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周流六虛

中土商人麵如土色,艾伊絲用珠寶美玉構築七層寶樓,手筆之大,震爍古今。更奇的是,她早將寶樓修在穀中,用易溶的灰泥極盡偽裝,不令入穀之人知覺;再用翡翠假山堵塞地下泉眼,在崖壁中鑿成水池,積聚山泉,待到三通號角響罷,崖上的守候者打開閘門,放出瀑布,洗盡偽裝,現出寶樓;等到瀑布水盡,又牽動地下機關,翡翠假山升起,地底噴泉飛出。變化之奇,對比之深,但凡目睹之人,無不震撼莫名。

艾伊絲高叫:“各位評判,可願隨我入樓一觀?”三老對視一眼,默默起身。艾伊絲又瞅一眼穀縝,冷笑道:“你不怕嚇破了膽,也來見識見識。”穀縝笑道:“區區是嚇大的。”艾伊絲瞧他鎮定自若,心中大為不快,但她自負必勝,不信穀縝還有高招,故而冷冷一笑,走在前麵。許多中土商人心懷好奇,也隨之上前。

眾人走近“七寶樓台”,方才還是雜花生樹,經過懸天瀑布、地底噴泉洗過之後,雜樹亂草一掃而空。瑤階前堆霞凝紫,芝蘭叢生,陣陣清風過去,枝葉隨風,竟有鳴玉之聲。眾人恍然驚覺,這些芝蘭花草竟也是珠玉雕琢,幾乎可以亂真。

樓前一階一柱,一門一戶,無不雕鏤神仙人物、經傳故事。寶樓依山而建,推門而入,轉動門側機關,樓頂的火珠會聚日光,幾經折射,點燃了牆上水晶壁燈,照得滿室生輝。一棵珊瑚巨樹挺立樓心,枝幹扶疏,散發淡淡紅光,僅是這樹珊瑚,已是舉世無雙的寶物。

珊瑚樹後是一排雲母屏風,屏上明月雲朵天然生成,星辰用金剛石代替。堂中幾麵碧璽小凳,外紅內綠,配以翡翠長幾,天生地造一般。

眾人踩著玉階盤旋而上,琳琅滿目,眼花繚亂,珍寶之中,最驚人的還是一座硨磲妝台,長寬丈許,接以紫玉,鏡麵為整塊水晶,五尺見方,光照滿樓。至於其他陳設,無論大小,均是少有的奇珍。

走出寶樓,中土眾商無不爽然自失,心中珠光玉影,久久難泯,紛紛尋思:“這回輸定了。”三位評判回到原處,寡婦清歎道:“佛經以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磲﹑瑪瑙為七寶,可是這座寶樓,又何止七寶之數?”呂不韋也說:“西財神,這座七寶樓台,你造了多少時候?花了多少本錢?”艾伊絲道:“耗資億萬,費時三年。”呂不韋歎道:“這麽說,南海鬥寶之後,你就開始建造了?”艾伊絲笑道:“就等今日一雪前恥!”說罷注視穀縝。穀縝笑笑不語。寡婦清見他神氣,心中一動,問道:“東財神,你的珠寶呢?”

穀縝笑道:“小子窮酸得很,沒有珠玉為樓的氣魄,隻得了小小一方玉石,還請諸位品鑒品鑒。”眾人均感好奇,心想天下間還有什麽玉石,能與這一座匯聚珍寶的樓台媲美?

穀縝探手入懷,取出一方玉印,玉質瑩白,式樣古樸,而且還非完璧,印角破了一塊,乃用黃金彌補。

眾商人見這玉印,無不大失所望,艾伊絲不料對方如此弱勢,心中大為疑惑,隻有三名裁判凝注玉印、目射奇光,寡婦清忽道:“東財神,這東西是真是假?”穀縝笑道:“一瞧便知。”當下雙手捧上。寡婦清接過審視片刻,遞給呂不韋道:“古董你最精通,這東西像是真的。”

呂不韋輕輕把玩,歎氣道:“建文帝失蹤以後,這寶物也隨之湮沒,不料今日重現人間……”感慨之色溢於言表,歎息良久,遞到計然手裏。計然先生低頭注視,一言不發。寡婦清道:“二位還有什麽高見?”

計然先生隻是搖頭,呂不韋見狀,起身宣布:“今日鬥寶,東財神勝出!”

此言一出,群情嘩然,中土商人驚喜過望,艾伊絲卻臉色漲紅,銳聲高叫:“憑什麽?難道我的‘七寶樓台’還不如這一方破印?”

呂不韋未答,計然先生卻徐徐起身,沉聲道:“艾伊絲,你可知道這方玉印的來曆?”艾伊絲道:“藍田玉天下多的是,又有什麽稀奇?”計然先生哼了一聲,說道:“你聽說過和氏璧麽?”艾伊絲臉色微變,注視他手中玉璽,眉頭微微皺起。

“授命於天,既壽永昌。”計然長歎了一口氣,“始皇帝以來,這枚玉璽就是我中華的傳國之寶。七寶樓台不過耗資億萬,三年而成。這枚傳國玉璽卻見證了我中華千年興衰,為了它,流血萬裏,伏屍億萬。你說,是三年長久,還是千年長久?億萬資財,又比得過億萬人的性命嗎?”

艾伊絲纖指緊攥,指節亦成青白,寂然半晌,她忽地身子一鬆,咯咯嬌笑,大聲說道:“輸就輸了,有什麽了不起的?”

穀縝道:“既然認輸,就須履行賭約。”艾伊絲仍是大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穀縝也不打斷,負手微笑。艾伊絲笑了一盞茶工夫,才說:“穀縝,你傻了麽,誰跟你有賭約?”

眾人齊齊變色,穀縝笑道:“好家夥,你要賴賬?”艾伊絲笑道:“穀小狗,你記不記得師父常說的一句話?”穀縝皺眉道:“無奸不商?”艾伊絲笑道:“你既然知道,還跟我提什麽賭約?”陸漸心中怒起,高叫:“你這是言而無信!”

艾伊絲冷笑道:“言而無信,你又能將我怎樣?”陸漸一緊拳頭,挺身欲上,忽見艾伊絲打個響指,眾胡奴吹起號角,刹那間,從巨艦裏衝出來數百剽悍漢子,身披堅甲,手持長矛彎刀。峽穀山頂,也似雨後春筍,呼啦啦冒出無數人頭,手持強弓銳箭指定下方。

呂不韋變色道:“艾伊絲,今日是文鬥,你暗藏武備,意欲何為?”艾伊絲笑道:“你們幾個老東西,真是又蠢又迂,做了半輩子商人,卻不懂什麽是商道!”

