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海之道

陸漸聽說戚繼光困在安慶,心急如焚,打算前往相助。可是走不多遠,萬歸藏就趕了上來。兩人剛一交手,陸漸又落下風,他無心戀戰,掉頭就逃。穀神通死後,放眼天下,萬歸藏忌憚的人不過陸漸一個。他知道這小子為人倔強,一旦逃出生天,勢必前往安慶,擾亂自己的大局。

萬歸藏緊追不舍,兩人多次交鋒,陸漸頂多支撐三招,立刻顯露敗象。萬歸藏本意製服陸漸,廢掉他的手腳,震斷他的經脈,叫他無處可去,自生自滅。誰知陸漸突然開竅,不再死纏硬打,一落下風,立馬逃走。他的“大金剛神力”之強,尤勝魚和尚極盛之時,攀山若飛,入水像魚,取勝頗有不足,逃脫綽綽有餘。萬歸藏幾度將他逼入絕境,陸漸總能絕處逢生,將他擺脫。

這麽一追一逃,兩人遭遇了不下百次,交手卻不過十招。陸漸一心逃命,專挑奇峰絕壑行走,借地利擺脫對手。兩人從江西南下,繞經梅嶺,從粵北進入閩中,在武夷山中捉了幾天迷藏,又經閩中東行,在海邊繞了一大圈,又向北方奔去。

萬歸藏不勝其煩,仿佛落入了當年追殺穀神通的困境,當時因為別的事情,沒有追殺到底,結果穀神通養成氣候,幾乎無法收拾。更何況,比起那時的穀神通,陸漸年紀更輕、武功更強,一旦放過此人,必成心腹大患。有鑒於此,萬歸藏心無旁騖,全力追擊陸漸,以至於攔截糧船之事,一時之間也無法理會。

身為逃跑一方,陸漸的日子更加難過,他食不果腹,睡不安寢,無論如何逃避,一個時辰之內,萬歸藏必然趕到。有時餓了,就采些黃精鬆子、山菌野果,邊走邊吃;渴了,就喝兩口泉水;困了,也不敢倒下睡覺,隻能靠著大樹打盹。有時萬歸藏逼得太緊,數日不飲不食、不眠不休也是常事。

陸漸生平曆經苦難,逃亡雖苦,比起“黑天劫”卻仍有不如。有時候太過困倦,便用“唯我獨尊之相”振奮精神,用“極樂童子之相”激發生機,以“明月清風之相”舒緩驚懼,以“九淵九審之相”窺敵蹤跡,以“萬法空寂之相”隱蔽生機,萬不得已,則以“大愚大拙之相”奮起反擊。

大半個月下來,陸漸衣不蔽體,人也黑瘦了許多,一身筋骨卻更加堅固,精神不但沒有衰減,反而更加旺盛。因為時時麵對強敵,村氣消磨殆盡,英氣輝耀於外,目光有如虎豹鷹隼,動如風,靜如山,駸駸然已有大高手的風範。

不久進入浙江,這一日,陸漸遁入一座漁村,用“萬法空寂之相”隱蔽身形。萬歸藏明知他就在左近,可是這一本相太過神妙,以他之能,一時也無法感知。他久尋不獲,焦躁起來,眼看海邊有一個孩童拾揀貝殼,當即上前,捉了起來,高高舉過頭頂,厲聲叫道:“陸小子,滾出來,要不然,我叫這小娃兒粉身碎骨!”

孩童嚇得哇哇大哭,萬歸藏冷哼一聲,做勢要擲,忽見陸漸從一塊礁石後轉了出來,揚聲叫道:“萬歸藏,你還要不要臉,堂堂一代宗師,竟拿小孩兒做人質?”

這一計萬歸藏早已想到,也知道一旦用出,陸漸必會現身。但他自顧身份,一直不願使出,可是追到今日,耐心消磨殆盡,急於做個了斷,所以不惜使出卑劣手段,將陸漸逼了出來。

萬歸藏性子果決,淡泊毀譽,聽了陸漸譏諷,也不放在心上,他點了孩童穴道,拋在一邊笑道:“小子,今天你若逃了,我就要了這小娃兒的命!”

陸漸心知萬歸藏說到做到,又見小孩哭哭啼啼,隻得打消逃走的念頭,上前一步,挺身說道:“好,今日做個了斷!”

他話音未落,“唯我獨尊之相”自然流露,一股浩氣奔騰而出,地上的小孩兒感覺有異,呆呆望著陸漸,一時忘了哭泣,隻是渾身發抖。

這一本相威力絕大,以萬歸藏之能,也不敢放任陸漸蓄足氣勢。他迎著撲麵勁氣,將身一抖,“周流八勁”充塞天地,轉眼之間,壓住了陸漸的勢頭。萬歸藏沉喝一聲,向前跨出一步,陸漸下意識退了一步,眼前青影晃動,萬歸藏的人已到了半空,他淩空下擊,手掌平平推出,勁力如山如牆。陸漸四麵八方均被封死,除了硬接一掌,當真無路可去。

拳勁掌力接實,陸漸隻覺血往上衝,五內如焚,一股酸麻掠過全身,周身的汗毛全都豎了起來。多日來,兩人屢次交鋒,陸漸心裏明白,“周流六虛功”遇強越強,與之鬥強鬥狠,正投萬歸藏心意,如今他氣勢蓄足,後招無窮,即使勉強擋住這一擊,也決難防住後麵鋪天蓋地似的攻勢。唯一的出路,就是泄去他的氣勢,萬歸藏氣勢一弱,便有可趁之機。

“萬法空寂!”陸漸雙掌合十,收起渾身氣機,瞬間身虛如竹,儼然失去形體。萬歸藏的神意掠空而過,半點兒無處著落,這一下,好比大力士一拳打空,他的氣勢稍稍一弱,陸漸趁勢向後一滑,脫出“周流六虛功”的籠罩,稍稍立定,一拳送出。

“大愚大拙!”一股勁氣好似銅牆鐵壁,向萬歸藏迎麵壓去。兩股勁氣推擠、糾纏,發出低沉悶響,好似天盡頭響起的雷聲。一刹那,陸漸連出六拳,一拳勝似一拳,拳勁連環相疊,勢如推波助瀾,換了世間任何高手,都得避讓鋒芒。誰知萬歸藏身處半空,青影連閃,如魚得水,一溜煙繞過重重拳勁,忽然到了陸漸的頭頂上方。

陸漸吃了一驚,幾乎亂了心境,但覺一股大力當頭壓下,周身百骸欲散,血液湧向口鼻。萬歸藏居高臨下,占據天時地利,陸漸與之硬抗,勢必招招被動,直到敗落為止。於是轉身揮袖,使出“明月流風之相”,勁氣環身遊走,化為一個漩渦,將萬歸藏的勁力導入地下。

隻見沙粒飛濺,泥土翻轉,眨眼之間,陸漸腳下多了一個巨大的沙坑,可是“周流八勁”一浪強過一浪,仍是止不住地碾壓過來。萬歸藏形如大鳥,飛騰踴躍,忽左忽右,不斷尋覓他的破綻。陸漸起初還能帶動周流八勁,到了後來,反被萬歸藏的勁力帶動,整個人身如陀螺,飛旋如狂,使盡解數也停不下來。

這時若不反擊,當真必敗無疑,陸漸轉身之際,化為“九淵九審之相”,心境空明,映照出四方虛實,電光石火之間,把握住迎麵勁氣中的一處破綻,想也不想,一拳送出。

“篤!”兩人拳掌相接,“周流八勁”透體而入,陸漸眼前金星亂冒,渾身的血液衝向頭頂。可他不敢後退,萬歸藏氣勢驚人,稍一退讓,立成破竹之勢,根本不可抵擋。於是強忍難受,使出“極樂童子之相”迎頭反擊,雙拳如電光幻影,每一拳都落在“周流六虛功”的薄弱處。出到第六拳,“周流八勁”隱隱動搖,萬歸藏一個跟鬥向後翻出,雙腳還沒著地,忽又飄然向前,貼地掠向陸漸。

