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界公主
等到蕭清影回來之時,青顏正坐在桌邊試著吹響玉簫,卻因為許久不曾練過吹得甚是難聽,蕭清影喚著青顏的名字進門將雕花釀放到桌上,拍開封泥立刻滿屋生香。
青顏嗅著酒,笑著拉起蕭清影的手帶著他到了閣樓的雕花檀窗前,見到那裏已備好了一桌菜色。
蕭清影走近那桌邊,負手嗅了一嗅,點頭道:“娘子好手藝。”
“本夫人可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青顏晃著腦袋學了蕭清影之前的樣子,然後轉身進門取了酒沽細細地打出一壺酒。
青顏在桌邊坐下,仔細斟滿兩隻玉蠱後,端起一隻遞與蕭清影,道:“飲下此杯,我便是你鐵定下的壓島夫人了。”
蕭清影笑,眼中卻有一絲的哀傷劃過,微側了頭看著那杯酒一刻才伸手接過,道:“青兒,其實我怕你以後會怪我自私。”
“那你就現在好生對我。”青顏笑著飲盡一杯。
蕭清影看著青顏將酒飲盡,微揚了唇角似是欲言又止,卻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抬腕飲盡一杯。
一壺酒,兩壺酒,日頭從正中到了偏西,青顏今日的酒量變得似乎非一般的好,但最後卻也還是醉倒在了蕭清影的懷中。
蕭清影摸著她發紅的臉頰,笑責她沒了個度,吃起酒來不知深淺。
青顏撒著嬌窩在蕭清影懷裏,有些發癡地笑摟著他的腰,不知為何就有眼淚滾了一滴出來。
“清影,帶我去天界吧,我想快些把臉治好。”
蕭清影有些意外青顏會突然提這個,不過沒有多問,笑著點了頭。
翌日清晨,蕭清影喚了鴻獸騰雲到屋外,帶著青顏直奔天界。
再次登上南天門,當一幹天兵天將齊齊向她跪下齊聲三呼公主時,青顏才恍然明白自己此時這一身份。
就在昨天一日間,九天八荒六界十州已經將前任司命尊者錯把天命血脈算錯成暮玖,真正天命血脈重現,天帝親自下界探望的消息傳了個遍。
進入南天門,青顏立在高高的天宮大殿台階之下的廣場上仰望著那棟巍峨高聳,流光溢彩的仙殿,懷疑了很久這是否是真的。
怡逢今日天宮的朝議完畢,一行身著官袍的仙官正從天宮大殿之中走出,忽然自那些官員背後一路小跑著出來一位領頭天倌,天倌身後帶著十幾位平日隨在天帝身後的仙婢仙倌,一路從雲階上跑下然後跪拜在青顏麵前。
“我等奉天帝之命,前來為公主接駕。”
走下雲階的眾仙官見此,便都明白眼前這個容貌已毀的女子就是那真正的天命之身,皆向青顏行禮口中呼著參見,那些守在雲階之上一路而去的天兵天將,也都皆放下兵器齊齊跪倒,請安之聲瞬間響徹天宮。
一時間,整個天宮目光所見之處皆是跪伏,安靜到詭異,隻有長年騰繞在天宮之上的祥雲還在緩緩浮動。青顏看著這陌生的一切緊緊握住了蕭清影的手,然後在目光掃過之處看到了那個唯一沒有跪下的身影。
在麵向天階左側的廣場之上有一個白衣如雪的男子,他手捧著一套天官仙袍,袍上是用以表示他身份的玉冠和符印。眉眼依舊,卻生生要比從前消瘦了許多,溫潤似故,卻又莫名地從他身上多看出一股蕭索之氣,有薄風自他衣擺之下拂過,他的袖角輕翻,不知為何讓青顏感覺到了些許的倦怠可惜。
暮玖一步步走近,青顏看著他,有一些記憶從自己眼前閃過,然後又一一消散。最終,暮玖在青顏十步之外停下,他微笑,然後慢慢向青顏跪倒。
