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差不多,就是已經嫁他了。

樓下來了幾個商人打扮的男人,為首的男人正坐在桌邊喝水,粗糙的水碗裝著,他拿在手中卻竟然顯得幽雅,淺淺的喝了一口,淡笑著看向候在旁邊的店家。

“你說,有三個人?”他問。

店家答道:“是啊,客官,這三人是一對夫妻和一個走路喜歡扭來扭去的漂亮姑娘。”

“住在哪間房,那或許是我的朋友。”男人的眼眯起來,手抬起時,指尖已經拿了一錠銀子,遞給店家。

“樓上左拐第三間,客官。”店家從善如流,伸手接過了。

男人向站在旁邊的人使了個眼色,那人點了點頭,跟其他幾人一起上樓去了。

人未到二樓,魏祁月已經自房中走了出來,靠在欄杆上,衝樓下的男人道:“十六叔不用找了,侄兒人在這裏。”

樓下的魏十六看到魏祁月,一笑,站起身道:“你倒是自己出來了,鳳翩呢?”

“小人在這裏,王爺。”鳳翩也不知何時到的樓下,坐在最近的一張桌旁,一身素色衣裙,美的清雅出塵。

魏十六視線定在鳳翩身上,看了許久,才道,“果真是在一起,”碗中隻剩一點的水被他往地上一倒,重重放在桌上,“鳳翩,離我而去卻與他在一起,這算是什麽意思?”

“私奔唄,什麽意思?”樓上的魏祁月緩緩下樓來,“你說要娶她,我當然帶她私奔。”

魏十六不理他,眼睛仍是看著鳳翩:“是他逼你的?”

鳳翩搖頭,清了清喉嚨道:“是我要逃,他硬跟來的。”

“哼!”魏十六臉一冷,“逃?怕我吃了你不成?”

鳳翩“嘿嘿”的笑,卻沒接話。

魏十六衝她伸出手道:“過來,坐我身邊來。”

鳳翩還沒答話,魏祁月已下樓來,站在鳳翩身前,道:“那可不成,十六叔,她是我媳婦了,侄媳婦和叔坐一起可不合禮數。”

聽到“媳婦”兩字,魏十六的眼睛眯了眯,臉上表情未變,眼神卻越發的冷,袖中的拳已經握起,忽然衝旁邊手下一揮手,道:“給我將他綁了。”

即使魏祁月的魂魄在被修補完整,但畢竟不如以前,手下三兩下將他拿下,他咬著牙掙紮,罵道:“魏十六你這小人。”

“嘴巴也堵上。”魏十六冷冷道。

魏祁月被綁了推到一旁,鳳翩隻是看著,並不阻攔。

“過來,”魏十六嘴上說著,手已經伸出,將鳳翩拉到身旁,冷冷看著她道,“大半個月不見,不如陪我喝杯酒。”

鳳翩眨了眨眼,看看窗外的夜色,道:“現在是半夜。”

“半夜又如何,店家,拿酒來,”魏十六推她坐下,定定看著她,心髒完整的鳳翩更加美的驚心動魄,此時又是女裝,即使隻著一般村婦衣服也不掩其美貌,魏十六半月不見她,一見才知自己竟是發了急的在想著她,手一伸,擒住她的下巴,想到方才魏祁月的話,手上不覺用了幾分力,問道,“我侄兒說的可是實話,你真嫁他了?”

下巴被抓得生疼,鳳翩不覺皺了下眉,伸手一拂,拍開魏十六的手,道:“差不多是這樣。”方才自己確實答應陪魏祁月到他這一世結束,不是嫁,但也沒必要分辨。

魏十六眉一擰:“什麽叫差不多是這樣?”