勁氣撲麵,陸漸雙眼迷離,全憑“九淵九審之相”感知敵方走勢,避實就虛,向後飛退,退卻中使出“萬法空寂之相”,不住宣泄萬歸藏的氣勢。誰知這一次“周流八勁”不弱反強,勢如野馬狂奔,氣勢與時劇增,陸漸退到十丈,來勁強了數倍,好似刀劍狂舞、破空而來,將他護體真氣衝得七零八落。陸漸的喉頭微微發甜,陡然站定身形,大喝一聲,轉為“唯我獨尊之相”,刹那間,氣勢提升到了極點。

空中“哧哧”輕響,“大金剛神力”撞上了“周流八勁”,兩般勁力激**交鋒,陸漸氣血翻騰,幾乎站立不穩,隻覺送出的內力越多,湧來的勁力越強。若說“周流八勁”是火,“大金剛神力”就是風,火借風勢,一發不可收拾;若說“周流八勁”是一條狂龍,那麽“大金剛神力”就是它的口中之食,這條狂龍不住吞噬陸漸的勁力,無論他送出多少,統統化為烏有。

光陰流逝如飛,陸漸漸感乏力,他的丹田空空****,幾乎提不起一絲力氣。突然間,他雙腿一軟,倒退三步,兩腳插入海裏,眼前一陣昏黑,可是“周流六虛功”不弱反強,鋪天蓋地般衝來。陸漸隻覺胸口一熱,鮮血奪口而出,不由得向後一仰,撲通栽進海裏,苦澀的海水灌入口鼻,跟著兩眼一黑,陡然失去知覺。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漸悠悠醒轉,身子似要散架,五髒六腑擠成一團,身下又冷又濕,伸手一摸,全是沙粒。他禁不住睜眼望去,隻見天色將暮,夕照如金,萬歸藏站在落日光中,目光凝注自己。

“小子,服了麽?”萬歸藏忽地開口,眉宇間透出一絲譏嘲。

陸漸張了張嘴,口中盡是血腥之氣,他啞聲說道:“萬歸藏,你要殺便殺,何必多說廢話?”

萬歸藏冷哼一聲,說道:“我要殺你,何必等到現在?”陸漸道:“那你什麽意思?”

萬歸藏沉默不語。他一生行事果斷,從不拖泥帶水,可是麵對這個少年,始終無法狠下毒手。每到緊要關頭,他的心底總有一股念頭,努力抗拒他的殺意。萬歸藏苦苦猜想,也猜不出其中的原由,到後來,隻好猜想魚和尚、穀神通先後棄世,自己苦無對手,寂寞無聊,陸漸難得勁敵,與之纏鬥,大可消愁解悶。這念頭似乎有理,可是轉念一想,萬歸藏又覺不對,他生平重實效、輕虛名,極少沉溺某事,武學如商道,於他而言隻是工具,盡管修煉甚勤,可是從不癡迷。換在二十年前,他隻會把陸漸視為對手,置之死地而後快,決不會玩敵自娛,為來日樹下一個強敵。

萬歸藏猶豫不決,臉色忽明忽暗,沉默良久,輕輕歎道:“陸漸,隻要你答應從今以後不再與我為敵,我不但饒你不死,還給你敵國之富,世間榮華富貴,隨你予取予求。”

陸漸冷笑不答。萬歸藏注視他時許,忽又笑笑,說道:“陸漸,今日一戰,你接了我幾招?”

陸漸當時渾然忘我,壓根兒沒有計數,聽了這話,張口結舌。萬歸藏看他一眼,冷冷道:“你一共接了六招,當年的魚和尚也望塵莫及。陸漸,你年方弱冠,有此造詣,放眼古今,也是罕見罕聞,又何苦為了幾個饑民,毀了自己的錦繡前程?”

“你說得容易!”陸漸怒氣上衝,“你知道餓肚子的滋味嗎?你典賣過自己的兒女嗎?你見過嬰兒饑餓,在母親懷裏哇哇大哭嗎?”

萬歸藏冷笑道:“餓肚子也好,賣兒女也罷,都是他們自己無能。中土別的不多,就是人多,死幾個又有什麽大不了的。成大事者不惜小民,自古改朝換代,哪一次不死人?若不死人,怎能叫大明人心渙散?人心不散,天下不亂,天下不亂,又如何改朝換代,施行思禽祖師‘抑儒術,限皇權’的大道?”

“好啊!”陸漸大聲說,“既然都是死人,幹麽要死百姓,你自己死了豈不更好?”

“胡說八道!”萬歸藏目湧怒色,“凡夫俗子,也配與老夫並論?”揚手吸起一粒石子,向天一揮,“嗖”,石子為內勁所激,飛起十丈來高,劃過虛空,落入海裏。

“看見了麽?”萬歸藏冷冷一笑,“這天下的百姓不過都是地上的石頭,飛得再高,也比不得天高。這個天就是我萬歸藏,不明白我的‘天之道’,你一輩子也休想勝我。”

陸漸沉默一下,忽地掙紮起來,抓起一把泥土,遠遠丟入海裏,波濤一卷,泥土消失無跡。陸漸揚聲道:“萬歸藏,你也瞧見了麽?大海深廣無比,什麽泥巴石頭都容納。這個海就是我陸漸,你今天不殺我,總有一天,我的‘海之道’會打敗你的‘天之道’!”

萬歸藏一呆,忽地哈哈大笑,大袖一拂,朗聲道:“好小子,誌氣可嘉。我若現在殺你,反而自顯心虛。好,我倒要看看,你的‘海之道’是個什麽樣子!”一抬手,忽然扣住陸漸的肩膀,陸漸內傷未愈,無力抵擋,任他抓著飛奔,忍不住叫道:“那小孩呢……”

萬歸藏冷冷不答。陸漸又叫:“你帶我上哪兒去?”萬歸藏依舊沉默。

奔走兩日,進入杭州城內,兩人來到西湖邊上,萬歸藏登上一座酒樓,飄然坐下。店夥計快步迎上,笑道:“客官用什麽?”萬歸藏不答,從竹筒裏抓起一把筷子,隨手一揮,竹筷“哧哧哧”沒入對麵粉壁,齊整整擺出三個三角形,大小無二,邊角一同,三者互相嵌合,看上去十分古怪。

夥計臉色慘變,轉身快步下樓,不一會兒,噔噔噔腳步聲響,掌櫃的跑了上來,磕頭便拜:“老主人駕到,有失遠迎,該死該死。”

萬歸藏也不瞧他,冷冷道:“臭規矩就免了,我問你,艾伊絲可有消息?”掌櫃低聲說:“老主人,此間人多……”萬歸藏移目望去,眾酒客紛紛盯著這邊,當下笑了笑,說道:“人少還不容易?”抓起兩根筷子,一揮手,筷子疾去如電,沒入一名酒客雙眼,那人淒聲慘叫,倒在地上,痛得死去活來。

陸漸又驚又怒,指著萬歸藏道:“你……你……”萬歸藏也不理他,冷笑道:“要命的快滾,不要命的留下!”酒客們魂不附體,一哄而下,酒樓上冷冷清清,隻剩下那傷者哀號不已。

“老主人見諒!”掌櫃麵無人色,顫聲說道,“安慶一戰,西財神時運不濟,被戚繼光和穀縝聯手擊敗,她自知罪當萬死,隻等老主人責罰。”

陸漸聞訊狂喜,他隻當穀縝已死,不料還在人間,足見“六虛毒”也不是無法可解,正如穀縝所言,助人者天必助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萬歸藏的臉上也閃過一絲訝色,眉頭微微一皺,忽又舒展開來,笑著說道:“穀縝還活著?嗬,好啊,有趣極了。”一拍桌子,高叫一聲,“拿酒來!”

