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臨江鬥寶

即日告別戚繼光,穀縝、陸漸打馬西行,五大劫奴自也隨行。一行人風塵仆仆,不日進入江西,來到長江邊上。一艘畫舫早已等候,眾人棄馬登舟,逆江上溯。穀縝白日看書,入夜下棋喝酒,間或與陸漸憑欄眺望,指點兩岸風光。

陸漸深知穀縝性情,這小子越是麵臨大敵,越是從容鎮定,反之亦然。故而這麽從容自若,對手必定十分難纏。他忍不住問道:“穀縝,這西財神給你出了什麽題目?”

“老題目罷了。”穀縝笑道,“她約我在靈翠峽臨江鬥寶,決定財神指環的歸宿。當年南海鬥寶她輸給了我,心裏不服,一心想著如何贏回去。”

陸漸好奇道:“怎麽鬥寶?”穀縝道:“就是比富的意思,看誰的寶貝更多更好。”陸漸道:“你準備好了?”穀縝笑道:“有些準備,但無太大把握。”眼看陸漸流露愁容,當下拍拍他肩,“這世上的賭局,必勝的本就不多。戚將軍說得好,兵以義動,道義為先,你我為百姓出力,想必助人者天必助之。”陸漸精神一振,點頭道:“你說得是,我多慮了。”

船行兩日,改道離開長江,轉入一條支流。河水清碧,翠山對立,水道甚是狹窄,僅容四艘畫舫並行。又行一日,忽見兩麵青山,夾著一個山穀。

畫舫靠岸,穀縝、陸漸棄船入穀,岸邊的空地上站了一百多人,均是華服繡冠,南京洪老爺、揚州丁淮楚、鬧婚禮的張甲、趙乙均在其列。

“陸漸。”穀縝笑著介紹,“這些都是一方豪商,我來為你引見。”他拉著陸漸上前攀談,一到商人群裏,穀縝如魚得水,拉拉這個,拍拍那個,與這個談兩句生意,和那個說幾聲笑話,談吐風流,有如帝王。

陸漸不慣應酬,略略接洽,便與眾劫奴立在一邊。不一會兒,河上駛來一艘小船,烏蓬白帆,所過碧水生暈,須臾到了岸邊,船裏魚貫走出兩人,一男一女,均是鶴發童顏,形容高古。

穀縝越眾而出,拱手笑道:“二位前輩可好?”二老瞧他一眼,話也不說,走到一塊巨石前盤膝坐下。穀縝目光一掃,笑道:“陶朱公怎麽沒來?”

老嫗歎一口氣,說道:“他日前過世了。”穀縝一呆,撫掌道:“這麽說,今日的裁判隻有二位?”老翁道:“不然,聽說他臨死前將此事托付一人,那人不久便到。”說話間又來一艘烏蓬小船,船中走出一個半百老者,一臉病容,麵皮蠟黃,雙眉水平,形如一個“一”字。

老者走到二老身前,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老翁接過看了,衝病老者說道:“你就是計然先生?”病老者點了點頭。老翁道:“請坐!”病老者仍不做聲,走到一邊盤坐下來。

陸漸問穀縝:“這三位老人是誰?”穀縝道:“他們是這次鬥寶的裁判。從左數起,第一位是呂不韋,第二位是寡婦清,第三位本是陶朱公,可他死了,由這位計然先生代替。”

陸漸沉吟道:“呂不韋,陶朱公,這兩個名字似乎聽說過。”莫乙忽地接道:“陶朱公是春秋巨商,呂不韋是戰國奇商,全都死了兩千多年了。”陸漸吃驚道:“這兩人怎麽還叫這些名字?”

穀縝不覺莞爾:“這三位老人當年都是卓有成就的巨商,歸隱之後,不願別人知道本名,便取古代奇商的名字為號,卻不是真的陶朱重生、不韋還魂。至於寡婦清和計然先生,也都是古代商人中的先賢。”

忽聽寡婦清悠悠開口:“東財神,西財神怎麽還沒到?讓我老婆子等她,真是十分無禮。”穀縝笑道:“清婆婆,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做足排場,斷然不會現身。”

寡婦清冷哼一聲,望著穀縝,眼裏透出一絲暖意:“孩子,你有取勝的把握麽?”穀縝道:“小子盡力而為。”呂不韋道:“你我都是華夏商人,此次比試,關乎我華夏商道的興衰。雖然如此,此次比試,我三人都會持法以平,決不會有所偏向。”

穀縝微微一笑,說道:“當然!”忽聽人群裏發出一陣驚呼,穀縝轉眼望去,上遊一個黑衣人無舟無船,踏浪而來。

陸漸不禁動容,以他的神通,也不能踩踏波濤、如履平地。更奇怪的是,這個黑衣人從頭至尾均未動過。

那人須臾逼近,眾人始才看清,他的腳下踩了一根細長竹枝。陸漸恍然大悟,來人不過乘借竹枝浮力,順水逐流而來。饒是如此,若無極高輕功,又深明流水之性,決計不能如此漂行。

黑衣人忽一縱身,離開竹竿,甩手射出一根細小竹枝,竹枝入水,一沉即浮,他左腳點中,身如飛鳥一般飄落岸上。

這時間,陸漸看清他的容貌,衝口而出:“是他!”穀縝笑道:“你也認出來了?”陸漸道:“他不是太和殿那位……”穀縝點了點頭,說道:“不錯,他就是水部之主,‘江流石不轉’仇石!”

陸漸心頭一凜,仇石的目光如冷電掃來,在他臉上停了一下,忽從袖間取出一管火箭,“咻”地向天打出,無數焰火繽紛四散,星星點點,明亮動人。

打出響箭,仇石傲然挺立,眺望江上,不多時,鼓樂遠遠傳來,激揚悅耳,不似中土韻律。樂聲中,一艘巨艦順流而下,艦首塞滿河道,艦長不可計量,艦體通身鍍金,形如一輪驕陽從天而降。艦首雕刻了一頭有翼怪獸,與傳說中的應龍十分相似,大腹長頸,背上骨刺嶙峋,雙翅如蝙蝠一般舒展開來,。

怪獸頭頂,影影綽綽站立一女子,體態窈窕,金發隨著河風飛舞不定。

眾人均為巨艦所懾,目定口呆。穀縝忽地笑道:“陸漸,你知道船頭怪物的來曆嗎?”陸漸搖了搖頭。穀縝眯起雙眼,微微冷笑:“這是西方傳說中的魔龍,乃是大惡魔幻化,貪婪惡毒,吞噬一切,連日月星辰也不放過。”

陸漸心頭一動,忽見人影閃動,船頭的金發女郎消失不見。巨艦停在河心,嘎拉啦一陣響,露出一道半月形的門戶,吐出一道金虹似的長橋。

樂聲清揚,一行男女從圓門中走出,前方四名女郎,衣衫豔麗,麵籠輕紗,麵紗均與長發同色,分別為黑、紅、金、褐,體態曼妙,撩人遐想。女郎身後,十六名胡人男子扛著一座純金大轎,轎門前垂掛光白珠簾,簾上的珍珠大如龍眼,淡淡發光。轎子之後,數十名俊美男女吹拉彈唱,十分熱鬧。

岸上眾人無不驚歎,穀縝笑道:“可惜葉老梵沒來,如果見了這等排場,羞也羞死了。”陸漸沉默不答,心中生出一絲反感。

金轎落地,導前的四女分列轎側,裙裾淩風,縹緲若飛。

穀縝踏上一步,笑道:“艾伊絲,久違了。”轎內一個清軟的聲音道:“我不跟你閑話,早比早了,拿了財神指環,我還要趕著回去。”

穀縝笑道:“比試之前,我有一個條件。”艾伊絲道:“有屁就放。”穀縝道:“你輸了,須將所有糧食交給我,並且開放水陸關卡,準許糧食進入江南!”

