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漫畫裏的美少年

校園商店裏破舊的一角,仿佛從少女漫中穿越而出的少年微微笑。

01.劃分界限的座椅,下課就靠在一起,我就是離不開你。

八月的天,有點悶,有點燥,連綿不絕的蟬鳴聲混在激昂的國歌中都顯喧鬧。

暮瑟在想,這些蟬難道就不怕曬,怎麽就這麽能吵?

五星紅旗緩緩飄起,國歌驟停,禿了半顆腦袋的校長西裝筆挺,拿著不斷破音的話筒在進行開學演講。

被烈日曬了足足一個半小時的暮瑟又在想,為什麽每個學校的校長普通話都不好,偏偏又都愛演講?

沒有人能回答她的問題,她卻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發著牢騷。

校長演講完畢,又換副校長上。

暮瑟臉上的汗不停地往下淌,厚重軍訓裝裏的小背心早就吸滿了汗,濕答答地貼在背上。

於是,暮瑟又默默在心中想,這種苦日子究竟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呀?

也不知是不是曬太久了的緣故,副校長那顆光溜溜的腦袋莫名其妙就變成了兩個,還不停地在暮瑟眼前晃啊晃。

她覺得自己腦袋突然變得很重,脖子都快頂不住似的,可副校長兩顆光腦袋為什麽還要在她眼前晃?

她眼睛裏看到的東西也越來越花,副校長的腦袋從兩個變成三個,再從三個變成四個,然後,她便再也支撐不住地往後栽。

耳畔響起一陣陣驚呼聲。

班主任在說話:“扶著她,她中暑了。”

好痛!又是誰在用指甲紮她的人中?

她的意識有些模糊,卻又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被人打橫抱起了。

會是誰呢?

身上並沒有難聞的汗臭,動作也很輕柔。

暮瑟勉強睜了睜眼,拉開一條縫。她的眼睛尚未完全聚焦,卻比剛才看得清晰不少,她看到了一個線條流暢的下頜角,不急不緩,將臉頰與下巴的交接處過渡得十分精巧,就像漫畫裏的那些美少年一樣。

所以,這個人究竟是誰呢?

她現在很無聊,突然好想知道。

像是聽到了她心中的低喚,那下頜角的主人突然低頭看了她一眼。

隻消一眼,暮瑟便認出了是誰——

宋之若。

她又在心中輕輕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宋之若。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像夾了蜜糖一樣的甜。

這是她與他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從前的她從來都隻能遠遠地望著,然後,不停地在心中感歎著:世上怎麽會有這麽溫柔的人?

他是真的很招人喜歡呀。

說話永遠都是那副不急不躁的模樣,就像山澗緩緩流淌過的泉,他的臉上永遠都掛著清清淺淺的笑,仿佛永遠都沒煩惱,笑起來的模樣更是好看得不得了,好似沉寂了一個冬天的花都在那一瞬間全都盛開了。

暮瑟又莫名其妙地開始緊張,不停地胡思亂想。

一會兒想,自己身上流了這麽多的汗會不會臭呀?

一會兒又在想,她會不會有點重?腰是不是有點粗?會不會被他嫌棄?

……

她本就暈乎乎的腦袋更加亂成一團糨糊,迷迷糊糊間,她似乎又聽見他在說什麽。

他到底會說些什麽呢?

暮瑟支起耳朵,想聽清他究竟在說些什麽。

可她的腦袋越來越暈,眼皮也像是被人用膠水黏上了一般。

不行,她要支撐不住了……

暮瑟是被辛辣嗆鼻的十滴水強行喚醒的。

也不知道是誰那麽蠻橫,竟然直接撬開了她的嘴,把十滴水擠進了她的喉嚨裏。

她被那刺激的味道嗆得眼淚水都要流出來了,人倒也瞬間清醒。

很快,她便看清了擠在自己眼前的兩張臉,一個是他們年輕的班主任,一個是宋之若。

暮瑟醒來不久,人還有些蒙,捂著喉嚨緩了好一會兒才吐出兩個完整的字:“謝謝。”

暮瑟既然醒了,宋之若自然也沒留下來的必要,用他一貫溫柔的語氣說了句“我先回去了”,便轉身離開。

暮瑟心中有些小小的失落,卻又不能開口說,隻能看著他的背影越走越遠。

醫務室裏的吊扇吱吱呀呀轉不停,暮瑟卻感受不到任何涼意,班主任不知從哪兒拿來個小破扇給暮瑟不停地扇著風:“舒服一點沒?以後別在軍訓裝裏穿那麽多衣服了,你出汗太多導致脫水,又給悶到中了暑,現在應該沒多大事了,你要是還覺得不舒服,就多躺躺,不用急著歸隊,我得出去看著他們了。”