他不怒反喜,掌櫃心中納悶,應聲奉上美酒佳肴。陸漸吃了多日的野果,嘴裏寡淡無味,當下也不客氣,埋頭大吃大喝。萬歸藏多年來吞津服氣,對人間的煙火食興致缺缺,菜品雖繁,每品隻嚐一箸,杯中之酒,也隻小酌了兩口。

忽聽樓下喧嘩,噔噔噔上來幾名捕快,為首的捕頭高叫:“凶手在哪兒?”兩名證人紛紛指定萬歸藏:“就是他。”捕頭臉一沉,厲聲道:“鎖起來。”

一名捕快抖開鐵鎖,向萬歸藏當頭套下。陸漸心叫不好,正要挺身阻止,鐵鎖呼地轉回,勢如怪蟒擺尾,將持鎖的捕快打得腦漿迸出,鐵鏈脫手飛出,正中捕頭麵門,打得他麵目全非,倒地氣絕。鐵鏈渾如一件活物,連殺兩人,去勢不減,又向第三名捕快飛去,那人嚇得呆若木雞,連躲閃也忘了。

“咻”,陸漸忽地伸出筷子,拈住鐵鏈末端,鐵鏈抖了兩下,丁零當啷落在地上。

萬歸藏輕哼一聲,陸漸卻若無其事,掉轉筷子,夾起一塊醋溜排骨放進口中,嚼得嘎嘣作響,又見眾捕快癡癡呆呆,揚聲說道:“還等什麽?還不快走?”眾人如夢方醒,爭先恐後地逃下樓去。

“小子!”萬歸藏口氣冰冷,“你又插手我的事情,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陸漸笑道:“吃飯殺人,敗人胃口,等我吃完,再殺不遲。”萬歸藏道:“人走光了,還殺什麽?”陸漸道:“我不是人嗎?等我吃飽了,你殺我不就得了?”萬歸藏看他一眼,笑道:“何必等到吃飽?”陸漸也笑:“做飽死鬼比較痛快。”

他麵對天下第一高手,睥睨生死,談笑風生,一邊的掌櫃酒保無不心折。萬歸藏也點頭道:“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說罷拂袖起身,“走吧!”陸漸道:“上哪兒?”萬歸藏笑道:“南京得一山莊!”

這六個字落入陸漸耳中,勝過天下任何武功,他張口結舌,“啪嗒”,手中的筷子落在桌上。萬歸藏笑道:“堂堂金剛傳人,連筷子也拿不穩嗎?”陸漸定了定神,咬牙道:“萬歸藏,凡事衝著我來,不要牽連他人!”萬歸藏笑道:“是麽,陸大海和商清影也是‘他人’?”

陸漸麵無血色,雙手微微發抖,吸一口氣道:“萬歸藏,你身為西城之主,有本事,堂堂正正地將我殺了,威逼我的家人,又算什麽本事?”

萬歸藏漫不經意地道:“隨你怎麽說,得一山莊我去定了,你若不來,我也不勉強!”說完袖手下樓。陸漸呆了呆,隻好硬著頭皮跟了上去。

兩人向北進發。陸漸害怕萬歸藏傷害祖父、母親,一路上食不甘味,睡不安寢。萬歸藏卻是瀟灑自若,抱膝長嘯,吟賞風月,如果不知底細,還當他是一位遊方的名士,決料不到此公殺人如麻,乃是天字第一號的殺星。

“黑天劫力”十分奇妙,與“大金剛神力”互為功用,還沒未到達南京,陸漸的內傷痊愈了大半。萬歸藏看在眼裏,也是暗暗稱奇,要知道,當年魚和尚的內傷與陸漸相差不多,終生未愈,因此死在東瀛。陸漸的心中也打定主意,萬歸藏若對親人不利,隻有與他以死相拚。

這一日,到了得一山莊,萬歸藏看了一眼莊前對聯,冷笑道:“天地清寧?嗬,沈舟虛陰謀有餘,智量不足,眼裏的天地實在太小!”陸漸忍不住冷冷譏諷:“大言不慚,天與地擺在那兒,在誰眼裏不是一樣?”

萬歸藏搖頭道:“天地可大可小,常人看到的不過是頭頂一方,腳下一塊,沈舟虛眼裏的天地稍大一些,可也是五十步笑百步,沒什麽好炫耀的。”陸漸反唇相譏:“你眼裏的天地有多大?”

“天地?”萬歸藏笑了笑,“萬某眼裏,沒有什麽天地!”陸漸道:“鬼話連篇!”萬歸藏笑道:“小子你懂什麽?萬某眼裏,天不能覆,地不能載,不生不滅,有無同參。”陸漸呸了一聲,又罵:“故弄玄虛!”萬歸藏微微一笑,並不反駁。

莊丁看見二人,入內稟報,五大劫奴趕出,看見陸漸,不勝驚喜,又見萬歸藏,又是莫名駭異,全都立在門首發呆。陸漸看見五人,大聲問道:“你們回來了麽?”

莫乙苦著臉說:“回部主,我們找不到你,隻好回莊等死,天幸部主無恙……”說到這兒,想要幹笑幾聲,可是一瞧萬歸藏的臉色,卻又膽戰心驚,麵頰一陣**。

萬歸藏一言不發,走入靈堂,陸漸一皺眉頭,也快步趕上。

時過月餘,沈舟虛的遺體已經下葬,堂上僅有牌位供奉。商清影聞訊趕出,看到陸漸,不勝驚喜,欲要上前,忽見陸漸連連擺手,商清影心中奇怪,問道:“漸兒,你怎麽了?”陸漸繃緊麵皮,一言不發。

萬歸藏上前一步,拈起一縷線香,看了一會兒牌位,忽而笑道:“沈老弟,鄙人三十年不曾向人折腰,今日為你破例一次。”舉香過頂,深深一揖。

商清影欠身還禮:“敢問足下尊號?”萬歸藏笑道:“不才姓萬,名歸藏!”商清影臉上血色盡失,不由得倒退兩步。

靈堂裏一片死寂,突然間,傳來一個粗啞的聲音:“漸兒!”陸大海從後堂奔出,一把摟住陸漸,沒口子叫道:“臭小子,你上哪兒了?幾個月沒有音訊,差點兒急死我了。”

陸漸歎道:“爺爺,我沒事。”話音方落,忽聽萬歸藏說道:“陸漸,今日就此作罷,九月九日,你也要來麽?”陸漸不料他前來山莊,隻是祭奠亡父,心中一時說不清什麽滋味,聽這一問,冷冷道:“我當然要去!”萬歸藏點頭道:“我這人不愛廢話,你跟我作對以前,好好想一想此間二人!”說到這兒,他看看商清影,又瞧瞧陸大海,笑了笑,大步出門。

陸漸發了一陣呆,將母親、祖父扶至後堂,說了這些日子的遭遇。二老各各歎息,陸大海說:“莫乙他們一回來就哭,說你多半遭了不幸,我心中一急,頓時病倒。還是你娘支撐得住,自己明明難過,還要照顧我這老東西,她說你福大命大,保定無事。我還隻當她有意勸慰,如今看來,終歸是親生母子,哪怕相距千裏,悲喜禍福都有感應。”

陸漸苦笑道:“全怪孩兒不孝,連累二位長輩掛念。”陸大海拉著他唉聲歎氣,商清影也歎道:“人都說萬城主無情無義,但他沒有殺你,又來祭奠你爹,足見傳言未必是真。”

陸漸搖頭道:“媽,您不知道,他恨我不肯向他屈服,明說是來祭奠,實是向我示威,將來再與他作對,您和爺爺必有凶險。”陸大海道:“這麽說,你不惹他,不就沒事了嗎?”

