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時情動傷千年

外麵如同末日,山崩地裂般的震動著,結界飄浮在空中,四人眼看著法空的結界被撕裂,不知怎地,憑空忽然響起誦經之聲遙遙而來。

鳳翩抬頭去看,煙塵散開,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座寺廟,黃牆綠瓦,上百僧侶正盤膝而坐。

“是你的記憶嗎,法空?”鳳翩轉頭過去看著法空,道,“這個結界裏滿是你的記憶,結界破,那些記憶的片段也就溢出來了。”

美人抬起頭,眼睛看到那上百僧侶中站在佛前帶領眾僧念經的年輕和尚,一身雪白僧衣,身姿挺拔,麵目沉寂而濕潤,如同一尊玉佛清冷的讓人以為世間再如何變化他也會穩坐佛前,七情不動。

她愣了愣,她記得,那是年輕時的法空。

那是自己第一次見他,當時自己還未入宮,隻聽閨中姐妹說,法能寺的主持法空和尚是世間少有的美男子,自己本是不信佛的,也從不拜佛燒香,卻因為聽了這句話忍不住好奇,跟了好姐妹去看熱鬧,擠在眾信徒中,遙遙地將他看了一遍,從此便移不開眼了。

等到誦經結束,原本圍觀的信徒哄上去,扯住法空的衣角,隻為了得到哪怕隻言片語的教誨,她一個沒留神被人被推了出去,跌在了地上,就在法空的腳前。

沒有人扶她,人們還是不斷往前擠,當她以為自己會被被踩死時,有人拉住了她的手臂將她扶了起來。

她抬眼去看,如畫的眉目輕輕的衝她微笑著,聲音猶如清泉,清越的沁入她的心脾:“女施主要小心了,阿彌陀佛。”然後手驟然的鬆開,再不看她,緩緩的往前去了。

她的臉通紅,回過身,看著他消失在深深廟宇中。

美人看著眼前與記憶中一模一樣的情景,有些入神,然而畫麵變了。

大雨,天地一片陰沉。

法空將燈花撥了撥,燭火因此暗了一下,他低頭看桌上了經文,猛然發現,快兩個時辰的時間,他始終看在那一頁,沒有翻動過。

他極少走神,看經文時尤其不會。

“那位女施主還在寺外的空空亭嗎?”他看了看窗外的雨勢終於站起身,問門外的弟子。

弟子點頭:“一直站在亭子裏沒有動過。”

他平靜無波的眼中一抹情緒一閃即逝,眉頭輕皺間他終於拿起門邊的傘,往寺外的空空亭而去。

空空亭

那抹纖細的身影果然還在那裏,她喜歡穿淺綠的衣裙,連頭上發的發簪也鑲著綠色的珠子,眼睛極大,靈動而活潑,總是拿了本佛經纏著他問這句是什麽意思,那句又有什麽寓意,起初他以為她真的是虔誠的信徒,直到有一次她睜著大大的眼對他道:法空,不如你還俗吧,我要與你在一起。

極大膽的一句,將他驚的半天也說不出話來,以後便盡量的不見她,然而她依然天天出現,在他講經時,在他替過世的信徒超度時,即使他拒而不見,她也會在他不得不出現的場合混在人群遠遠地看他。

然而從不會像今天如此執著,非要見到他才肯走。

外麵的雨霧飄進亭中,她全身蒙上了一層濕氣,已是深秋,她冷的直打顫,可憐兮兮的環臂抱著自己。

不知為何,看她如此,他竟加快了腳步。

“阿彌陀佛,女施主,你找貧僧何事?”他打著傘立在亭外,看著亭中的她。

她起初是背對著他的,聽到他的聲音欣喜的轉過頭來:“你來了?”