鳳翩看他的樣子,不由往後躲開一些,想想上次不過是為了逃開才假意答應嫁給魏十六,她之前半真不假,隻因看魏十六的態度也半真不真,多半在作弄於她,此時看他眼中怒意,恐怕對她全是真情實意,不由吃了一驚。

“差不多,就是已經嫁他了。”她幹脆直接道。

“鳳翩!”魏十六一把扯住她的手臂,難以置信,在他心中多少是有些瞧不起魏祁月,也覺得自己更親近鳳翩一些,他從來就是篤定的,即使鳳翩一直若即若離,但在他看來,自己得不到的,別人更得不到,不想不過半月,她竟嫁了自己瞧不起的魏祁月,他是不信的。

他本是怒到極點,看到旁邊被他的怒氣嚇得不敢作聲的幾個手下,卻反而冷靜下來,想著自己竟然當著一幹手下的麵妒火中燒,實在太不像自己,而自己趕來這裏一半確實是為了追回鳳翩,但更多是為了劉少安墓,為了破《食鬼錄》之法。

想到這裏,他不由冷冷的笑了,鬆開鳳翩道:“嫁便嫁了,我不在意的。”說著冷冷的看了眼角落裏的魏祁月,竟是帶著殺意的,魏祁月看得真切,掙紮了一下,卻掙脫不開。

他坐下來,拿起店家熱好的酒喝了一口,塞外的燒刀子,烈到足夠穿腸,他卻覺得不夠快意,連喝幾口,才道:“你們先到,可找到劉少安的墓。”

鳳翩看他瞬間轉了話題,猜不透他的心思,如實回答道:“已經找到。”

魏十六一怔:“可有破解之法?”

鳳翩看了一眼那頭的魏祁月:“在破,但隻是部分。”她不想將前因後果告訴魏十六,隻覺得那是屬於自己與那鬼的記憶,不必再有人知道。

“隻是部分是什麽意思?墓中沒有破解之法嗎?”魏十六不解。

“沒有,隻有整部《食鬼錄》的記憶,已在我腦中,”鳳翩指指自己的腦子,並沒有說其實是魏祁月在默寫整部《食鬼錄》,“我在逐條逐條的破,但這需要時間。”

魏十六臉上將信將疑,卻並沒有追問,而是道:“全部破除需要多久?我給你半月夠不夠,半月後我會集結兵馬破關而入,到時那劉溫之就交給你了。”

鳳翩想了想,點點頭。

魏十六看她並無異義,又道:“那明日起程隨我回營,此處已有敵方眼線,並不安全。”

魏十六的營地離鮑州不遠,但已不是大汗國境內,軍營避在一處山後,依著一個名為“黃天”的湖紮營。

那黃天湖並非淡水湖,因此附近並沒有人居住,人跡罕至,又有光禿的山庇護,是個適合紮營的好地方。

一隊人回營時,魏祁月已被鬆綁,卻被魏十六的幾個護衛困在中間,眼看鳳翩與魏十六並排而行,自己卻靠近不得,不由在心裏不住的罵。

魏十六空出了離自己營賬最近的營房讓鳳翩住,命一隊人護在四周,閑人都靠近不得。

“我還要他。”一切安頓完,魏十六詢問鳳翩還需什麽,鳳翩指了指在不遠處往這邊張望卻靠近不得的魏祁月。

魏十六的嘴抿了抿,太陽穴的地方青筋綻出,怒氣千鈞一發,冷笑著問道:“要他做什麽?”

鳳翩明知他的怒意,卻還是道:“沒有他,《食鬼錄》上的咒我可是一條都破不掉。”她說的是實話,她騙魏十六說《食鬼錄》在自己腦中,其實全要靠魏祁月默寫給她。

魏十六又哪知道這些,在他聽來,鳳翩的話全是滿滿的依賴,非要魏祁月在她身邊她才可以破咒?不然是怎樣?沒心情嗎?非要情郎陪著?

他眯起眼,盯著鳳翩道:“他已不是太子了,不過是虎落平羊在我此處避難,我要他死便死,鳳翩,你可不要逼我對他出手。”

鳳翩並不理會他的怒意,忽然單手一揮,向著遠處那幾個將魏祁月困住的軍士,如同隔空一掌,那幾個軍士忽然全部躺倒在地上,動彈不得,她淡淡道:“你也未必能耐何他,我不過是想破《食鬼錄》,你不要逼我動手。”

她越是這樣護著,魏十六怒氣更盛,他本是淡漠之人,萬事在他看來都信手拈來,又何曾嚐過嫉妒的苦味,他隻覺得心頭有一把火在燒,明知該克製,卻反而燒得更旺,冷哼一聲道:“若我殺他,你也敢阻止嗎?你別忘了你之前是如何失的法力,你根本無法插手凡人的生死。”