青顏快跑出幾步想要攔扶住他,卻在自己的手碰觸上暮玖的肩時被暮玖不動聲色地閃過,他跪倒在地,發出一聲輕響。
他們有一瞬間的靜止,伴著天宮之上的靜謐,似是時光有瞬間的停留。然後,青顏的淚在那一刻不受控製地輕輕滾落出來,滴落在了暮玖捧著的官袍上,潤開一團深色。
“公主進殿。”有仙官在大殿之上朗聲宣著話,伏在地上的接駕仙倌趕緊起身,招呼著一幹仙婢圍上青顏,畢恭畢敬地側手引路。
走在天階之上,青顏最後扭頭望了還跪在原地的暮玖,側頭看向身側的蕭清影,問道:“你會怪我嗎。”
蕭清影微笑搖頭,伸手拭掉了她眼角的淚,道:“我知你心意,不會誤會。”
在宏偉而華美的天宮大殿之中,青顏被天帝親自下階牽住,然後走上那個隻允許天命之尊方可登上的九重龍台寶座。
青顏看著那個以騰龍為飾鑲嵌五海最珍貴寶石的寬大座位,忽然覺得心中有睦恐懼,她回頭去尋蕭清影,發現他站在大殿中央看著自己微笑。
不知是天宮大殿太大,還是她的視力變得有些差了,他竟在一個恍惚間覺得蕭清影的身子變得似是透明了。她大駭,想要掙脫天帝的手跑下去,卻被天帝拉住,再一看蕭清影好還好好的站在那裏,她才暗舒了一口氣。
“天帝,傳醫仙為我治臉吧,我要快些治好。”
“好,朕這就傳命讓醫仙入宮。還有,朕已查明雲卿竟敢傷你,便是她是妖界公主,朕也要替你討回公道。”
當日,青顏住進了歸鳳宮,醫仙為青顏看過傷後皺了眉,道:“公主之傷,可治。然,需以時日。”
“多久?”
“數月可如初。”
“不行,我要快,否則就來不及了。”
“公主要何時?”
“今日。”
“公主,醫治之道急不得,否則必然反受其害。”
“我不怕,不論你用何藥,用何方法,都將我醫治好,便是隻有一日可活,我也認。”
“不是隻有一日可活,而是此法需要以自身魂魄為引入藥,是自殘自毀之極惡之行。凡人若是自殘而亡,便會成為孤魂野鬼入不了地府,幾百年不能投入輪回。公主又是天命血脈,少了一魂一魄雖不至於傷到性命,但必遭天罰,雖是仙身,也隨時會搭上性命。”
“勞煩醫仙了。”青顏向醫仙行禮。
醫仙看到青顏的固執,歎息著搖了頭,打開隨身帶著的藥箱開始布置一應物件。
為青顏醫臉之時,蕭清影一直在屋外,他看著自己已經開始時而變得透明的手,明白自己的修為已經所餘無幾,並不是懼怕死亡而是不舍,不舍那與他一門而隔的女子。
從前,他便知自己與普通仙妖不同,乃是魔,一滴血落在劍上生出的魔,與天地不合,遲早有一日要死,便明白他需要享樂才不虧待了自己,卻不想真到了自己要離開之時他已有了這樣一份羈絆,讓他第一次開始覺得生之意義,也開始明白死之不舍。
數個時辰後,醫仙開門頭也不抬地背著藥箱離去,蕭清影看著醫仙離去,待了片刻後回頭,見到青顏正從屋內走出倚門笑望著他。
膚如凝脂,瑤鼻嫣唇,那一臉傷痕累累消除,隻餘眉目如畫襯映著青絲如綢,穿著一件素青廣袖褥裙,最好的衣料,最好的做工,長長的裙尾在她身側落下一地,臨風立於門畔,翩若驚鴻。
“凡人都道女為悅已者容,我此次是特意為你而容。”
蕭清影沒有接話,隻是輕輕含首立在原地,然後安靜地微笑著看她,直到那笑容慢變得透明。
青顏漸漸明白將要發生的一切,她想要跑出門去抱住他,卻被蕭清影搖頭用目光止住,她隻能緊緊在袖下扶緊門框不讓自己軟倒下去,努力地也向蕭清影微笑不讓眼淚落下,卻奈何揚起的唇止不住顫抖。
