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荒島情歸

穀縝經曆六虛之危,又連日趕路打仗,早已疲憊不堪,本想小憩片刻,不意頭才沾枕,便已酣然入夢。這一夢變幻多多,一會兒夢到施妙妙,一會兒夢到父親,一會兒夢到陸漸,一會兒又夢到商清影。待得驚覺,忽見艾伊絲秀目清亮,盯著自己呆呆出神。她見穀縝睜眼,哼了一聲,別過頭去。穀縝見她手足綁縛如故,暗暗捏了一把冷汗,心想:“她怎麽不趁我睡熟,徑自逃走?”

艾伊絲並非不想逃走,隻得穀縝睡得太過輕易,不合他平時的性情,艾伊絲不免疑神疑鬼,穀縝睡得越沉,她越是不敢亂動。

穀縝一覺睡足,神清氣爽,解開腰帶,牽著艾伊絲出艙巡視。一路上問問這個,說說那個,間或停下來與水手們拉拉家常,儼然將這戰艦看成了自家的產業。艾伊絲一邊瞧著,恨得牙癢,眾人見她一臉怒色,無不膽寒,一個個低頭縮腦,不敢與穀縝搭話。

瞧罷艦船,穀縝又叫飯吃,娟、素二女端來飯菜,穀縝讓艾伊絲先吃,自己再用。艾伊絲冷笑道:“穀小狗,不想你膽小如鼠,竟也怕死?”穀縝道:“是啊,我膽小如鼠,你卻膽大如虎。”艾伊絲一愣,轉過念頭,心中大惱:“氣死人了,這小狗拐著彎兒罵我母老虎麽?”

“魔龍號”順江東下,漸行漸遠,是日將出海口,穀縝估算時日,糧船行程再慢,也已進入江南地界,便笑道:“艾伊絲,這幾日叨擾你了,今日我便告辭,臨行奉勸你兩句,中土雖好,卻不是久留之地!”

艾伊絲冷笑道:“我去哪兒,不要你管。這幾日你害得我好苦,還是那句話,你求神拜佛,千萬不要落到我手裏。”穀縝抓起她手,瞧了又瞧,笑嘻嘻地道:“這手兒那麽小,這麽嫩,連雞都抓不住,還能抓住我嗎?”艾伊絲被他握住了手,心頭鹿撞,恨恨盯著穀縝,神情十分羞憤。

穀縝命“魔龍號”停在江心,與艾伊絲上了一艘小船,劃船上岸,始才將她放開,笑道:“到此為止,好自為之。”艾伊絲瞥著他,嘴角噙著一絲冷笑,穀縝見她神氣,隱隱感覺不對,但究竟如何,卻又思索不出,當下哈哈一笑,放開艾伊絲,快步向前走去。

剛走了百餘步,忽聽身後艾伊絲高叫:“穀縝,你看這是什麽?”穀縝回頭一瞥,娟、素二女站在艾伊絲身後,艾伊絲手持一幅銀色綃紗,在日頭下光華奪目。艾伊絲將銀綃披上肩頭,笑道:“穀小狗,你猜這銀綃的主人是誰?”

穀縝盯了銀綃半晌,慢慢說道:“你從哪兒得來的?”艾伊絲笑道:“聽說這東西名叫軟金紗,能收各種鐵器,也不知真不真。娟兒,你拿劍試試。”

娟女拔出軟劍,湊近銀綃,放開劍柄,“嗡”的一聲,軟劍被銀綃吸住,懸在半空,嗡嗡顫鳴。穀縝再無懷疑,這軟金紗是施妙妙祖傳的至寶,少女藝成以後,從不離身。心念至此,穀縝心神一亂,忍不住跨上一步。

“勸你別動。”艾伊絲舉起銀綃,“你若上前一步,我銀綃一揮,那位施姑娘立馬人頭落地。哼,無頭美人,想來別有一番風情。”

穀縝皺了皺眉,忽道:“艾伊絲,你放了妙妙,我任你處置。”艾伊絲笑道:“你不怕我殺了你?”穀縝歎道:“穀某認栽,要殺要剮,隨你的便。”艾伊絲俏臉發白,輕輕咬了咬嘴唇,低聲說:“你寧可為她而死?”穀縝苦笑一下,默默點頭。

艾伊絲目光一寒,大聲道:“把他鎖起來。”

“魔龍號”抵岸,跳下兩名壯漢,手挽粗大鐵鏈,走到穀縝麵前,方要動手,穀縝忽道:“且慢,先放妙妙。”艾伊絲冷笑道:“放不放人,由得了你麽?”穀縝一陣默然,忽道:“我先見她一麵。”

艾伊絲笑道:“無怪你們中土人常說‘不見黃河不死心’,你若不親眼瞧瞧那位姑娘,想也不會甘心認輸。”手一招,兩名夷女擁著一個銀衫少女出現在船頭,少女雙手被縛,口裏塞著麻核,可是那眉、那眼、那身姿風韻,在穀縝夢裏何止出現了千百次,他心子狂跳,失聲叫道:“妙妙!”

施妙妙應聲望來,雙目一亮,忽地掙紮起來,卻被兩名夷女死死按住。穀縝正想說話,忽聽艾伊絲喝道:“將人帶下去。”兩名夷女拽著施妙妙退下。穀縝麵如死灰,伸出雙手,壯漢抖開鐵鏈,將他手足鎖住,拖到艾伊絲身前。

艾伊絲打量穀縝,微微一笑,忽地伸手,在他頭發裏摸索一陣,抽出那根烏金絲,輕輕笑道:“你還是愛將烏金絲藏在頭發裏,若是沒有這個,想開鐵鎖,可就難了。”穀縝不由苦笑,他與艾伊絲同門學道,互知底細,一旦占據上風,不會給對方任何可趁之機。

艾伊絲將穀縝帶回艦船,來到艙中坐下,笑道:“穀小狗,故地重遊,感想如何?”穀縝笑道:“果然是金窩銀窩,不如你家的狗窩。”艾伊絲冷笑道:“死到臨頭,還嚼舌頭,來人啊,掌嘴五十。”

一名壯漢應了一聲,掄起巴掌,便要抽打,艾伊絲忽又說道:“慢著。”盯著穀縝瞧了一陣,見他笑嘻嘻的全無懼色,也不禁有些佩服他的膽氣,說道,“穀小狗,這幾日你待我不壞,我若叫人打你,未免顯得肚量不夠。”

穀縝笑道:“這話中聽。”艾伊絲淡淡一笑:“這樣好了,咱們再賭一次。”穀縝道:“賭什麽?”艾伊絲道:“規矩由我來定,你勝了,我將你和施姑娘一齊放了;你敗了,哼,終此一生,必須聽命於我。穀小狗,你敢不敢賭?”