暮瑟點點頭,班主任又給她扇了好一會兒的風,才走出醫務室。

偌大的醫務室就剩暮瑟一人。

屋外的陽光可真烈,縱然有鋼筋水泥做隔離,她都能感受到那駭人的熱度。

她渾身軟綿地躺在**。

也不知究竟是此時的光線太過強烈還是她的視力尚未恢複,窗外白茫茫一片,白到刺眼。

她虛眯了一下眼睛,想扭動脖子轉個身。

可就在她轉身的前一瞬,白茫茫的窗外突然多出一道人影。

那道人影此時正逆著光,黑乎乎一片,連輪廓都看不清,隻留下一抹高高瘦瘦的剪影。

暮瑟眨了眨眼睛,這又會是誰?

這個疑惑才打心中冒出,那抹剪影便這麽突然消失了。

暮瑟順利地翻了個身,準備闔上眼假寐。

緊閉著的醫務室門突然被人從外推開,暮瑟再度睜開了眼,這一眼隻見穿著軍訓裝的高挑少年與陽光一同走進來。

暮瑟瞪大了眼,半天說不出話來。

少年卻提著個塑料袋自顧自走了過來。

“聽說你中暑暈倒了。”清冽的嗓音裏有著止不住的擔憂。

暮瑟無視他的話,依舊見鬼似的瞪著眼睛:“你怎麽到我們學校來了?還有,誰跟你說了我中暑的事?”

“我來你們學校看你呀。”與書卷氣滿滿的宋之若不同,少年的整體氣質一如他的嗓音,冷冽中帶著些許傲,就像一柄即將出鞘的劍,即便是隔著一層鞘,都有寒氣隱隱外泄。

說到這裏,他又咧嘴笑了笑,一瞬間寒氣頓散,無端有種稚童的爛漫。

“至於,中暑的事,你猜呀。”他甚至還像個幼稚鬼似的朝暮瑟眨了眨眼,“猜對有獎哦。”

暮瑟又默默翻了個身,顯然是懶得搭理他。

他卻不依不饒,提著個裝滿藥和“補品”的塑料袋繞到另一頭,再度笑眯眯地望著暮瑟:“我好不容易翻牆爬進來的呢,你就多看我幾眼唄。”

說著,他便像個老媽子似的翻起了提在手裏的塑料袋:“學校外麵的藥店東西太少了,十滴水什麽的你應該被灌了不少吧?嘴裏苦不苦?我帶了水和酸奶,還給曬溫熱了,好像剛喝完十滴水不能吃生冷的東西,水果什麽的,你晚些再吃。”

暮瑟這才聚起氣,抬起眼簾瞥了他一眼:“你傻不傻!自己不要軍訓嗎?軍訓期間亂跑不要被罰跑圈?萬一班上同學都被你連累一起跑怎麽辦?還不得恨死你!”她越說聲音越大,哪還有半點虛弱的樣子。

少年仍是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連眼睛都笑成了新月的形狀:“所以……瑟瑟你是在關心我嗎?”

“我關心你個頭!”暮瑟白眼幾乎就要翻破天際,“還不是怕你又闖禍,闖禍了你爸媽頭一個找的還不得是我。”

暮瑟想想就覺得絕望,她一個正值豆蔻年華的少女,卻總像個老媽子似的給眼前這貨收拾爛攤子。

少年垂著腦袋一副虛心受教的模樣:“是是是,瑟瑟老大說得好,巒青小弟虛心受教。”

暮瑟壓根不想和他再說半句話。

少年蘇巒青依舊杵在原地,露出狗腿子一般的諂笑:“所以,瑟瑟老大就躺在這裏好好休息吧,小弟得翻牆回去了。有事直接打電話,小弟保準第一時間趕到!”

暮瑟實在不知道該以怎樣的語言來與這中二少年交談,像古惑仔電影裏的大佬似的揮了揮手:“行行行,快走。”

少年步伐輕快地跑了出去,眼看醫務室的門就要被闔上,他又突然探出個腦袋,再度囑咐一遍:“記得先喝水再喝酸奶,最後再吃水果!”

“知道了。”暮瑟一臉嫌棄地再度揮揮手,心中一角卻像突然被陽光照耀到了一般暖洋洋。

02.冰棒汽水的味道,和那些無所事事一整個夏天的年少。

暮瑟一個人在醫務室的**躺了很久,中暑的同學越來越多,床位很快就不夠用了。

來得最早躺得最久的暮瑟同學自然得讓位。

她拖著軟綿綿的身體晃晃悠悠地往操場上走,尚未走出教學樓的陰影,就已有熱氣撲麵而來。

滿身活力的班主任正戴著軍帽和同學們一塊兒跑圈,遠遠看見暮瑟來了,連忙撐著傘跑了過去。

“怎麽樣?感覺身體舒服了點嗎?”