寡婦清怒極反笑:“耍無賴才是商道麽?”艾伊絲冷冷道:“能耍無賴,才算本事。我們經商為了什麽?為的是富國強兵。一旦兵甲精強,我的貨物想賣哪國,就賣哪國,想賣給誰,就賣給誰。哪國不買,我滅其國,誰人不買,我滅其門。老婆子,如今大勢已去,你想耍無賴,怕也沒有機會了。你們三個偏心偏意,一心幫著穀小狗贏我,待會兒落到我手,定叫你們生死兩難。”

呂、清三人聞言,氣得渾身發抖,唯獨計然先生不見喜怒。穀縝歎了口氣,說道:“艾伊絲,你的對頭是我,不要遷怒於人。”

艾伊絲瞅他一眼,冷笑道:“你嘴裏說得好聽,心裏打的主意還不是跟我一樣?你在前,戚繼光在後,料想今日鬥寶你輸給了我,也必然施用武力,逼我就範。”

穀縝笑笑說道:“瞞不過你的眼睛。”艾伊絲道:“可惜,我既然知道,豈會容你得逞?姓戚的人馬不過三千,我在沿途布下一萬人馬,就等他一頭鑽入圈套。哼,現如今,隻怕你那位戚參將早已全軍覆沒、死無葬身之地了!”

陸漸驚怒交迸,晃身縱出,心想:“擒賊擒王,拿下這毒婦再說。”他去得比箭還快,搶到艾伊絲身前,剛要出手,忽覺一股陰寒之氣從左側衝來。陸漸不敢硬接,將身一閃,一股銀白細絲擦身而過,拂過脅下衣衫,涼沁沁若有濕意。

濕意所過,經脈一陣酥軟,陸漸的招式幾乎使不出去,當即向後掠出,將“大金剛神力”運轉一周,才算驅散了那股寒氣。回頭一看,仇石站在遠處,冷冷瞧著自己,忽一揚手,袖底射出一縷銀絲。

陸漸屢次與西城高手交手,深知“周流八勁”,單一一種內勁,必須借物傳功,這股銀絲分明是一股水劍,傳遞“周流水勁”。於是沉喝一聲,顯露“唯我獨尊之相”,浩氣排空,水劍化為千點萬滴,為“大金剛神力”所逼,全數外向,反朝仇石罩去。

仇石隻一晃,身法變快,撞入水花中間,這一下好似燒紅的鐵塊擲入冷水,滿天水滴“哧”的一聲化為水霧。仇石呼呼兩掌,水霧嫋嫋繞繞地罩向陸漸。

陸漸在紫禁城見過這“玄冥鬼霧”。有形之水易破,無形之水難防,仇石將水流化為霧氣,對手沾著一點,吸入一絲,霧中附著的水毒便會立刻侵入。陸漸若非練成“大金剛神力”,一照麵就著了他的道兒。饒是如此,他也不敢大意,使出“明月流風之相”,掌勁流轉,漫如清風,霧氣一旦飄來,即被勁力掃開。

仇石怪嘯一聲,身法轉疾,勢如一道黑水流動,霧氣自他身上絲絲彌漫,敵我雙方均為籠罩。陸漸拳腳飛舞,一麵不令霧氣沾身,一麵運轉“補天劫手”,感知仇石方位,待他逼近,突然大喝一聲,從“明月流風之相”轉為“大愚大拙之相”,呼地一拳送出。

仇石揮掌一迎,頓覺不妙,慌忙轉動“無相水甲”化解來勁,不料陸漸拳勁剛猛,水甲隨聚隨散,有如竹筍一般層層剝去。仇石退到江邊,水甲已然耗盡,陸漸的拳勢兀自不歇,隻好將身一縱,“嘩啦”跳入水中。

落水之時,仇石雙腳飛踢,帶起兩股水劍射向陸漸。陸漸呼呼兩掌,水劍迸散,仿佛下了一陣急雨。不料水劍才被擊散,仇石又催水流射來,他身在江中,占了“周六五要”的地勢,流水取之不盡,前後相續,有如兩條水龍搖來擺去。陸漸被這兩道水流纏住,一時無法脫身,唯有揮掌擊水。

艾伊絲見機,大聲喝道:“還不動手?”眾伏兵挺身上前。穀縝嗬嗬一笑,把手一揮,中土商旅紛紛撕開外套,露出明晃晃的鎧甲,取出藏在袍子下方的兵器。丁淮楚的腰間係了一口軟劍;洪老爺使一對金瓜流星錘;張甲、劉乙師出同門,均使一對銀槍。原來這群商人都是穀縝特意挑出,並非尋常商旅,而是精通武藝、以一當百的好手。

眾裁判看到這裏,無不苦笑。原來雙方名為鬥寶,實則早已打定主意,各逞武力,一決雌雄。

惡戰一觸即發,這時忽見江水上流駛來一條快船,船頭一人滿身是血。艾伊絲看見,流露古怪神色。

快船靠岸,船頭那人跳上岸來,衝艾伊絲一膝跪倒。艾伊絲道:“你來幹嗎?不是讓你堵截戚繼光嗎?”那人俯著身子,聲帶哭腔:“小的奉了號令,等那姓戚的入伏,不料他兵到半途,突然改道,直奔九江。”

艾伊絲失聲叫道:“什麽?”那人又道:“我們隨後追擊,不料姓戚的反客為主,在馬當山設下埋伏,隻一陣,便……便……”艾伊絲心急如焚,叫道:“便怎樣……”那人道:“便將我們一萬弟兄殺得全軍覆沒,逃命的不過幾百個……”說到這裏,號啕大哭。

艾伊絲臉色煞白,喃喃道:“一萬?三千……”突然飛起一腳,將來人踢了個跟鬥,厲聲道,“一萬對三千,三個打一個,怎麽會輸?”來人支吾道:“我也不知道,姓戚的擺了個奇怪陣子,有人拿毛竹,有人拿镋鈀,有的拿槍,有的拿棍,看著不起眼,一旦陷進去,十個弟兄,活下來的不到一個。”

艾伊絲心神一陣恍惚,忽地掉頭怒視穀縝:“你早知道糧食在九江?”