“爺爺,你沒聽他臨走前說的話麽?”陸漸長歎了一口氣,“九月九日,論道滅神,這一次,萬歸藏非滅東島不可。穀島王死了,穀縝身為東島少主,十九與島偕亡,我不惹萬歸藏,難道眼睜睜地看他殺死穀縝麽?”

陸大海叫道:“那怎麽成?”陸漸苦笑一下,抬起頭來,盯著屋頂發愣。

“漸兒!”商清影幽幽開口,“穀縝隻有你一個兄弟!”陸漸應聲一顫,回頭盯著母親,心中湧起一股酸楚,低聲說:“媽,我明白!”商清影怔怔望著他,眼裏閃過一抹淚光:“我與陸伯你不用擔心,到了明天,我就帶他去鄉下躲避,如論如何,不讓萬歸藏找到我們。”

“找到了也不怕!”陸大海一拍大腿,豪氣頓生,“小老兒七十多了,人活七十古來稀,再活幾年,也沒多少興味。漸兒,你要救兄弟,盡管高高興興地去救,萬歸藏要殺我,也隨他痛痛快快地來殺。將來到了陰曹地府,我就跟閻王老兒吹噓吹噓,我陸大海百無一用,卻有一個義氣深重、英雄了得的好孫子。說不定閻王老兒一高興,將我遣送到好人家,下輩子當富翁、考狀元!”

陸漸聽了這話,心中越發難過。商清影見他衣衫襤褸,處處見肉,知他這些日子吃盡了苦頭,不容他再說,連聲催促他沐浴更衣。

陸漸更衣出來,遇上五大劫奴,一個個鬼頭鬼腦,似乎有話要說,陸漸問道:“你們找我有事?”

莫乙用力一推薛耳,說道:“我沒事,他有事!”薛耳臉紅筋脹,不勝忸怩,期期艾艾地說:“我的事就是大夥兒的事,你們……你們不能不管。”秦知味道:“我……我們怎麽管?人……人家認定了你和鷹勾鼻子,我……我們,哈,想管也不行?”

“你幸災樂禍。”薛耳一邊說,一邊淚花亂轉,儼然受了莫大委屈。莫乙、秦知味均笑,燕未歸鬥笠亂顫,似乎也在發噱,隻有蘇聞香搓著雙手,踱來踱去。

陸漸心中奇怪,正要詳細盤問,忽聽一個嬌柔的聲音道:“還是我來說吧。”隨這聲音,月門內轉出兩個絕色夷女,陸漸認出是蘭幽、青娥,吃驚道:“二位如何在此?”

二女走到近前,冉冉拜倒。陸漸大驚,閃開叫道:“二位姑娘這是何意?”蘭幽道:“還請陸大俠為我姊妹作主。”陸漸心生忐忑,遲疑道:“莫非……我這幾位朋友冒犯了二位?”

蘭幽搖頭道:“不是,小女子是想陸大俠答應兩樁婚事。”

“婚事?”陸漸更奇,“誰的婚事?”蘭幽臉一紅,和青娥對視一眼,幽幽道:“一樁是我與聞香,一樁是青娥與薛先生。”

陸漸又驚又喜,又覺難以置信,沉吟片刻,目視薛耳、蘇聞香笑道:“此話當真?”蘇聞香的大鼻子碰到胸口,一臉的無可奈何。薛耳麵皮漲紫,結結巴巴地說:“小奴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她們突然找來,說要成親,無論我們怎麽說,她們就是不聽。”

這等美人逼婚之事,陸漸聞所未聞,他啞然失笑,想了想問:“蘭幽、青娥,你二人為何要嫁給蘇、薛二君?”

蘭幽道:“小女和青娥自幼情意最篤,我醉心香道,青娥癡迷音樂,各自都有心得。當年我二人自視甚高,曾經對月發誓,將來所嫁男子,必要在香道與音樂上勝過我二人。誰知放眼世間,竟然沒有一個男子足以匹配。時過多年,本來已經絕望,不料天可憐見,此來中土,竟然遇上了聞香與薛先生。我對聞香固然一見傾心,青娥對薛先生也傾慕不已,是以不惜背叛主人,找來此處。但不知為何,料是二位先生嫌我們貌醜微賤,始終不肯收納,後來又說,不得陸大俠準允,決不成婚。”

陸漸苦笑道:“蘇、薛二君與我關係特殊,二位知道‘黑天劫’麽?”蘭幽未答,青娥搶著說:“此事我們已經知道,陸大俠是劫主,薛先生、蘇先生是劫奴,無主無奴,劫奴生死係於劫主。”陸漸奇道:“二位知道了,還是願意下嫁麽?”二女齊聲道:“還望陸先生成全。”

陸漸大為感動,扶起二女,轉向蘇、薛二人道:“你們說了,不得我準允,決不成婚,那麽隻要我答應,你們就肯成婚嗎?”蘇、薛二人目定口呆,薛耳苦著臉道:“部主有令,薛某斷無不從,隻是……”陸漸打斷他道:“二位姑娘情深意重,冒險前來,算是瞧得起你們。既然你們斷無不從,那麽就由我作主,選擇吉日成婚。”

蘭幽、青娥大喜,麵露笑意。蘇聞香、薛耳聞言,心中百味雜陳,忽地齊齊拜倒,蘇聞香歎道:“部主,這事還是不妥。”陸漸道:“怎麽不妥?”蘇聞香道:“部主都未婚配,做屬下的哪能婚配?”薛耳道:“說得是。”

“一派歪理!”陸漸又好氣,又好笑,“若我一生不娶,你們也做一輩子光棍嗎?”

“對。”二人齊聲道,“部主不娶,我們也不娶。”蘭幽、青娥聽得焦急,與薛、蘇二人並肩跪下,淚如走珠,滾落雙頰。

陸漸望著四人,心中波翻浪湧,起伏間盡是姚晴的影子,他怔了半晌,搖頭說:“你們……唉,就不要為難我啦!”也不多說,默默回房去了。

回到房中,忽見商清影在坐,書案上熱騰騰擺滿菜肴。陸漸心中一暖,叫了聲“媽”,商清影含笑起身,見他頭發潤濕,取棉布給他拭幹。陸漸自幼流離,忽得母親關愛,頗有一些不慣,低頭耷腦,滿臉通紅。

擦幹了頭發,商清影叫他用飯,陸漸吃了兩口,連道好吃,又問明是商清影親手所做,更添食欲,風卷殘雲,一掃而光。抬頭時,見商清影微笑注視,不禁苦笑道:“我吃相難看。”商清影一邊收拾碗快,一邊笑道:“哪裏話,在我眼裏,這樣子才好呢,難道說,裝模作樣的才好看麽?”陸漸撓頭直笑。

母子二人難分難舍,秉燭閑聊。陸漸說起蘇、薛二人的婚事,苦笑道:“媽,你說,他們成婚就成婚,幹嗎拉扯我進來?”商清影含笑聽完,說道:“你們的談話我也聽見了,蘇、薛二君說得對,你也該為自己想想了。”陸漸一怔,掉過頭去,注視那一點燭光,心裏湧起莫名的感傷。

商清影歎道:“漸兒,媽與你相認太晚,要不然,我一定教你書畫詩文,琴棋經傳,沒有王孫公子的風調,也不失為書香弟子。倘若這樣,姚小姐也不會瞧不起你了。”

陸漸心知姚晴的症結不在這裏,可也不願向商清影挑明,附和道:“媽,你要教我本事,現在也不晚,你現在教,我馬上學。”商清影道:“好啊,你先寫幾個字給我瞧瞧。”

陸漸汗顏道:“我的字可不見不得人。”當下寫了名字,的確形如塗鴉,叫人不能辨認。商清影一時莞爾,接過筆,也寫下“陸漸”兩字,骨秀肉勻,神采飄逸。陸漸笑道:“還是媽寫得好看。你教教我好麽?”