“青兒,我陪不了你了,若是氣我就一紙書修了我也可。”蕭清影的臉一點一點一寸一寸變得透明卻還不忘逗青顏。
青顏搖頭,笑著指了指自己係在腰上的玉簫,她它取下拿到唇邊想要吹響,卻嗚咽不成聲。
“青兒,我未曾離你,會在這裏陪你。”蕭清影指了指青顏的胸口,然後衝青顏做了一個讓她閉眼的手勢。
“讓我看著你走,好嗎?”青顏顫聲乞求。
“聽話,把眼閉上。”蕭清影寵溺地露出個蒼白笑意,如影如煙。
青顏眨眼,有淚瞬間從眼眶滾落,她最後看了一眼那近乎透明的麵容,顫著長睫將眼閉上,然後聞得如有輕瓷碎裂的聲音,如有一陣風從臉上拂過。再睜眼,她眼前已隻有花叢小徑,再沒了蕭清影半分影。
“清影,清影!”青顏顫著唇喃喃喚過兩聲。然後拖著長長的華裙奪門而出,跑到方才蕭清影立過的地方不停在原地轉著圈尋找,聲嘶力竭哭著叫蕭清影的名字,一字一字喚在口中,般刻在腦中,鮮血淋淋。
“我還是沒能趕上最後一麵。”匆匆自殿外而來的桑璃見到如瘋子一般在那裏轉著圈不停在空中抓握的青顏,失望地發出歎息。
“為何,為何我才與他重逢,他便又要離我而去,好殘忍,真的好殘忍。”青顏衝桑璃大聲問著,淚水滾滾而落。
“你如此不顧性命,連天罰都不怕地急著恢複容貌,不過就是想讓他最後見著你最美時的模樣。其實,你早就知曉了這些,是嗎?
青顏抬手,緊緊握住手中的玉簫,眼淚落到那簫上發出輕輕的滴答聲,她的腦中浮現出那日她借口讓蕭清影去取放在地府裏的雕花釀後之事。
錦玉仙君在幻鏡之中,麵色有些冷凝地看了青顏半晌才道:“當初我留你在地府靜養,你卻背將自己的魂魄生生給劈成兩半。我帶你從浮雲穀出來,是為了能想到法子解除輪回之咒,可你又背著我取了七幻鑰匙,毀了葳茯山。你可知錯?”
青顏跪下,恭敬道:“徒兒知錯。”
見青顏一直垂首跪拜,甚是恭敬,錦玉仙君到底還是心軟,便是當初他知道青顏竟然闖了鏡山結界偷了七幻鑰匙時氣得他揚手就將桌案拍了個粉碎,可真見著了青顏如此,再想到這些年她受過的苦,他還是下不了狠心太過責罵,緩了緩後放軟了語氣,道:“你現在是公主之尊,起來罷。”
青顏謝過錦玉仙君,從地上起來。
“你可是有什麽要問為師?”
“師父,我想知道,為何我會突然被天帝尋到,為何清影……清影明明被雲卿推進了焚仙坑,卻又安然無事。”
錦玉仙君緩緩睜了眼,從地上站起,負手道:“其實,你的本尊並非櫻花精靈,乃是一滴上古鳳凰之血,因落到櫻花之上才得以孕成。你的血源之尊,就是當年承天地之道與天帝一同建立天界的辰月帝後,但因帝後與天帝在建立天界後生有怨懟,她在你身上落了隱咒,讓天界無法感知你。卻不想你會修練得道羽化成仙,還引來了九九八十一隻天鶴齊鳴。更想不到的是,那時的司命尊者誤算了命盤,將天命之身錯算到了暮玖身上,才讓他頂替了你享了帝子之尊。”
“師父,你一早就知曉?”青顏不敢置信地問錦玉仙君。
錦玉仙君微垂了眼簾,含首道:“我與辰月帝後有一麵之交,她封印之前曾托我照料於你並要我保守此密。我收你為徒,隻想著讓你能如平淡仙子一般過得一世,卻不料與雲卿生出了後來之事讓你受了許多的罪,好在你身負帝後之血,便是落下赤井忘川也未有喪命,卻不想你又用了最絕決的法子複生再與雲卿再次結上仇怨。”
“清影知道此事嗎?”