穀縝笑道:“好啊,不賭白不賭。”艾伊絲冷笑一聲,下令道:“待會兒帶他來後廳見我。”說罷領著幾名夷女去了。

過了兩刻工夫,有夷女來到前艙,對一名壯漢耳語幾句,壯漢將穀縝送到後艙,艙中金壁輝煌,正中架設一間大床,被褥鮮麗,如雲似霞,床柱黝黑無光,卻是生鐵鑄成。四名胡漢將穀縝抬上大床,四肢鎖在鐵**麵。穀縝笑道:“這是幹嗎?賭睡覺嗎?這我在行,睡上十天八天也行。”

胡漢一言不發,低頭退出艙外。這時忽聽細碎的腳步聲,艾伊絲引著娟、素二女飄然而來,三人秀發披肩,香肌微露,膚色皓白如玉,玲瓏體態撩人遐思。

娟女托了一張羊脂玉盤,盤上盛著羊角玉杯,素女拉上窗紗,艙室微暗,玉杯碧光瑩瑩,反而明亮起來。

玉杯送到穀縝麵前,杯中酒液如血,散發醉人芬芳。穀縝笑道:“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今征戰幾人回。好酒,好杯,艾伊絲,你要跟我賭喝酒,那可是自討苦吃。”

艾伊絲溫婉一笑:“穀爺千杯不醉,我哪兒敢捋你的虎須?”穀縝見她一反常態,心中大為納悶:“小丫頭鬧什麽鬼?”邊想邊笑,“艾伊絲,你什麽時候老虎變成貓了?爺爺可不吃這一套。”

艾伊絲笑道:“你不吃這一套,那麽吃不吃酒?”穀縝道:“酒是聖人糧食,一定要吃。”艾伊絲捧起玉杯:“你吃完這杯葡萄酒,咱們再談賭約。”

穀縝心知酒中必有古怪,可是事到如今,也是別無他法,隻得笑笑,接杯飲盡。艾伊絲笑道:“喝得好爽快,你就不害怕嗎?”穀縝笑道:“怕什麽,難道裏麵有穿腸的毒藥?”艾伊絲與娟、素二女對視一眼,忽地放聲大笑:“這裏麵啊,沒有穿腸的毒藥,卻有銷魂的**。”

這一句話有如平地驚雷,震得穀縝目定口呆,驀然間,他隻覺小腹騰起一團火焰,身子忽地滾熱起來。

“這滋味如何?”艾伊絲吃吃笑道,“這**名叫‘愛神之淚’,霸道極了,若無女子宣泄,比死還難受呢!”說到這裏,微微低頭,挺翹的鼻尖與穀縝高高鼻梁上下相對,雙方鼻息相通,心跳可聞,穀縝身子越發熾熱,更有一股泡沫似的東西,從骨子深處湧了出來。

耳邊艾伊絲的聲音飄忽迷離,有如春日夢囈:“今日的賭約便是:以三個時辰為限,你若能抵擋‘愛神之淚’,不行苟且之事,那麽我就饒你二人,若不然,從今往後,你,就是我的……”說話間,纖指拂過穀縝胸腹,如彈琴瑟,輕抹暗挑。穀縝欲火更甚,似要燒破血肉,嗓子幹癢難耐,身子生出極大變化。

穀縝大吼一聲,忽地抬頭向艾伊絲撞去,艾伊絲閃身避開,笑道:“穀小狗,你先別逞強,看到床邊的玉環了麽,撐不住時,隻需一拉,便可脫離苦海,榮登極樂。”

穀縝怒道:“滾開。”艾伊絲笑道:“這會兒你恨我,待會兒想我還來不及呢!”她咯咯一笑,領著絹、素二女飄然走了。穀縝望著三人窈窕背影,忽地恨意全無,綺念叢生,心中**念此起彼伏,忍不住縱聲長叫,叫聲入耳,竟是“妙妙”二字。

穀縝心中一清,努力收斂綺念,凝神與那欲火相抗,誰知藥性太烈,不一會兒**心又熾,轉眼望去,床邊的羊脂玉環伸手可及,環上係了一根金線,遠遠連著一隻銀鈴。穀縝隻需拽下玉環,銀鈴激響,艾伊絲立刻就能聽見。

這**世間任何男子也難抗拒,何況穀縝欲火焚身,神誌迷亂,不自覺手已把住了玉環。

玉環入手,冰涼滑膩。一絲涼氣如絲如縷,慢慢透入掌心。穀縝略微清醒,一件往事湧上心頭。那是一年冬至,天寒水冷,草木蕭條,他與施妙妙站在海邊,賞玩海景,遠望碧海如錦,紋魚龍於雲中,繡紅日於浪口,蒼穹如鏡,映孤鴻於天外,渺天地於一粟。

那時間,施妙妙受過一場風寒,久病初愈,披著一件白貂大氅,臉色蒼白透明,通身銀雕玉琢,隻有眉眼烏亮、脈脈有神。

穀縝握住她手,大約因為冬季,也許是在病後,女孩兒的手又涼又滑,穀縝嘲笑她像一條蛇,施妙妙伸手打他,他就改口說,像一條白蛇,修煉成精,專來勾引我的。施妙妙啐了一口,說你很了不起麽?誰勾引你了?穀縝便笑,那麽我勾引你好了,將來法海和尚來收妖,也讓他收我,壓在寶塔下麵,好讓你為我哭鼻子。

施妙妙的眼睛忽就發紅,說壓著你也活該,最好壓在十八層地獄裏,再也翻不了身。穀縝笑著說,十八層太深,打一個折,九層好不好?施妙妙說,難怪你一身銅臭氣,這件事也有討價還價的?罷了,看在你陪我散步的分上,就九層,一層也不許賴。

