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扇了我的風,以後就是我的人了

正午,烈日如火,燒著大地。

玻璃後麵的窗簾拉得不太嚴,留了一條縫,光從外麵照進來,順著客廳地板一路延伸,落在沒有背景的電視牆上。

電視開著,聲音很小,但畫麵清晰,交疊糾纏的男女刺激著觀眾的腎上腺素,客廳裏五六個“青春期”少年,正看得麵紅耳赤,血脈賁張,某種欲望在這種氣氛的烘托中,傾巢而出。

一牆之隔的驕陽下,江浮坐在毛尖肩上,手中拿著膠皮鉗子,胳膊伸長到了極限,但還是差一截。

她用腳尖踢了踢毛尖的背:“站直。”

毛尖的圓臉皺成一團,額前頭發被汗浸濕,軟軟地耷拉著,喊冤:“我腿都抽筋了,你快點,我要不行了。”

和初夏比,江浮現在明顯曬黑了很多,已經看不清露在外麵皮膚下血管的顏色了。

聽到毛尖抱怨,她猛地往上挺腰,手下了狠勁,汗珠子從額頭滑下來落在眼皮上,甩頭的工夫,鉗子終於越過重重困難卡住了一截線。

這時,眼皮上的汗繼續往下,沾上了她的睫毛,眼前頓時一片蒙矓。

毛尖肩膀一沉,有要倒下的趨勢,江浮咬牙,五官跟著四肢一起使勁,鉗口緩緩合上。

屋裏,喘息和律動即將達到峰值,一飛衝天的關鍵時刻——

“啪——”

電視畫麵突然一閃,接著黑屏了。

少年們心頭燃燒正旺的火沒有征兆地被澆了一瓢涼水,“刺啦”一聲,滅了,激烈不再,叫囂偃旗息鼓……

沉默足足延續了十多秒。

直到門外傳來“咣當”一聲,發癔症的人才回過神。

“糟了,”江浮手一鬆,鉗子落地,她望了望這個單元住戶電表外的電線,張了張嘴,磕磕巴巴,“剪……剪錯了。”

“誰……誰在外麵?”

客廳裏個子最高的人一躍而起,邊整理褲子拉鏈,邊朝門口跑,開反鎖的時間,兩個始作俑者已經以百米衝刺的速度朝馬路對麵逃去了。

“江浮,給老子站住,別跑!”

聲音從背後傳來,江浮腦子嗡嗡一響,不要命地掐著秒闖了個紅燈,一口氣跑到起鋼家屬院的門口,不帶停歇地往院子裏衝的時候,還蹭倒了靠在牆上晾曬的拖把。

拖把杆往前一橫,擋住了她的去路,她飛起一腳給踢到了一米開外的地方,頭也不回地繼續跑。

三秒鍾後,她又倒了回去,彎腰把拖把扶起來。

目測那拖把好像是她家的,敗家這種事,她不是很擅長。

扶拖把的空當裏,她喘了一口氣喊了一聲“毛尖”,但沒人回她。

她一慌,猛地回頭。

毛尖果然沒跟上來。

這會兒毛尖正在馬路對麵,被“鐵觀音”薅著衣領子向她示威。

鐵觀音,包紗廠家屬院的老大,長得黑高精壯,頭發天生自來卷,由於卷得很瓷實,小時候就跟整天頂了一頭鐵觀音茶葉一樣,所以叫著叫著就叫開了。

在向塘街道,他和江浮分區而治,各自稱王,這些年雖說誰也不服誰,但誰也沒主動去招惹誰,一直相安無事。

不過隨著年齡增長,逐漸有了性別意識後,鐵觀音想包攬起鋼家屬院“勢力”的狼子野心就越來越明目張膽,一天到晚變著法兒地想一統向塘街道。

以前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他也就隻是想想。

但是今天,江浮剪了他家的電線。

毛尖又被他親手給逮住。

這梁子,算是結了。

毛尖在鐵觀音手上撲騰了兩下,實力懸殊太大,沒掙開,放棄求生,學著電視劇裏交代遺言的橋段,特“中二”地衝江浮喊:“工哥,你快走,別管我,來年清明記得去墳頭給我燒紙錢。哦,對了,還有王記烤鴨,別忘記要醬、黃瓜、麵餅和大蔥……”

江浮:“……”

鐵觀音朝毛尖腦袋上呼了一巴掌:“什麽時候了還在想著吃。”然後抬起頭,把染成酒紅色耷在額前的一綹卷發甩了甩,空出來的胳膊叉著腰,挑釁江浮,“下午兩點半,來前海贖你的人。不來,那我就當你把街東區讓給我了。”

呸,江浮在心裏咒了一聲,總共不過十來棟家屬樓而已,還街東區,真把自己當回事兒。

“我沒去之前,你要是敢把毛尖怎麽樣,你就等著我放火燒你們包紗廠。”

江浮象征性地放了句狠話,然後扛著已經曬幹透的拖把鑽進了小區。

高鐵抵達起州是下午一點一刻。

停車三分鍾。

唐意風的座位靠著窗,他邊上靠過道的妹子趴在小桌板上睡得昏天暗地。

不知道對方是真睡還是假睡,反正叫不醒。

時間還剩最後一分半鍾的時候,他手上下了重力,拍在對方肩膀上。妹子抬起頭,落進她眼中的少年,長得自然不必說,很帥。不過重點是,他那雙帶著火的眼睛,正搭配著極度不協調的客氣表情。

妹子耳根微紅,心虛,馬上站了起來給他讓了道。

“謝謝。”

聲音不大,語氣有點生了氣之後雖然努力克製了但沒克製住的冷硬,字正腔圓,像風拂過砂紙,撩人心癢。

一腳踏上起州地界,午後熱浪裹挾著治理了好幾年還沒根除的粉塵撲麵而來,煤焦味混合著微酸的氣味入鼻,他本能地皺了皺眉,但沒有產生過多的厭惡情緒。畢竟他是剛剛從唐扶生所在軍隊的夏訓基地回來,被折騰了一個暑假,那地方,才叫不是人待的。

褲兜裏的手機“嗡”了一聲。

他把行李放在一邊,掏出來一看,消息來自柳音,是他在首都軍區大院一起長大的女孩。

她問:到了嗎?