“艾伊絲,你的記性可不好!”穀縝笑了笑說道,“當年南海鬥寶,我就跟你說過,這一輩子,我就是你的克星。再說了,你將大半的糧食藏在九江,船來船往,動靜甚大,我若不知,豈不是聾子瞎子?我還知道,你雇了四省賊寇守衛糧倉,故而我將計就計,借這鬥寶的機會,聲東擊西,將你的人馬分成兩股,一股設伏對付戚將軍,另一股守糧倉的人馬自然少了,正好方便戚將軍各個擊破。料想明日清晨,義烏兵就能抵達九江,這回我雇了千艘大船,一天工夫就能裝糧上船。嗬,艾伊絲,你平時吝嗇得很,不料這一回如此大方,女人一大方嘛,連模樣兒也好看多了。”

艾伊絲幾乎氣昏過去,糧食丟了還罷,壞了其師大事,如何擔當得起?此時變計,已是不及,她猛一咬牙,大聲道:“我丟了糧食,你也活不成。”方要下令廝殺,忽聽一聲大喝,陸漸雙掌一交,兩股水龍撞在一起,被“大金剛神力”裹住,化為丈許水球,呼的撞向仇石。

仇石抬掌一擋,便覺水球中傳來一股潛力,隻衝得胸口痛悶,但恐陸漸還有後招,慌忙鑽入水中。

陸漸一招逼退仇石,閃身如電,搶到艾伊絲身前,舉動之快,幾乎無人看清。艾伊絲隻覺肩頭一痛,已被陸漸提了起來。

陸漸惱恨艾伊絲歹毒,本想給她一些厲害嚐嚐,但瞧她嬌嫩模樣,又覺不好下手,便道:“西財神,讓你屬下退走,要不然……”威脅的話剛要出口,手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陸漸自從藝成以來,靈覺驚人,決無旁人靠近、毫無知覺的道理,更不用說被人神鬼不覺地拍中手背。他隻覺一股奇勁透體而入,手臂酸軟,“大金剛神力”登時渙散。

陸漸不及轉念,反肘撞向來人,不料那人輕輕伸手,隻一招,便將陸漸手肘托出。陸漸這一肘之力,足以撞翻千斤巨石,被人輕易托住,簡直不可想象。他忍不住轉眼望去,一名老者背負左手,立在身後。陸漸吃驚道:“計然先生……”

計然先生一言不發,右手向臉上一抹,抹下一張人皮。艾伊絲一呆,歡叫道:“師父……”陸漸卻驚叫:“萬歸藏!”呂不韋、寡婦清雙雙起身,躬身齊叫:“主人。”穀縝卻是歎了口氣,心中懊惱:“我早該料到:陶朱公是商人的祖師爺,計然卻是陶朱公的師父,天下敢以‘計然’自稱的,除了老頭子還有誰?”

艾伊絲縱入萬歸藏懷裏,發出咯咯嬌笑。萬歸藏任她撒嬌,微微一笑,揚聲道:“仇師弟,出來吧!”

仇石跳出水麵,臉色慘淡,束手站在他身邊。萬歸藏也不瞧他一眼,又望穀縝笑道:“小穀兒,今日你立了一件大功!”穀縝笑道:“你不找我晦氣就不錯了,又哪有什麽大功?”萬歸藏掂了掂手中的玉璽:“你找到這枚傳國玉璽,還不算大功麽?來日老夫榮登大寶,你這獻寶之功,可要大大地記上一筆。”也不顧穀縝臉色,笑吟吟地將玉璽揣入懷中。

穀縝心中暗叫倒黴,臉上卻笑道:“我有如此大功,師父拿什麽賞我?”萬歸藏淡淡一笑:“你雖有大功,也有大過,賞你之前,可要算清楚。”穀縝道:“大鍋我是沒有,大碗倒有兩個,一個盛菜,一個盛飯,師父若要,可沒有多的。”

他東拉西扯,一味拖延時辰,萬歸藏心知肚明,笑笑說道:“我問你,你明知收糧食是我的主意,怎麽還要跟艾伊絲搗亂?”穀縝笑道:“我們小孩兒胡鬧,哪能當真?”萬歸藏臉一沉,冷冷道:“那麽戚繼光的義烏兵也是假的?”

穀縝見他神氣,心知抵賴不掉,笑了笑,再不多說。萬歸藏又說:“仇師弟,你做了四省盜賊的首領,很了不起啊!”

仇石渾身濕漉漉的,麵色蒼白,活是一具水裏浸過的浮屍,聞言嘎聲說道:“落到你手裏,我沒什麽好說的!”萬歸藏笑道:“有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你想不想要?”仇石冷冷道:“請講。”萬歸藏道:“你率所有屬下趕往九江,全殲義烏兵。你若做到,我準你返回西城,重建水部,並且傳你“周流六虛功”,讓你繼我之後成為西城之主。”

仇石初時神氣冷淡,聽到最後兩句,雙目一亮,澀聲道:“此話當真?”萬歸藏道:“當著眾人,我會說謊?”仇石聽到這裏,忽地雙腿一軟,跪下說道:“仇某任憑城主驅遣,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很好!”萬歸藏點了點頭,“倘若義烏兵精銳難當,我準你使用‘水魂之陣’。”

當初萬歸藏借口“水魂之陣”覆滅水部,仇石怕是自己聽錯了,神情不勝愕然。萬歸藏微微一笑,說道:“此一時,彼一時,你我都是曆劫重生,過去的事也就算了。”仇石心領神會,發聲長嘯,峽穀上方的弓箭手紛紛縮回頭去,他一縱身,踏上那葉飛舟,腳下轉動水勁,舟船無漿而動,飛速直奔上遊,嘯聲未絕,他已連人帶船轉過河口。

陸漸本想阻攔仇石,可是萬歸藏站在前麵,一股無形氣勢壓得他動彈不得,心中明明想著舉步,可是事到臨頭,一步也跨不出去。

隻聽萬歸藏又說:“鳳凰兒。”艾伊絲冉冉拜倒。萬歸藏道:“你這次鬥寶敗北,還中了對方奸計,按理須有懲罰。”艾伊絲嬌軀一顫,眼裏透出一絲恐懼。萬歸藏說到這兒,忽又笑了笑,扶起她道:“如今讓你將功折罪,以‘魔龍’巨艦封鎖長江,不許一隻糧船進入江南。”

艾伊絲道:“徒兒領命,這裏的事……”萬歸藏微微一笑:“這裏的事?全都交給為師……”艾伊絲應聲一顫,瞧了穀縝一眼,神色複雜難明。

陸漸再也按捺不住,眼看艾伊絲要走,大喝一聲,雙拳齊出。萬歸藏大袖飄起,兩股磅礴巨力當空交鋒,陸漸噔噔噔連退三步,氣血翻騰,奇經八脈一陣麻痹。

萬歸藏笑道:“陸漸,你是金剛傳人,對我又有脫劫大恩。紫禁城你助了穀神通一臂之力,可我並不怪你,要不然當晚你就死了。萬某有恩必報,隻要你不與我為難,今天我也不殺你!”