銀色倩影在穀縝的心中徘徊,嬌柔的聲音似在耳邊,仿佛頑石清泉,又似灌頂醍醐,冰涼純淨,澆滅欲火。於是乎,穀縝竭力回想與施妙妙在一起的日日夜夜,一時一刻也不放過。

情欲陣陣襲來,穀縝汗如泉湧,他的眼神忽而迷離,有如夜裏的寒煙,忽而又如朝陽一般清醒,身子掙紮扭曲,把握玉環的手時緊時鬆。他隻覺一生之中,從未如此難過,體內熱血雄勁,就如燃燒的烈酒,不但將他燒著,更要毀滅萬物。可又不知怎的,每到欲火燒身,一想到施妙妙,他又死死忍住,也不知過了多久,穀縝忽地虛脫,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昏沉間,眼前的銀白身影若隱若現,倩影四周,似有流光遊走飛舞。奇怪的是,流光每轉一次,體內的熾熱就減少一分,慢慢的心火退盡,冷卻下來。穀縝隻覺驚奇,卻不知八勁護住他的神誌,正在驅散餘毒,方覺輕快,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悅耳的鈴聲。

穀縝猝然一驚,睜開雙眼,入眼處是一隻素白的纖手,纖手握著玉環,相交相溶,難分彼此。

穀縝的身子軟綿綿的,神誌卻很清醒,他抬眼望去,艾伊絲手握玉環,神氣古怪。穀縝方知扯動玉環的不是自己,不由鬆了一口氣。艾伊絲盯著他的臉,也是沉默不語。

兩人對視片刻,艾伊絲忽地拍了拍手,娟、素二女走到床邊的一口衣櫃前,拉開櫃門,櫃中竟有一個女子,銀衫素顏,雙眼淚光流轉,臉上滿是濕痕。

“妙妙。”穀縝大吃一驚,定睛細看,櫃門上竟有兩個小孔,從櫃中看來,**的一切盡收眼底。穀縝不覺冷汗長流,心中大罵艾伊絲惡毒,料想方才若是把持不住,後麵的事情將會不堪設想。

艾伊絲沉默一下,又一拍手,進來兩個壯漢,將穀縝從床欄上解下,重新鎖好。穀縝怒道:“艾伊絲,你又要賴帳?”

艾伊絲一言不發,飄然向外走去。穀縝和施妙妙均被架著,跟在後麵。

巨艦已出海口,四周碧波無垠,艾伊絲走到艦首,迎風而立,金色的長發飛揚不定。

穀縝心中焦躁,可又不敢亂動,目光一轉,施妙妙也將目光投來,盡管不能說話,喜悅之情卻是洋溢眉梢。

二人四目相對,一言未發,卻似交談了千言萬語,相隔數丈,兩顆心卻緊緊地貼在了一起。穀縝的心中一陣狂喜,胸膛也似爆炸開來。

海天交際處,落日漸沉,雲霞瑰麗,模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黑點,近了看時,卻是一座狹小的荒島,艾伊絲忽道:“準備好了麽?”一名壯漢躬身應道:“好了。”

艾伊絲瞧也不瞧穀縝兩人,口中冷冷說道:“我說話算數,過了‘愛神之淚’這一關,我就放了你們。不過,白白放了你們,我也不好向師父交代!”她指著那個小島,“我把你們留在海上,給你們兩天的飲食,兩天以後,你二人是死是活,全看天意。”

穀縝忍不住叫道:“艾伊絲,這地方鳥不生蛋,魚不拉屎,連泉水也沒有……”艾伊絲冷笑道:“是麽,島上不好,海裏怎麽樣?”

“好,好!”穀縝無可奈何,艾伊絲打個手勢,胡漢將兩人縋下甲板,乘著一艘舢板,將兩人丟在荒島,留下兩日飲食,跟著轉回巨艦。

“魔龍號”乘風起航,艾伊絲這時轉過身來,凝望島上的兩人化為細小的黑點,嘴角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苦笑。

穀縝目送雲帆消失,挪到施妙妙身邊,解開她雙手的束縛,施妙妙一得自由,扯下塞口的布條,叫道:“穀縝……”才叫一聲,又落下淚來。

穀縝笑道:“傻魚兒,哭什麽,咱們保住小命,應該高興才對。”施妙妙點了點頭,忽又雙手捂臉,輕輕抽泣起來。

穀縝心中驚疑,皺眉道:“傻魚兒,艾伊絲虐待過你麽?”施妙妙一抹淚,搖頭說:“她待我很好,我……我隻是沒臉見你,一想到過去的事,我就恨不得死了才好!”

“傻魚兒盡說傻話!”穀縝含笑歎氣,“你若死了,我又怎麽活呢?”施妙妙一呆,撲入他懷,落淚道:“穀縝,你對我越好,我心裏越難過,我打你,罵你,還要……還要殺你,我好糊塗,你坐了那麽久的牢,吃了那麽多苦,好容易逃出來,我不幫你不說,還處處跟你作對,我怎麽就那麽傻……”

穀縝隻是微笑,待她哭夠了,才說:“你若不傻,怎麽叫傻魚兒呢?”施妙妙見他嬉皮笑臉,心裏微微有氣,怒道:“穀縝,你打我罵我也好,幹嗎取笑我呢?”穀縝大笑道:“妙妙,我說的是真心話。那時我一丁點兒證據都沒有,怎麽說都是個十足的壞人,你心裏明明愛我憐我,卻不肯包庇我。說起來,你心裏的苦楚也不比我少。再說了,天下的女孩兒誰不想自己的心上人清白正直呢?”