暮瑟仍沒多少力氣,隻微微點了點頭。

班主任見她小臉依舊白得像張紙,也沒叫她歸隊,把傘交給她,又囑咐她再待樹下歇歇,便再一次跑了。

暮瑟如今所站的位置很高,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班級。她的目光在一片迷彩服中穿梭,最終定格在宋之若身上。

和班上絕大多數曬成包公的同學不同,宋之若的臉依舊算得上白皙,醒目程度不亞於在一堆黑炭中尋找一顆土豆,還是削好了皮,光滑又幹淨的那種土豆。

一想起土豆,暮瑟才發覺自己肚子有些餓了。

也不知道他們什麽時候才能夠解散。

這個想法才打心中冒出,操場上便傳來一陣陣急促的哨聲。

教官們氣沉丹田,朗聲宣布休息。

本該欣喜若狂的同學們卻一個個像霜打蔫了的茄子似的慢慢散開。

暮瑟在等溫純如,她在這個班上第一個認識的女孩子,水嫩軟糯得不像話。

如果說宋之若是煤球堆裏的一顆削皮土豆,那麽溫純如一定是煤球堆裏的剝殼水煮蛋,本就好看得不得了,再有一堆煤球做襯托,簡直都要成仙了,怪不得總有高年級的學長悄悄跑來看她。

溫純如是個有些小羞澀的溫柔女孩,說話的時候總那麽輕聲細語。

她就像一隻隨時都有可能受到驚嚇的小白兔,每次和她說話,暮瑟都會盡量壓低聲音,以免嚇到她。

暮瑟正思索著中午該和溫純如吃些什麽,揣在褲兜裏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

電話一接通就傳來了蘇巒青的聲音:“瑟瑟,你們解散了嗎?身體好點沒?我來找你啦!”

暮瑟嚇得幾乎就要闔上手機,很是敷衍地回了兩個“嗯嗯”,隨即又意識到最後一句話是不能用“嗯嗯”來敷衍的,連忙又補了一句:“你別又亂跑呀!我中午有人一起吃了,你不用過來的,真的不用過來的。”

電話那頭的蘇巒青卻像沒聽到一樣:“好的,收到,我馬上就到。”

“喂!你……”暮瑟甚至都沒來得及說餘下的話,電話就已經被掛斷。

暮瑟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好吧,她就知道,不論她說什麽,結果都還是一樣。

她把手機揣褲口袋裏,又從另外一邊口袋摸出眼鏡。

自打戴上眼鏡的那一刻起,暮瑟整個人都有些神經兮兮,不停地東張西望著,像是做賊一樣。

溫純如一臉莫名:“暮瑟,你在幹什麽?”

暮瑟滿臉戒備:“防人!”

“啊?”溫純如顯然沒聽懂暮瑟在說什麽,想了想,又問,“那我們中午吃什麽呢?”

“這個問題……”暮瑟終於有所鬆懈,托著下巴思索片刻,“要不,我們吃……”

接下來的話猶在舌尖打著轉,暮瑟的肩就被人敲了下,那些尚未說出口的話在喉間滾了滾,生生被她咽回肚子裏。

蘇巒青的臉就這般不期然出現在暮瑟眼前。

暮瑟一愣,先是幽幽歎了口氣,再又緩緩搖了搖頭。

失策啊!又失策了啊!

蘇巒青的出現太過突然。

溫純如顯然沒搞清狀況,加上蘇巒青這貨不但個子高,還長了一張生人勿近的高冷臉,這麽冷不丁杵在溫純如麵前,溫純如隻覺壓力山大,幾乎就要被他的氣場壓得喘不過氣來。

她下意識地抓緊了暮瑟的手,想拉著暮瑟一起跑,卻被暮瑟反握住,安撫似的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拍。

她原本是真緊張害怕得不得了,經暮瑟這麽一安撫,頓時就靜了下來。

可暮瑟什麽也沒和她說,她隻能在心中胡亂猜想。

“暮瑟,他是你的……”

食堂裏很吵很鬧,此起彼伏的說笑聲和各種嘈雜聲匯聚成一團。

明明溫純如的聲音那樣小,偏偏就讓蘇巒青聽到了。他點頭似搗蒜:“對啊,我是,我是。”

暮瑟原本都還沒反應過來,見蘇巒青的反應,連忙搖頭:“什麽呀!不是!不是!”

溫純如有點蒙,她都沒來得及把接下來的話說出口,他們怎麽就都知道她要說什麽了。

她突然有些緊張。怎麽辦?剩下的話還要繼續說嗎?