他不知道魏祁月跟一般凡人不同,他是凡人,魂魄卻由佛界幽曇養著,是人又是鬼,所以這段時間鳳翩可以拚命替他養魂,而不會失了法力。

鳳翩卻不想再激怒他,看著他臉上的怒意,歎了口氣,道:“算了,你就看著他吧,我也不是非要他不可的。”說著再看一眼魏祁月,甩手進了帳去。

魏十六立在那裏半晌不動,心裏有種感覺像是被人冷落了,忽略了,他看著垂在那裏的賬簾,手緊緊握成了拳,他清楚自己根本無法控製鳳翩,她此時確實做了妥協,但可能第二日時便會像上次那樣帶著魏祁月離開,她的性子太捉摸不定,自己這樣的凡人根本耐何她不得,她親近你便是好的,想離開你也完全沒有辦法,而自己方才這般強硬態度,其實可笑透頂。

他很少歎氣,此時卻微微的歎了口氣,回望四周營帳,士兵井然有序,訓練有素,他們一路跟隨,從未有過二心,為的就是有朝一日隨他打下江山,建立功業,自己確實與鳳翩說過,江山不要也罷,與她住在那時的小茅屋裏過神仙一樣的日子也是快樂的,但實際,他根本放不下,也掙脫不開,如同宿命,他要麽達成宏願成為一代帝王,要麽功敗垂成,不死不休。

自己又憑什麽糾結兒女情長?

他對著頭頂的冷月苦澀的笑,之前引以為傲的自製,隱忍,成了反過來折磨自己的利刃,痛苦不已。

好久,他垂下頭,臉上已經淡漠如常,回身緩緩走到魏祁月跟前,淡淡道:“一起喝酒,如何?”

魏祁月還沒見過這麽往死裏喝酒的人,說是讓他一起喝酒,卻完全不招呼他,自顧自的往嘴裏猛灌酒,且自始自終一句話也不跟他說。

他正滿腹怒氣想發泄,看對方如此,也沒了火氣,隻是張著嘴有些驚訝的看著魏十六往嘴裏灌酒。

也罷,你管你猛喝,我管我小酌,魏祁月很識相,絲毫不打擾的夾幾顆花生米,吃一小口酒。

“呯”!

忽然間,魏十六手中的酒壺猛的砸在桌上,酒水濺了滿桌。

“我最後一定殺了你,等我登上帝位,你便一點用也無了,”魏十六已經醉了,但臉上卻看不到半絲醉意,隻是眼有些發紅,身形不穩,但依然優雅,替自己倒滿酒,盯著魏祁月道,“我得不到的東西,你也得不到。”說著一杯酒全部倒進嘴裏。

魏祁月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身為太子,其實隻是魏十六揮師討伐四王爺的借口,打著保護皇室正統的旗號,不管於情於理,魏十六都是正義的一方,但有朝一日他若真的得了天下,這江山絕不會是他魏祁月的,魏十六會將江山揣入自己的口袋,然後會毫不留情的將他殺死,以絕後患。

所以,魏祁月對他的話一點也不會驚訝,很平靜的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繼續喝酒。

魏十六分明是醉了,而且醉得厲害,卻偏偏腦子異常的清楚,他眯著眼看魏祁月的反應,見他對自己的話絲毫不在意,眉不由一擰,一隻手忽然伸出,按住魏祁月就要送到唇邊的杯子,定定的看著他道:“我可以不殺你,江山也可以一並給你,我們交換如何?”

魏祁月一怔:“如何換?”

“我要鳳翩,其他什麽都可以給你。”

魏祁月愣住,半晌道:“皇叔這是求我?”

魏十六的眼神一凝,怒意已現,但轉眼又生生的壓下,笑著道:“是,求你。”

魏祁月更吃驚,他不過是挑釁,認定他這位心高氣傲的皇叔一定生氣,卻竟然是承認的。

他手往下一沉,避開魏十六蓋在自己杯上的手,收起了不經意的神色,認真回道:“不讓,拿什麽東西來換都不讓,何況,我要這江山做什麽?”