商清影笑道:“怎麽不好?”起身走到陸漸身後,把住他的手說,“練字先要明白如何運筆,衛夫人在《筆陣圖》裏說:‘橫’如千裏之陣雲、‘點’似高山之墜石、‘撇’如陸斷犀象之角、‘豎’如萬歲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鈞弩發、‘鉤’如勁弩筋節。”說罷逐句解釋,陸漸忍不住問道:“這衛夫人是女子麽?”商清影道:“她不但是女子,還是‘書聖’王羲之的老師。”

陸漸油然而生敬意,心想:“誰說女子不如男兒,不止這衛夫人,娘親、阿晴、寧姑娘,地母娘娘、仙碧姐姐,都很了不起。”

思忖間,忽覺商清影手指顫抖,幾乎無法下筆。母子連心,陸漸猜到母親的心思,胸中一陣劇痛,強笑道:“媽,你怎麽了,還不教我寫字?”商清影澀聲道:“好,好,我教,我教你……”口中如此說,手指仍是顫抖,清淚點點,滴在宣紙上麵,洇染出大團墨跡。

陸漸擱下狼毫,握住商清影的手,將她摟入懷裏,商清影再也忍耐不住,攥住陸漸的衣衫失聲痛哭。陸漸歎道:“媽,你放心,無論如何,我都會將穀縝帶來,和他一起侍奉你。”

商清影靠在陸漸胸前,聽得這話,忽覺兩月不見,這兒子越發剛毅,站在麵前,好比一座大山,遮風擋雨,足堪倚靠,不由心想:“姚姑娘有眼不識真金,她不嫁給漸兒,隻是她自己福薄。”於是抹淚坐回原處,歎道:“漸兒,你不知道,穀縝跟你不同,從小時起,他就不愛定性,厭煩教條,喜歡新奇,就如一陣清風,鎖不死,攔不住,真要他陪著我這老太婆,不將他活活悶死才怪!”

陸漸笑道:“你是老太婆,天底下的女人也沒幾個好活了!”

“近墨者黑!”商清影白他一眼,“你這孩子,也學你弟弟油嘴滑舌啦!”陸漸道:“這可不是油嘴滑舌,這是我的心裏話。”商清影啞然失笑,她一向不大在意自身容貌,平生為人誇讚無算,幾乎不曾放在心上,唯獨此時兒子的讚美讓她心甜如蜜,伸手撫著陸漸鬢發,久久凝注,說不出一句話來。

九九之期越來越近,眾人隻恨光陰短促,越發珍惜眼前。次日午後,大家在後院聚坐,陸漸端茶侍水,陸大海胡吹海侃,商清影明知此老大吹牛皮,也不說破,摟著穀萍兒含笑聆聽。

這時燕未歸進來說道:“仙碧小姐求見。”陸漸心頭一喜,問道:“就她一個?”燕未歸道:“雷帝子也來了。”

陸漸大喜迎出,仙碧、虞照正在前廳等候,三人久別重逢,喜不自勝。虞照眼利,一見陸漸,點頭笑道:“好家夥,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來來來,廢話少說,咱們先找一個地方,較量一下酒量。”

仙碧瞪他一眼,說道:“你想是認錯人了,這話當與姓穀的小子說去,我這次來,可有正事。”虞照被她訓斥,老大沒趣,摸了摸鼻子,長歎道:“喝酒也是正事啊!”

仙碧不理他,說道:“陸漸,論道滅神,你去不去?”陸漸點頭道:“非去不可。”仙碧沒答,虞照拍手道:“看吧,我就說了吧!”頓了頓又說,“陸漸,你去了,打算幫誰?”陸漸不假思索,張口便答:“我幫穀縝!”

虞照拍手大笑,高叫道:“好陸漸,跟我想的一樣!去他媽的東島西城,老子這次去,就是給穀老弟助拳的!”陸漸心中感動,一時說不出話來。仙碧卻說:“虞照,你是雷部之主,穀縝是東島少主,形勢未明之前,不要感情用事。”虞照哼了一聲,冷冷道:“娘兒們就是廢話多,老子看人,順眼就成。”

仙碧正色道:“雷部死在東島手下的不知凡幾,就算你肯幫穀縝,雷部弟子也未必答應。”虞照皺了皺眉,沉默不語。

仙碧轉向陸漸道:“萬歸藏發出‘周流令符’,號令西城,傾城而出,攻打東島,八部若是抗命,罪與東島等同。陸漸,你是天部之主,接到令符沒有?”

陸漸搖頭道:“他根本不想我去!”仙碧想了想,又說:“家父母就在海邊,海船也已備好,陸漸,你要去東島,可與我們同行。”陸漸心頭一沉,點頭道:“容我拜別家母。”

他轉入後堂道別,商清影心中悲苦,拉著他的手叮囑幾句,又一同來到前廳與仙碧、虞照見過。虞照一向脫略形跡、不拘禮數,但知道商清影是陸漸、穀縝之母,居然也恭恭敬敬作了個揖。

商清影慌忙還禮,說道:“虞先生、仙碧小姐,漸兒往日多承庇佑,此去大海微茫,凶險難測,還請二位多多關照。”仙碧笑道:“哪裏話?陸漸神通蓋世,隻怕到時候還得他關照我們。”商清影微微苦笑,看了兒子一眼,心中的擔憂又添了幾分。

陸漸滿臉羞紅,仙碧卻罵道:“什麽話?你當人人都像你,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虞照道:“是啊,你們都有媽,我是個無爹無媽的人,無爹無媽,哈,就是痛快。”

原來虞照的師父修煉電勁,不能生育,虞照是他揀來的孤兒。仙碧話一出口,就覺後悔,沉默時許,偷眼瞧去,但見虞照神色自若,才知他並不放在心上。

時已秋涼,天氣高肅,遠近丘山半染黃綠,帶著幾分蕭索,道邊長草瘦勁,在微風中抖擻精神,幾朵紅白野菊將開未放,淡淡芳氣隨風飄散,阡陌處處皆有餘香。俄而長風轉暖,迎麵拂來。陸漸一抬頭,忽見遠岸長沙,碧水微茫,幾張白帆凍僵了也似,貼在碧海青天之上。

海岸邊男女不少,可在陸漸眼裏,卻隻容得下一人。

姚晴就在不遠,抱膝坐在一塊礁石上麵,白衣如雲,滿頭青絲也用白網巾包著,麵對天長海闊,越發素淡有神。

姚晴側身獨坐,瞧也不瞧這方。陸漸心中傷感,神思恍惚,不覺溫黛夫婦走近,溫黛連叫兩聲“陸道友”,他才還醒過來,紅著臉行禮:“地母娘娘安好。”

溫黛說道:“臨江鬥寶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聽說萬歸藏也去了?”陸漸道:“是啊,這一個多月,他一直跟我糾纏。”眾人聽了這話,無不動容,溫黛問道:“交手了嗎?”陸漸默默點頭,溫黛急切道:“誰勝誰負?”陸漸苦笑道:“那還用說嗎?”