艾伊絲冷笑一聲,說道:“搜集糧食是師父的意思,你跟我搗亂,就是跟師父過不去。好啊,來也來了,我跟你賭一賭如何?”

穀縝道:“賭什麽?”艾伊絲道:“不算財神指環,今日你勝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勝了,你的一切也是我的。”穀縝笑道:“包括糧食。”艾伊絲道:“也包括你本人。”眾人均是一驚,穀縝卻微微一笑,說道:“隻可惜,艾伊絲,我對你本人全無興趣。”艾伊絲怒道:“臭賊,你說什麽?”穀縝笑道:“這樣吧,你若輸了,除你本人之外,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轎子裏珠簾顫抖,傳來細微喘聲,過了半晌,艾伊絲才徐徐說道:“穀縝,你如果落在我手裏,我一定閹了你,讓你做不成男人。”

她聲音清軟,說的話卻很惡毒,陸漸心中氣惱,方要出聲,忽聽穀縝笑道:“艾伊絲,不要光耍嘴皮子,遠來是客,你說先比什麽?”艾伊絲決然道:“先比美人!”話音方落,四名蒙麵女子齊步上前,纖纖素手,摘下如煙輕紗。

一時間,數百道目光被那四張麵孔深深吸引。四女均是玉豔花嬌,窈窕萬方,不僅容貌奇美,抑且修頸窄肩,細腰豐臀,婀娜生姿、俯仰勾魂。更奇的是,四人除了眉發眼眸色彩不同,容貌身段均然肖似,宛如一母同胞,囊括天下秀色。在場的商人多是色中餓鬼,異域夷女已是一奇,貌如天仙又是絕妙,四女同貌,更是奇中之奇,妙中之妙,隻恨造物偏心,點化如此奇跡。

穀縝笑眯眯說道:“四位妹子生得這麽好看,敢問芳名?”黑發美人笑道:“東財神要聽中國名還是西洋名兒?”穀縝認出她是東陽江邊送請柬的女子,便道:“小子孤陋,還是聽中國名兒。”黑發美人悄綻紅唇,微露貝齒:“小女蘭幽。”穀縝笑道:“好個空穀幽蘭。”紅發美人亦淡淡說道:“小女青娥。”她聲音柔媚動人,穀縝笑道:“秦青謳歌,韓娥繞梁,都不及姑娘聲韻之美。”紅發美人深深看他一眼,雙頰泛起一抹羞紅。

金發美人笑道:“小女名娟。”穀縝微微一笑:“秀女娟娟,果然美好。”褐發美人道:“小女名素。”穀縝道:“素女多情,絕妙絕妙。”

蘭幽咯咯笑道:“東財神,我姊妹有一個把戲,請你品評品評。”穀縝笑道:“你們不耍把戲,已然迷死人了,再耍把戲,還不把人迷死?”蘭幽怪道:“這有什麽兩樣?”穀縝笑道:“沒什麽兩樣。”蘭幽笑道:“東財神說話真是好玩。”

艾伊絲冷哼一聲,說道:“蘭幽你太老實,不知道這小狗肚裏的彎曲。他這話說的是你們再美,也隻能迷死人,迷不了活人。”四女聞言,均有惱色,穀縝笑道:“艾伊絲,我肚裏的彎曲不如你嘴裏的彎曲,你這條舌頭不但會拐彎,還能分叉。”艾伊絲怒道:“你罵我是蛇?”穀縝笑道:“說笑了,蛇哪兒能毒得過你?”

艾伊絲哼了一聲,說道:“開始!”蘭幽應聲一轉,一股幽香彌漫山穀。胡人少年吹管弄弦,樂聲悠揚,青娥口中發出細細歌吟,雖然聽不懂歌詞,可是清美無比,渾不似來自人間。

突然間,四女腳下騰起乳白煙氣,如雲似霧,映襯得四女飄飄如仙。眾人正驚疑,樂聲忽起,轉折間火光一閃,璀璨焰火騰地而起,隻見七彩星馳、金銀雲流,般般火樹滿天輝映,四名女子身處其中,忽地失去蹤影。

眾人無不吃驚,生恐火星流焰傷著美人。不料雲煙星火一瞬綻放,一霎湮滅,忽又出現四女輪廓。美人如故,衣裙暗換,一眨眼的工夫,四人換了一身奇妝異服,香肩微露,**暗挑,白如羊脂,嫩如醴酪,與流光爭輝,同煙雲竟彩。

眾人目眩神迷,幾疑身在夢境,忽聽一聲爆鳴,火光再閃,銀白焰火如百鳥朝鳳,明滅之間,簇擁四名佳人,四人轉身之際,妙姿頓改,衣裙又換,煙雲籠罩之間,居然不知何時換成。但見長裙冉冉,飛如流雲,裙衫的質地明如水晶,銀光照射之下,曼妙胴體,隱隱可見。

樂聲悠悠,煙光變幻,每變一次,女子衣衫姿態也隨之幻化,要麽飛揚不拘,要麽含羞帶怯,要麽明麗照人,要麽幽豔天然,衣香鬟影,如真似幻。一曲未畢,眾女在煙火之中變幻了百種妙姿,換了幾十種奇麗衣裙,衣裙的製式無不精巧,與美人神姿、煙火奇彩絲絲入扣。

樂聲漸高,煙光轉淡,管樂忽地一揚,戛然而止,焰火亦隨之散盡,四名女子悄然凝立,輕紗依舊,衣裙如故,隨著淡淡的和風飄揚不定。眾人望著四人,不覺心神恍惚,方才的妙態笙歌、絕色繁華恍如南柯一夢,竟似從沒發生。

峽穀裏沉寂良久,忽聽“啪啪”的鼓掌聲,老者呂不韋說道:“艾伊絲,這美人尋一個都難,你找來四人,真是神奇。至於這焰火舞蹈也別有興味,讓人耳目一新。”寡婦清道:“這四女如此貌似,難道是孿生姊妹?”呂不韋搖頭道:“若是孿生姊妹,頭發眼睛的顏色必然一樣,艾伊絲,這四人你怎麽找來的?”