陸漸手足顫抖,隻覺經脈中的“六虛毒”好似毒蟲驚蜇,蠢蠢欲動,一時經脈酸軟,當真無計可施。

“聽說穀神通死了!”萬歸藏目光一轉,忽又看向穀縝,“令尊堅忍不屈,天縱奇才,是我平生敵手。萬某很少佩服人物,令尊算是一個,加上坐化東瀛的魚和尚,世間高手凋零,叫人越發寂寞。”

“說得好聽!”穀縝笑嘻嘻說道,“我爹一死,你心裏一定高興!”

萬歸藏冷冷道:“老夫的心境,你又知道多少?不過,你之前功過相抵,我也暫不殺你。你乖乖呆在我身邊,陪我說說話,下下棋,待義烏兵事了,咱們再作計較!”

穀縝笑道:“恭敬不如從命!”陸漸心中大急,瞪了穀縝一眼,忽覺穀縝伸過手來,在他手心飛快寫下“屏息”兩字,陸漸一呆,又見穀縝眨了眨眼。萬歸藏看得不對,冷冷道:“你們兩人幹什麽?”

陸漸心有疑問,屏息不答,穀縝笑了笑,也不說話。萬歸藏眉頭一皺,轉眼望去,忽見蘇聞香袖裏彌漫出一縷若有若無的青煙,鼻尖傳來淡淡香氣。

隻聽撲通連聲,蘇聞香身邊,眾人紛紛軟倒。萬歸藏臉色微變,一晃身,如風疾退,去勢驚人,眾人尚沒還過神來,他已翻身一縱,落到了山崖頂端,再一閃就消失了。

蘇聞香見他消失,才敢掐斷線香。場上的眾人盡數軟倒,唯有五大劫奴、穀縝、陸漸七人事先屏住呼吸,才能挺立如故。

“沒天理了!”穀縝大嚷大叫,“老頭子中了‘無能勝香’,居然還能逃走?”陸漸看看穀縝,又瞧了瞧眾劫奴,忽地恍然大悟,叫道:“你們早有商量?”但想毒香傷人,不太光彩,心中生出一絲不快。

穀縝看出他的心思,歎道:“這毒香殺了我爹,我也不想用它。可惜老頭子百毒不侵,除了這香,再也沒有法子可以製服他,形勢危在旦夕,我也隻好做一做小人。”他頓了頓,又問,“聞香兄,萬歸藏的氣味你能嗅到麽?”

蘇聞香道:“能!”穀縝道:“請帶路。”陸漸驚訝道:“幹什麽?”穀縝笑道:“老頭子嗅入的毒香不多,尚不能讓他束手就擒,但瞧他狼狽逃走,足見香毒仍有效力。這機會千載難逢,咱們快快趕去,縱然殺不死他,也可打一打落水狗!”

於是薛耳、莫乙、秦知味照顧中毒眾人,燕未歸背著蘇聞香奔走在前,陸漸挽住穀縝跟在後麵。奔行二十多裏,蘇聞香忽道:“就在前麵。”正要上前,陸漸攔住他說:“燕兄,你帶蘇兄在此等候,我若不勝,你二人立時逃回,招呼大夥兒逃命。”燕未歸默然無語,陸漸歎道:“對不住,此行關係天下百姓,恕我不能善待自身,也連累了你們。”

燕未歸神色一黯,蘇聞香抽抽鼻子,兩眼微微發紅。陸漸掉頭說:“穀縝……”穀縝冷冷道:“你若要我走,我抽你的大耳刮子。”

陸漸心知多說無用,隻得歎了口氣。穀縝向蘇聞香討了“無能勝香”,燃起線香,與陸漸屏息走了數十步,忽見前方山崖森翠,環抱一個小潭。陸漸不見有人,正覺迷惑,忽被穀縝肘了一下,順他手指望去,潭邊草木倒伏,分明被人踐踏過。

陸漸心念一動:“萬歸藏在潭下。”俯身拾起一塊尖石,方要擲入潭中,忽聽“嘩啦”一聲,一股巨浪衝天而起。陸漸揮拳送出,水花四濺,穀縝卻被水浪一撲,好比撞上了水晶牆壁,身子向後飛出,狠狠撞上山崖,隻覺五內翻騰。他勉強站起,低頭一看,發現手中的“無能勝香”全被浸濕。

青影一閃,落到小潭邊上。陸漸還在發呆,忽聽穀縝高叫:“快動手!”陸漸飛身趕上,送出一拳,萬歸藏勉力閃開,勁氣擊中崖壁,碎石亂飛亂濺。

陸漸縱身上前,萬歸藏一轉身,左掌送出一道勁氣,他積威所至,陸漸不敢硬接,閃身讓過。萬歸藏得了空,手足並用,向山崖上攀升。陸漸提氣追趕,不料萬歸藏手足所過,頑石紛紛落下,陸漸抬掌反擊,崖上的老藤忽又活了上來,將他身子纏住,隻聽“砰”的一聲,燃起一股烈火,順著枯藤燒來。陸漸第一次遇上“周流六虛、法用萬物”的神通,心中吃驚,奮力掙開火藤,抬眼一瞧,萬歸藏如大鳥般飄搖直上,轉眼工夫,已到山頂。

陸漸見他一味逃走,足見毒香未解,不由精神一振,隻兩縱上了山頂。眼看萬歸藏奔行在前,縱身趕上,顯出“極樂童子之相”,拳腳紛出。萬歸藏反掌抵擋,兩人勁力一交,陸漸隻覺汪洋拳勁仿佛打在虛空,隻覺胸口一悶,幾乎吐出血來。

他心中吃驚,飛腳踢出。萬歸藏一旋身,左手勾向他的足踝,陸漸隻覺一股奇勁鑽入足踝,身子不由微微一軟。萬歸藏也沒能化解“大金剛神力”,一個踉蹌向後跌出,整張麵孔漲得血紅。

陸漸方要追擊,不料拳勁方出,奇經八脈中一股酸軟。這感覺十分熟悉,陸漸拳到半途,再也送不出去,他知道“六虛毒”作怪,不由暗暗叫苦,定眼望去,萬歸藏盯著自己,神色專注吃力。陸漸大喝一聲,盡力按捺氣機,向前邁出一步,萬歸藏的雙目一瞬不瞬,也隨他退了一步。陸漸略占上風,掄拳揮出,可是拳到半途,萬歸藏眼裏奇光暴漲,陸漸經脈酸軟,拳頭又無力垂了下來。

“無能勝香”有如其名,天下間無論何種人物,一旦嗅到,均難免劫。萬歸藏嗅入甚少,沒有當場遭殃,饒是如此,毒香入體,一身神通也隻剩下三成。他被陸漸逼入絕境,唯有使出絕招,引動“六虛毒”,擾亂陸漸的氣機,可惜神通大減,“六虛毒”的威力也打了折扣,無法一舉製住陸漸,隻能盡力拖延他的攻勢。