她內心複雜,躊躇半晌,終究還是把要說的話給說了出來:“是……你哥哥嗎?”

呃……

不停點頭和不斷搖頭的蘇巒青與暮瑟同時愣住。

暮瑟禮貌而不失尷尬地回了句:“還真不是。”

蘇巒青的臉更黑:“我看上去有那麽老嗎?”話一說完,他又開始**漾,被瑟瑟喊哥哥似乎也還挺不錯。

溫純如本就覺得蘇巒青看上去凶凶的,再被這麽一嗆,幾乎就要掙開暮瑟的手直接落荒而逃。

暮瑟橫了蘇巒青一眼:“你知不知道自己長得很嚇人?還這麽凶,嚇到人家怎麽辦?”

蘇巒青突然委屈,他明明那麽帥,怎麽就成了長得嚇人?

他又居高臨下地瞥了溫純如一眼:“我凶嗎?”

蘇巒青這一眼掃來,就好似一把寒光閃閃的飛刀突然紮入她胸口,原本不緊張的溫純如突然又緊張了起來,她捂著突突直跳的小心髒,連忙搖頭:“不凶,不凶。”

“嚇到你了嗎?”

溫純如強行壓下就要飆出來的淚:“沒有……沒有……”

“這不就得了。”蘇巒青兩手一攤,望向暮瑟,笑容比那正午的陽光還要璀璨,“我可是很有親和力的,瑟瑟你又不是不知道。”

暮瑟已經無話可說,白眼翻破天際,隻得說:“既然來了,就和我們一起吃飯吧。”

溫純如顯然還沒從剛才的驚嚇中緩過神來,一聯想到和蘇巒青一起吃飯的畫麵,她就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連忙擺手:“不,不用了吧,我突然想去食堂二樓吃了,你不是不喜歡二樓的菜嗎?我一個人去就好啦,你們慢慢吃吧。”

一直暗搓搓以眼神給溫純如這小電燈泡施壓的蘇巒青甚是欣慰,這姑娘倒也還挺有眼力見的嘛。

溫純如都已經這麽說了,暮瑟也不好再講什麽。

溫純如才走,蘇巒青立馬就從書包裏掏出個以棉麻方巾包裹著的便當盒。

暮瑟挑了挑眉:“你是來給我送飯的?”

“對呀,對呀。”蘇巒青又笑成了副傻白甜的模樣,“你那麽挑食,食堂菜肯定吃不飽的,下午還有那麽長的時間,訓練項目又這麽激烈,不吃飽點又暈倒了該怎麽辦啊,雖說我們學校離得近,可我也不能每時每刻都翻牆爬過來看你呀。”

原本還嫌蘇巒青煩的暮瑟突然之間就怔住了,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尖,半天說不出話來。

有時候她真不希望蘇巒青這麽體貼,他越是這樣,便越反襯出她的任性她的無理取鬧。

蘇巒青又趁機揉了揉她的腦袋,一手拿著便當盒,一手握著暮瑟的胳膊:“走吧,小弟帶你找微波爐熱飯去。”

那天以後,蘇巒青幾乎每天都給暮瑟送飯。

暮瑟其實不是很明白,明明她每天都會蹭蘇家的車來上學,他為什麽不在早上的時候就把便當盒交給她,而選擇每天中午頂著烈日來給她送飯。

原因很簡單,不過是蘇巒青想以送飯為借口,每天多見一眼暮瑟罷了。

少年心事誰知道,他們都還太小,不懂表達,便以這種別扭而又折中的方式來敘述。

03.為你翹課的那一天,教室的那一間。

暮瑟本以為軍訓會很難熬。

可除了她暈倒的第一天,其餘的每一天都很好。

縱然每天中午都會來送飯,蘇巒青仍時不時地翻牆跑來看暮瑟。

有時單獨給暮瑟帶些冰鎮酸奶水果,有時呼朋喚友,扛著大桶的冰礦泉水和涼茶,替暮瑟班級忙上忙下。

他本就長相出挑,又這麽一天到晚往暮瑟班上跑,長此以往,暮瑟班上的同學全都記住了他那張臉,甚至連暮瑟班上的教官都與他打成一片。

起初,暮瑟多少都有些抗拒,蘇巒青為人太過高調,行事風格於她而言也過於招搖。

她幼年便與蘇巒青相識,兩人可謂是玩著泥巴一同長大的青梅竹馬,蘇巒青的脾氣她又怎麽會不知道,可即便是知道,也忍不住像個老媽子似的捏著他耳朵念叨幾句。

漸漸地,不管是暮瑟本人還是暮瑟班上的同學,都已完全習慣班上突然多出一號人。

日子就這麽不急不緩地流淌著,暮瑟本以為平靜會一直維持下去,直至軍訓的最後一天,她被評為優秀標兵……

不僅僅是班上絕大多數同學,連暮瑟自己都覺意外。

她特意支開溫純如,拿著獎狀單獨找教官談:“教官……其實我不是很明白,軍訓的頭一天我就中暑暈倒了,之後的表現似乎也沒超出別人多少,我……不太明白,為什麽這個獎狀會給我。”