艾伊絲道:“我怎麽找來的你不用管,怎麽樣,還能入你的法眼麽?”她口氣驕橫,眾評判微微皺眉。艾伊絲心中得意,又笑了兩聲,說道:“穀縝,你以為如何?”

穀縝笑道:“有一樣不好。”艾伊絲道:“什麽?”穀縝道:“四位姑娘衣服換得太快,真是遺憾極了。”此言一出,大合眾商人心意,這群人多是俗人,紛紛叫道:“是啊,沒看清。”“不錯,慢一點兒就更好了,遮遮掩掩的,不是折磨人嗎?”……

“一群下流痞子。”艾伊絲怒哼一聲,“姓穀的,你的美人呢?”穀縝道:“我的美人兒眼下不在。”艾伊絲道:“哪有這種道理?來比美人,美人兒不在?”穀縝道:“是啊,前不久她跟我鬧了別扭,不知逃到哪兒去了。”

艾伊絲怒道:“我知道你的,你比不過我,就想混賴!”穀縝笑道:“天地良心,我哪裏混賴了?我那位美人兒可是舉世無雙,別說你這四個美人兒,就是四十個、四百個美人兒加起來,也抵不上她的一根小指頭。”

艾伊絲沉默一下,忽道:“她叫什麽名字?”穀縝笑道:“她芳名施妙妙,綽號傻魚兒,別號母老虎,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有道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在我眼裏,她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誰也比不上。”

“胡說八道!”艾伊絲怒道,“有本事叫她來比。”穀縝笑道:“她不來,我也無法。也罷,你不遠萬裏而來,我奉送你一局,算是迎賓之禮。”

中土諸商見穀縝一派鎮定,隻當他必有高招,這時聽了這話,心裏無不失望。三名評判也各各驚奇,寡婦清道:“東財神,你想明白,鬥寶五局,一局也輸不起。”

穀縝笑道:“清婆婆,我想明白了,我媳婦兒沒來,這一局不比也罷。”四名評判麵麵相對,呂不韋道:“東財神,口說無憑。你說施姑娘美貌無比,我們未曾瞧過,不能定奪。這一局,我判西財神贏。”說罷舉起左手,計然先生也舉左手,寡婦清卻舉右手。呂不韋怪道:“清姥姥,你這是何故?”

寡婦清歎了口氣,幽幽說道:“天下男子多半負心薄幸,總叫女子傷心。穀縝專一於情,認為所愛之人為天下至美,為此輸掉性命攸關的賭局,如此情意,豈不叫世間男子汗顏?衝他這份心意,我也要舉右手。”

穀縝笑道:“多謝。”艾伊絲見他笑臉,氣得七竅生煙,心裏暗罵:“姓穀的小狗狡猾透頂。”原來穀縝此舉看似荒唐,影響實則甚遠。此番鬥寶,除了寶物好壞,便瞧三位評判的心意。寡婦清當年為情所傷,最恨負心薄幸之輩。穀縝看似不比勝負,一番說辭卻將她深深打動,後麵四局,這老嫗必然有所偏向。艾伊絲費盡心思,找來這四位佳麗,演練這一出“火雲麗影”,別說施妙妙不在,就算在場,論及體態容貌神韻之美,隻怕也有不及。這一局艾伊絲原本勝券在握,不料穀縝輸了賭局,卻贏了人心,換來一張旱澇保收的死票,一失一得,大可相互抵消。

沉寂時許,呂不韋起身說道:“美人局二比一,西財神勝。”話音方落,胡人群裏發出一陣歡呼,樂伎也奏起曲子,韻律歡暢,盡顯心中喜慶。

呂不韋一招手,問道:“你二人下一局比什麽?”艾伊絲沒答,穀縝搶先說道:“我中華錦繡之國,既在我國鬥寶,美人比過,就該賭賽錦繡了。”呂不韋點頭道:“說的是,西財神以為如何?”艾伊絲冷笑一聲,心道:“不知死活的小狗,想要扳回這一局麽?哼,那是白日做夢。”於是揚聲道:“好,就賽錦繡。”

穀縝攤出手來,笑道:“趙守真。”身後商賈手捧一隻玉匣,應聲上前,正是桐城首富趙守真。穀縝展開玉匣,捧出薄薄一匹織錦。穀、趙二人各持一端,輕輕展開,那匹錦緞質地細如蛛絲、薄如蟬翼,上麵連綿繡滿鮮花雲霞,花瓣片片如生,天光一照,花間露水宛然滾動,花朵的四周紅霞如燒,紫氣紛紜,仿佛美人醉靨,十分明媚動人。

錦緞質地之輕薄,花紋之細膩,均是世間所無,場上眾人無不屏息注視,生恐呼出一口大氣,就將這匹錦緞吹破了。穀縝伸出五指,撫過如水緞麵,口中笑道:“這幅‘天孫錦’是唐末五代之時,一位織錦名匠以野蠶絲夾雜南海異種蛛絲、花費三十年光陰織成,長五丈,寬五尺,柔韌難斷,輕重卻不過半兩。為了織出這一匹錦緞,那位匠人耗盡畢生心血,成功之日,居然嘔血而死。大家看,這錦上花朵無不鮮豔,唯獨這裏有一朵黑牡丹……”

眾人順他手指看去,右下角的一朵蓓蕾黑中透紫,處在姹紫嫣紅之中,顯得格外醒目。穀縝歎道:“聽說這朵黑牡丹,是那位前輩匠人心血所化,故而這‘天孫錦’又名‘嘔血綢’。”說到這兒,他有意無意,將“天孫錦”在日光下輕輕轉動,隨他轉動,錦上的花色霞光均生變化,有人猛可驚呼:“哎呀,這牡丹在開。”

眾人定睛望去,黑牡丹果然隨著日光變強,徐徐綻開,吐出青綠花蕊。穀縝再一轉,黑牡丹所承的日光減弱,複又慢慢合攏,直至變回一朵花蕾。

一時間,驚歎聲此起彼伏,眾胡人也無不交頭接耳。呂不韋歎道:“久聞‘天孫錦’之名,本以為時過數百年,早已朽壞亡失,不料上蒼庇佑,此寶仍在人間。東財神,古物易毀,你還是快快收好。”中土商人聽了這話,無不麵露喜悅,穀縝將“天孫錦”疊好,收入匣中,舉目望去,眾胡人了無懼色,穀縝心頭一沉:“這些人見了‘天孫錦’的神妙,為什麽還能如此鎮定?”