兩大高手空有一身武功,卻都無法全數使出,這感覺如琢如磨,叫人氣悶難忍。陸漸的拳頭舉了又放,放了又舉,渾身上下汗如雨落。萬歸藏也是氣喘籲籲,汗透衣衫,臉色蒼白如紙,雙手中風似的微微顫抖。

這時穀縝爬上山崖,見這情形,先是吃驚,一轉念明白過來,施展“貓王步”,直奔萬歸藏。萬歸藏隻好丟下陸漸,繞到一棵大樹後麵,穀縝飛身趕上,兩人樹前樹後繞了一圈,一根樹枝橫空而出,刷地纏住穀縝。穀縝幾乎摔倒,忽覺勁風逼人,轉眼望去,陸漸與萬歸藏拳來腳往,鬥在了一起。

兩人拳腳緊湊,凶險百出,穀縝立在一旁,隻有瞪眼觀看的份兒。

十合不到,陸漸忽叫一聲:“著。”使個“大愚大拙之相”,揮拳送出。萬歸藏伸手一擋,仿佛身不由主,高高拋起,落到了樹林上方,忽地一個翻身,飄然鑽入林子。

陸漸這一拳開山斷嶽,不料打在萬歸藏身上,仍似落在空處,從拳頭到胸口一陣難受,更沒料到,萬歸藏狡猾透頂,居然借了他的拳勁逃走。兩人追入林子,早已不見了萬歸藏的影子。

“該死!”穀縝跌足大叫。這時回頭找蘇聞香,萬歸藏必然逃遠,兩人隻好硬著頭皮,在樹林裏亂闖一氣。過了時許,陸漸臉色突然一變,叫道:“不好!”穀縝道:“怎麽?”陸漸道:“‘六虛毒’擾動得厲害,萬歸藏似乎變強了!”

“變強了!”穀縝一呆,叫道,“糟糕,毒香要失效了!”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聲長嘯,有如蒼鷹衝天,中氣十分充沛。

兩人對望一眼,麵如土色,雙雙放棄追蹤,掉頭就跑。

逃不多久,陸漸臉色慘灰,氣喘籲籲,起初還拉著穀縝,漸漸步子變慢,落到了穀縝後麵。穀縝吃驚道:“你怎麽了?”陸漸淒慘一笑,說道:“穀縝,他追上來了!”

“你怎麽知道?”穀縝吃驚問道。

“他離我越近,‘六虛毒’鬧得越厲害!”

穀縝一皺眉,低頭想了想,輕聲道:“不好,如果你的‘六虛毒’感受到老頭子的真氣,老頭子的真氣也一定感受得到‘六虛毒’,兩股真氣相互感應,任你逃到哪兒,他也能夠找到!”

陸漸長吸一口氣,忽道:“穀縝,你走吧!”穀縝一愣:“你要我丟了你逃命?”陸漸點頭苦笑:“他能感應到我,卻感應不到你,我往西引開他,你向北逃命!”穀縝搖頭道:“陸漸,你認識我多久了,我可是棄友求生的小人?”

“穀縝!”陸漸扣住他的肩膀,語氣十分沉重,“媽和萍兒都等著你,你死了,她們怎麽辦?媽苦了大半輩子,一下子死了兩個兒子,她活著還有什麽意思?你一回南京,馬上帶著她們出海,大海遼闊,萬歸藏再厲害,也奈何不了你!”

穀縝還是搖頭,陸漸發起急來,兩眼通紅,快要落淚,穀縝歎氣道:“陸漸,我倒有個法子,也許出其不意,能叫老賊吃個大虧!”陸漸遲疑道:“什麽法子?”

穀縝笑道:“你也說了,他能感應到你,卻感應不到我。但若顛倒過來,把你換成我,把我換成你,老頭子料敵失算,一定要吃大虧!”

“你換我,我換你?”陸漸滿心糊塗,“這是什麽意思?”

“很簡單!”穀縝微微一笑,“老頭子身在遠處,不能見人,隻憑‘六虛毒’分辨你我。你用老爹教的法子,把‘六虛毒’傳給我,萬歸藏一定把我當成是你,而後我做魚餌,你做魚鉤。他忌憚‘大金剛神力’,十成功力,九成都要用來防範‘金剛傳人’,但不料我們掉了個兒,他留意我的時候,你藏在暗處給他一下,老頭子就算不死,也得吃個大虧!”

陸漸連連搖頭,說道:“不行,穀島王說過,‘六虛毒’一旦傳給他人,那人必死無疑。”穀縝道:“無妨,你將傳毒的法子給我,打敗了萬歸藏,我再傳給你不遲。”

陸漸一呆,穀神通當日隻說“六虛毒”能夠傳出,沒說傳出之後能否傳回。他還沒想明白,穀縝焦躁起來,叫道:“陸漸,快一些,要麽來不及了!”

陸漸也覺“六虛毒”如嬰兒將生,在母腹中躁動不安,他心慌意亂,一轉頭,與穀縝四目相接。穀縝知他心意,歎氣道:“大哥,你不為戚將軍著想,就不顧念江南挨餓的百姓嗎?”

陸漸的心好似在油鍋裏煎熬,猛一咬牙,從懷裏取出“天子望氣術”的小冊子,苦澀道:“這是穀島王給我的,裏麵有望氣之術,若有萬一,你用這心法察看‘六虛毒’!”

穀縝笑笑接過,隨手揣進懷裏。陸漸深深看他一眼,一咬牙,伸手按上穀縝的小腹,‘六虛毒’凝如有質,嗖地離體而出,鑽入穀縝丹田。穀縝臉色慘變,撲通一下坐倒在地。

陸漸硬起心腸,將他扶入草間,自己藏身樹後,以“萬法空寂之相”斂去生機。

夜色朦朧,寒霧淒迷,霧氣悄然翻湧。萬歸藏冒了出來,兩眼炯炯有神,凝視穀縝藏身的草叢,低喝一聲:“出來!”說完跨出一步,不經意間,後背朝向陸漸。機不可失,陸漸奮身躍起,全力向前撲出。

萬歸藏中了計,以為陸漸藏在草間,“大金剛神力”從後襲來,全然叫他始料不及。他臨危不亂,盡力一閃,左肩一陣劇痛,身如流星曳電,淩空彈射而出,撞斷了一棵大樹,去勢不止,又向第二棵大樹撞去。他一轉身,雙手抱住樹幹,旋風般轉了一圈,跟著大袖一掃,千百樹葉勢如羽箭,嗖嗖嗖地射向陸漸。