“他直到前些時日將你從天牢救出後來尋問我才知曉此事,那時他也知你中了雲卿的血咒,若不毀了祭壇你便會永遠沉睡。在天界時,他明知是雲卿的圈套卻還是殺去了帝後的宮中,被逼到焚仙坑跳了下去。”
“為何焚仙坑對他無用。”
“那是他的劫,一道天地間最厲害的神灰劫,若是過了,他便天地之間再無幾人能與之匹敵,你是劫引。”
青顏聽到這裏,唇角微微有些顫抖起來,雖心中的害怕已如黑洞開始一點點擴大,卻還努力在唇角揚起些笑,期盼地看向錦玉仙君,道:“那麽……那麽他已經複生,好好的出現在我麵前,他定是已經曆劫成事了吧。”
錦玉仙君閉上眼,沒有說話。
青顏身上的力氣如被瞬間抽空。
“他本應在焚仙坑中待上七七四十九天,曆業火焚身而魂魄不散之苦,卻因你硬闖玉瓊山尋雲卿報仇血淚落在滴有你和他之血混合的舊物上而將他喚醒,他為護你不得已提前了七日出關。”
“他會如何?是不是要重新修行,還是要重新再從頭曆劫?”青顏帶有些僥幸地發問,心想著如果是這樣大不了從頭修行,也不算太壞。
錦玉仙君搖頭,許久才道:“他會隨著功力的消失肉身同魂魄也一點點消散,直到他所有功力散盡他也會消失於六界。”
青顏再無力氣問出任何一個字,隻緊緊握住了蕭清影贈與她的玉簫,搖著頭喃喃叫著蕭清影的名字。
“情,便是劫。”仙符焚燒的煙霧漸漸消散,錦玉仙君的身形消失在幻鏡之中,片刻之後屋中隻有獨自坐在地上的青顏。
直到她聞得蕭清影的聲音自閣外傳來,才趕緊拭了拭眼角欲要流出的淚起身坐回桌邊,揚起一臉笑意,裝作什麽都不知地等著他進門……
再次想到這些,顏的淚流得更多,自她知曉真相她便再無一刻安心,可她知蕭清影之意,他不講便是不想她難受,不想讓她哭。那麽,她如何能不成全?她隻裝作不知,裝作笑逐顏開,裝作一切坦然微笑,卻不知她心底的擔憂心底的痛,是沒有一時一刻有過消止。世上最苦不是得不到,而是舍不得,而那種明知將流逝而去卻又舍不得,明明心底悲苦卻還要裝作相安無事,是何其之苦。
不舍,不舍呀,那種手握流沙,越是在乎越是想要握住,卻越是無法挽留的痛,比焚仙坑的火,比自劈魂魄還要痛上千倍萬倍,解骨剖肉也不及其萬分之一。
“我好難,好難過,好難過……像是又被剜了一回心,可我的心早就沒了,這是為何?你能告訴我嗎?”青顏一步步走向桑璃,抓住桑璃的衣袖如一隻可憐的小乞丐。
“難道你沒有發現你已有了一顆心,不是東極之地的石,是一顆鮮活的心。就在他將你從雲卿手中救出之時,他為了給你續命就已將自己的心生生剜下換給了你,現在你的體內,跳動著的便是他的心。”
青顏驚駭地抬眼,顫動著眼睫盯看桑璃,片刻後狠狠推開他趔趄著退後。
“為何,為何你們不早些告訴我,我總是最後一個知曉真相的,你們總為我打算好一切,為何不問問我願意與否。你們能替我安排讓我活著,卻不能替我難過,不能!”青顏淚流滿麵地細細喃念著,臉上似有笑卻又隻有滿目蒼涼悲傷。
桑璃走近幾步,想要扶住不停在原地搖晃的青顏,卻被她再次狠狠推開,她仰頭四望,嘶啞著大哭起來:“蕭清影,我恨你,為何你要將心換與我,我有了心,卻沒了你,你怎麽可以這麽殘忍,你是在報複我當初對你的薄情嗎?我錯了,我知道錯了,你報複得逞了,我好心痛,好後悔……”
桑璃上前將青顏拉住,迅速點了她幾處大穴讓她平靜下來,可青顏的淚卻不是點任何一個穴位可以止住,依舊不停地落著。
“桑璃,我知錯了,我當初不應該那般利用他,所以他來報複了了,老天也來報複我,我現在好難過,好心痛。”
“好好活著,他將你送回天界便是為了能讓你日後再不受誰欺辱,不要辜負了他的心意。”
“我會讓那些欺我辱過我,害過我的,全都得到報應。”青顏緊緊握住了手中的玉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