忽聽艾伊絲冷笑說:“就這樣麽?我還當是多麽了不起的寶貝?”穀縝笑道:“這麽說,你的寶貝更加了不起了?”艾伊絲哼了一聲,高叫:“拿出來。”

兩名胡人越眾而出,懷抱木炭,堆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紅藍火焰騰起,一股淡淡幽香彌漫開來,令人心爽神逸、思慮一空。原來,那木炭是沉香木所製,一經燃燒,便有香氣。眾人隻覺奇怪,比試錦緞,為何燃火?正想著,金發美人絹姑娘走出行列,手捧一麵金匣,金匣映襯火光,與她的金發一般絢爛。

展開金匣,絹姑娘捧出一匹雪白錦緞,與素姑娘各牽一頭,徐徐展開,足有十丈長,五尺寬,通體素白如雪,若有淡淡流光浮動。

人群中響起一片嗡嗡聲,眾人均不料艾伊絲大言炎炎,卻隻捧出一匹尋常的白絹,心中大為不解,隻有穀縝凝視白絹,眼裏閃過一絲驚訝。

蘭幽手持一隻水晶碗,將碗中的黃油潑向白絹,跟著略微躬身,將白絹送入篝火,一分一分地經過火焰。油脂入火,燃燒起來,不料白絹經此焚燒,不僅分毫傷損,而且越發光白。

眾商人吃驚不已,有人叫道:“是‘火浣布’!”另有人搖頭道:“‘火浣布’我見過,這是緞子,哪兒是布?”

陸漸見那白絹入火不燃,大為驚奇,聽到議論,忍不住問道:“穀縝,什麽叫‘火浣布’?”穀縝注視白絹,神思不屬:“那是岩石中抽出的一種細線,紡織成布,入火不燃,別名又叫‘石棉’。過去有人將石棉布做成袍子,故意弄髒,丟入火裏,袍上的穢物盡被燒掉,袍子卻是鮮亮如初,仿佛洗過一般。別的布料都是水洗,這布卻是火洗,故而又叫‘火浣布’。”

陸漸道:“這白絹是‘火浣布’嗎?”穀縝搖頭道:“不是。”陸漸道:“那是什麽?”穀縝冷冷道:“這東西的來曆我大約猜到,隻沒料到那婆娘神通廣大,真能把它找到。”

白絹上油脂燒盡,從篝火中取出,鮮亮如新,猶勝燃燒之前。二女手持白絹,浸入江水,白絹新被火燒,雖不曾壞,卻很熾熱,新一入水,冒出淡淡白氣。

待到白氣散盡,二女提起白絹,冉冉送到評判麵前。三老神色鄭重,撫摸白絹,不料雙手與白絹一碰,無不流露訝色。原來,白絹在水中浸泡良久,入手涼而不沁,十分幹爽舒服。寡婦清忍不住說道:“這匹白絹入火不燃,遇水不濡,難道真是那件東西……”

呂不韋皺眉道:“這東西傳說多年,難道真有其事?”計然先生冷不丁開口:“錯不了!這匹白絹不灼不濡,上有寒冰錯斷之紋,正是冰蠶絲織成的‘玄冰紈’。”

呂不韋吃驚道:“冰蠶深藏雪山無人之境,與冰雪同色,以雪蓮為食,十年方能長成,得一條難如登天。抑且此物一生之中,所吐蠶絲不足一錢,這幅白絹重達數斤,那要多少冰蠶才能織成?”計然先生冷冷道:“若非如此,哪兒能顯出‘玄冰紈’的寶貴呢?”

寡婦清歎道:“無怪這緞子全是素白。冰蠶絲水火不侵,天下任何染料也無法附著,故而隻能用其本色。唉,這人世間最妙的色彩莫過於本色,‘玄冰紈’以本色為色,冰清玉潔,正合大道。”呂不韋道:“不止如此,這緞子做成衣衫,冬暖夏涼,任是何等酷暑嚴寒,一件單衣便能足夠。”

說到這裏,他轉過頭去,大聲說道:“‘天孫錦’固是稀世奇珍,但終是凡間之物,‘玄冰紈’為千萬冰蠶精魂所化,實乃天生神物,略勝一籌。”說罷舉起左手,計然先生也舉左手,寡婦清看了穀縝一眼,歎一口氣,也將左手舉起。呂不韋道:“二比零,錦繡局,西財神勝。”

中土商人一片嘩然,艾伊絲咯咯笑道:“不韋前輩,‘玄冰紈’的妙處你還少說了一樣!”呂不韋道:“什麽妙處?”

艾伊絲道:“這緞子不僅風寒暑熱不入,對陳年寒疾更有奇效,前輩向來腿有寒疾,行走不便,這幅‘玄冰紈’就送給你好啦!”

呂不韋一愣,正要回絕,艾伊絲又道:“我這麽做可不是行賄,隻是為您身子著想,前輩若不願收,小女子借你也好,隻要當作矜被蓋上兩月,寒疾自然痊愈。至於後麵的比賽,前輩大可秉公執法,哼,這一次,我必要堂堂正正勝過這姓穀的小狗。”

呂不韋早年也是一位巨商,平生大起大落,已將富貴看得十分淡薄,唯獨左腿的寒疾經年不愈,每到冬天,酸痛入骨。他自想這“玄冰紈”倘若真如艾伊絲所說,豈非大妙。想到這裏,雖沒有持法偏頗之念,也對艾伊絲生出了莫大的好感。

中土商人沮喪透頂,中華絲綢之國,卻在絲綢之上大敗虧輸,不但叫人意外,更是丟盡了臉麵。如今鬥寶五局輸了兩局,後麵三局,西財神任贏一局均可獲勝,穀縝再輸一局,不止財神指環拱手相讓,中土無數財富也將從此落入異族之手。一時間,商人群中鴉雀無聲,百十道目光盡皆凝注在穀縝臉上。

穀縝一皺眉頭,忽又笑容洋溢,拱手道:“艾伊絲,第三局比什麽?”艾伊絲冷笑一聲,說道:“還用問麽?自然是鬥名香了。”

眾商人應聲變色。西域香料,自古勝過中土,當年南海鬥寶,穀縝三勝一負,就負在“妙香局”上。艾伊絲提出“鬥名香”,分明是要窮追猛打,不給穀縝任何機會。眾人情急下鼓噪起來:“不成,哪兒有你說比什麽就比什麽?”“番婆子,你懂不懂中土的規矩?客隨主便,主人說比什麽,就比什麽……”

艾伊絲冷笑一聲,說道:“穀縝,你手下都是這些貨色?”穀縝笑了笑,將手一舉,場上登時寂然。穀縝笑道:“不就是鬥名香嗎?穀某奉陪就是!”眾商人見他氣態從容,心中均是一定。艾伊絲卻很驚疑:“穀小狗窮途末路,還有什麽伎倆?”沉思一下,忽地揚聲道:“蘭幽,獻香!”