“真的不讓?”

“不讓!”魏祁月站起身,“再說,她豈是我相讓便能得來的?”她根本就是抓不住的人,又怎會聽從別人的意見?

魏十六抓著酒杯的手抖了抖,魏祁月的話無非是說到痛處了,他看著濺在桌上的酒不說話,半晌,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失了力般的笑著:“沒錯,可笑的很。”說著倒在桌上,再也沒有動靜了。

魏十六醉得不省人世,魏祁月直接回鳳翩的營帳時竟然沒有人阻攔。

已經不早了,鳳翩的帳中還亮著燈,魏祁月進去時,隻見地上鋪著地毯,鳳翩坐在一塊純白的虎皮上,前方是一張矮桌,她正在燈下翻看自己默寫的《食鬼錄》。她的腳踝是象牙白的顏色,溫潤而玲瓏,人懶懶的半倚上矮桌上,發髻半挽,她歪著頭,手撐著半邊臉,百無聊賴的樣子。

那樣子簡直讓人迷醉,魏祁月就這樣站在帳門口呆呆看了半天,半晌沒有動。

“你怎麽來了?”

鳳翩早知道他進來,見他半天沒動靜才抬起頭來。

魏祁月這才回過神,想到方才魏十六放下身段求他相讓,想到之前他死抱著鳳翩求她至少要陪他到老。

是啊,鳳翩又豈是相讓便可得的,而她回抱他時,分明許了他下半世,他當時隻是狂喜,現在才發現竟然是這般的幸運。

他沒有說話,人默默的走向前,在那張虎皮上坐下,伸手,一把將鳳翩抱在懷中,下巴在她發上來回的蹭了幾下。

“翩翩,你發誓不會反悔你答應我的話。”

“什麽話?”鳳翩被抱得喘不過氣,人往外掙。

“許我下半生的事?”魏祁月沒有勉強,放開她,手撐在虎皮上看著她。

鳳翩怔了怔,往旁邊坐開一些,慢條斯理道:“那要看你的表現,你若一直這般動手動腳,你明天或許就見不到我了。”

魏祁月被她說的怔了一下,馬上笑著道:“我一向正人君子,何時動手動腳了,”他看了眼桌上的自己默寫的《食鬼錄》,拿起旁邊的筆道,“不如我現在再默寫幾段,這樣是不是表現的很好?”他說著又朝本來坐開的鳳翩湊近去,也不看鳳翩反應,貌似很認真的開始默寫起來。

鳳翩失笑,也不再說什麽,拿了他之前默好的幾頁看起來。

漸漸入迷,將一則咒文看完,再想完破解之策已是半個時辰後。

鳳翩自那頁紙中抬起頭,那魏祁月已經趴在桌上睡著,她動了動,卻站不起來,這才發現自己的一隻腳不知何時放在他的腿上,他的大掌正牢牢的握著,掌心溫暖,渡到自己的腳上,她忽然覺得一陣滾燙。

她試著抽回去,卻驚動了靠在桌上的人,他咕噥一聲,叫了記“翩翩”,轉過頭又睡著了,抓著她腳的手卻依然沒有鬆開。

鳳翩歎了口氣,燈光下看到熟睡的魏祁月就像個孩子,她運了幾絲法力,手指對著**的毛毯一勾,那毛毯飛起,一下蓋在魏祁月的身上。她又衝魏祁月吹了口氣,魏祁月哼了哼,手不自覺的鬆開,她這才得以脫身,人站了起來,就這麽赤著腳走到帳門口。

掀開帳門時幾絲冷風吹進來,自己真的許了他半生呢,是抵不過他的糾纏,還是自己的心早就妥協?等有朝一日,自己拿回《食鬼錄》,與他像以前那樣的生活,應該並不是件討厭的事吧?

頭頂星空,銀河迢迢,鳳翩忽然覺得有關鳳嫣,有關劉少安的故事遠去了,回過頭,隻有那個跟了他三百年的鬼,半生對三百年來說並不算什麽,隻是真的到一切結束,自己真的能抽身離開,帶著《食鬼錄》回到仙界嗎?

她抬頭,看到外麵冷月如勾,回頭再看帳中的魏祁月,睡得正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