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江浮被起床號吵醒時,外麵天還沒亮。

起床號?

什麽鬼?

她半撐著身體,皺眉,眯著眼睛,腦子裏閃過兩個大寫加粗的“?”。

接著聽到一樓大門被人從外麵推開,錯疊的腳步聲有輕有重,是兩個人。

她翻開扣在桌子上的手機看了下時間,六點差十分。

是在跟雞爭早嗎?

她一骨碌從**爬起來,穿好衣服,剛推開房間門,連接二樓的階梯上一前一後地就出現了兩個人。

打頭的男人一身迷彩軍裝,似乎是從遠方歸來,風塵仆仆,滿身寒氣。年齡應該在四十歲左右,身姿挺拔,高大精悍,氣質沉穩,英俊不凡。

眉眼和臉的輪廓怎麽看都是年長版的唐意風。

我的天,江浮心裏“咯噔”一聲,怎麽辦,我是誰,我在哪兒,我要幹什麽?

似乎是看出小姑娘的窘迫了,唐扶生笑著扭頭看了一眼唐意風:“眼光不錯。”

江浮:“?”

唐意風一身運動衛衣加黑色運動褲,臉上濕漉漉的,腦門上的汗還在不停地往下流,應該是出去跑步剛回來。他回了唐扶生一個“你認真點”的眼神,接著對江浮說:“我爸。”

“咳……”江浮清了清嗓子,“唐叔叔好,我是表……我是唐……我是……”

唐扶生笑著衝她擺了擺手,意思是你不用說我都知道:“起這麽早幹什麽?起床號吵著你了吧?軍區是這樣,以後習慣了就好了。”

江浮:“哦,啊?哦!”

她以後要習哪門子的慣啊?

唐意風先唐扶生一步走到二樓,站在江浮麵前,撲了她一臉帶著淡淡香味的熱氣:“再回去睡會兒。”

“不了。”江浮不好意思地瞄了唐扶生一眼。

唐意風回頭看了一眼唐扶生,接著對江浮說:“他是我爸。”意思是你不用拘謹。

“我知道,你介紹過了。”江浮想找個地縫給自己鑽一鑽。

唐扶生看得著急,就直接笑了出來:“我們家小夥子的意思是……”

“你不是說上午要去開會嗎?”唐意風不想讓他幫自己傳達意思。

唐扶生笑著拍了拍唐意風的肩膀:“行,我不管你們了,我這兩天忙,你們自己準備年貨,過年那兩天我大概還是會跟以前一樣,跟我們戰士一起。江浮是吧?”

江浮連忙點頭:“嗯,是,我叫江浮,唐叔叔。”

“謝謝你能來,陪我們家小夥子。”唐扶生說。

真心的。

唐扶生回家洗了個澡換了一身衣服就走了,之後江浮又去睡了個回籠覺。

在軍區裏麵吃過早餐後跟著唐意風出門,換乘了兩次地鐵在奧林匹克公園站下的車。

強烈的冷空氣迎麵吹來,沒走兩步,江浮就覺得腦子被凍得有點暈,鼻尖凍得都疼了起來,但從感官上來說還蠻刺激的。

唐意風把她的手拉過去塞進自己口袋裏:“馬上就到了。”

“沒事啊,我還挺喜歡你們這邊的冬天,冷得好實在啊。這麽一比較,我感覺我們起州都不配擁有冬天。”

“對了,”江浮在他口袋裏戳了戳他的腰,“剛剛柳音說要一起來,你不帶她好嗎?”

“跟她沒關係為什麽要帶她?”

“你不怕她不高興?”

“她為什麽要不高興?”

或者說,唐意風也不是很在意她會不會高興這件事。

“她喜歡你啊,你看不出來?”江浮喘著粗氣說。

“那你呢?”快到地方之前,唐意風停下來,望著她,很有儀式感地問,“你喜歡我嗎?”

江浮放在他口袋裏的手開始發黏,大概是出汗了,嗓子火辣辣的,像是被燒了一樣。

唐意風似乎並沒有打算要她給出一個具體的答案:“那,如果,以後你想喜歡一個人了,就喜歡我,好不好?”

江浮心跳瞬間漏了一拍,接著腦子亂了,除了點頭,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幹點別的什麽,於是就拚命點頭。

唐意風自然而然地把自己露在外麵的手伸進口袋,握住她的,幹幹的、涼涼的,她覺得很舒服。

跟著他一起走進了一棟她都沒來得及看名字的大廈,19層,巨大的落地玻璃門後煙灰色的照壁上,用低調的瘦金體寫著“戚嘯天台球俱樂部”。

唐意風準備進門的時候被江浮一把拉住:“戚嘯天?”

“嗯。”

“是那個斯諾克王子戚嘯天?”