與其他拿到優秀標兵而興奮的同學不同,拿到獎狀的那一瞬間,暮瑟隻覺忐忑。

她聽到掌聲聽到歡呼聲,同時也能聽到不屑一顧的議論聲,也正因為那些不讚同的聲音,她才會從迷茫變成惶恐,變成忐忑,甚至會往別的方向去想。

暮瑟班上的教官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夥,不比暮瑟大多少。

暮瑟與他談話的時候,他恰好站在一株月桂樹下喝水,被曬成小麥色的肌膚上有汗水在流淌,細碎的陽光穿透樹梢,一晃一晃灑在他臉上。

他雖算不上多好看,眉眼卻十分英挺,身姿也比尋常男生來得更挺拔,身上散發出一種介於男孩與男人之間的氣質,從看見他的第一眼起,暮瑟便覺他像極了住在自己鄰家的大哥哥,無端令人安心。

他盯著暮瑟望了好一會兒,終於咧開嘴笑了笑。

許是他的膚色太深,以至於將牙襯托得格外白,故而他的笑容也就非同一般地燦爛。

暮瑟不明白他怎麽突然就笑了起來,兀自納悶著,卻很快便聽他說:“你覺得自己哪裏不好呢?”

暮瑟下意識回了句:“很多呀……”

“譬如?”

“譬如……”暮瑟垂著眼睫仔細想了想,“譬如說,我身體不夠好,力氣也不夠大,各個方麵都沒比別人更出眾。”

教官仍在笑:“那你是怎麽理解優秀標兵這個獎的?這個獎就真的和個人身體素質掛鉤?和力氣掛鉤?你的的確確因為身體的緣故在第一天就暈倒了,這恰恰就說明了一個問題,在你身體條件比別人更差的情況下,你仍能堅持下來,仍能與那些身體條件比你好上很多倍的同學維持同一步伐,那麽,是不是也正說明,你所付出的比平常人都要多?”

暮瑟突然沉默,教官笑聲爽朗地伸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你是個很努力的小姑娘,多點自信,不要從一開始就否認自己。”

暮瑟是真有些感動,她覺得自己眼眶有點熱熱的,想張開嘴對教官說些什麽,可當她真正將嘴張開的時候,又覺那些話太過矯情,有些難以啟齒。她杵在原地躊躇半晌,終究隻說出兩個字:“謝謝。”

教官提著半瓶礦泉水走了,暮瑟仍站在月桂樹下發著呆,蹲在遠處數了好久螞蟻的溫純如終於“耐不住寂寞”,噌噌跑了過來:“瑟瑟,你怎麽啦?教官跟你說了什麽嗎?你怎麽看上去一副要哭了的樣子啊?”

“啊?有嗎?”暮瑟一副大夢初醒的模樣,她捏了捏被卷成紙筒的獎狀,雲淡風輕地一笑,“哈哈,其實沒什麽啦,就是突然想通了一些事。”

暮瑟其實長得很好看,特別是笑起來的時候,有種沁人心脾的甜,讓人看了也忍不住和她一起笑。

溫純如睜大眼睛盯了她好久:“瑟瑟,你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哎。”

“哈哈哈……有嗎?”暮瑟笑得更開懷了。

“我是說真的呀,真的好甜好甜,看著你笑就會覺得很開心,嗯……大概就是別人經常說的感染力吧,反正,看著你笑,就會忍不住跟著你一起笑呀。所以,你以後可以多笑笑呢。”

“哈哈哈……這樣笑嗎?”

溫純如一臉無奈:“不是啦,你這是傻笑。”

“嘿嘿嘿……這樣?”

溫純如歎了口氣:“這是奸笑。”

“桀桀桀桀……那這種笑嘞?”

溫純如這下總算是開竅了:“你這是在逗我玩吧!”

“對呀。”暮瑟笑彎了眼,“這都被你發現了,還不算太傻嘛。你真可愛,逗你可真好玩,哈哈哈……”

軍訓的最後一天,蘇巒青班上解散得早,招呼了一群哥們背著零食翻牆來找暮瑟。

暮瑟學校高一年級的班主任們恰好都在開會,蘇巒青便這麽大剌剌地背著零食走進暮瑟的教室。

暮瑟一直都在懷疑,自己班上有蘇巒青派來的臥底,每次班上有什麽大事,或是班主任開會什麽的,他都能第一時間知道,若隻是一次兩次倒還能說是意外,可這些所謂的意外全都湊在一起了,還能被稱作意外嗎?