蘭幽漫步走出,這時間,早有兩名胡奴從船艙中抬出一個雕刻精美的紫檀木架,架上擱滿了數百支水晶寶瓶,小者不過數寸,大者高有尺許,肚大頸細,瓶口有塞,瓶中的膏液顏色各異,紅黃藍綠,濃淡不一。

檀木架抬到蘭幽身前,她檢視一番,麵對評判說道:“往日鬥香,都是成香,今日鬥香,蘭幽卻想換個法子,當著諸位評判之麵,即時合香,當場奉上。”

三老均露訝色,呂不韋說道:“這法子未免行險,合香之道,差之毫厘,謬之千裏,若有一絲不慎,豈不壞了香氣?”

艾伊絲笑道:“不韋公多慮了,不如此,怎見得我這位屬下的高明?”呂不韋笑道:“這位姑娘年紀輕輕,竟是香道高手?失敬,失敬。”

蘭幽笑道:“不韋公謬讚了,香道深廣,蘭幽不過略知皮毛。”她言語謙退,神色嬌媚,令人一瞧就生憐愛。

蘭幽捧來一隻水晶圓盞,從架上輪流取出水晶瓶,將瓶中的膏液漸次注入盞內,或多或少,多則半升,少不過半滴,一麵注入,一麵搖勻。她出手熟極而流,不待盞中香氣散開,便已灌注完畢,場上雖有精於香道的商人,也不能分辨出她用了何種香料。

不多時,蘭幽配完三盞,輕輕搖勻,一盞色呈淡黃,一盞粉紅如霞,一盞清碧如水。蘭幽湊鼻嗅嗅,露出迷醉滿足,跟著蓮步款款,托到三名評判麵前。

三人各自掏出一方雪白手巾,湊到盞前,用手巾輕輕扇動,招來盞內香氣。寡婦清當先嗅完,抬頭注目穀縝,眼裏透出一抹擔憂,認識她的中土商人心下一沉,均知這老嫗早年販賣香料致富,乃是天下有數的香道高手,精於和合、辨識諸色名香,看她的神情,胡女所合的香水必然絕妙。

正擔心,裁判嗅完香料,紛紛直起身來,計然先生神氣淡漠,呂不韋的臉上卻有說不出的滿足喜悅,開口問道:“這三品香可有名字?”

蘭幽笑道:“淺黃色的名叫‘夜月流金’。”呂不韋讚道:“此名貼切。這一品香清奇高妙,本如月色當空,然而清美之中又帶了一絲富貴之氣,恰如明月之下,笙歌流宴,金粉交織,令人不覺沉醉。”又問,“粉色的呢?”

蘭幽道:“粉色的名叫‘虞美人’。”呂不韋撫掌讚歎:“此香氣味濃而不膩,初聞如急湍流水,暢快淋漓。聞過之後,卻又餘味綿綿,引人愁思,好比李後主《虞美人》詞中所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隻識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此香美好如雕欄玉砌、春花秋月,流暢之處,卻似一江春水,縱情奔流,隻可惜繁華雖好,轉頭即空,隻留滿懷愁思罷了。小姑娘,你小小年紀,怎麽合得出這麽意味深長的妙香?”

蘭幽雙頰一紅,輕聲說道:“晚輩性情,喜聚不喜散,聚時不勝美好,散時不免惆悵。晚輩隻是將這點小小心思化入香裏罷了。”呂不韋連連點頭:“了不起,了不起,以性情入香道,已是絕頂境界了。”

蘭幽淡淡一笑,又說:“碧色的名字,前輩要不要聽?”呂不韋忙道:“請說,請說!”蘭幽道:“這一品香,叫做‘菩提樹下’。”

“善哉,善哉。”呂不韋未答,寡婦清突然接口,“這一品香空靈出奇,發人深省,就如釋迦牟尼悟道時的菩提寶樹,開悟覺者,啟迪智慧。此香以此為名,可是因為這個緣故?”蘭幽含笑道:“前輩說得是。”寡婦清默然點頭,瞧了穀縝一眼,輕輕歎了口氣。

“空靈出奇,怕也未必。”人群中一個聲音響起,眾人應聲望去,一個身形高瘦、鼻子碩大的怪人從陸漸的身後走出,身子佝僂前探,有如一隻獵犬。

“鬼鼻”蘇聞香長年隱身幕後,名聲雖大,認識他的人卻極少。眾人隻見他一步一頓地走到蘭幽身前,心中生出一絲不平,但覺這對男女一個奇美,一個奇醜,立在一處,醜者越發可厭,美者越發嫵媚。

蘇聞香走到碧色香盞之前,嗅了嗅,搖頭道:“降真香少了,安息香多了,橙花、丁香配合不當,阿末香太多,薔薇水太濃,席香搭配茉莉,簡直就是胡鬧。唔,還有酒作引子,這個不壞,讓蘇合香氤氳不散,讓安息香更易發散,讓阿末香越發清冽,既是引子,就不宜太多,一旦多了,就是釀酒,不是合香了……”

他絮絮叨叨,蘭幽定定瞧他,眼裏透著驚奇。原來,蘇聞香所說的香料一分不差,正是‘菩提樹下’的香方。可是自己千辛萬苦鑽研出來的香方,被他輕輕一嗅,即刻說出,世間怪事,莫過於此。蘭幽少年得誌,又對這品“菩提樹下”極為自負,這時被蘇聞香三言兩語貶得一無是處,驚奇的念頭一過,憤怒的念頭又起,雙頰火辣辣的,仿佛被人打過。

蘇聞香一旦墮入香道,精神專注,全然不覺對方的心情,他**巨鼻,嗅完“菩提樹下”,再嗅“虞美人”,更是連連搖頭:“這一品更糟,摻入沒藥,實為敗筆,乳香也太多,衝鼻驚心,餘味不足,這是合香的大忌。至於蘇合香,倒也不壞,若是無它,這品香狗也不聞……”蘭幽聽到這裏,忽地風度盡失,破口罵道:“你才是狗呢!”

蘇聞香品香之時,所有的精神都在鼻上,眼不能見,耳不能聞,佳人的嗔罵落入耳中,也是嗡嗡一片,好比蚊子蒼蠅。一時她罵她的,我嗅我的,邊嗅邊說:“這裏麵的花香還不壞,隻是水仙太輕、薔薇太沉,茉莉太濃、風信子太脆,嗯,這鬆香妙極了,沒有它,就好比吃飯沒了鹽巴……”

蘇聞香一路說出,蘭幽先驚後怒,怒而又驚,望著眼前怪人,漸漸流露恐懼神氣。“虞美人”的香氣細微繁複,蘇聞香信口道來,所說的香料絕無遺漏,至於濃淡多少,也是言之成理。恍惚間,蘇聞香嗅完了“虞美人”,再嗅“夜月流金”,說道:“夜月流金,香氣俗氣,名字卻很好,說來三品香中,這一品最好。好在哪兒?好在香中有帥,以麝香為帥,統領眾香。合香就如合藥,也要講究君臣佐使。香有靈性,切忌將之看成死物,要分清長少主次,盡其所長。這一品香中,麝香雖淡,卻沉凝不散,如將如相,統馭一方;藿香、沉香、雞舌、青木、玫瑰氣味濃厚,好比武將征伐;紫花勒、白檀香、鬱金香、甲香等等,氣味較清,有如文使,故而此香能夠清濃並存而不悖,既有明月之清光,又如盛宴之奢華,隻是……”

他說到這兒,抽了抽巨鼻,臉上閃過一絲困惑。蘭幽見他神態,無端心跳轉快,雙頰染上一抹嫣紅,不由自主,結結巴巴地說:“隻是……隻是怎樣?”