“奇怪!”仙太奴拈須說道,“萬歸藏沒有殺你?”陸漸搖了搖頭,困惑道:“不知怎麽的,他好幾次都要殺我,結果到了最後,還是沒有下手。”

仙太奴雙眉一挑,衝著妻子說道:“果然!”溫黛點了點頭,也道:“果然!”

兩人眼神交會,言語古怪,陸漸忍不住問:“果然什麽?”溫黛正色道:“陸漸,你曾用‘分魔大法’助萬歸藏脫劫,對不對?”陸漸點頭道:“這有什麽關係?”

溫黛道:“分魔大法,並非萬歸藏首創,乃是前代地母悟出,記在《太歲經》中,防範弟子走火入魔之用。使用這一法門的兩人,必須修為相若、境界相當,故以萬歸藏之強,隻有煉神高手,方能為他‘分魔’。當年萬歸藏歸隱之前,曾向我詢問過‘分魔大法’,當時我不敢隱瞞,大體的法子都告訴他了。隻不過,有一件事,我有意無意,並沒對他細說。”

“什麽事?”陸漸心生好奇。

溫黛歎道:“精氣神人之三寶,分魔大法,要旨不在於精、氣,而在於其中的‘神’。神者意也,關乎心性靈智,微妙不可言說。萬歸藏的心魔是一種神意,你助他抗拒心魔,用的也是神意。分魔之法,艱險萬端,雙方的神意交會如一,容不得半點兒差池。萬歸藏是著魔之人,你是分魔之人,他的修為又高過你,故而分魔之時,必是他采取主動,調和心性,迎合你的神意,無形之中,把你的神意納入了他自身的神意。

她說到這兒,隻見陸漸一臉糊塗,不由苦笑道:“這樣說吧,經過分魔,你二人的心性都起了變化,你的一部分變成了萬歸藏,萬歸藏的一部分變成了你。萬歸藏如果殺了你,無異於否定了他自己,此人一生自信,斷不能容忍此事,所以他殺得了天下人,獨獨很難殺得了你!”

仙碧忍不住問道:“義父很難殺死陸漸,反過來說,陸漸也殺不死義父?”仙太奴點頭道:“想來大抵如此,不過後者缺少依據,萬歸藏武功太高,陸漸沒有殺他的機會。”溫黛歎道:“這件事不可對外宣露,萬歸藏天縱奇才,一旦知道原由,難保沒有克製之道。留下這個破綻,一來陸漸可以保命,二來,將來你們生死較量,這一個破綻,沒準兒會決定最後的成敗!”

這一番話十分玄虛,陸漸聽得半信半疑,這時左飛卿走上來說:“地母,西風起了。”溫黛聞言,召集弟子上船,陸漸回頭一瞧,礁石上空空如也,姚晴已經不知去向。

陸漸不勝悵惘,默默率眾登船。地部海船的通體青碧,造船的木材均為粗大的原木,尚未刨製不說,還有許多翠綠枝丫,與其說是船板,不如說是大樹。樹木間不用鐵釘榫頭聯結,隻以藤蔓纏繞攀附,登上甲板,直似身入叢林,綠樹叢中還有若幹小花,星星點綴,清香迷人。

陸漸驚訝道:“莫乙,這樣的船,海浪一打,不會散架嗎?”莫乙笑道:“部主多心了,這艘‘千春長綠’模樣奇怪,其實堅固得很。”

“千春長綠?”陸漸不解。莫乙道:“那是這艘船的名字。如今是秋天,要是春天更妙,滿船樹藤開花,姹紫嫣紅,仿佛一座百花盛放的小島。”陸漸默默聽著,不覺有些神往。

溫黛見蘭幽、青娥均是夷女,心生親近,將二女叫到艙中詢問,得知情由,與仙太奴嘖嘖稱奇。仙太奴說:“因香結緣,因音樂而生愛戀,這兩段姻緣若能成就,當是我西城的一段佳話!”溫黛笑著稱是。

蘭幽機靈,見溫黛和藹可親,心念一轉,深深拜倒。溫黛訝道:“你拜我做什麽?”蘭幽笑道:“這兩段姻緣能否成就,還需地母娘娘相助。”溫黛大奇,詳細詢問,蘭幽便將蘇、薛二人的誌願說了。

溫黛夫婦麵麵相對,溫黛道:“老身又能做什麽?”蘭幽笑道:“我見地部中美人如雲,敢請娘娘為我家部主物色一位才貌雙全的姐妹,部主既得佳偶,我二人也能得嚐心願,豈不是一舉三得的美事?”

借著西風,三艘海船聯帆而進,身後落日西墜,餘暉如火,前方一輪明月躍出海底,玲瓏皎潔,清輝飄飄灑落,千裏海波霜凝雪鑄,化為了一片銀色世界。

陸漸無法入睡,登上甲板,眺望大海,心中十分矛盾,既盼早早趕到穀縝身邊,與他並肩對敵,又隱隱盼這三艘海船永遠也不能抵達靈鼇島。

站立良久,晚風吹來,涼意漫生,忽聽有人脆聲說道:“不好好睡覺,來這裏做什麽?”陸漸應聲一顫,回頭望去,姚晴坐在船邊,目似秋水,凝注遠方,海波**漾,銀光浮動,投在在少女身上,忽藍忽白,變幻無方,有如一片水幕,將二人遠遠隔開。陸漸如在夢境,望著姚晴呆呆出神。

“又傻了麽?”姚晴輕哼一聲。陸漸道:“我……我……”姚晴又道:“話也不會說了?結結巴巴的真討厭。”陸漸吸一口氣,苦笑道:“阿晴,你怎麽來了?”姚晴冷冷道:“不想見我麽?好啊,我現在就走,免得弄髒了陸大俠的眼睛。”說完起身就走,陸漸心急,一個箭步搶出,抓住姚晴的皓腕。

姚晴一掙未開,怒道:“陸大俠,你本領大了,就敢欺負女孩子嗎?”陸漸電也似的縮回手去,苦笑道:“阿晴,你明知道我的心意,又何苦還要說話傷我?”

姚晴沉默時許,忽道:“這次論道滅神,你有什麽打算?”陸漸道:“我這次來,一為幫助穀縝,二是消解東島西城多年的恩怨。”

姚晴冷冷道:“就憑你麽?”陸漸汗顏道:“說得是,我不自量力!”姚晴道:“你知道就好,此去靈鼇島,我勸你不要逞強!”

陸漸歎了口氣,悶悶說道:“我不逞強,穀縝一定會死。”姚晴掉頭看來,兩眼出火,冷冷道:“你為了他,連命也不要了?”陸漸歎道:“阿晴,為了你,我也一樣!”姚晴啐了一口:“誰要跟臭狐狸一樣,他是他,我是我,你再把我倆相比,休怪我翻臉無情!”一拂袖,轉身走了。

陸漸站在船頭,吹了一陣海風,心中稍稍平靜。他返回艙中,正要上床,忽覺身邊有異,慌忙彈身跳起,大喝一聲“誰”,可是無人答應。他燃起蠟燭,燭光所至,照出一張秀美無儔的臉龐,雙目緊閉,似已昏迷。

“阿晴?”陸漸大驚失色,伸手欲抱,忽覺被衾之下,姚晴一絲不掛,溫香軟玉觸手可及。陸漸的心子一通狂跳,四處尋找衣衫,卻是一件也無,無奈之下,隻得用衾被將她裹起,催動內力,透入姚晴體內。

真氣數轉,姚晴呻吟一聲,口鼻間呼出一絲甜香。香氣入鼻,陸漸的頭腦微微暈眩,慌忙運轉神功,才將眩暈驅走。忽聽嚶嚀一聲,姚晴秀眼張開,看到陸漸,先吃一驚,繼而發現自身窘況,又驚又怒,一揚手,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

陸漸還醒過來,匆匆扭過頭去,隻聽姚晴寒聲道:“陸漸,你把我弄到這兒來的?”陸漸忙道:“跟我無關,我一進來,你就在這兒了!”