樹葉及身,皮破血流,陸漸叫這葉陣一攔,去勢為之一緩,忽覺狂風壓頂,萬歸藏去而複返,呼地一掌向下拍落。陸漸揚手一擋,渾身發熱,眼冒金星,雙腳落回地麵,深**入泥裏。萬歸藏的真氣順他身子疾走,嗖地傳入土中,泥土陡然聚攏,將他的雙腳牢牢鎖住。

萬歸藏鼓風吹葉,延緩陸漸追擊,結土為牢,將他困在當地。陸漸動彈不得,眼看一指飛來,點中胸口“膻中”。這一指不但封了顯脈,而且封了隱脈。陸漸身如木偶泥塑,呆呆站在那裏,衝著萬歸藏怒目而視。

萬歸藏捂著口,輕輕咳嗽幾聲,陸漸全力一擊,終究傷了此人。他沉思一下,拂袖掃出,風行草偃,露出穀縝的身形。穀縝麵龐扭曲,痛苦得不成樣子,萬歸藏失笑道:“小穀兒,你的花樣還真多!這偷梁換柱的把戲,的確出人意料!”說到這裏,又看了陸漸一眼,“小子,你不知道‘六虛再傳,必死無疑’嗎?‘六虛毒’好比蠶蟲,以你體內的元氣為滋養,對你本身的危害不大,可是一旦傳給他人,登時破繭成蛾,威力增長數倍,而且此番入體,再也不能逼出了。”

陸漸悔恨交加,禁不住流下了眼淚,萬歸藏想了想笑道:“也罷,小穀兒死在你手裏,比我親手殺了他還要有趣。”也不瞧上穀縝一眼,抓起陸漸,身如大鳥穿空,一眨眼,融入密林之中。

“六虛毒”入體,穀縝便覺不妙,那真氣有如一點火星落入油裏,渾身精血真氣,全都燃燒起來。

盡管痛苦萬分,可又不得便死,萬歸藏的話他也聽到了,心中油然生出一絲絕望。

到了生死關頭,穀縝反而鎮定下來。三年的九幽苦獄,使他心誌堅忍、超乎常人,當下強忍痛苦,取出那本小冊子翻看。字句跳入眼中,好似蚊蟲亂飛,穀縝竭盡全力,將痛苦丟在了一邊,仿佛身體不歸自己所有,一味凝目細看。起初似懂非懂,但如穀神通所說,他天分極高,本是修煉“天子望氣術”的良材,看過一遍,便有所悟,看到第二遍,意與神會,腦海裏靈光閃動,模糊察覺出體內的“六虛毒”。

這時看來,“六虛毒”並非鐵板一塊,氣色分為八種,赤、橙、黃、白、青、藍、紫、黑,糾纏扭動,此消彼長,忽而赤光大盛,黑氣奄奄衰弱,忽而橙氣變強,白氣消弱殆盡。八氣之中,總有一氣至強,一氣至弱,其他六氣也各有消長,隻是不太分明。

穀縝突發奇想:“天之道,損不足補有餘,我何不用這至強之氣,補這至弱之氣。”他武功不高,但精通商道,深諳通有無、衝盈虛的道理,眼看白氣變強,當即存神默想,盡力引導那股白氣,不料這麽一試,白氣居然動了一下。穀縝喜不自勝,運起全副心神引導白氣,徐徐注入那股至為衰弱的青氣,青白間雜,慢慢融合,過了一會兒,又慢慢分開。氣色一青一白,可是衰弱許多。穀縝不及細想,又見藍氣變強,黃氣變弱,便引動藍氣去補強黃氣。

這麽以強補弱,以實盈虛,以有餘補不足,轉到第八轉,體內的痛苦有所減輕。穀縝又驚又喜,心頭靈光一閃,隱隱明白了脫困的關鍵。

“六虛毒”源自“周流八勁”,也就是這八色真氣。修煉“周流六虛功”,首要練這八道真氣,修煉時固然艱險。煉成以後,如果不明其道,危害卻又更大。

“周流六虛功”取法天道,損有餘補不足,正是駕馭“周流八勁”的法門。這道理說來簡單,但世人大多自私自利,崇拜強權,欺淩弱者。人之道,損不足補有餘,若非大聖大賢,極少人明白“損有餘補不足”的天道。再說了,就算明白了道理,望氣功夫不到,也看不穿“周流八勁”的變化。就算看穿了變化,八勁的強弱取舍,也是精微奧妙,一個調和不周,八勁失去平衡,必然引發天劫。

梁思禽寫出了“諧”字,卻不願點破“損強補弱”的道理。一是深知其中凶險,常人天分不夠,不免自取滅亡;二是害怕歹人誤打誤闖,練成以後禍亂天下。但依他猜想,能從“諧”字中悟出這一道理的人,不是道德高深的隱士,就是懲強扶弱的大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料想不到,後世的萬歸藏經商有成,從世人不恥的商道中悟出衝盈虛、通有無的大道,從而調和八勁,練成了“周流六虛功”。又因為商道中包涵人欲,故而他神通雖成,卻也留下了禍胎,以至於後來天劫來襲、險些命喪黃泉。

他做慣了生意,想到這兒,下意識將這八道真氣當作八種貨物,不斷流通買賣。這麽一來,不免用上了萬歸藏所傳的“商道”。萬歸藏練成“周流六虛功”全然得益於商道。他傳授穀縝的法門,什麽“貴極反賤,賤極反貴”,“取則與之,與則取之”,“財幣欲其行如流水”,“知鬥則修備,時用則知物”,看似買賣貨物,用在這裏卻是絲絲入扣。

穀縝調和八勁,越來越順,不但痛苦大大減輕,而且好比賣貨生錢,生錢買貨,買貨補貨,而後再賣再賺,再賺再補,如此以錢生錢,生意越做越大,年久日深,終成豪商巨賈。這道理放在“周流六虛功”上,以氣生氣,真氣日積月累,年歲一久,自然也成一代高手。

穀縝無心中看破了“周流六虛功”的奧妙,心中真有不勝之喜,但運功一久,又覺不妥。原來“周流八勁”伴隨人體血氣升降,此強彼弱,變化不休,“損強補弱”雖是妙法,卻不能叫真氣停止運轉,因此緣故,務必時時行功,一刻也不能懈怠。稍一懈怠,八大真氣又變成了要人性命的毒氣,故而真氣毒氣,是生是死,其實隻在一念之間。

穀縝不由暗暗叫苦:“倘若這樣,豈不走路、吃飯、睡覺都要運氣?走路吃飯還好,睡覺卻很難辦,莫非練了‘周流六虛功’,再也不能睡覺做夢?”他越想越是沮喪,但仔細回想起來,跟隨萬歸藏經商之時,老頭子衣食住行一切如常,足見“周流六虛功”還有別的訣竅。