蘇聞香的巨鼻反複**,慢慢說道:“這香方之中,有一味香實在多餘……”蘭幽心頭大震,急忙輕聲說道:“先生……”蘇聞香抬起頭來,見她神色窘迫,眼裏盡是哀求,一時不解發問:“姑娘,你幹嗎要在這品香裏加入‘助情花’?雖不至於壞了香品,但這奇花本是催情之物,清姥姥還罷了,其他二位老先生若是嗅了,動了**興,豈不尷尬……”

話一出口,眾人嘩然,蘭幽羞得無地自容。艾伊絲忍不住喝道:“你這人信口雌黃,你有什麽憑證,證明這香水裏有‘助情花’?”蘇聞香性情憨直,一聽這話,指著鼻子發誓:“我這鼻子就是憑證,你可以騙人,鼻子卻不會騙我,這香中沒有‘助情花’,我把鼻子割了喂狗吃……”

艾伊絲一時語塞。三名評判之中,計然先生、寡婦清還罷了,呂不韋卻是又驚又怒,心道無怪方才嗅香之後,對這“夜月流金”格外迷戀,對這合香的少女也生出了異樣的好感,原來竟是對方在香裏動了手腳,摻入催情迷香。若非被這巨鼻怪人點破,待會兒評判之時,必然因為這一分曖昧心情有所偏頗。他越想越氣,瞪著金轎,臉色陰沉。艾伊絲忙道:“不韋先生,你聽我說……”呂不韋冷哼一聲,高叫:“不必說了。”抓起身旁“玄冰紈”丟了過去,“還給你,老夫命賤,受不起這樣的寶貝。”

中土眾商無不竊笑,艾伊絲沉默半晌,忽地冷冷道:“便有‘助情花’又如何?敢問諸位,助情花香,算不算香料?”寡婦清道:“算的,隻是……”艾伊絲道:“既是鬥香,任何香料均可和香,是否曾有定規:合香之時,不能使用催情香料?”

蘇聞香湊到那檀木架前,擰開一隻水晶瓶,嗅了嗅,喜上眉梢:“好純的杏花香!”不待蘭幽答應,他塞好該瓶,又嗅其他晶瓶,逐一道,“這是木犀、這是肉桂,這是含笑、這是酴蘼、這是木槿……”他每嗅一樣,均是雙目發亮,神色貪婪,便如進了無盡寶庫的守財奴,對著每瓶香料,都是愛不釋手。

艾伊絲不耐道:“醜八怪做什麽?不鬥香的滾開,別在這裏礙手礙腳。”蘇聞香笑道:“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轉向蘭幽說,“你的香是不錯,但隻能讓人嗅到,不能讓人看到。”

蘭幽奇道:“香是用鼻來嗅,眼睛怎能看到?”蘇聞香道:“我說的看,不是用眼,而是用心,最高明的香氣,能在他人的心中畫出畫來……”

蘭幽更覺匪夷所思:“如何用香在心中畫畫?”蘇聞香笑道:“我借你的香料,也合三品香水如何?”蘭幽雖已猜到蘇聞香嗅覺奇特,但她浸**香道多年,對此十分癡迷,明知大敵當前,也是連連點頭。

蘇聞香從袖裏取出一隻素白瓷缸,將架上香精點滴注入,舉動小心,神情慎重,目光一轉不轉、如臨大敵。

片刻合香完畢,蘇聞香舉起瓷缸,輕晃數下,不知不覺,一絲奇特香氣在山穀中彌漫開來,若有若無,絲絲入鼻。刹那間,眾人的心中均是生出奇異感覺,眼前的情形仿佛一變,碧月高掛,林木豐茂,月下樂宴正酣,桌上山珍海錯曆曆在目,佳人的翠裙黛發近在咫尺,文士頭巾歪帶,一派狂士風采。

這幻象來去如電,但卻人人感知,每人心中的歌宴人物雖有差別,大致的情形卻都一樣,不外明月花樹、狂士美人。

蘇聞香伸手蓋住瓷缸,徐徐道:“小姑娘,這一品‘夜月流金’如何?”蘭幽麵如死灰,歎道:“很好。”蘇聞香轉身走到江邊,淘淨瓷缸,再取香精,又配出一品香,走到篝火前輕輕烘烤。異香飄出,刹那間,眾人的眼前又出現了一棟小樓,雕欄玉砌,寶炬流輝,樓中一派繁華,樓外秋林蕭索,樓上月華冷清,樓頭三兩婢女懷抱樂器,圍繞一名落魄男子低吟高唱。

這幻象也是一閃而過,有情有景,意境深長,嗅者仿佛洞悉了畫中人物心中所想,這感覺真是怪異極了。

異香散盡,蘇聞香又洗盡瓷缸,合配第三品香。蘭幽忍不住問道:“這是你的‘虞美人’嗎?”蘇聞香輕輕點頭。蘭幽又問:“為何‘夜月流金’不用火烤,自然香美,‘虞美人’卻要火烤,才能嗅見?”蘇聞香道:“‘夜月流金’香質輕浮,輕輕一**,都能聞到。‘虞美人’氣質深沉,非得火烤不能發散。”

這情形來得突兀,較之前麵的兩幅圖景卻要長久。過了好一會兒,幻象煙消,眾人的鼻間才嗅見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香氣。

蘇聞香說道:“佛門之香,重在清、空二字,淡定幽遠,不化人而自化,這一等香,才能叫做‘菩提樹下’。”眾人聞言,無不讚許。蘇聞香掉過頭來,正要說話,忽見蘭幽呆呆望著自己,神色慘然,兩行淚水奪眶而出。蘇聞香怪道:“小姑娘,你怎麽了?”蘭幽淒然一笑,施禮道:“先生香道勝我太多,蘭幽輸得心服口服。”

她不等評判,自行認輸,這份誌氣,眾人均感佩服。忽見她轉過身子,走到金轎之前,冉冉跪倒,澀聲說道:“主人,妾身有辱使命,還請責罰。”艾伊絲冷哼一聲,說道:“此人高你太多,你輸給他也是應當。死罪就免了,自斷一隻手吧!”