施妙妙呆呆瞧他半晌,輕輕哼了一聲,低頭說:“誰是我的心上人啦?”穀縝接口笑道:“我知道,他姓穀名縝,大號笑兒。”施妙妙臉一紅,啐道:“綽號厚臉皮,別號壞東西。”穀縝嘻嘻直笑,靠著施妙妙,想要與她親近,卻被少女推開。施妙妙望著浪花出神,良久歎道:“穀縝,你對我越好,我心裏越難過,我……我這一輩子都欠你的。”

穀縝笑道:“好啊,那就用一輩子來還!”施妙妙一愣,見他臉上神氣,忽地明白過來,紅著臉罵道:“你胡說什麽?哪有你這麽蠻橫的債主?”穀縝道:“我是生意人,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好了,本債主要先收幾分利息。”伸長嘴巴,出其不意地在少女臉上啄了一下,還想再啄,施妙妙下意識伸手一推,穀縝手足被縛,摔了個四腳朝天。施妙妙又羞澀又慚愧,將他拉起,紅著臉說:“穀縝,你再亂來,我就不客氣了。”

穀縝哼了一聲,悶悶躺在沙灘上麵。施妙妙看他神態,想到他為自己受的苦楚,心生不忍,伸手去擰他手腳的鐵鏈,擰了片刻,無力停下,苦笑道:“我被人封住了內力,現如今,一點兒本領也沒有了。”

穀縝奇道:“誰封住了你的內力?”施妙妙歎道:“說來話長,解開鐵鎖再說。”穀縝道:“可惜我的烏金絲被收去了。”目光一轉,落在施妙妙頭頂的銀簪上,“妙妙,你將簪子借我一用。”施妙妙拔下銀簪,穀縝握在掌心,運勁一搓,簪子立時變細,穀縝兩頭一扯,變得更細更長。

施妙妙瞧得驚異,不知他何時練成這般內力,隻見他將銀簪拉成一根細絲,反手插入鎖孔,撥弄兩下,鐵鎖頓脫。穀縝又將雙腳鐐銬打開,笑道:“這些破銅爛鐵,也想困住我嗎?”施妙妙歡喜不勝,嘴上卻說:“你又得意什麽?勝而不驕,才是君子。”穀縝笑道:“君子二字跟我不沾邊,我是色鬼才對。”說著毛手毛腳,衝上去擁抱,施妙妙慌忙躲閃,說道:“你若是色鬼,剛才那麽好的機會,怎麽憑空錯過了?”

穀縝笑道:“是啊,我也後悔來著。”施妙妙心中湧起一陣酸氣,咬了咬嘴唇,眼眶忽地紅了。穀縝微微一笑,將她攬入懷裏,撫著她的秀發說:“妙妙,你還不懂我的心麽?你在我心裏,誰也比不上。”

施妙妙聽了這話,心尖兒一陣發顫,隻覺穀縝的懷抱溫柔如春,整個身子悄然融化。她不由閉上了眼睛,淚如走珠,沾濕衣裳。

落日餘燼熄滅,東方升起半輪明月,島上的兩人抹上了一層清寒的銀光,衣如雪,眉如霜,四下傳來隱隱的濤聲,忽有魚兒破水,剌剌的聲音一下下敲打在心頭,別有一種寧靜超然的感受。

兩人坐在岸邊,眺望海天明月,隻覺此生已足,就此死去,也無遺憾。

過了許久,施妙妙才從這奇境中蘇醒,回頭望去,穀縝默默瞧她,眼裏滿含笑意。施妙妙雙頰發燙,直起身來,忽地想起一事,心中生出淒惶,輕聲說道:“穀縝,島王……島王真的不在了麽?”

穀縝歎了口氣,施妙妙轉過頭來,定定地望著他,心中一陣明悟,淚水成串成行地流了下來。她俯下身子,輕輕抱住穀縝,嗚咽道:“對不住,穀縝,全都怪我任性,島王去世的時候,我也不在他身邊,身為東島四尊,我是最無能的一個!”

穀縝拍了拍她肩,輕聲說:“傻魚兒,別說你不在,就算你身在那兒,也救不了他,老爹沒有白死,臨死一擊,也要了沈舟虛的命!”

施妙妙伏在他懷裏,想起多年來穀神通的教誨養育,點點滴滴,如在眼前,她心裏的悲慟無以複加,起初嚶嚶低泣,漸漸化為號啕大哭,整座小島上都是少女的哭聲。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來,紅著眼說:“穀縝,葉尊主也死啦!”

“葉老梵?”穀縝吃了一驚,“他怎麽死的?”

“全都怪我!”施妙妙一臉沮喪,“那天我的心裏很亂,離開了東島別院,漫無目的,到處亂走,隻覺天地之大,再也沒有我容身之地!”

“傻魚兒!”穀縝歎了口氣,輕輕撫摸少女的鬢發,“你幹麽要走呢?幹嗎不來找我?你可知道,我心裏多想你呀!”

施妙妙臉一紅,輕聲說:“我躲著你還來不及呢,又怎麽敢來找你?那時候,我渾渾噩噩的,恨不得走到天地盡頭,找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地方,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

穀縝笑道:“那死法可不太妙!”

施妙妙輕輕揉弄衣角,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後來有一天,葉梵找上了我。原來,那天我離開別院,島王放心不下,讓葉梵找我回去。葉尊主為人脾性古怪,可是盡忠職守,千方百計地尋找我的蹤跡,終於在衡山腳下,被他找到了我。他逼我回去,我打不過他,又聽說是島王的命令,無可奈何,隻好跟他返回南京。誰知剛入江西,就聽到了島王的噩耗,我們一萬個不信,以為是西城散布的謠言,盡管這麽想,還是晝夜兼程,趕往南京。誰知剛出江西,無巧不巧,遇上了你的那位好友,陸漸陸公子……”

穀縝心子一跳,忙道:“那是什麽時候?”施妙妙說道:“大約四天之前!”

“四天之前?”穀縝喜出望外,雙手一拍,“大哥他還活著!”

“大哥?”施妙妙茫然不解。穀縝說道:“妙妙,陸漸是我同母異父的兄長。”

將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施妙妙聽得心懷跌宕,歎息久之,說道:“那時我見到陸大哥,他愁眉苦臉、無精打采,身邊還站著一個瘦高個兒的青衣男子。起初我還不知道這人是誰,葉尊主卻變了臉色,盯著他目不轉睛。青衣人笑了笑說道:‘我認得你,你叫葉梵,是葉著的兒子吧?你老爹當年是條漢子,接我一招,尚能不死。隻不過,那不死也不是什麽好事,聽看管的人說,他渾身筋脈爆裂,哀號了足足三天!’葉尊主聽了這話,渾身發抖,過了一會兒才說:‘萬歸藏,你還沒死,很好很好!’我一聽這話,嚇了一跳,叫道:‘葉尊主,你叫他什麽?’葉尊主歎了口氣,說道:‘妙妙,這就是萬歸藏,待會兒我跟他動手,你能逃多遠,就逃多遠……’”

穀縝拍手歎氣:“好個葉老梵,我小看他了。不料生死關頭,他竟有如此氣魄!”