顯然,就是早有預謀。

暮瑟也曾問過蘇巒青這個問題,可他每次都在故弄玄虛,她好氣,都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繼續糾結了。

這次和往常一樣,班主任前腳剛走,蘇巒青就帶著一夥人摸到了暮瑟班上。

從前,操場上人多,蘇巒青也都是挑休息的時間來,他四處蹦躂還不算礙眼。現在可不是在操場上,別的班級也都安安靜靜的,唯獨暮瑟班上,自打蘇巒青一來,就有不少同學跟著起哄,蘇巒青還站在走廊上,就有人不停地掐著嗓子喊:“瑟瑟,瑟瑟,瑟瑟,你家巒青又來找你啦。”

暮瑟被攪得很煩,奈何她嗓門小,蓋不住那些起哄的聲音,隻得氣惱地拿書擋著自己的臉,索性來個眼不見為淨。

宋之若是全班一起投票選出的班長,雖然大家都還不熟,倒也具有一定的震懾力。

他一改往日做派,神色嚴肅地走上講台用力敲了敲桌,原本喧鬧如菜市場的2班頓時靜了下來。

蘇巒青一隻腳剛踩上講台那塊地,宋之若便轉身望向他:“抱歉,現在是上課時間,找人的話,請你下課再來。”

蘇巒青脾氣算不上好,也就在暮瑟麵前像隻任人擼的貓。可他這人也不笨,知道宋之若是暮瑟班上的班長,惹毛宋之若對暮瑟沒什麽好處。

蘇巒青有所顧忌,並不代表別人也要全方位去替暮瑟去著想,免不了有幾個想興風作浪的。

直到現在暮瑟都還用書遮著臉,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甕聲甕氣地在說:“喲,人家找的是瑟瑟,你又不是沒收人家給的東西,還管這些啊?”

“就是。人家可是連優秀標兵都能給瑟瑟弄到手,期末指不定就能弄到市三好了,你還敢攔著人家?”

也有看不得這兩個作妖的替蘇巒青說話:“嘴怎麽就這麽不幹淨?不挑事會怎麽著不成?”

蘇巒青情商高會籠絡人,也就在暮瑟麵前二了些,這些天暮瑟班上的同學或多或少都承了蘇巒青的情,正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既然有了第一個出頭替蘇巒青說話的,後麵自然也就有不少跟風的,全都在圍攻那兩個刻意挑事的女生。宋之若又敲了一遍桌子,班上才再度恢複安靜。

宋之若仍板著那張四平八穩的領導臉,說話語氣倒還算客氣:“現在是上課,真不方便讓你們進來,麻煩下課了再來吧。”

“沒事,我也就來送點東西。”蘇巒青說這話的時候壓根就沒看宋之若,全程都在搜索暮瑟,當他發現龜縮在書後的暮瑟時忍不住笑出了聲。

隨著他這一笑,班上同學的目光再度齊刷刷定在了暮瑟身上。縱然隔著一本厚厚的書,暮瑟仍覺自己都快被那些人給看穿了。

和她同桌的溫純如捏了捏她的手,輕聲問了句:“瑟瑟,你還好嗎?”

暮瑟不想說話,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隻希望蘇巒青快些走啊。

蘇巒青看到了暮瑟才徹底放心,從自己書包裏抽出一大袋零食放在了講台的台階上。

他身後跟著的一排“小弟”紛紛效仿,一人一袋放講台上,不多不少,整整十袋。

做完這些,蘇巒青又站在門口說了一句算不上長的話:“大家這些天辛苦了,也謝謝你們能照顧我家瑟瑟。”

蘇巒青這次倒是幹脆利索,說完就走,毫不拖泥帶水。

暮瑟仍舊將自己腦袋埋在書裏,溫純如又推了推她的手臂:“瑟瑟,他走啦。”

暮瑟將立著的書緩緩放了下去,她心中百感交集,最開始是覺羞恥丟臉,可羞恥之餘又莫名有些感動。

她性格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可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合群,隻想劃個屬於自己的小圈子。

