋裏走去。
空****的走廊裏,隻剩下韋清和蘇遠林相視而立。
韋清還沒開口,蘇遠林就先問道:“你想跟我說什麽?”
“實話是,我沒什麽想跟你說的。”
這個答案倒是有點兒出乎蘇遠林的意料。
他沉默片刻,又問:“那為什麽不跟他一起進去?”
“因為我覺得,你可能會想跟我說點兒什麽。”
蘇遠林聞言怔住,不由得細細打量起眼前這個不動聲色的女人。
這是他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弟弟沒有看走眼——韋清的確是個絕頂聰明的姑娘,更重要的是,她願意動用自己的智慧,為愛人謀求一點幸福。
如果沒猜錯的話,她應該已經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麽了,隻是在等他說出口。
這麽一想,蘇遠林心裏也就大概有了底。
他再度開口,語氣比剛才平和了許多:“明人不說暗話,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
韋清嗤笑一聲,諷刺地說:“雖然你算不上什麽‘明人’,但既然有這麽個機會,我還是願意聽聽你怎麽說。”
“如果我說,我想拜托你幫我勸勸遠聲,讓他別再記恨我……”蘇遠林頓住聲線,自嘲似的笑了笑,“這樣會不會顯得太無恥?”
韋清倒是被他的自知之明給逗樂了,有些好笑地說:“你就算不拜托我做這件事,也一樣很無恥。”
蘇遠林點點頭,一本正經道:“那就破罐子破摔,拜托你了。”
“我會試試看,但不保證一定會有效果。”她坦率地說,“該解釋的你都已經解釋過了,遠聲原不原諒你,最終還是他自己來決定的。不過我想,遠聲會體諒你的不易,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小氣的人。”
蘇遠林看著韋清,心懷感激。
“謝謝你。”
“你不需要謝我,我不是為了幫你。”
蘇遠林不解,“什麽意思?”
“我隻是不想看他一直和自己較勁。”她的聲音很輕,卻莫名有點兒悲天憫人的味道,“恨一個人太痛苦,如果這個人恰巧是至親,那麽,這種痛苦還能再翻十倍。”
“你也體會過嗎?”
“……”韋清沉默地看著他,沒有回答。
哪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心裏沒有過恨意呢?若不是因為痛恨這個世界,她又怎麽會在最初的幾年裏,不肯開口和任何人講話……
不過這一切都已經不重要了。
如今,她隻希望遠聲不再被恨意折磨。
“抱歉,就當我沒問過。”蘇遠林將她的沉默看在眼裏,識趣地轉移話題,“關於之前我騙遠聲,說你出了車禍……我向你道歉,真的對不起。”
“那就歉著吧,既然作錯了事,就不能指望全世界都原諒你。”她直視他的眼睛,字字確鑿地說,“不管遠聲怎麽想,至少我永遠都會恨你,因為你對我的愛人做出那麽殘忍的事。”
話既然說到這個地步,就意味著談話到此為止。
蘇遠林心下了然,於是說:“我出去抽根煙,你進屋吧,別讓他等久了。”
韋清沒再多言,甚至連一聲“再見”也吝於給予,隻是站在原處,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的拐角處。
她沒有立刻回去找遠聲,而是靜靜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繁盛的樹木發了一會兒呆。
從昨天到現在,她聽說了太多關於蘇家的往事,也見到了兄弟反目、父子不相識。韋清覺得自己腦海中的那根琴弦已經繃到了極限,仿佛再過一秒鍾,就要轟然斷裂。
曾經叱吒嵐城的蘇老爺子,如今卻癡傻地坐在輪椅上,被軟禁在一家無人問津的療養院裏,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認不得。
他比尋常人家的老人幸福嗎?並沒有。
曾經迫於無奈、算計兄弟的蘇遠林,如今隻能手握冰冷的金銀財富,活在一生的歉疚裏。那麽,他幸福嗎?答案當然也是否定的。
這世間總有太多浮華幻影,讓人錯以為歲月安寧而恒久。可仔細想來,身處其中的草莽眾生,有哪個不可憐,又有哪個不悲戚?
人越是活得通透清醒,肩上的擔子就越是沉重。
韋清歎了口氣,不願再繼續深想下去。
她收回思緒,正準備轉身回屋。誰知就在這時,一道黑影突然出現在她身後!