施妙妙淚如泉湧,語帶嗚咽:“葉尊主那時間,分明存了必死之心,隻想擋住萬歸藏,好讓我有機會逃生。可是那個當兒,我又怎麽能苟且偷生呢?我捏著銀鯉站在一邊,打算到時候助他一臂之力。葉尊主猜到我的心思,歎了一口氣,衝萬歸藏說:‘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知道打不過你,家父的仇卻不能不報!’萬歸藏笑道:‘好說,好說,看葉著的麵子,我讓你三掌!’

“葉尊主也不多話,上前拍出三掌,可是萬歸藏手不抬、足不動,任由三掌落在胸口,身子好似木樁,居然一動不動。葉尊主麵無血色,正要向後跳開,萬歸藏忽地笑道:‘走什麽,輪到我了!’他一揮手,葉尊主就不動了,我正覺奇怪,忽見葉尊主渾身一抖,七竅中噴出幾股血箭,渾身的骨骼發出劈啪脆響。

“我吃了一驚,盡力發出‘千鱗’,不想萬歸藏撩起袍子,輕輕向上一兜,銀鱗紛紛落到上麵。他笑了笑,再一抖,鱗片叮叮當當地落了一地。乍一看,他不過撣了一下衣衫,就破了我的‘千鱗’。這武功超乎人力,近於神仙鬼怪。我的心裏慌亂極了,萬歸藏盯著我笑了笑,又說:‘千鱗高手?你是施浩然的女兒吧?你老爹的逃命功夫高明,不知道你學到了幾成?’又一揚手,我隻覺一股怪力四麵湧來,胸口一熱,渾身的真氣直衝腦門。

“我心想這一下必死無疑,不料一股勁力從旁湧來,隻一下,就將周圍的怪力衝開。我回頭一看,正是陸大哥出拳相救,他將我拉到身後,說道:‘萬歸藏,你堂堂大丈夫,竟對一個女人下手?西城之主的臉皮都叫狗吃了嗎?’萬歸藏笑著說:‘陸漸,你幾次三番跟我作對,我一直沒有殺你,你知道為什麽嗎?’陸大哥說:‘隻因我鬼迷心竅,助你脫了天劫,要是重來一次,我寧可自己死了。’萬歸藏笑道:‘萬某一城之主,恩怨分明。我欠你一個人情,沒還之前,不會殺你。至於這個小丫頭,本是東島餘孽,我非殺不可!你再攔我,我可對你不客氣!’”

施妙妙說到這兒,抽噎了兩下才說:“陸大哥聽了這話,沉默了一會兒說道:‘萬歸藏,你說你欠我一個人情,對不對?’萬歸藏說:‘對啊!’陸大哥說:‘好,你放了施姑娘,你我恩怨兩清,從今以後,你再也不欠我任何人情,要殺要剮,悉聽尊便。’我聽得吃驚,萬歸藏也說:‘陸漸,你想明白了?’陸漸說:‘想明白了,大不了,一命換一命!’萬歸藏笑著說:‘好個一命換一命!”也沒看清他的動作,人就到了我的身邊,一指點中我的‘膻中’穴,我沒了氣力,倒在地上。隻聽陸大哥怒道:‘你怎麽還動手?’萬歸藏說:‘我答應你不殺她,可沒答應別的。我關她個三五十年,等她老了朽了,再放她出來不遲!’陸大哥又氣又急,跟他打了起來。”

說到這兒,施妙妙打了一個冷噤,眼裏流露出一絲恐懼:“陸大哥武功很高,萬歸藏卻可怕極了,他右手抓著我,隻用左手和陸大哥交鋒,陸大哥卻占不到一絲便宜……”

穀縝忽道:“妙妙你不知道,他一隻手對付陸漸,比兩隻手更加厲害。”施妙妙怪道:“為什麽?”穀縝道:“他將你抓在手裏,陸漸投鼠忌器,不敢全力出手。高手相爭,重在氣勢,陸漸心有忌憚,氣勢輸了大半。”

施妙妙不忿道:“萬歸藏一代高手,怎的這樣卑鄙?”穀縝歎道:“他行事但求取勝,至於如何取勝,從不放在心上。”

施妙妙麵露愁容,注視海中星月。星光微微,閃爍不定,她心有所感,怔怔流下淚來。穀縝忍不住問:“大哥後來怎樣了?”施妙妙抹去淚水,說道:“雙方強弱懸殊,不過兩個照麵,陸大哥就倒在地上,委頓不起。萬歸藏揚起手掌,在他頭頂上比劃了兩下,似乎有些遲疑,接下來歎了口氣,放過陸大哥,抓著我轉身就走。臨走前,我看了一眼葉尊主,他倒在那兒,骨頭全都斷了,臨死的時候,身子……身子還不及平時的一半大……”說到這兒,泣不成聲。

“後來呢?”穀縝又問。

過了一會兒,施妙妙才拭淚說道:“萬歸藏帶我走了一程,陸大哥又追了上來。萬歸藏笑著說:‘好小子,這麽快就破了我的禁製?’陸大哥一言不發,我們走路,他也走路,我們坐下,他也坐下。”

穀縝歎道:“大哥不死心,想救你出來呢!”施妙妙苦笑道:“隻恨萬歸藏本領太高,陸大哥打不過他。”穀縝微微一笑,心想:“現在打不過,將來可未必。”

施妙妙說:“這麽走了大半日,迎麵來了一個蒙麵女子,騎著馬,看到萬歸藏,下馬拜道:‘主人派我來見老主人。’萬歸藏問:‘有什麽消息?’女子說:‘主人著我稟告,她與仇先生、寧不空的屬下倉先生率領數萬人馬,在安慶上流截住了糧船。義烏兵團團被圍、指日可破,還請老主人放心!’