這樣運氣不怠,支撐了足足一夜,次日東方發白,穀縝心力交瘁,不覺尋思:“他奶奶的,動也是死,不動也是死,與其躺著死,不如站著生。”想著嚐試起身,不料手腳一動,氣血生變,八勁輪轉,生出一道真氣,鑽入“手太陰肺經”。這時間穀縝雙手按地,那股真氣經由手心“勞宮”穴傳出,穀縝隻聞到一股焦味,手掌附近的枯枝敗葉騰地燃燒起來。

穀縝大吃一驚,抬手滾開,這一分神,體內氣機又變,一股真氣從尾椎“鳩尾”穴湧出,身子四周平地生出一陣旋風,火借風勢,呼地一下將他包圍起來。

穀縝心裏明白,剛才一時不慎,溢出體外的真氣帶了“風”、“火”二勁。眼看那火勢來得極快,穀縝就地一滾,背靠一棵大樹,心裏連轉念頭:“水能滅火,如剛才一般逼出水勁,或許能將這火撲滅。”強行催逼水勁,不料這麽一來,大違“損強補弱”之道,八勁立時紊亂,在經脈中縱橫亂走,險些天劫發作。

“周流六虛功”法用萬物,以往的修煉者,比如梁思禽、萬歸藏,均是逐一修煉八勁,修煉時曆經艱險,故而深悉八勁的變化,和合分散,駕馭自如。穀縝機緣巧合,因為“六虛毒”的關係,一次得了八勁,仗著聰明巧悟參透玄機,使得八勁能夠運轉,但對八種真氣了解甚微,更遑論領悟其中的微妙變化。“周流八勁”性質奇特,有如猛獸寄生於人體,若不為人所駕馭,勢必反製寄主。

穀縝不能製服八勁,反為八勁所製,一舉一動,引發各種怪事。不久火勢及身,燒著衣褲。穀縝死命掙紮,奈何足底根須、頭上發絲,均是他本身發出,好比憑空長出了幾隻手腳,隻不過,這些“手腳”不聽使喚,反而一心困住主人。

正絕望,頭頂傳來冰涼感覺,穀縝抬眼一看,頭發纏繞的樹枝上沁出了點點水珠,順著發絲源源流下,越流越多,越流越快。不多一會兒,淅瀝瀝好似落雨,樹枝卻眼見枯萎,青綠退盡,露出枯死之色。

“周流八勁”任性無比,穀縝刻意運功,水勁全無動靜,不曾動念,水勁不請自來,吸出樹中的水分,引來甘霖下降,烈火近身,盡皆濕滅。穀縝死裏逃生,無暇多想,按捺心神,徐徐收納八勁。真氣有了歸置,樹根分散,頭發垂落,他一身濕漉漉的,使個懶驢打滾逃出火海,回頭望去,烈焰翻騰,濃煙滾滾,須臾間已有焚山燃林之勢。

危急間,遠處傳來一陣呼叫,隱約聽來,竟是“穀爺”。穀縝又驚又喜,高聲應道:“我在這兒……”叫了兩聲,濃煙中奔來六道人影,定眼望去,依次是洪老爺、丁淮楚、張甲、劉乙,另外二人均配單刀,一是山西大賈連仲則,擅使一口雁翎刀,另一人十分陌生,高鼻深目,不類中土人士,腰挎一口無鞘長刀,刀身狹長,透著暗紅光芒。

六人見穀縝如此狼狽,臉上均露訝色。洪老爺眼珠亂轉,笑嘻嘻說道:“穀爺,你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他拿腔拿調,笑意莫測,穀縝本是一腔喜悅,見這神氣,心頭微微一沉,一眼掃去,六人並無上前攙扶之意,反而有意無意站成半弧,將無火的一方去路堵死。

穀縝心中明白幾分,一麵運轉八勁,一麵徐徐起身,笑道:“你們怎麽來了?”丁淮楚手捋美髯,微微笑道:“穀爺有難,小的怎敢不來?”穀縝道:“丁兄好義氣,穀某眼拙,以前沒看出來!”丁淮楚麵肌牽動:“實不相瞞,我們幾個這次前來,是想向穀爺借一樣東西。”

穀縝右手叉腰,縱聲大笑,除了胡人,其他五人也是狂笑。林中笑聲衝天,夾雜劈裏啪啦的燃燒聲,著實透著幾分詭奇。

原來,蘇聞香、燕未歸看到陸漸、穀縝敗走,轉回靈翠峽,告知眾商人,令其各自逃生。丁淮楚初時也很驚慌,但他號令兩淮鹽商,不是尋常之輩,冷靜下來思量,自己跟隨穀縝,早晚要受萬歸藏的清算,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積極進取,若能殺死穀縝,必能得到萬歸藏的信任。

他主意已定,心想一人力薄,便與相好的商人密議,很快得到了洪老爺四人的附和。五人密議已定,向蘇聞香詢問陸、穀二人的去向。蘇聞香不知有詐,隨口說出。五人害怕陸漸厲害,又請來一名高手,湊足六人,在深山中趕了一夜,遠遠看見火光,便出聲叫喚,不料穀縝果真答應,六人喜出望外,急忙趕來。

穀縝笑了一陣,忽道:“丁淮楚、洪運昭、張季倫、劉克用、連仲則,我待你們一貫不薄,你們得有今日地位,靠的是誰?”

“靠的穀爺。”洪運昭笑容不改,“穀爺對咱們恩重如山,大夥兒銘刻在心。可惜今日地位難得,沒有穀爺的人頭,萬萬不能保全。穀爺一貫待我們不薄,不妨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將來小洪我一定給穀爺設一台上好的香案,日日焚香告祝,保佑穀爺早日超生,來世和今世一樣威風。”他陰陽怪氣,一邊說,一邊嗬嗬嗬笑個不停。

穀縝心知大勢已去,不由暗暗歎了口氣,心想:“戚將軍說得對,以利相交,有利則戰,利盡則散。有利之時,這群人自輕自賤,任我驅使,一旦無利,立馬翻臉相向。唉,穀某死便死了,死在這群小人手裏,實在叫人有些氣悶。”

丁淮楚為人梟果,眼看火勢甚大,大喝一聲:“說夠了,動手吧!”軟劍一抖,“刷”地刺向穀縝。劍尖未至,一口雁翎刀從旁挑來,“當”的一聲,軟劍彈到一邊。丁淮楚心裏吃驚,忽聽連仲則嗬嗬笑道:“丁爺,砍頭應當用刀,用劍做什麽?”

丁淮楚臉色微沉:“事先說好,大夥兒一起立功,你想獨攬功勞?”連仲則道:“連某不敢,但有一樣東西還沒交代清楚。”眾人互相對視,洪運昭道:“你說財神指環?”