“嗯。”

江浮再次跟他確認:“是那個以前經常在電視裏,我的意思是……”

“是他,我……”

唐意風還來不及跟她說想給她一個驚喜,結果本尊就從裏麵出來了,看到唐意風,隔著門就喊了出來:“小風。”

“天哥。”唐意風回。

戚嘯天是真正意義上的天才台球選手,七歲開始接觸台球,十四歲為國家奪得第一個斯諾克亞洲錦標賽冠軍,一舉成名,之後一路披荊斬棘,成了這個領域的標杆性人物。

不過他野心不大,前兩年就不打球了,在京開了一個台球俱樂部,教人打球,但娛樂性質占主要成分。

唐意風能和他認識,原因也很簡單,戚嘯天成年之前都住在那個軍區大院裏,是他們那一片的孩子王。

“好久不見了,你說要帶個人給我認識,”他看了一眼江浮,“這位嗎?她是?”

“江浮。”唐意風一本正經地介紹。

戚嘯天反應了一會兒,接著哈哈大笑起來:“我還以為你要說是未來的弟妹。”

也是。唐意風在心裏說。

江浮幹笑兩聲,臉有點燙。

“行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戚嘯天扭向江浮,“咱倆打一局,我看看。”

“我跟你?”江浮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太好了,夢想照進現實係列。”

戚嘯天沒想到她這麽直接:“你還做過這種夢啊。”

“當然了,”她毫不怯場,“我第一次看你在電視上打球就有這種想法了。”

“為什麽啊?”

就在戚嘯天以為她會拍拍自己馬屁的時候,江浮卻來了一句:“我們起州那種地方,想找個對手太難了。”

這口氣大得!

居然把他戚嘯天當成了一個對手,而非偶像。

不過,她這種率真性格,戚嘯天還真是有點喜歡。

沒說廢話,直接開了局,打的是江浮擅長的“黑八”。

江浮給戚嘯天的感覺很好,從比球開始,就沒有把戚嘯天當成戚嘯天。盡管她自己知道兩人的水平不在一條線上,但她上了球桌之後,其他想法就很少了,抓住每一個能進球的機會努力進球,僅此而已。

比分是兩人隨意定的,戚嘯天9比4勝了江浮,感慨:“很有天賦。”

一直觀戰的唐意風問:“參加國家級比賽的話,勝算有多少?”

“如果是想拿冠軍的話,不多。”戚嘯天也很直接,“路數太靈活,是優點也是缺點。我倆也就玩玩沒當真,但如果上了正規比賽場,她的很多動作和打法都是不合規的。”

“除此之外呢?”唐意風追問。

戚嘯天喝了口水:“球感大於球技,經驗大於基礎。如果想走這條路,至少是需要一段專業的封閉訓練。”說完,向在一邊自己玩的江浮抬了抬下巴,問唐意風,“怎麽,小姑娘想走這條路?”

唐意風說:“那我倒沒問,她在學校受了處分,需要個成績去撤銷。我就帶她來你這裏摸個底。”

“你這心操得,”戚嘯天笑,“都這麽認真了?不是哥說,你長得這麽帥,又年輕,多玩幾年再……”

“不打擾你了,”唐意風喊江浮,“回家了。”

戚嘯天抱著胳膊笑。

除夕那天早上江浮站在唐意風家的院子裏寫春聯,後來幾個鄰居看到了,覺得寫得不錯,她就為這件事忙活了一上午。

下午柳音過來邀請他們一起過年,唐意風拒絕了,那個時候江浮正坐在餐廳裏包餃子。

“那,我晚上過來找你們玩。”柳音看了一眼江浮,始終對她喜歡不起來,但又無法討厭,介於這種情緒之中的柳音已經難受了一段日子了。

唐意風送走她,回到餐廳,江浮正在跟毛尖視頻。

“我等下上樓去消兒家過年,但還是好想跟自己爸媽在一起啊。”毛尖把腦袋湊在屏幕跟前說。

江浮包完一個放到一邊,拿起另一片餃子皮:“你不能把頭離屏幕遠一點嗎?”

“離遠了,我看不到你。”

“你不是吧,上次給你配的眼鏡又不頂用了?”

“嗯,已經看不清了,有時候,我懷疑,我是不是要瞎了。”

“你就是用眼習慣不好,”江浮下意識地不想討論這種生老病死的問題,“我初二就回,到時候再帶你去檢查下。”

這話剛說完,唐意風就走過來問:“初二?我們不是元宵過完才開學嗎?”

江浮抬頭,衝他笑了笑:“我陪你過完年,得回家陪毛尖啊,他也是一個人。”

唐意風站在那裏突然不動了。

江浮嘟囔著:沒說錯話啊,怎麽臉還黑上了呢!