“萬歸藏笑著說:‘鳳凰兒本事大長,不令老夫失望。’陸大哥聽了這話,臉色大變,看了我一眼,似乎十分猶豫,跟著一轉身,發足向南跑去。萬歸藏將我交給那個女子,說道:‘這是東島施妙妙,穀縝的……的那個,你把她帶回‘魔龍號’,告訴鳳凰兒,我了斷了一件事,就來與她會合。’說罷一縱身,向陸大哥離開的方向追去。我被蒙麵女子送到了大船上麵,他們兩人後來如何,我也不知道了!”

穀縝心知萬歸藏去追陸漸,叫他無法援救戚繼光,此行兩人勢必全力以赴,陸漸凶多吉少。可是推算時日,直到艾伊絲兵敗,萬歸藏也未現身,這麽看起來,他不但沒能製服陸漸,反而被陸漸拖住了手腳。

穀縝想到這兒,憂喜交集,不覺長長歎了口氣。施妙妙忍不住問:“你歎什麽氣?”穀縝悶悶說道:“不知大哥怎麽樣了?”施妙妙說:“陸大哥吉人自有天相,照我看來,萬歸藏似乎不太願意殺他!”穀縝想了想,皺眉道:“老頭子一向殺伐決斷,不是迷戀舊恩的人物,這一次他居然下不了手,所做作為,不似他的作風!”

施妙妙不快道:“穀縝,你這麽說,難道指望他害死陸大哥?”穀縝搖頭道:“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隻要猜到了萬歸藏的心思,將來遇上他,才知如何應付!”

“將來……”施妙妙掉頭四顧,黯然道,“我們困在這裏,還有什麽將來?”

穀縝站起身來掃視島嶼,與其說是島嶼,不如說是茫茫大海中的一處島礁。方圓不過裏許,一眼就可看遍,島嶼中心長了幾叢雜草,此外盡是泥沙礁石。穀縝長年航海,深知如此小島,逗留者無法存活,用光兩日的給養,隻有饑渴而死。除非天降好運,兩日後有海船經過,可是那樣的機會,實在萬分渺茫。

“這個艾伊絲!”穀縝搖頭苦笑,“壓根兒沒想讓我們活命。”

“也沒什麽……”施妙妙攏起鬢發,從容一笑,“臨死前能見到你,今生今世,我心願已足,別無他求!”她頓了頓,聲音低沉下去,“至於那個艾伊絲麽?我也是女人,明白女人的心思,她那麽對你,無非是想讓我對你生厭。可她再聰明、再厲害,卻有些小瞧人,那樣的情形下,無論你做了什麽,我也不會怪你。”

“妙妙!”穀縝心熱如火,大叫一聲,發起狂來,雙臂摟住少女,就地團團亂轉。施妙妙起初羞赧,可一想到光陰短促、性命不久,一時也放開襟懷,摟住穀縝的脖子,發出一串銀鈴似的大笑。

兩人癲狂一陣,雙雙躺倒在沙灘上,相依相偎,十指相扣,隻覺生平之樂莫過於此。至於未來怎樣,誰也不願多想,恨不得就這麽摟著抱著,直到地老天荒。

過了一會兒,穀縝查看施妙妙的經脈,但覺她的五髒經脈均被外來的異氣抑止,異氣按照性質,也分五種。

穀縝猜不透萬歸藏的法子,想了想,傳了施妙妙口訣,用對付“六虛毒”的法子逼了一次,可那五種異氣全無動靜。施妙妙見他眉間含愁,不由笑道:“你擔心什麽?反正也活不了幾天,有沒有內功,又有什麽關係?”

穀縝見她豁達,也笑道:“說得是,到了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就算練成絕世內功,也未必強過一隻烏龜!”

施妙妙啐道:“你才是烏龜!”穀縝笑道:“好呀,反正我們是一路,我是龜公,你就是龜婆……”

“不說好!”施妙妙羞紅了臉,“什麽龜公龜婆?別當我不知道,你去秦淮河幹過壞事,人家說,那裏的龜公全認識你……”說著舉手要打,卻被穀縝伸手抓住,開口要罵,又被那無賴用嘴堵住。施妙妙口中咿咿嗚嗚,身子其軟如綿,一團烈火從心底燃起,轉眼之間將她吞沒。

兩個少年男女身處絕境,拋開一切塵俗禮法,放浪形骸,抵死纏綿,荒島上春意盎然,盡是一派旖旎風光。

兩人沉溺情愛,忘乎日月。兩天工夫轉眼過去,飲食很快耗盡,穀縝從情欲中清醒,起身眺望遠處,海天茫茫,不見一片帆影,料想幾日之間,也不會有船來了。

穀縝告知施妙妙,施妙妙想了想,輕聲說道:“縝郎,古人言:‘朝聞道,夕死可矣’,能與你度過這兩日,妙妙此生了無遺憾,與其渴死餓死,倒不如效仿先賢、沉沙海底,遺體付諸魚龍,也好過來年有人經過,看見兩具僵屍,醜怪不堪,可悲可笑。”

穀縝知她在乎容貌,不肯死後示醜於人,再說生路已絕,饑渴死去,不過白白增添痛苦。想到這兒,輕歎道:“既然這樣,趁著還有力氣,我們投海而死,做一對水鬼夫妻。”

兩人心意交融,隻言片語,就已洞明對方的心意,當下抱在一起,極盡溫存纏綿。也不知過了多久,方才雙雙起身,各自綁了一塊大石,手牽手向海裏走去。

海水起伏,漸漸漫到口鼻,兩人緊緊相擁,雙雙倒入海中。海水灌入口鼻,穀縝隻覺一陣窒息。他水性不凡,此時身在水下,神誌依舊清晰,隻怕施妙妙臨危恐懼,將她橫抱起來,踏著沉沙向下走去。

施妙妙勾住他的脖子,身子微微顫抖,分明十分痛苦。穀縝也覺內息混亂,海水灌入肺部,好似烈火燒灼,海水重逾千斤,四麵重重壓來,他的神誌漸漸迷糊,出於溺者本性,雙手下意識抱得更緊。