連仲則道:“是啊,穀爺死了,這東西歸誰?”丁淮楚道:“外人不知究竟,你我還不明白?財神指環隻是老主人的信物,老主人不認,這指環不過是一枚平常的戒指。”連仲則笑道:“既然無用,不如交給連某做個留念。”

連仲則笑而不語,丁淮楚眼露凶光,一抖手,軟劍發出嗡嗡顫響。洪運昭見狀忙道:“二位且慢,殺人分贓,穀爺的人頭大家有分,穀爺的寶貝也該平分,萬莫為此傷了和氣……”目光一轉,忽地笑道,“看吧,穀爺要逃了。”

眾人轉眼望去,但見穀縝跳了起來,轉身奔向火裏。原來他趁著內訌,看清形勢,而今三麵受敵,唯獨火燒一麵無遮無攔,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一時顧不得體內真氣亂竄,徑向火中奔去。

眾人見他直奔火海,心中微感意外。這幾人無不狡猾多智,立刻明白了穀縝的心思,放棄爭執,縱身趕來。洪運昭看似肥胖,跑起來卻比風還快,還未趕到,忽地抖起流星錘,喝一聲“疾”。那錘畫出明晃晃一道精光,飛到穀縝身後,去勢變衰,看似就要落地,洪運昭忽地手腕一抖,流星錘活了似的圈轉回來,在穀縝的左踝纏了兩匝。

“給老爺趴下。”洪運昭大喝一聲。穀縝體內真氣亂走,自顧不暇,腳下大力一至,應聲撲倒在地。這時間,他的丹田處分出一道真氣,閃電般傳到足踝,洪運昭隻覺一股麻痹從虎口起始,一直傳到胸口,連帶心尖兒也痛麻難忍,登時大叫一聲,丟開鐵鏈,仰天摔倒。

原來生死關頭,“周流電勁”湧了出來,錘鏈為精銅所鑄,傳遞電勁十分方便,洪運昭慘遭電擊,幾乎兒沒有昏死過去。

眾人無不驚奇,穀縝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但覺鐵鏈鬆弛,當即雙手撐地,想要爬起。丁淮楚長笑一聲,箭步趕到,軟劍如毒蛇吐信,“哧”的一聲,刺中穀縝後背。

穀縝後心一涼,刺痛傳來,正想“我命休矣”,丹田處猛地一跳,躥出來一股沛然之氣。丁淮楚本以為這一劍定能將他釘死,誰知劍尖及身,如中岩石,劍身彎曲如弓,再也難以寸進。丁淮楚哎呀一聲,心叫:“不好,這廝練了橫練功夫?”

穀縝自分必死,情急拚命,反手抓向丁淮楚。丁淮楚正在震驚,不意被他抓住手腕,正想掙紮,一股真氣從穀縝的手心躥了出來,所過骨骼亂響,劇痛撕心裂肺,一時間眼冒金星,一股血氣直衝口鼻。

原來劍尖及身,激發出了“周流山勁”,這一股內勁布滿全身,可使身如頑石,刀劍不入,如果發出體外,則有開山裂石的大威力。穀縝隨手一抓,山勁湧入丁淮楚體內,將他的骨骸震塌了一半。

這一痛苦超乎想象,丁淮楚淒聲悲鳴,長劍撒手,癱到在地,身子軟答答有如一條死蛇,恰逢連仲則一刀劈來,刀光一轉,把丁淮楚劈成兩段。

穀縝的體內山勁鼓**,這一槍自然無法刺入。張季倫應變神速,右槍不入,左槍抖出,直奔穀縝麵門。穀縝仰身避過,左手卻攥住了張季倫的右手槍。

槍杆本是白蠟杆上塗了一層銀漆,穀縝一擰不斷,體內透出一股灼熱火勁,銀槍火光迸閃,連纓帶杆地燃燒起來。火隨勁走,直燒到張季倫虎口,騰的一下,他的半幅衣衫也燃燒起來。

如此咄咄怪事,張季倫生平未遇,狼狽間,左手槍不及變招,又被穀縝捉住,一股逆風順著槍杆湧來。張季倫遍身著火,成了一個火人,殺豬般一聲叫,丟開槍杆,滿地亂翻亂滾。

劉克用跟在後麵,見勢嚇得發呆,忽見穀縝舞著燃燒雙槍撲來,登時勇氣盡失,大叫一聲,丟槍便逃。洪運昭慘遭電擊,剛剛緩過一口氣,見勢不敢落後,緊隨劉克用身後,他肥碩如狗熊,逃起命來卻狡如狐,捷如兔,比起劉克用還要靈動。

連仲則色厲內茬,連聲大喝:“妖術!妖術!”一邊叫,一邊舞起一團刀花,刀風在穀縝身前掠來掠去,可又不敢當真劈出。

穀縝連退強敵,體內的痛苦卻沒減弱,嚇走了劉克用,再也不敢亂動,靠著一棵大樹調理真氣。

挎刀的胡人自重身份,始終冷眼旁觀,這時忽道:“連師弟,你先退下。”

連仲則反身後躍,澀聲說道:“裴師兄當心,這廝會妖術。”

“你懂什麽?”胡人沉聲說道,“他的武功來自‘帝之下都’。我久欲一會西城高手,今日得見,再好不過。”抬手握住刀把,凝注穀縝道,“在下和田裴玉關,領教足下高招。”

穀縝心頭咯噔一下:“‘百日無光’裴玉關是西域第一刀客,和姚大美人的老爹姚江寒齊名,此人從來不履中土,今日來做什麽?”

原來連仲則酷愛刀法,早年遊商西域,投入裴玉關的師門。日前邀請裴玉關到中土遊玩,到了山西,聽說“臨江鬥寶”的趣事,一同來看熱鬧。他不是中土商人,不便就近觀看,隻在遠處眺望。連仲則此次要害穀縝,怕陸漸在側,不易對付,便邀這位師兄助拳。裴玉關聽了他們的主意,心中不以為然,但他見過陸漸的神通,心中佩服,頗想與之一會,便是不勝,也可增進修為,是故答應連仲則同來。他看重師門情誼,眼見眾人圍攻穀縝,竟也不加幹涉,直到一眾奸商死傷逃竄,隻怕師弟送命,方才挺身而出。

穀縝調理真氣到了緊要關頭,耳中聽到,嘴裏卻不好吐聲。裴玉關通名之後,見他一言不發,不知他體內天翻地覆,還當穀縝自負神通,倨傲無禮,心中微微有氣,高叫:“裴某無禮了!”突然間,長刀紅光劇盛,勢如匹練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