隔著屏幕,毛尖都感覺到唐意風身上的酸味了,馬上撇清:“表哥,不是的,我……嘔……”

接著隻聽“啪”和“嘩啦”兩聲,那邊的屏幕就黑了。

毛尖腦袋一漲,就跟空枯的水井忽然被蓄滿了一樣,飽脹又壓迫,接著眼前一黑,整個人沒了意識。

江浮盯著屏幕愣了兩秒,馬上反應過來,丟掉餃子皮給羅消打了電話過去讓他下樓去看毛尖。

毛尖在除夕當天被送到醫院,情況不明,他那對正在鬧離婚的爹媽,平時爭奪他撫養權爭得恨不得讓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們是有多愛自己的孩子,而這種關鍵時候,居然齊齊電話打不通,消失得幹幹淨淨。

江浮裝作不著急,和什麽事沒有一樣陪唐意風看春晚,首都五環以內禁鞭,整個除夕其實挺沒意思的。

後來,柳音和商朝還有幾個江浮沒見過的人一起過來找他們玩,於是一幫人就在唐意風家裏打起了牌,輸了往臉上夾夾子的那種。

江浮從頭到尾都沒有亂,甚至還很給力地把商朝夾成了豬頭。

後來商朝表示第二天要走親戚,不能那麽搞,又換了玩法,喝水但不能上廁所。出了這主意之後,他又後悔了,因為就他喝得多,最後**都快要憋炸了,才換了一個比較婉轉的玩法,“真心話大冒險”。

唐意風輸了一把,商朝終於逮住機會,使勁報複,讓他選一個在場的女生親。

他們那邊的豌豆把牌往商朝臉上一扔:“你這是給他福利,還是讓他受罰啊?還有,他受罰,你讓人家女孩子跟著倒黴幹什麽?”

商朝的目光在唐意風和江浮之間來回切換:“你親那是人家女孩子倒黴,但我們唐長老親,那就不一樣了。是不是啊,江美女?”

是不是的,我上哪兒知道去啊!江浮餘光瞄了一眼一臉不高興的柳音,然後丟下牌,麻利起身:“我出去上個廁所啊,你們先玩。”

“出去上廁所是什麽操作啊……”

商朝一句話沒喊完,就被人從桌子底下踢了一腳。

“哎呀,誰?”

沒人理他。

“懲罰先欠著。”唐意風說,“洗牌。”

江浮這趟廁所一上就上了一個多小時,回來的時候人都散完了。唐意風從樓上下來,停在最後兩級台階上,手插在褲子口袋裏,笑:“找不到回來的路了?”

“沒有啊,你們家屬區後麵還有個禮堂,有文藝演出,我站門口看了會兒。”

這是真的,他們軍區每年都有,唐意風、商朝他們從小看到大,覺得沒意思,所以他才沒帶她去。

“過來。”他靠在欄杆上衝她抬了抬下巴。

江浮不知道他要做什麽,就傻嗬嗬地走了過去,站在兩級台階下。

“上來一點。”

“啊?哦,好。”

江浮一隻腳剛踏上第一級台階,什麽反應都還來不及做的時候,唐意風忽然俯身低頭親在了她臉上。

好熱,好軟,好香。

那是江浮腦袋裏所剩不多的形容詞。

“剛才欠的懲罰。”他沉著音在她耳邊解釋。

江浮心跳得簡直要跳脫出胸腔了,她一瞬間沒了語言,想去回味一下那個碰觸,但是太短暫了,她能記住的隻有現在,自己的情緒。

這時,電視裏,中央電視台的主持人們正在報數倒計時:

“親愛的朋友們,讓我們一起倒計時,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過年好……”

唐意風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很大很厚的紅包遞給她:“新年快樂!希望我們,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江浮笑著問:“我理解一下啊,你是說以後每年的這一天,都有人陪我一起過年?”

“不是有人,是有我。”

江浮眼中閃著光:“那就君子一言。”

唐意風眼裏含著笑:“駟馬難追。”

此時,電視裏,春節聯歡晚會進行到尾聲,李穀一老師正在唱著《難忘今宵》。

那天晚上,江浮還得到了第二個禮物——大年初一上午飛起州的機票。

唐意風解釋說:“我爸工作忙,我家的親戚隻能我去拜年,所以我不能陪你回去,你一個人,可以嗎?”

“我其實買了初二……”

“今年過年,是我最開心的一次。再說,我也很擔心毛晨,希望他沒事。”

前一句表示她陪到這裏就可以了,後一句是說他理解她想趕緊回去的心情。

江浮沒說什麽,很多時候,語言的功能是蒼白的,有些複雜的情緒它表達不出來,反而沉默更有力量。

因為是最早一班飛機,她又需要提前去機場換登機牌,所以那一夜她基本上沒怎麽睡。

淩晨出發的時候,也沒讓唐意風送。她說他送了,她會不想走。

唐意風沒勉強,隻把她送上出租車後,交代了句讓她在起州等他。

兩個小時後,落地起州。

那時起州正下著幾年難得一見的鵝毛大雪。

麵前的皚皚白雪和首都的一樣也不一樣。

這些年,她眼見著起州一處又一處的舊樓被拆除,然後蓋上了新的、高的、亮的;也看到一條又一條老城的路被翻修,然後換上了寬的、廣的、闊的。

可那些在不起眼的邊角處因為城建而滿目瘡痍的存在卻也醒目著、**著、叫囂著。

如今,被這翻蓋四野的冬雪大手一揮,好像所有的傷都痊愈了。

隻是向塘上空縱橫交錯的電線,依舊割裂著青灰的天空;那些錯綜複雜的巷道,如果不小心還是會走錯。

變的一直在變,沒變的一成不變。

她提著不太重的行李往起鋼家屬院走去,身後是一地她歸來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