“……唔!”韋清下意識地想要呼喊求救,卻被一雙大手緊緊地捂住了嘴巴。所有的掙紮和尖叫都被悶在了喉嚨裏,根本找不到一絲出路。
她甚至來不及思考對策,隻覺得眼前一黑,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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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聲等了許久不見韋清回來,心下有些著急,於是出來看看。
然而,情況比他預想的還糟——走廊裏空空如也,隻有沉著的腳步聲從樓梯那邊傳來。
蘇遠林正往蘇老爺子的房間走著,看到遠聲開門,不禁也有些詫異。
“遠聲,你怎麽出來了?”
“怎麽就你一個人,韋清呢?”
蘇遠林擰著眉頭反問:“我抽煙去了。怎麽,她還沒回去找你麽?”
遠聲沒有回答,沉著臉,一步一步朝他走來。
他的視線一瞬不瞬地落在蘇遠林的臉上,一雙黑眸平定如水,卻莫名染了殺意。
“……又是你。”
蘇遠林怔了一下,“你什麽意思?什麽叫‘又是我’……”
“她和你單獨說了幾句話,然後就失蹤了。”蘇遠聲說的每個字裏都透著狠辣,“你說不是你,那好,你告訴我是誰幹的,嗯?!”
“我怎麽知道?!”蘇遠林確實不清楚剛才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現下,他隻能跟遠聲一起想辦法,先把人給找到,然後再解釋其他的誤會。
“你別著急,我這就派人跟你一起找。”他語氣誠摯,沒有半分推諉的意思。
遠聲雖然心裏急得火燒火燎,但畢竟還存有一絲理智。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盯著蘇遠林瞧了兩秒,再次確認:“這次真不是你幹的?”
“真不是我!平白無故背了這麽大個黑鍋,我比你還急!”他思量片刻,擰著眉頭說,“你再仔細想想,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麽人……”
遠聲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是誰了。”
毫無疑問,這次是V把人綁走的。
他清楚地記得,那天在ICU病房外,V說:她暫時還不可以死。
可是,“鯨鯊之吻”都已經拿到了,V不去處理那批軍火,又找韋清做什麽?遠聲思來想去,卻猜不出答案。無奈之下,他隻能等V主動找上門來。
和預料中一樣,不過半分鍾,一通電話就打到了蘇遠聲的手機上。
來電顯示是“匿名號碼”。
遠聲接通電話,開門見山地說:“韋清在你手上。”
無線信號的另一端,V輕笑一聲,調情似的說:“寶貝兒,你還是一如既往的懂我。”
“說吧,怎麽才能放人?”
“這麽性急,可是會破壞氣氛的。”
“少廢話。”他沒耐心和她兜圈子,“什麽條件?痛快點兒說。”
“既然你強烈要求,我就直說好了。”V收斂起笑意,問他,“聽說過‘藍玉珍珠貝’麽?”
這麽赫赫有名的東西,遠聲當然聽說過。不僅如此,他還知道這種貝類隻在南太平洋海域出現過,而且極其稀少,幾十年也不見得能出一顆。
如果V真的要找藍玉珍珠貝,恐怕就不是短期之內能完成的事了。
遠聲擰著眉頭思量片刻,不答反問:“你要這東西做什麽?”
“寶貝兒,這不是你該過問的。”V顯然不願多說,“隻要你帶著東西來見我,我就把你的小女朋友還給你,這麽樣?”
“地點?”
“老地方。”
“時間呢?”
“沒有時間限製。”她又笑了,語氣清淡而又漠然,“你隻需要記住一件事:你早一分鍾把東西給我,你的小女朋友就少受一分鍾的罪。”
遠聲心裏陡然一顫,一字一句地問:“……你把韋清怎麽了?!”
“你猜?”V挑釁地笑著,不等他回答,就切斷了通話。
“啊——!”電話掛斷前的最後一秒,一聲淒厲的慘叫透過聽筒傳來。那樣慘絕人寰的叫聲,猶如一把銳利的尖刀,沾著濃濃的血腥氣,誓要從他心口生生剜下一塊肉來!