從小到大蘇巒青都是那個拚命將她從小圈子拽出來、拖進大圈子裏的人,她也不是不知道他是為自己好,可有些時候有些事,也不見得為她好就是真的好。

遇到喜歡的她會努力迎合,不喜歡的她也會用自己的行動表示抗拒。

而蘇巒青永遠都這麽熱情,有時候她覺得很累。

04.感謝地心引力,讓我遇見你。

蘇巒青雖說走開了,卻沒走遠,就在暮瑟校門口的小賣部裏等著。

已臨近五點半,懸在頭頂的陽光依舊炙熱,絲毫沒有要收斂半分的意思,蟬鳴聲仍是那麽聒噪,仿佛燃盡了自己的生命來喧鬧。

懸在頭頂的古舊吊扇“吱吱呀呀”叫喚不停,小賣部裏的阿姨瞧蘇巒青長得俊,時不時地瞥他幾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話。

那群哥們早已被蘇巒青招呼回家,隻剩他一人屈著腿坐在小賣部的竹椅上吃冰棒。

等待,漫長且無聊,實在閑得慌了,他也會禮貌而不失疏遠地回上一兩個字。

如此一來,阿姨說話說得更勤,連電視裏正播著的偶像劇都沒心思去看。

盧紫芸便是在這種情況下見到蘇巒青的。

時隔多年,她再度回想起2008年的8月,首先浮現在她腦中的不是那場激動人心的奧運會,而是校園小賣部裏破舊的一角,那個仿似從少女漫畫中穿越而出的少年。

此時陽光正好,而他坐在窗角,暖金色的光穿過透明玻璃窗緩緩流淌。

她能看見陽光下飛舞的塵埃,能看見他被陽光鍍成淺金色的根根分明的纖長睫毛,原本籠罩在他身上的淡淡寒意也被這暖陽給融盡。

他的輪廓是那麽細致又那麽鮮明,無一處是敗筆,處處皆驚喜,如同出自世界最頂尖的雕刻工匠之手。

盧紫芸全然不知自己此時的表情有多可怕,就像一匹餓了三四天突然見到肥羊的狼,兩眼都在放綠光。

她大腦一片空白,完全忘了自己來小賣部的目的是什麽,徑直走向蘇巒青。

“帥哥,你哪個班的?留個電話或者QQ唄。”她一邊說話一邊撥弄著自己那頭蓬鬆的金棕色卷發。她對自己的長相很有自信,隻要她勾勾手指頭,哪還有要不到的號碼。

然而,她這次似乎失策了。

別說給她電話號碼,蘇巒青完全將她視作透明,眼皮子都不帶抬一下,依舊埋頭舔冰棒。

盧紫芸臉上有些掛不住,又換了一邊頭發繼續撩:“帥哥,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這時候,蘇巒青口袋裏的手機響了起來,他叼著冰棒,連忙將手機蓋翻開,喜笑顏開:“喂,瑟瑟呀。下課了沒?我在離校門口最近的那個小賣部等你,你吃冰棒還是喝酸奶?要不還是喝酸奶吧,你不是總嚷嚷著長不高嘛,冰棒也是垃圾食品,還是喝酸奶好。”

“你們小賣部是沒酸奶賣,但是,我帶了呀,你最愛喝的蘆薈味。好啦,別跑太急了,我多等一會兒也沒什麽關係,下樓梯的時候慢點。”

和暮瑟打電話的蘇巒青與剛才那一言不發啃冰棒的冷漠少年簡直不是同一個人,盧紫芸幾乎就要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

蘇巒青笑和不笑是兩種儼然不同的畫風,如同兩個家世背景性格乃至過往都不同的靈魂住到了同一具軀殼裏。

他闔上手機又恢複成一張生人勿近的冷漠臉,至於一直杵在他身前等回複的盧紫芸,很抱歉,還真和空氣沒任何差別。

半分鍾不到,蘇巒青就率先發現了和溫純如手牽著手一同下樓梯的暮瑟。

他將啃到一半的冰棍丟進垃圾桶裏,連忙起身去拿放在小賣部冰櫃裏的酸奶,屁顛屁顛往階梯上跑。

蘇巒青身高腿長,跑姿又感人,宛如一條撒歡的哈士奇。

暮瑟隔著老遠就看見一條人形大狗朝自己奔來。

至於與她一同牽著手的溫純如則一臉緊張,心中默默想,要不要現在就鬆開瑟瑟的手,反正在蘇巒青的威壓下,她遲早也會受不了。

“既然他來接你了,那我先走了哈。”溫純如是真有些怕蘇巒青,她才不管自己找的理由夠不夠充分,反正隻要聽上去是個理由就行。

“嗯?”暮瑟都還沒回過味來,溫純如便已掙開暮瑟的手,“嗖嗖嗖”跑出老遠,這速度怕是都趕上了劉翔。

暮瑟簡直歎為觀止,再將目光投回蘇巒青身上時,他已近在眼前。

陽光有點刺眼,他身上的氣味有點甜,像混合了草莓醬的牛奶。

暮瑟深吸一口氣,嗅了嗅飄浮在他身上的甜味:“你剛吃了什麽冰棍?我的呢?”