“諒你也不敢!”姚晴氣頭一過,平靜下來,“我剛才進入船艙,嗅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氣,那時以為是妝台上的香膏,不料躺在**,忽就沒了知覺。陸漸,你老實說,是不是你讓‘鬼鼻’合了迷香?”

“決然不是!”陸漸叫了起來,“蘇聞香我也敢擔保,他一貫老實,沒有我的命令,決計不敢使香害人!”姚晴氣道:“這迷香怎麽來的?為什麽迷昏了我,又送到你的房裏?”陸漸沉思一下,忽道:“莫非是她?”姚晴道:“誰?”陸漸定一定神,將蘭幽、青娥與蘇、薛二人的事說了一遍。姚晴氣道:“還用說嗎?一定是這個蘭幽搗鬼。我跟她無仇無怨,她為什麽陷害我?”

陸漸又將蘇聞香的誌願說了,歎道:“蘭幽心急嫁給蘇聞香,想我早日成親,故而出此下策……”正說著,忽聽門外有人說話,聽聲音,竟是青娥和蘭幽。陸漸怒道:“來得正好。”正要推門出去,忽被姚晴拽住,低聲道:“傻子,你瘋了麽?你這麽一鬧,還不人盡皆知?你不要臉,我還要呢!”

陸漸發愁道:“那怎麽辦?要不然,我先將她們打倒,再送你回去……”話沒說完,一個溫軟光嫩的身子貼上來,姚晴的聲音低不可聞:“傻子,你這麽討厭我麽?一刻不停,隻想趕我走麽?”

陸漸的腦子“嗡“的一聲,無端大了數倍,身子僵硬如石,口中結結巴巴地說:“我……我哪有……”忽聽姚晴嗤笑罵道:“逗你呢,像你這種傻子,那樣的美事兒,想也不要想!”

“是,是!”陸漸聽了這話,反倒鬆了一口氣,抱起姚晴,走到門邊,側耳聽了時許,外麵沉寂下來。他推門而出,正要向前,前方人影一閃,蘭幽忽地攔住去路,笑嘻嘻說道:“陸大俠,你上哪兒去?”

陸漸情急間不及多說,長吸一口氣,以“大金剛神力“噴出,雖隻一團空氣,數步之內卻也不下於鐵彈石丸。蘭幽胸口一悶,癱倒在地。陸漸從她身上一躍而過,跑到姚晴艙內,出了一身透汗。一眼掃去,姚晴衣衫都在**,便將她丟在**,掉頭說道:“我走了,你早些休息!”

姚晴道:“慢著,你的被子拿走!”隻聽一陣窸窸窣窣,姚晴穿上衣服,把被子丟給陸漸,陸漸接過,隻覺觸手溫熱,一想到這被子姚晴用過,登時心跳加快,綺念叢生。他長吸一口氣,正要出門,姚晴忽道:“慢著,我跟你一起去!”陸漸回頭望去,姚晴臉上怒氣未消,不由心頭一沉,忙道:“你要做什麽?”

“又逞英雄?”姚晴氣得俏臉發白,狠狠盯了陸漸一會兒,眼裏閃過一絲無奈,“你這個傻子,老是想著別人!唉,什麽時候,你才肯為自己想一想呢?”

陸漸撓了撓頭,支吾道:“為自己想一想,想什麽?”姚晴血湧麵頰,咬了咬嘴唇,忽地伸手將他一掀,低喝道:“滾出去!”

陸漸前腳出門,姚晴從後麵將門摔上。陸漸悶悶站了一會兒,垂頭喪氣地返回本艙,他解開蘭幽穴道,還沒來得及責備,蘭幽劈頭便說:“陸大俠,你是不是男人?要是男人,怎麽到嘴的羊肉也不吃?”陸漸一愣,沒好氣道:“好家夥,我沒說你,你倒說起我來了?”蘭幽撇了撇嘴:“我媽從小跟我說,男人都是狼,見不得光溜溜的女人,我瞧你不是狼,倒是一隻羊乖乖,幹脆咩咩咩叫三聲,吃草去算了。”一甩頭,憤然去了,丟下陸漸氣愣發呆,心想:“明明是她的不對,怎麽反倒訓起我來了?”

回到**,陸漸滿心裏都是姚晴嬌軀半掩、羞窘萬端的模樣,不由心中滾熱,反側難眠。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遠處傳來一聲怪鳴,有如千百號角一起吹響。

陸漸暗暗吃驚,披衣登上甲板,舉目望去,天色方曉,四麵大海波平浪靜。不少西城弟子聞聲來到甲板,衝著怪聲起出眺望,那聲音停了一會兒,忽又響起,洪亮悠長,絕非人世間任何生物發出,弟子們議論紛紛、莫衷一是。

“那是風穴裏的風聲!”莫乙的聲音從後傳來,“靈鼇島的西北麵,有一眼神奇的風穴,終年罡風不斷,化水成冰,每天清晨卯時,風勢加劇,穴中發出怪聲,震響百裏。有人說是穴中龍吟,其實也不過是狂風**穴、天籟生發罷了。”

陸漸道:“風穴龍吟,東島想也不遠了吧!”莫乙屈指一算,說道:“不出兩個時辰,就可抵達靈鼇島了。”

陸漸凝神傾聽,聽了一會兒,叫來薛耳道:“你仔細聽聽,前麵是否有炮聲?”薛耳**左耳,忽道:“不錯,有人在海上發炮。”仙太奴一邊聽見,下令向發炮處進發。不過十裏,隻見七艘大船追逐兩艘小艇,陸漸瞧那大船狹長,不覺濃眉上挑,厲聲叫道:“是倭寇!”

“不對。”仙太奴搖了搖頭,“你看船上的旗幟。”陸漸定睛望去,大船上的旗幟白緞為底,繡了一團烈火,正奇怪,忽聽虞照厲聲高叫:“寧不空這狗東西,帶了倭寇來打東島麽?”。

陸漸恍然大悟,七艘倭船均屬火部,而那兩艘小艇,當與東島有關。陸漸怒氣上衝,說道:“仙前輩,寧不空勾結倭寇、殘害華人,咱們豈可坐視不理?”

仇石趕到東島弟子落海處,雙手向前一伸,海水翻滾起來。東島弟子有如煮熟了的餃子,接二連三地冒出水麵,仇石一抓一個,擲向快船。

忽聽一聲長笑,寧不空的聲音遠遠響起:“仇師兄,久別重逢,你就來揀小弟的便宜?”仇石腳踩著一塊船板,在波浪間起伏不定:“寧師弟,火部重振旗鼓,風光無限,仇某小小占點兒便宜,料也無關大局。”

寧不空笑道:“風、雷、地三部齊至,仇師兄有何打算?”仇石冷冷道:“仇某跟他們不是一路。”寧不空道:“妙極,我跟他們也不是一路。”仇石道:“寧師弟先別高興,我跟你也不是一路!”寧不空道:“那麽仇師兄自成一路了?”仇石傲然道:“我奉萬城主之令,前來告知諸位,東島餘孽,一鼓可滅,觀望拖延者,定斬不饒。”寧不空笑道:“既是城主之命,寧某自當馬首是瞻!”仇石冷冷道:“這麽說,你我也可算是一路!”