“有事就請說吧。”看她要奔出亭來,他下意識的向後退了一步。

她覺察到了,便站住沒有動,一雙大眼猶如隔了千山萬水,如此急切的看著他,他忽然覺得心間如抽絲般的一陣輕顫,讓他下意識的撫住胸口:“有話就說吧,說完就快些回去,家裏人要急了。”

她還是癡了般的看著他,半晌才道:“法空,我以後再也不會來了。”

他一怔,終於抬頭看她。

“我要出嫁了,就明天。”

“嫁誰?”那是心裏在問的,卻不受控製的問出了口。

她沒有發覺他的失態,沉在自己的哀傷中:“進宮去,一入宮門便再也沒有機會出來,法空,我再也不會見到你了。”猛然間她滿臉的淚,奔出去一下子撲到法空懷中,緊緊擁住。

傘掉落在地,雨忽然的又大起來。

然而,畫麵又轉了。

又是一排僧侶在誦著經,隻是四周的情景變了,滿眼金碧輝煌,已不是在法能寺,而是在皇宮之中。

太後病危,皇帝請了法能寺的所有高僧前來替太後誦經祈福,各宮嬪妃,皇子皇孫跪了一屋子。

法空仍是在最中間,佛經自口中緩緩而出,人卻有些心不在焉,眼睛不自覺的在眾人間尋找著,起身時才終於在眾嬪妃中看到那抹身影,仍是愛穿淺綠衣裳,他隻是忍不住想偷偷的瞧一眼,卻正好迎上她的眼,隔著這大殿之中跪著的眾人,與他對視。

已有一年未見她了吧?以為那隻是胸中明鏡之上的一顆塵埃,抹去了就又是心如止水,空無一物,然而隻是那一眼竟將胸中的那麵鏡子打得粉碎。

原來,他一直在念著她,空空亭一別就如勾走了他的魂,他再也做不會原來的法空了。

他忽然明白。

他本是極少理會世間之事的,皇帝之前無數次的邀請都被他拒絕,那次以後他便常來宮中與皇帝談經論道,而她似乎是極受寵的,可以坐在皇帝身旁,聽他大談佛理,每每與她對視,他心中必是五味繁雜,為何要來宮中?為何要一再的見她?就算每次回到寺中徹夜打坐在佛前懺悔,下一次仍是不受控製的去了。

簡直是魔障。

然而又是一日,她並不在皇帝身旁,之後幾次也未見她來,他手執佛經,對皇帝的幾次詢問置若罔聞,隻是看著殿外的宮花,悵然若失。

她為何不來?竟開始想念,沁入骨髓般。

後來才知是病了,染了風寒,病了半月有餘。

再見時整整瘦了一圈,但氣色尚好,穿著淺綠的衣裙坐在那裏淺笑著望著他,他沒想到她會忽然出現,胸口莫名狂跳,幾乎情難自抑。

起初時覺得能見到她便足矣,之後便覺得可欲而不可求的苦澀著實折磨萬分,每每跪在佛像前,他心中哀傷,他不止動了情,還起了貧欲,他想要那個女子,並且天天廝守,佛祖在上,他又有何麵目坦然麵對?

鳳翩看著結界外的法空站在佛前神情悲涼,忍不住轉頭看向魏十六,果真是有些相似的臉,他也看著記憶中的法空,神情並沒有什麽變化,不知在想些什麽。

畫麵又轉了。

法空稱病,再不往宮中,想以此斷了對她的念想,沒想到,卻日日思念,便真的大病一場。

正值隆冬,外麵陽光普照,法空覺得自己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便讓弟子扶著在簷下曬太陽,昨夜剛下過一場雪,此時雪後初晴,滿眼望去皆是雪白一片,他手中執著佛珠,顆顆滾過指間,遠遠地,看到有人一身淺綠衣裳,身姿曼妙的站在雪中,如一朵絕豔的碧荷,手不自覺的抖了抖,佛珠斷開,滾落了一地,他無暇去撿,隻是愣愣地看著眼前的身影。

“家母病重,得了皇帝允準才得以出宮來替家母祈福,”她緩緩的走向他,“其實我也病了,法空,再不見你,我真要死了。”走到法空跟前時她停住,低頭看著坐在那裏仍自驚訝的法空。

一滴淚劃過臉頰,似乎隔了千年萬年,法空終於慢慢的抬手將她牽住,輕聲道:“我又何嚐不是呢?”