蘇巒青晃了晃手中的蘆薈果粒酸奶:“在這兒呢。”

“怎麽又是酸奶?”暮瑟原本就心情不大好,這下可更不高興了,“不是說了我要吃冰棍嘛!”

蘇巒青仍是笑眯眯的:“垃圾食品吃了長不高。”

暮瑟最討厭蘇巒青學大人的語氣說話,明明被教育的總是他。

縱然如此,她仍是接過了蘇巒青遞來的酸奶。

小賣部裏的盧紫芸靜靜看著。

蘇巒青的目光始終都未離開暮瑟。

兩人肩並肩,一步一步,緩緩下階梯。

暮瑟喝光了酸奶,蘇家的車仍未來。

蘇巒青望著她傻笑,說起了今天發生在班上的趣事。

暮瑟微微垂著腦袋,像是在認真地傾聽,又像是在思考著什麽。

隔了很久以後,暮瑟才抬起了頭。

蘇巒青又問:“今天晚上你回家吃飯還是去我家吃?”

“回家吧。”頓了頓,她又說,“巒青,你以後可不可以少管一點我的事?我們已經不在同一個學校了,你天天往這裏跑,不太好。”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暮瑟這話裏的某些字眼像薔薇藤上的刺一般紮人。

蘇巒青就這麽望著她,不再開口說話。

“我知道你對我好,可我不想再像從前那樣了,我有我的生活,有我自己生活的方式,不想被你過多幹擾。”

蘇巒青原本還帶著笑意的眼睛頓時蒙上了一層陰影,他嘴唇顫了顫,似乎想說些什麽,暮瑟卻不曾給他這個機會。

她粉潤的唇一張一合,說出的話卻像是淬了毒的刀:“以後你不用再等我了,從今天開始,我自己回家。”

蘇巒青又愣了愣,眼睛裏的光慢慢聚攏,假裝壓根沒聽懂她在說什麽:“別鬧,何叔都快來了。”

“同樣的話也請你轉告給何叔,替我和他說聲謝謝。”

暮瑟說完就轉身,蘇巒青連忙拽住她的衣袖:“瑟瑟,你到底是怎麽了?是不是有人說你啊?告訴我誰,我去揍他!”

……

蘇巒青從未如此難過。

那些話就像淬了毒的匕首,在他胸口不停地刺。他甚至都不知道暮瑟究竟是什麽時候走的。

暮瑟又何嚐不難過,那些話一說出口,她便知道再無挽回的餘地。

可她不是在負氣,她是真的想一個人靜靜。

明明隻剩她一個人,回家的路上卻是這樣擁擠,她獨自一人站在公交車裏,找不到落腳的地。

後悔嗎?大概有一點吧。她自嘲地笑了笑。

可後悔沒有任何用。

是夜。

暮母難得在家做上一頓飯,暮瑟心不在焉地扒著。

暮母盯著她看了半天,才湊近問了句:“怎麽啦瑟瑟?看上去很不開心似的,是和巒青吵架了嗎?”

暮瑟搖了搖頭:“沒有。”

暮母雖不再繼續問話,卻仍有些不放心地看了她幾眼,才起身進房悄悄給蘇巒青發了一條短信:

“巒青,你們是不是吵架了呀,我看她總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

蘇巒青本還憂鬱著呢,一收到暮母的短信立馬就激動了,抱著手機劈裏啪啦打了一大通話,先是簡單地概括了這兩天發生的事,再到暮瑟給他發的那兩條短信的內容,最後是放學時她對他的態度……

暮母雖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卻也已大致猜到暮瑟的異常究竟是為什麽了,立即回了一條短信安撫蘇巒青:

“阿姨都知道了,巒青你是男孩子或許還不明白,即便瑟瑟看上去再大大咧咧,終究也是個女孩子。她敏感,臉皮薄,這時候身為男孩子的你就更應該主動,很多矛盾都因小事而起,說清楚了,矛盾自然也就解決了。”

暮瑟這般大的少年人能有多少煩惱呢?

而今困著她的不過是幾句無根無據的流言蜚語。

可別看暮瑟平日裏大大咧咧的,像個男孩子,其實她也很敏感。

害怕背後遭人非議。

害怕自己的與眾不同而導致格格不入。

她向來是個情緒化的姑娘,容易被心情所左右,整整一個晚上都在思索她與蘇巒青之間的關係,以及那些流言蜚語。

如此一來,導致的後果是——她失眠了。

所幸軍訓後便是三天假,既不用早起,也不用去麵對那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