生死關頭,丹田突地一跳,一股內息如洪流湧出,閃電般灌注全身,擠壓肚腹、肺部,將裏麵的海水生生逼了出來。穀縝吐出海水,神誌為之一清,體內那股真氣不但不因此衰減,反而更加強勁,起初在體內奔走,渾身上下無所不至,漸漸地脫出經脈、衝破血肉,從他周身的毛孔裏噴薄而出,與海水相融,呼啦啦攪動起來。四周的海水如飛旋轉,從下而上,由小而大,攪出了一個直通海麵的漩渦,氣流撲麵而來,穀縝隻覺口鼻清涼,突然之間又能呼吸。

一旦出水,真氣立馬消失,穀縝周身空虛,手腳乏力,好容易掙紮起來,一看施妙妙,少女臉色煞白,手足冰冷,分明已經沒了生氣。穀縝不由得痛悔交集,二人一同求死,但他欲死不得,施妙妙卻已魂歸幽冥,這長空折翼之痛,叫人情何以堪。

穀縝欲哭無淚,可他長於應變,心頭稍稍一亂,忽又冷靜下來,一時斷了死念,抱起施妙妙,橫放在一塊大石上麵,運氣於掌,推拿她的胸腹。不一會兒,海水流出口鼻,施妙妙忽地劇烈咳嗽,嗆出了一大攤海水。

穀縝長鬆了一口氣,將心上人摟入懷裏,再也不願放開,想起方才的沉水之舉,不但蠢笨,更無誌氣。料想這幾日沉浸於溫柔鄉裏,沾染了傻魚兒的傻氣,做事渾渾噩噩,全沒了當初置身絕獄、百折不屈的心誌。想當時,但有一絲希望,他也決不放棄,難道說,時移事改,人也變了麽?

施妙妙蘇醒過來,盯著穀縝,好半晌才還醒過來,虛弱道:“我們沒死麽?”

穀縝苦笑一下,說道:“我無心中練了一門奇怪武功,平時無所作為,隻會跟我大鬧別扭,可是一到了危急之時,就會挺身救主。方才你我蹈海求死,生死關頭,驚動了這門武功,我體內的真氣硬生生排開海水,把我們托回海麵!”

施妙妙半信半疑,說道:“縝郎,你又哄我,天底下會有這樣的武功?”穀縝笑道:“千真萬確!”施妙妙問:“這功夫叫什麽名字?”

穀縝收起笑容,一字字說道:“周流六虛功!”施妙妙應聲一震,衝口而出:‘周流六虛功?你怎麽會學成這個?”

穀縝將陸漸如何傳來“六虛毒”,自己生死邊緣,如何從商道中妙悟神通,參透“諧之道”,調和八勁,化毒為寶,後來又如何與奸商惡戰,悟出“周流八勁”遇險而出的道理一一道來。

穀縝說完,歎氣道:“妙妙,不能馴服‘周流八勁’,我想死也不成呢!”

施妙妙聽了這話,哭笑不得,可是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求死的念頭也淡薄了許多。她內力受製,可自幼習武,武學上的見識勝過穀縝,沉思一下,說道:“我小時候聽爹爹說過,‘周流六虛功’周流六虛,法用萬物,能化腐朽為神奇,變不可能為可能,好比憑空取水,彈指出火,土中生木,破山裂石,淩風憑虛,暢行七海。如果真如爹爹所說,這天地大海都能為你所用,也許……也許可以找出一條生路!”說到這兒,她微微激動起來,秀眼盯著穀縝,透出一絲說不出的希冀。

他心中焦慮,但見施妙妙眼中期盼,不忍叫她失望,決口不提憂慮,隻是托腮苦想。想來想去,想到一個主意,方才溺水之時,激發出“周流水勁”,如果再來一次,一定還能生出那股潛力。

想到這兒,他對施妙妙說道:“我下海一趟,你在岸上等我,無論發生何事,全都不要驚慌!”說完跳入海中,任由海水灌入肺腑,直到氣息將盡、神誌模糊,果如先前所料,體內真氣湧出,再次臨危救主。這一次,穀縝特意留心,用“望氣術”內視氣機變化,發現湧出乃是“周流水勁”,可是湧出的一瞬快得出奇,穀縝還沒看清,水勁就已脫離八勁,自行湧出。

穀縝不得已,隻好浮上水麵。施妙妙在岸邊守候多時,早已心急如焚、滿臉是淚,看見穀縝,喜極而泣。穀縝一到岸上,仿佛離了水的魚兒,渾身癱軟,疲乏欲死,躺在施妙妙懷裏,許久也緩不過氣來。

時機緊迫,穀縝不敢耽擱太久,稍事恢複,再次跳入海中,於生死關頭體味真氣變化。這麽反複再三,到了第四次入海,腦海中靈光一閃,似乎有所領悟,可是到了岸上,那點靈光忽又熄滅,心中像是隔了一層窗紙,說什麽也無法突破。

漸漸天色向晚,穀縝苦苦思索,渾然忘我,施妙妙坐在一邊,百無聊賴,隻是發呆。久而久之,二人饑腸轆轆,口舌幹澀,盡管汪洋一片,可是海水無法飲用,強行喝下,隻會脫水而死。

突然間,遠處傳來鷗鳥鳴叫,施妙妙抬眼望去,心頭一動:“如果我內力未失,‘千鱗’尚在,也許能打兩隻鳥兒來吃!”想到這兒靈機一動,回頭看去,地上散落了些許幹糧碎屑,她起身搜集,捧在手心,衝著天上的海鷗咕咕鳴叫。

鳥兒並不怕人,應聲落在少女手心,埋頭啄食幹糧。這時間,施妙妙隻要手掌一收,就能將它捉住。可是不知怎的,望著鳥兒眼眸,施妙妙隻覺無法下手,眼睜睜看它吃光幹糧,拍翅飛走,心中不勝懊惱,暗恨自己無能,如此生死關頭,居然殺不了一隻鳥兒。想到這兒,她抬頭望天,鷗鳥來去,自由自在,自己卻困在孤島,生死難料,她咕咕又叫兩聲,可是手無幹糧,鳥兒再不理會,施妙妙悵然若失,歎氣道:“沒良心的小東西,吃飽了,就不理人了!”