眾人無不變色,蘭幽的臉色刷地慘白,緩緩起身,從身旁的胡奴手裏接過一把鋒利金刀,秀目一閉,便向左手斬落。蘇聞香見狀大驚,他離得最近,合身一撲,抱住蘭幽的持刀右手。蘭幽吃驚道:“你做什麽?”蘇聞香精於香道,卻昧於世事,應聲脖子一梗,說道:“你幹麽拿刀砍自己?”

蘭幽歎道:“先生,我輸給你了,該受責罰。”蘇聞香流露出一絲迷惑,搖頭道:“我害你輸的,若要責罰,該罰我才對,要不然,你砍我好了。”他這道理纏夾不清,蘭幽聽得啼笑皆非,說道:“好。”刀交左手,做勢欲砍蘇聞香,蘇聞香雖然嘴硬,看見刀來,卻很害怕,忽地大叫一聲,向後跳出,瞪眼道:“你真的砍我?”

蘭幽淒然一笑,刀鋒又向手臂落下,這一刀極快,蘇聞香阻攔不及,還來不及驚呼,“當”,金刀被一粒石子擊中,脫手飛出數丈,“嗖”的一聲,落入江水。

蘇聞香又驚又喜,轉眼望去,陸漸正將左腳收回。原來陸漸遙見這一刀下去,這嬌美少女就要殘廢終生,心生不忍,踢出一粒石子打飛了金刀。

蘭幽茫然四顧,不知石子從何而來。艾伊絲卻看得清楚,冷笑道:“穀縝,我懲罰下屬,你派人插手做什麽?”她見陸漸站在穀縝的身後,將之看成了穀縝的屬下,故而出言譏諷。

穀縝本來不願插手艾伊絲的家事,但陸漸有心救人,也不好拂他之意,笑著說道:“你我立了賭約,你若輸了,除了你本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這個蘭幽姑娘也不例外。她既是我的囊中之物,被你砍了一手,斷手美人,價錢減半。好比賭骰子,說好了押十兩銀子,眼看開寶要輸,你卻收回五兩銀子,這不是混賴是什麽?”

穀縝本是耍無賴的祖宗,艾伊絲無言以對,怒極反笑:“也好,蘭幽,你這隻手先寄下了,待我勝了,再砍不遲。”蘭幽逃過一劫,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目光一轉,但見蘇聞香望著自己咧嘴傻笑,不知怎的,她心頭一跳,雙頰羞紅,匆匆收了目光,退到一旁,心裏回味方才鬥香的情景,喜悅之情充盈芳心。

呂不韋說道:“名香局東財神勝出,如今五局過三,西方二勝,東方一勝,第四局比佳肴還是珠寶?”

艾伊絲冷哼一聲,揚聲道:“大鼻子站住!”蘇聞香正走回己陣,應聲說道:“你叫我?”艾伊絲道:“就是叫你。你姓蘇,是不是?”蘇聞香怪道:“是啊,你怎麽知道?”艾伊絲道:“我自然知道,你叫蘇聞香,是天部之主沈舟虛的劫奴。”

蘇聞香道:“不錯。”艾伊絲冷笑道:“聽幾嚐微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今日來了幾個?”蘇聞香老實回答:“除了玄瞳,其他五個人都在。”艾伊絲怒道:“你們身為天部劫奴,怎麽為穀縝這小狗賣命?”蘇聞香苦著臉道:“我們欠了他的情,不還不行。”

艾伊絲一時默然,尋思:“菜肴是中國之長,‘嚐微’秦知味更是烹飪泰鬥,我就有一萬個廚子,遇上此人,也是非輸不可。”心念一轉,揚聲道:“各位評判,我有一事請各位定奪。”

呂不韋道:“什麽?”艾伊絲道:“上次南海鬥寶,鬥的是美人、絲綢、名香、佳肴、珠寶。此次又鬥這些,豈不乏味?不如略變一變,將佳肴變為音樂如何?”

眾裁判大為吃驚,寡婦清抗聲道:“若鬥音樂,東財神毫無準備,豈不十分吃虧?”艾伊絲冷笑道:“若無防備,他就不是東財神了。清姥姥,你放心,他手下也有精通音律的能人。”寡婦清微微皺眉,瞧向穀縝,穀縝笑道:“艾伊絲,你說的是‘聽幾’薛耳?”艾伊絲道:“‘聽幾’薛耳,聽力驚人,乃是音樂上的大行家。”

穀縝尋思:“音樂本是西方所長,唐代以後,西域音樂更是雄視中土,全無抗手。這婆娘自知美食勝不過我,換這個題目,正是要揚長避短。但我若不答應,未免示弱於人。”

沉吟間,忽聽薛耳低聲說道:“穀爺,讓我去。”穀縝道:“這一局幹係重大,你怕不怕?”薛耳慨然道:“不怕。”穀縝舒眉一笑,說道:“好,你去。”陸漸眉頭大皺:“穀縝,此事非同小可,萬一輸了……”穀縝擺手道:“用人不疑,我相信薛耳不但能勝,還能勝得漂亮。”

艾伊絲忽道:“穀縝,這一局,由我方占先。”不等穀縝答話,將手一拍,紅發美人青娥手持一支紅玉長笛,飄然踱出,漫步走到江畔,迎著江風吹奏起來。笛聲嗚咽纏綿,引得山中雲愁霧慘,雲霧中若有鬼神浮動,嘈嘈江水,似也為之不流。

穀縝聽得舒服,讚道:“好笛藝,上比綠珠,下比獨孤。可是艾伊絲,你的能耐不隻是吹吹笛子吧?”綠珠、獨孤生都是古代吹笛的高手。艾伊絲聞言冷哼一聲,說道:“張大你的狗耳朵,聽著便是了。”

笛聲漸奏漸高,一反低昂,清亮起來,眾人隻覺風疾雲開,水秀山明,笛聲孤拔傲絕,渺於凡塵。眾人見她一個女子吹出如此高音,無不刮目相看,那笛聲越拔越高,高到極點,忽而轉柔,繚繞長空,久久不絕。

這時樂聲大作,數十名俊美男女各自奏起手中樂器,胡琴、琵琶、豎琴、風笛,另有許多奇門樂器,一時叫不出名字。演奏起來,或如開弓射箭,或是按鈕多多,或者多管集成,別具風情。無論吹拉彈奏,全都圍繞那一支長笛,好比一群妙齡男女,圍繞一堆篝火踏足舞蹈,舞姿萬變,卻不離中心的火焰。

這合奏不但優美,更是新奇,眾人如癡如醉聽了半晌,笛聲忽又變高,意氣洋洋,直衝霄漢,有如一騎絕塵,將其他樂聲遠遠拋下。一時間,笛聲激響,其他的樂聲漸漸低沉,那笛聲拔入雲中,破雲散霧之際,方才戛然而止。可是笛消樂散,眾人心中的旋律仍是久久低回。