二人遙遙對答,聲音穿越風波,清而不散。虞照冷笑一聲,高叫道:“仇老鬼,寧瞎子,萬歸藏是你們的祖宗嗎?他叫你們吃狗屎,你們吃不吃?”仇石怒道:“雷瘋子,你想死就死,別拿雷部弟子的性命當兒戲。”虞照笑道:“雷部弟子的性命當然不能兒戲,至於你這條小命兒,老子很有興趣兒戲一番!”

仇石怒哼一聲,寧不空笑道:“仇師兄,看來雷帝子跟我們不是一路,風君侯與城主有殺父之仇,料也不服城主管束,至於地部,溫黛師姐,你有什麽打算?”

溫黛的聲音從陸漸身後傳來:“照兒、飛卿都是我一手養大,他們怎樣,我就怎樣!”陸漸聽了渾身一熱,揚聲道:“我天部也一樣。”

“狗奴才也來了嗎?”寧不空嗤嗤冷笑,“仇師兄,看來天、地、風、雷都是不怕死的好漢,了不得,了不得!”

仙太奴聽到這裏,低聲道:“寧不空這廝挑撥離間,想借萬歸藏之手滅我六部,以報火部之仇。”陸漸怒道:“這個奸險小人,今日決不讓他生離此地。”

忽聽一聲輕哼,姚晴的聲音傳來:“你殺了他,不怕寧姑娘難過嗎?”陸漸大聲道:“大義當前,豈顧私誼?”姚晴冷笑道:“好呀,待會兒我倒要擦亮眼睛,看一看你的大義!”

說話間,炮聲大作,火部的倭船圍了上來,一輪火炮放過,“千春長綠”東搖西晃,甲板上的弟子躲閃不及,有人中炮,鮮血長流。

百名風部弟子一起施展“風蝶之術”,氣勢壯觀,難得一見。倭船上的水手眼前白茫茫一片,跟著渾身劇痛,血如泉湧,慘叫之聲此起彼伏。

“火霰彈侍候。”寧不空發出一聲銳叫,緊跟著聲如炸雷,兩艘戰船吐出百道火光,與滿天紙蝶遇個正著,紙蝶燃燒墜落,仿佛降了一陣火雨。

左飛卿長嘯一聲,飛身縱起,雙袖鼓**,向天一揮,火蝶墜勢停止,紛紛揚揚地向倭船的白帆飛去,帆布一點變著,連帶海船燃燒起來。

寧不空弄巧成拙,正驚怒,忽聽“咄”的一聲,仇石滿身的鴉羽根根豎起,腳下的海水活了似的沸騰起來。他忽一揚手,兩道水柱衝天射出,落在船帆上麵,火勢登時熄滅。

仇石桀桀怪笑,雙手圈轉,挽起一股海水,白亮亮如一口長劍,刷地刺向左飛卿。

風部神通忌水,左飛卿閃身躲避。忽聽一聲朗笑,一抹白光直奔水劍,二者相撞,“哧”地迸出藍白火光。“雷音電龍”順水而走,仇石渾身一麻,逆血直衝喉頭,慌亂中截斷水流,踏浪急退。

虞照才占上風,兩艘倭船連開兩炮,擊中“千春長綠”,木屑紛飛,船頭破了一個大洞。虞照揚眉叫道:“寧瞎子,船多炮利,也是你的神通嗎?”寧不空笑道:“雷瘋子,你真沒見識。火部神通不離‘火’字,我這火炮之‘火’,又怎麽不是神通?”

溫黛細眉一挑,銳聲道:“結陣。”地部弟子紛紛盤坐,結成一字長蛇陣,後一人雙掌抵住前人後心,次第傳送內力。地部弟子約莫百人,此刻一分為二,結成兩座陣勢,五十人一陣,一在船頭,以溫黛為首,一在船尾,以姚晴為先。

師徒二人低眉垂目、容色凝寂,“千春長綠”卻活動起來,船身勢如泉湧,噴出無數藤葛,有如長蛇般劃開海水,飛也似的向倭船衝去。

陸漸動容道:“莫乙,這是什麽神通?”莫乙笑道:“這是‘化生之陣’,地部弟子的真氣集於一人,施展‘化生之術’。”

隻聽炮聲雷動,倭船炮口紅光亂吐,鉛彈雨點般向甲板傾瀉。陸漸心叫不好,正想設法抵擋,忽聽四周刷刷連聲,“長生藤”變粗變長,遮天蔽日,結成層層藤網,護住甲板上的眾人。鉛彈擊中藤網,“哧哧哧”紛紛彈開。

一時間,海上奇觀蔚然,一方麵火光縱橫,火龍子、火霰彈、烈陽箭、神火弩、毒鬼焰,火網交織,映照長空;另一方卻是噴青吐綠,藤蔓瘋長,“千春長綠”長大了數倍,形似一座青綠發光的小島,島嶼四周,藤蔓有如蜈蚣百足,反複攪動海水,海水飛濺,一蓬蓬如白雨跳珠,火光一沾白雨,立刻熄滅消失。

仙太奴皺起眉頭,溫黛卻已遠遠聽見,細眉一揚,大聲說道:“地部聽令,毀船殺人,不必留情!”

“是!”百多名女子齊聲答應,好似群鶯嬌啼,又如百鳳齊鳴,嬌弱之中暗伏殺機。“千春長綠”應聲變快,轟然撞上一艘倭船。船上的倭人哇哇大叫,拔出長刀,想要跳過來廝殺,不防“長生藤”變粗變長,有如海蛇巨蟒,纏繞水手,拉扯桅杆,鑽入船板縫隙。隻聽“哢嚓嚓”一陣響,倭船土崩瓦解,變成了一堆碎釘爛木,船上的倭寇全數落水,又被水中的藤蔓牽住扯住,咕嘟嘟灌了一肚皮海水,翻著白眼沉了下去。

其他的倭人望見,無不心膽俱喪,掉船就逃。不料“千春長綠”千藤齊揮,劃起水來航速驚人,轉眼趕了上來,纏住了一艘倭船,三兩下撕成一堆碎片兒,至於船上倭人,更無一個活命。

陸漸看得心驚膽顫,地部主生,溫黛崇尚恕道,不意使出手段,竟是如此狠辣。他偷眼看向姚晴,見她雙眼微閉,蛾眉輕顫,隻因內力運轉,雙頰染了一抹亮麗的紅暈。陸漸的心中一陣緊、一陣熱,望著眼前女子,忽喜忽悲,不覺癡了。

一轉眼的工夫,倭船毀了五艘,剩下的三艘東逃西竄,狼狽萬分,水麵上木板飄零,倭寇的慘叫響徹海上。寧不空又氣又恨,可又破不了“化生大陣”,隻能眼睜睜看著“千春長綠”大發神威。他念頭數轉,忽地縱聲笑道:“天、地、風、雷恃多為勝,寧某以一當四,今日雖敗猶榮。”

虞照笑道:“寧不空,你要不服,大夥兒舍了船上島練練!”話音未落,左飛卿冷笑道:“蠢材,寧瞎子的激將法也就對你管用。”虞照看他一眼,微微笑道:“好啊,你這麽聰明,怎麽一見仇老鬼的水劍,跑得比兔子還快?”

左飛卿兩道白眉如長劍出匣,揚聲叫道:“仇老鬼,咱們一個對一個,要人幫忙的不是好漢!”仇石道:“仇某卻之不恭,不知地母意下如何?”

溫黛張眼起身,漫不經意道:“天高海闊,正是魚躍鳥飛的好時候。”寧不空陰陰一笑:“妙得很,今日論道滅神,未滅東島,先論西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