“你說什麽?”穀縝忽地掉頭問道。

施妙妙苦笑道:“我說那些鳥兒,吃飽了,就不理人了!”

穀縝騰地跳起,雙手一拍,縱身大笑。施妙妙奇怪道:“縝郎,你笑什麽?”

“不!”穀縝搖了搖頭,“我說‘周流八勁’!”

施妙妙心中茫然,穀縝又笑了笑,說道:“‘周流六虛功’與世間任何內功不同,沒有出手以前,‘周流八勁’損強補弱,不假外求,好比吃飽的鳥兒,隨你怎麽叫它,它也不會理你。若以思禽先生的說法,這一種情形應該叫做‘諧之道’,倘若八勁相諧,自在有靈,這一門武功根本不會傷人!”

施妙妙沉吟道:“你的意思是說,‘周流六虛功’根本就是不會害人的武功?可是為什麽萬歸藏用它殺了那麽多人?”

穀縝道:“我爹曾說過,‘周流六虛功’交鋒以前,隻是混沌一團,一旦受了對手的氣機牽引,立馬形成反擊,而且遇強愈強,對手氣機越強,它的反擊也越厲害。老爹與萬歸藏四次交鋒,天下除了萬歸藏,沒有人比他更明白這門武功的奧妙。從他的話裏可以推斷,‘周流六虛功’往往後發製人,因為外力激發,才會顯見威力!”

“這是什麽緣故?”施妙妙思索不透。

穀縝笑容收斂,徐徐說道:“隻因為,對手的外力破壞了‘諧之道’,‘周流八勁’落入了‘不諧之道’,好比饑餓不堪的鳥獸,為了得到飽足,必然凶猛殺戮。所以說,諧,隻是修煉‘周流六虛功’的要旨,不諧,才是施展‘周流六虛功’的法門!”

施妙妙不勝疑惑,皺眉說:“可是你說過,‘周流八勁’一旦不諧,就會化為‘六虛毒’,禍亂不淺,奪人性命!”

穀縝點頭道,“如果不懂‘諧之道’,‘周流八勁’一旦失控,必然危害自身,但如果明白此道,即使一時亂走,也能收拾回來。‘周流六虛功’威力無窮,全因為在這‘諧’與‘不諧’之間反複轉換,功力越深,轉換越快。”

施妙妙心跳加快,輕聲說:“可是……可是萬一轉換失敗,豈不自取滅亡?”

“這話不錯!”穀縝點了點頭,“每用一次‘周流六虛功’,都有極大的風險。運用這門武功,不但要心細如發,把握一瞬之機;還得看破生死,孤注一擲,每次出手,均將生死置之度外。以往我逼出八勁,總在至險至危之間,外力加身,體內的真氣落入‘不諧’,故而發之於外,傷敵保身。那真氣的本意不是救我,而是為了重歸於‘諧’,可是無形之中,卻又救了我的性命!”

“縝郎!”施妙妙忍不住說道,“這門武功,還是少用的好!”

穀縝沉默一下,歎道:“以前我老是以為,‘周流六虛功’不傳後世,全是因為思禽先生挾技自珍,害怕後人勝過自己。如今我才明白,先生不傳此功,不是私心作祟,而是難得的慈悲。‘周流六虛功’傷人自傷,有幹天和,相傳思禽先生一生之中,這門武功也隻大用過兩次。一是技壓東島,二是逃出南京,這兩次均是萬不得已。

施妙妙聽了,輕輕搖頭歎氣,心中不勝感慨。穀縝身具八勁,隻欠頓悟,一旦明白道理,先將八勁打散,使其紛亂不諧,自然放出體外,再用“諧之道”收束,反複運用多次,漸漸把握住了轉換兩者的一線之機。

“周流六虛功”一成,穀縝上擊飛鳥,下捉魚鱉,荒島周圍的生靈倒足了大黴。他入水不沉,勝似魚龍,大至猛鯊巨魚,小至蝦蟹貝類,無一逃得出他的手心。海鳥掠空飛過,被天、風二勁一卷,無不手到擒來。他用火勁炙烤魚鳥海藻,用水勁從魚蝦中提取清水,從此飲食無憂,再無生存之慮。為防風雨海浪,又用石勁裂開礁石,造了一間石室,石床石凳一樣不缺,**鋪滿了鯊皮海藻,夜間合上石門,**,一室皆春。

閑暇之餘,穀縝探究施妙妙所受的禁製。自從妙悟神通,他對“周流八勁”體會更深,仔細探查,發現少女肝經中的異氣正是周流天勁,肺經中的異氣是周流火勁,腎經中的異氣為土勁,心經中的異氣是水勁,脾經中的異氣是電勁。五髒之中,肝屬木,肺屬金、腎屬水、心屬火、脾屬土,而八卦之中,天、澤屬金,地、山屬土,雷、風屬木,加上水、火二卦,五道異氣結成一個反五行,一一克製施妙妙的五髒。五髒被克,精氣受阻,內功自然無法可施。

探明原由,穀縝用火勁克製天勁,水勁克製火勁,電勁克製土勁,土勁克製水勁,天勁克製電勁,施妙妙隻覺忽熱忽冷,忽沉忽麻,一忽而的工夫,經脈滯澀盡消,真氣又能流轉。

施妙妙恢複武功,不勝喜悅,跟著又生出心事,悵然說道:“九月九日,論道滅神,萬歸藏此次複出,不滅東島決不甘休。我武功低微,也是東島一員,可恨留在此間,不能與東島偕亡!”

穀縝沉默不語,想到陸漸與萬歸藏生死相搏,自己逍遙世外,實在愧對兄長。如今穀神通亡故,贏萬城、葉梵先後喪命,東島人物凋零,難擋西城輕輕一擊。自己悟出了“周流六虛功”,加上“天子望氣術”,倘若假以歲月,或許能與萬歸藏一決高下。可是九九之期轉眼即至,如今趕回東島,不過送死而已。

施妙妙心憂東島,鬱鬱寡歡。穀縝不忍拂她之意,於是馭水乘風,遠出荒島,尋遍附近海域。可惜煙波茫茫,一無所見,每次出島,無不敗興而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