穀縝明白艾伊絲的伎倆,心想這婆娘恃多為勝,欺負薛耳隻有一個,即使再精音律,也隻能演奏一樣樂器,決不如這絲竹合奏,百音匯呈。想到這兒,薛耳的“嗚哩哇啦”響了起來,正好接上合奏的餘韻,旋律與玉笛近似,但卻不甚純厚,伴有細微噪響,仿佛來自遠方。倏乎之間,噪響明晰起來,有如十餘種樂器同時奏響,有笛,有琴、有長號風笛、羯鼓琵琶,諸般聲響一瀉如潮,充塞四方。

眾人不料這大耳怪人竟憑一件樂器,演奏出十餘種樂器的聲音,一時無不目定口呆。胡人的合奏縱然美妙,卻是數十人分別演奏,人心各異,不能渾然如一。薛耳奏樂,數十種音樂由一人發出,融洽無比,渾然天成。胡人樂師忍不住紛紛伸長脖子,看他如何演奏,但那“嗚哩哇啦”樂家至寶,結構繁複,內蔵乾坤,僅從外表,決然看不出其中的奧妙。

“嗚哩哇啦”越變越繁,忽又多出了許多細微異響,非琴非笛,非號非鼓,夾雜樂曲之間,若有召喚之意。隨那悠揚樂聲,平緩的江麵上,突然出現了圈圈漣漪,忽聽“撥喇”一聲,一條銀鱗大魚破水而出,淩空一躍,忽又落水,一時間水響不絕。江水中接二連三地躍出大小魚蝦,大者長有丈餘,小者不過寸許,有的魚認得出來,有的卻是形貌古怪,魚鱗五顏六色,爭豔鬥彩,在江麵上跳躍飛舞,蔚為奇觀。

這奇景眾人生平未見,不由得目眩神迷。驚奇未已,忽又聽鳥聲大作,抬眼望去,四麵八方飛來無數鳥雀,鷹隼鸝鶯,無所不有,羽毛斑斕絢麗,來到薛耳頭頂盤旋。

“魚龍起舞,百鳥來朝,音樂之妙,竟至於斯。”計然先生忽地歎了一口氣,“本以為都是先古神話,不料今日竟能親睹盛況,比起這降服魚鳥的神通,西財神的樂陣,終歸隻能算是凡品。”說到這裏,將聲一揚,“聽幾先生,這一曲再奏下去,怕要惹來鬼神之忌了。”

薛耳聞言,樂聲宛轉,歸於寂然。音樂一停,百鳥紛散,魚蝦深潛,清江不波,長空清明,隻有滿地殘羽、泛江浮鱗,才可讓人略略回想起剛才的盛況。

薛耳收好樂器,退回穀縝身邊,眼裏神光退盡,身上氣勢全無,讓人怎麽也無法將這個猥瑣怪人與那仙音神曲聯係起來。

計然先生目視其他二老:“在下評語,三位以為如何?”二老紛紛點頭,寡婦清道:“足下說得好,仙樂凡樂,不可同日而語,這一局,東財神勝。”當先舉起左手,其他二老也舉左手,這一局,中土得了全勝。

艾伊絲沉默良久,咯咯輕笑幾聲,慢慢說道:“二比二麽?一局定勝負,倒也痛快!”

忽聽沙沙碎響,珍珠簾卷,一名韶齡女子從金轎之內嫋嫋邁出。她容貌美豔,麵容富於棱角,秀發不束,仿佛純金細絲,金色的細眉斜飛入鬢,自然流露出一股勃勃英氣。

陸漸一見這西洋女子,心底微微一動,仿佛看見姚晴,可是細細看去,夷女的容貌體態與姚晴全然不同,唯獨骨子神似,讓人一瞧憑生錯覺。

艾伊絲與穀縝遙遙相對,這一對主宰世間財富的少年男女氣質迥然,一個容色冷峻,目射冰雪,一個意態閑適,笑意如春。可是站在人群之中,均有一種別樣的風采。

“艾伊絲你變樣了!”穀縝微微一笑,“想當初你一臉雀斑,又瘦又小,就像一隻天竺猴子。”艾伊絲冷冷道:“少放屁,你才是一隻中國蛤蟆,滿身的賴皮。”穀縝道:“過獎過獎。”艾伊絲一愣:“我罵你癩蛤蟆,怎會是過獎?”穀縝笑道:“中國的蛤蟆又稱蟾蜍,象征美麗娟好。天上的月亮名叫‘玉蟾’,又名‘蟾宮’。你說我是蟾蜍,豈不是讚我貌如朗月、光彩照人?”

艾伊絲聽他並不回罵,還讚自己高明,詫異之餘,略有幾分得意,可是轉念一想,忽又大怒:“有道是‘狗眼看人低’,我罵他狗眼,他卻看我高明,豈不是轉著彎兒罵我不是人?”她又氣又急,卻知吵嘴罵人,決不是穀縝的對手,唯有待到大勝以後,再來好好擺布此人,於是伸出雙手輕擊三下,八名胡奴解下腰間號角,嗚嗚嗚吹奏起來。

號聲激越,震動山穀,三通號響,靈翠峽中,麵向江水的那麵山崖發出轟隆巨響。突然間,山穀輕輕一震,山壁上多出一個窟窿,瀑布如箭,從洞窟中奔騰而出,瀉落在了一塊凸起的山崖上。

瀑布衝刷之下,那片山崖泥漿橫流,慢慢起了變化,好比玉人寬衣,層泥退去,下麵透出珠玉光華。穀中人眼利一些,均是失聲驚呼,敢情那崖上的泥石盡是偽裝,崖壁之後,居然藏了一座七層寶樓。

瀑水湍流中,瑰麗樓台真容顯露,金庭玉柱,瓊宇瑤階,白玉台階連著樓前小路,光潔如新,也是白玉砌成。琅玕雕窗,翡翠為欞,屋簷下一溜兒風鈴,斑斕泛金者是瑪瑙,瑩白透亮者是光玉,其餘瑟瑟天青,剛玉寶鑽,林林總總,在風中發出琅琅清吟。

瀑布浩如白龍,衝落一陣,慢慢分散開去,珠懸玉掛,瀟瀟灑灑,逐漸化為滴水,叮叮當當地打中樓頂金瓦。

寶樓洗盡偽裝,水流從屋頂流下,匯入樓角的一條玉石水渠。水流繞渠,在樓前一轉,竟又衝刷出一大方白玉池塘。等到上方瀑布斷流,白玉池中突然傳來錚錚急響,碧光閃閃浮動,升起來一座五尺高的翡翠假山。孔竅玲瓏,碧影**漾,浸染四周白玉,宛如青綠苔痕。池中的泉水汩汩湧出,漸噴漸高,揚及數丈,寶樓四角也有機關引出四道泉水,洗盡剩餘的塵泥。

艾伊絲笑眯眯地盯著穀縝,難掩臉上的得意之色:“穀小狗,看清楚了麽?這就是我的‘七寶樓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