遠聲痛苦地捂著胸口,隻覺得這輩子再沒有哪一刻的痛楚,會強過此刻。
那是韋清的聲音,他不會認錯。
3
從療養院離開後,蘇遠聲直接開車回到了市裏。
轎車已經停在公寓門前,他卻坐在車裏,遲遲沒有下來。
遠聲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名片,照著上麵的號碼撥了一通電話。
名片上印著的,是顧西離的私人手機號。
幾天前,他們兩人在ICU走廊裏發生爭執,遠聲撂下狠話,說死也不會離開韋清。
顧西離沒別的辦法,隻得將這張名片給他,並承諾說:“如果需要我為她做什麽,就打這個電話找我。隻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情,我一定幫忙。”
如今,這個承諾派上了用場。
指尖摩挲著卡片的棱角,遠聲靜靜等待電話接通。
然而,聽筒裏偏偏傳來他最不想聽見的甜美女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用戶不在服務區……”
他猛地把手機摔向旁邊的副駕駛座位,揮起一拳,狠狠砸在了方向盤上!
短而利落的頭發被他揉得一團糟,蘇遠聲反複幾次深呼吸,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在這個節骨眼上,他不能慌、不能惱,隻能爭分奪秒地思考對策。
緩和片刻後,遠聲又撿起手機,耐著性子把摔飛的電池重新裝上,然後撥通了一位戰友的電話。
“親愛的Echo,怎麽突然想起我了?”電話那端是個美國男人,名叫喬。在整個雇傭軍團裏,若論機械製造,無人能出其右。
遠聲無心閑談,開門見山地問:“把你那艘潛水艇的具體坐標報給我。”
喬愣了一下,隨即意識到,蘇遠聲這邊可能出事了。
他立刻繃緊神經,查清位置後,幹脆利落地回答說:“北緯35,西經78,在美國東部的威明頓海岸。”
“如果調到嵐城,最快需要多久?”
“十七小時。”
“來不及。算了,我再想辦法。”話音將落,遠聲已經掛斷了電話。
他沒有裝備、更沒有時間親自下潛。
眼下唯一的辦法,就隻有一個字——賭。
他賭自己有辦法在一小時之內和顧西離取得聯係,也賭顧西離不會袖手旁觀。
抱著這樣的信念,遠聲再次撥出那串手機號碼。
值得慶幸的是,這一次,聽筒裏很快就傳來顧西離的聲音。
“有什麽事麽?”顧西離知道電話是誰打來的,因為這個號碼,他隻給過韋清和蘇遠聲兩個人。
蘇遠聲開門見山地說:“顧老板,有件事想拜托你幫忙。”
“說吧。”
“你有辦法弄到‘藍玉珍珠貝’嗎?”
顧西離遲疑片刻,問道:“……你要這東西做什麽?”
遠聲聽著這話有點兒耳熟,隔了一秒,才想起來自己剛才就是這麽問V的。
不過,他給顧西離的答案卻更殘酷,也更真實。
“用來救韋清。”
“什麽意思?韋清怎麽了?”顧西離連聲問道。
“是我疏忽,害她落到V手裏了。現在V要拿到‘藍玉珍珠貝’才肯放人。”遠聲言簡意賅地向他解釋。
顧西離語氣慍怒,恨恨道:“蘇遠聲,我早說過你會害了她的!結果你……”
“現在不是爭論這個的時候!”遠聲有些急躁地打斷他,“一句話——救,還是不救?”
蘇遠聲拋過來的,根本不是一道選擇題。
除了拚盡全力去救她,難道他還能有別的出路嗎?
顧西離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回給他一個字:“救。”
得到答案的一瞬間,蘇遠聲暗暗舒了一口氣。
顧家作為嵐城數一數二的珠寶世家,實力確實不容小覷。別說藍玉珍珠貝,就是更稀奇古怪的珠寶,顧西離也一定有辦法弄到手。
遠聲現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時間問題。
為了加速這個過程,他主動問顧西離:“現在需要我做什麽?還有,大概多久能拿到東西?”
“東西已經在我手裏,但我剛抵達上海,一時半會兒回不去嵐城。”
遠聲怔了一瞬,“你是說……你手裏有現貨?”
“沒錯。”
他不再囉嗦,隻問:“搭最近一班航班回來,三個小時夠麽?”
“差不多。”
“那好,三小時後,嵐城機場見。”
掛斷電話之後,遠聲將油門一踩到底,驅車往機場的方向疾馳而去。
這一路上,他在腦海中把整件事情從頭到尾地串了一遍。
直到這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其實V早就把這一切都算計好了!