就是那一刻的珠胎暗結,外麵陽光熾烈,屋內卻是萬劫不複的絕望,那一刻他拋棄了心中的信念,拋棄了佛祖,眼裏手中全是她,血色朱唇,玉一般芳香的身體,隻有,情與欲。

眼前的畫麵變成豔紅一片,遮住了交纏的身體隻留下將人逼到死地的絕望,然後驟然又消失轉成另一個畫麵。

中年的皇帝一臉震怒:“法空,朕一心向佛,自問對法能寺不薄,現在又是什麽?佛祖有眼他怎麽容許他的弟子這樣侮辱朕,什麽七情不動,什麽方外之人,你根本就是玷汙我大統的**僧!”龍顏大怒,連四周的空氣都似乎在發著抖。

法空跪著,竟是異常平靜,他全不爭辯,也無從爭辯,隻是抬頭看了一眼大殿裏永遠高高在上的佛,輕聲道:“貧僧任憑皇上處置。”

君王的神情冰冷,立在佛前道:“朕不會殺你,因為當年你替太後祈福,太後才長壽至今,太後替你求的情,我殺不得你,但是”他低低的笑,眼中卻有破碎的哀傷,“容妃活不了,一生一死,法空,這比死更痛苦吧?”

他眼看著法空平靜的眼被他無情的撕開轉為絕望,於是笑得更熾:“朕還會養大那個孩子,他會是朕的兒子,但朕要他在‘野種’的陰影下長大,這是報複,法空,奪朕最愛,這就是報複。”說著最後君王大聲的笑了,笑得顛狂。

結界裏的法空在那樣的笑聲中用力的咳嗽起來,血自口中噴出來,流了一臉,他的眼定定的看向魏十六,魏十六麵白如紙,不知是傷勢過重還是想到過往種種恥辱,最後嘴角揚了揚,竟淡淡的笑了,低聲道:“果然是天大的報複,生不如死。”卻絕不看法空,隻是自顧自的淡笑,說不出的悲涼。

鳳翩看著三人,有些疼痛她是不能夠理解的,對於人世間的喜怒哀樂,聚散離合,她都隻是個局外人,旁觀者,對她來說,一百年太短暫,所以幸福和疼痛才會如此強烈,她活的太久,明白一切的一切終究會淡去,終究忘得一幹二淨,所以沒有哪種恨是永遠長久的,沒有哪種幸福是不會褪色的。

她抬眼又往外看。

夜黑風高,法空站在空曠的野地,施逆天之法。

墨跡未幹的山水放在案桌上,他口中念念有詞,然後咬破了手指,在畫上迅速的寫下兩行經文。

兩行經文,不過十幾字,他竟似用盡了全身的氣力,幾字寫完,他伏在桌上,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是鎖魂之法,”鳳翩看著結界裏的法空,“法空,人已死,何苦留著魂魄,也因此壞了自己一身修行呢?”

法空已沒有力氣說話,隻是看著結界外的記憶中,自己用“鎖魂之法”將心愛女人的魂魄鎖入畫中。

鳳翩空出一隻手來,按在他的命脈之間,穩住他虛弱的魂魄,輕聲道:“有了這樣的山水結界固然可以讓你日日與心愛之人在結界中相會,但畢竟隻是幻想,你修行如此難道看不透?”

“法空,隻是照著我的遺願,”旁邊的美人道,“是我想看著稚兒長大,是我想嚐一嚐逃出牢籠與心愛之人隱居深山的愜意,這些,對於平常人可能再容易不過,對於我們卻難於登天,何必投胎轉世,下一世我還能遇到法空嗎?還能讓小十六再成我的兒子嗎?不如借了這幻境,即使虛假,但我親眼看著小十六長大,與我心愛之人雙宿雙飛。”美人說話時細長的眉輕輕的皺著,說不出的倔強。

鳳翩怔了怔,美人口中所說真的隻是平常百姓的平常幸福,卻要壓上法空幾世修行,有一瞬間她似乎是理解他們的,但轉眼又覺得迷惑了,她看著法空,道: “以成佛為代價,真的值得嗎?”