她應該早就知道,顧西離的手裏有她想要的東西;
她也知道,為了韋清,顧老板一定會忍痛割愛;
她更知道怎麽在這個毫無懸念的過程裏,給自己多找點樂趣。比如說,讓遠聲也參與到其中,並且算準了顧西離不在嵐城,用韋清的痛苦與煎熬來折磨他……
思緒止於此處,遠聲攥緊了拳頭,自虐似的感受胸腔裏傳來強烈的鈍痛。
抵達機場時,他仿佛又聽到韋清在電話裏淒楚的慘叫。愛人百般受苦,他卻無能為力。這樣的折磨於他而言,簡直比俘虜訓練中的電擊刑法更令人生不如死!
遠聲痛恨自己無能為力,更痛恨V。
等待的時間難捱且漫長,每一秒鍾,都像是在煉獄中度過。
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窗外傳來幾聲車鳴。
遠聲回過神來,循著聲音向外望去,看到一米開外的地方,顧西離坐在他的私家車裏,衝他揚了揚手裏的錦囊。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遠聲心裏忽然就打定了主意——整整八年,他和V之間這場漫長的貓捉老鼠的遊戲,總算走到了最後一招險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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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聲和V約定的“老地方”,就是八年前,他們初次見麵的那棟荒樓。
對於這個地點,蘇遠聲很是滿意。如果說,一切恩怨都是從這裏開始,那麽此刻,他很慶幸這一切也將在這裏終結。
他和顧西離趕到的時候,蘇遠林已經帶著保鏢在那裏等候。
遠聲麵色凝重地望著蘇遠林,低聲說:“等會兒我一個人上去,你和顧西離在這等著。不論如何,一定把韋清活著帶回去。”他頓了頓,又說,“如果你能做到,我就原諒你。”
蘇遠林沒有回答,眼神裏卻有遮掩不住的關切。
“那你呢?”顧西離問的,也正是蘇遠林的心聲。
遠聲淡淡地說:“我沒事。”
話音落下,他握緊手中的錦囊,大步流星地朝荒樓那邊走去。
前腳剛踏進樓裏,他就聽到蘇遠林在身後喊他的名字:“遠聲!你如果真的原諒我,就必須活著回來!”
遠聲驀地頓住身形,卻始終沉默。
幾秒鍾後,他再次邁開步子,頭也不回地往樓裏走去。
蘇遠林遙遙地望著,卻隻看到弟弟的背影,堅毅,卻又寂寥。
荒樓依舊昏暗而破敗,和蘇遠聲記憶裏的樣子分毫不差。
他信步走上三樓,看到V翹著二郎腿,從容自若地坐在一堆殘磚敗瓦上。
遠聲不動聲色地掃視一圈,發現整層樓就隻有她一個人,既沒看到保鏢的身影,也沒看到韋清。
V看到他來,起身拍了拍衣角上的灰塵,款款朝他走過來。
“東西拿到了?”她問。
“你要的‘藍玉珍珠貝’,就在這個錦囊裏。”遠聲將手中的錦囊舉起示意,卻沒有直接給她,“韋清人呢?帶我去見她。”
“你把東西給我,我自然會放人。”
遠聲冷笑一聲,“別忘了,我是你一手帶大的。什麽叫‘背信棄義’,沒人比我更懂。”
“說的不錯。”V輕聲笑著,用他的邏輯回敬他,“既然都是背信棄義的人,你又憑什麽讓我相信,隻要我放了韋清,你就會把東西給我?”
“你明知道我留著它也沒什麽用,畢竟,‘鯨鯊之吻’在你手裏。”
這個回答倒是在V的意料之外。
她饒有興致地湊近蘇遠聲,語氣裏透著幾分危險的氣息,“這麽說來,你知道‘藍玉珍珠貝’的用途?”
“把這種貝類研磨成粉,塗在‘鯨鯊之吻’的表麵上,才能顯示軍火庫的坐標和密碼。”
“既然你都知道了……”餘下的半句話,V並沒有打算說完,“走吧,跟我過來。”
話音落下,她率先轉身,往樓梯的方向走去。
紅底高跟鞋敲擊在水泥地麵上,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猶如死神的詛咒。
韋清被綁在頂樓的水泥柱上,脖子和手臂上布滿傷痕。
看到她的一刹那,遠聲下意識地攥緊了拳,隻覺得心跳都要停滯了!