法空卻笑了,如記憶的初始他站在眾僧之中講經說法,傾城容姿,而他終於艱難的說出幾個字:“誰在乎?”口氣完全不屑,凡人需要幾世才可修得的道行,在他口中成了一文不值的廢物。

他說完掙開鳳翩搭住他命脈的手,將手伸向一旁的魏十六,笑笑的看著他道:“十六,你伸手給我。”

魏十六沒有動,看了那隻懸在半空的手許久,終於還是伸手過去,握住。

“今日一過,可能我們永世也做不成父子,可惜了。”法空輕輕歎息,然後收回與魏十六相握的手,魏十六眼睛定在法空的臉上,半晌才低下頭去,看法空放在自己手中的東西。

驀然間,眼神便凝住了。

是一隻做工拙劣的木馬,馬的前右腳上刻著“十六”兩字,他怔了怔,盯著那兩個字,記起那隻木馬的由來。

那是他六歲的時候,皇帝壽誕,這隻木馬是他刻了半個月準備送給皇帝的禮物。

“這麽醜的東西也敢送給朕?”卻被皇帝當著眾人的麵扔回了他的腳邊。

所有人都在笑,他握緊了拳頭一聲不吭,他是眾皇子中最不受寵的一個,不被重視,連宮女太監也可以將他輕視,他沒有錢買貴重的禮物當賀禮,自以為帶著誠心,弄得滿手是傷刻出來的木馬父皇會領情的。

可惜,他想的太好了。

那些人還在笑,他撿起木馬絕望的奔出去,逃也似的。

他一直跑,一直跑,跑出了宮,在街上狂奔,最後,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法能寺。

所有人都說他其實是法能寺某個和尚的野種,所以他跑來了,不知道什麽原因,他避開了零星的幾個守衛,自破敗的牆洞裏鑽進了寺內。

佛殿森森,香火盡斷,他小小的身子在寺內茫然四顧,然後看到一個手上腳上都帶著鐐銬的僧人在一棵樹下掃落葉,灰色的僧衣已經破舊不堪,本來應該光亮的頭長出了黑黑的發根,他走過去,停在那和尚的掃帚邊。

和尚抬起頭,他終於看到那個和尚的臉,平靜淡然,眼中帶著淡淡的笑意,而就在看到他時卻露出驚訝的表情,手中的掃帚掉在了地上。

“你認識我?”看他的神情似乎認識他的,所以他問他。

和尚蹲下來,與他平視,潭水一樣的眼中帶著某種東西在無法抑製的流動:“認識,我們天天都看著你呢。”說著便要伸出手撫他的頭。

他下意識的向後一退,一退間沒有注意他說的是“我們”。

“這個給你。”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將手中的木馬遞給那個和尚。

和尚愣了愣,半晌才接過,手微微的顫著:“為何送我?”

“因為沒人要。”跟他自己一樣,說著轉過身跑開了。

眼角有極亮的東西閃了閃,魏十六看著手中的木馬忽然笑了,說不出的苦澀和孤寂,他抬頭看法空,法空也看著他,如同那年,見到他時眼中溢滿了感動與無奈。

然後,忽然他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輕輕一揚,狹小的結界震動了一下,猛的破開,用來保護四人的結界碎了。

山崩地裂之聲洶湧而來,法空忽然放聲大笑,在漫天煙塵中雙手猛然擁住美人,美人也將他抱住,兩人親密的如同一體,一道天火劃過,鳳翩甚至來不及反應,眼看著兩人被天火吞噬。

手猛的被握住,鳳翩回頭去看,看到魏十六垂著頭,麵目隱在煙塵中,看不清表情。

結界破滅時竟未傷到他們半分,山水美景在他們眼前完全崩塌,轉眼一切轉為虛無,兩人各自沉默,鳳翩看著滿天煙塵,忽然道:“或許你剛才應該喚他一聲父親。”

魏十六沉默了一會兒,道:“或許吧。”低頭隻是看著手中的木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