那個重傷昏迷的女人,是他的清兒啊……
這麽多年來,他捧著她、護著她,連一句重話都舍不得對她說。如今,她卻被人綁在這樣一個鬼地方,百般踐踏、遍體鱗傷!
他一步一步走到近旁,心裏恨得簡直要嘔出血來。
如果可以,他恨不能拿全世界來給她賠罪。
V沒有食言,給韋清鬆了綁。
沒有了繩索的束縛和支撐,韋清甚至連站立的力氣都沒有了。她突然癱軟下來,就像斷了線的木偶。
遠聲衝上去將她抱在懷裏,信手把錦囊拋給了V。
V仔細驗過貨,滿意地笑起來,語調輕佻地對蘇遠聲說:“寶貝兒,我就知道你是個好人,會信守承……”後半句話徹底消了音,猶如被突然截斷的貓尾巴。
一切隻發生短短0.5秒內!
蘇遠聲突然抽槍上膛,黑洞洞的槍口,不偏不倚地抵在了V的額頭正中央。
V到底是身經百戰的雇傭兵頭領。
她隻是愣了一秒,很快又恢複常態,不緊不慢地反問:“寶貝兒,這是要造反麽?”
蘇遠聲卻不吃她這一套,語氣森冷得令人發指:“其實你應該覺得榮幸。除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以外,我這輩子就隻殺過你一個人。”
不等V開口,他又繼續道:“但是V,你算計我兄弟,傷我女人,你該死!”
“你很多以為,這周圍沒有我的人麽?”
“我不在乎。”
直到這時,V才真的慌了。
她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男人已經徹頭徹尾地瘋了——從他走進這棟荒樓的一刻開始,他就根本沒打算活著出去!哪怕是豁出自己這條命,他也必須置她於死地!
下一秒,遠聲伸手捂住韋清的眼睛,再不猶豫,幹脆利落地扣動了扳機。
砰——砰——砰——!
三聲槍響驟然劃破長空,撕裂了一場持續數年的噩夢。
V倒在冰冷的地麵,徹底沒了呼吸。
遠聲垂眸望著滿地的鮮血,終於再度開口。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字字句句,都像是泣血的悲歌。
他說:“第一槍,是為我哥;
“第二槍,是為我愛的人;
“最後一槍,是為了我自己……”
隻有你死,他們才能真正的自由。
所以,再見了,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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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槍響,喚醒了韋清逐漸模糊的意識。
她緩緩睜開眼睛,看見他掌心的紋路,感受到獨屬於他的溫度。
“遠聲,我……”她氣若遊絲,卻從未如此堅定,“我愛你……”
“我愛你。”他緊緊抱住她,哽咽不能成聲,“清兒,答應我,以後好好活下去……”
這世上再沒有哪一句甜言蜜語,能抵得住鋪天蓋地的槍聲。刹那之間,數不盡數的子彈穿透殘破的玻璃,直奔蘇遠聲而來!
其實他早就知道,V死了,她的狙擊手絕對不會放過他。
如今,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拚命把韋清護在懷裏。他隻能用血肉之軀,替她擋下所有的槍林彈雨……
子彈擊中膝蓋,遠聲猛地半跪下去,發出一聲悲戚的低吼,像極了窮途末路的獸。
韋清被他撲倒在染血的地麵,一瞬間,胸腔裏仿佛有什麽東西轟然炸裂,撕心裂肺的疼。她不能思考,隻能憑著直覺,一遍一遍換他的名字。
“遠聲!遠聲……”顫抖的字句,幾乎用盡了她這輩子全部的心力。
有風穿過殘破的玻璃,夾著血腥的氣息,從她和他之間吹過。韋清渾身冰涼,卻分明覺察到胸口灼熱。
她知道,那是遠聲的鮮血,是他的命。
臉色蒼白如紙,鮮血順著額角緩緩滴落,生命的力量正在步步抽離。可即便這樣,他還是用盡全力,在對她微笑。
他聲音輕輕,卻溫柔。
“好姑娘,不哭了……”
而這就是遠聲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
呼嘯風聲裏,韋清漸漸聽不到任何聲音。
她聽不到愛人的心跳,聽不到漫長歲月裏的種種悲歡,也聽不到草長鶯飛、落日長河,以及所有與生命有關的愛與希冀……
遠聲不再,人生忽如寄。
雖萬劫不複,吾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