他簡單地回:嗯。

對方幹脆打來電話:“小風哥,我覺得你真沒必要重新讀個高二啊,雖然下學期你幾乎都在照顧唐爺爺沒怎麽來學校,並且缺席了期末考試,但……”

“已經決定要重讀了。”沒什麽其他好說的。

“可是,就算要重讀,也沒必要去起州那種……”

“已經來了。”

這個問題,已經被柳音反反複複地提及了不知道多少遍,還沒跟她急眼,足以證明唐意風這個人的脾氣是有多好:“我要上出租車了。”

柳音語氣變得有點急:“可是,小風哥,你才走了不到一天,我就好想你了怎麽辦?”

好看幹淨的手指在手機背麵略有停頓,他回了句“先掛了”,然後找到外公發給他的地址。

上了出租車,他報出地名:“師傅,麻煩了,向塘街道18號,起鋼家屬院。”

聽到唐意風的口音,司機師傅下意識地扭頭:“從首都來?”

這時柳音又發來消息,將最後那個問題重複了一遍。

唐意風正低著頭想怎麽回柳音消息,被這麽一問,禮貌性抬頭:“嗯。”

司機好像是找到了某種共鳴,打開話匣子:“一聽你口音就知道是首都的,那地兒,我熟,要不是之前辦奧運,我這會兒還在那裏跑出租呢!哎,小夥子你來起州旅遊還是走親戚?”

唐意風並不是很想跟陌生人搭訕,但還是禮貌性地回:“上學。”

司機卻刨根問底起來:“讀高中了?”

“嗯。”

“戶籍在這兒?”

不難怪司機會那麽問,起州作為20世紀七十年代建市的功能性工業城市,GDP一度後來居上,連續幾年超越幾座一線城市。但隨之而來的環境汙染問題引起了“土著們”的強烈不滿。千禧年之後,產業優化升級,工業生產技術得到革新,類似於起鋼這種汙染大戶的工廠陸續遷到其他省,隻保留了小部分產業鏈上對環境沒有威脅的在這裏。

年富力強的中青年員工都隨著集團去了鄰省,留下來的是大批不願意離開家鄉的父母長輩,以及因為戶籍問題要留在起州讀書的子女。

但唐意風不是這種情況。

起鋼家屬院在起州的老城區,遠離城市主幹道,要繞過盤根錯節的小道,才能看到它那極具20世紀特色的灰色牆麵,映在參天蔽日的香樟和法國梧桐中間,很有時代感。

灰色水泥牆繞著小區圍了一圈,有些地方已經被風雨侵蝕,牆皮剝落,牆頭堆著厚厚的灰,已經和牆融為一體。

挨著牆根用紅色塑膠鋪的人行道應該是近些年翻新過,跟四周灰舊色調有些不搭,但是拉著行李走在上麵還挺省力。

他把行李放在小區門口,正準備找外公家住在哪一棟,這時,手機又一振,來了個陌生電話。

他接起來,對方火燒屁股似的:“哎,哎,注意看後麵,你躲草叢裏準備生蛋嗎?我去,你會不會玩啊……”又抽空說了一句,“喂,表哥嗎?”馬上又咋咋呼呼起來,“哎喲,看後麵,後麵,你後麵有人,快,你個傻子你一個人在那邊舞個什麽啊,去救人啊……”最後問了一句,“表哥你到了嗎?”

似乎是這邊的親戚,唐意風環視了小區四周一圈,不輕不重地回:“到了。”

“你這麽菜是怎麽好意思出來混的,你是對方派過來的臥底吧,信不信下次被我遇到了,老子虐翻你……啊,表哥是吧,我是羅消,你表弟,家裏現在沒人,你來前海的網吧找我拿鑰匙,不說了啊。”

“哎,等等,前海……”在哪裏?

收了手機,唐意風有點頭疼,小區很安靜,多數人應該還在午休,門口倒是趴著一隻柴犬,不過問它估計也是白搭。

“前海”是起州市最大、項目最全的娛樂城,在市中心。

很好找,出了向塘街道,過兩個紅綠燈,再走五個公交站,第一個十字路口左轉,看到街心荷花池後順時針繞過去,從它旁邊的第二個岔路口進去,你會看到一個24小時書店,走到書店門口過馬路,到了對麵不轉身朝右手邊直走,往前數五個店麵,門口寫著“前海”的就是了。

問路的時候,好心人是這麽跟唐意風說的。

所以,究竟是哪裏好找了?

前海的網吧在地下負一樓,他需要穿過一樓的電玩城,從跳舞機後麵坐電梯下去。輕裝上陣也就不說了,問題是他手上拖著兩個行李箱,還不算小,就這樣一趟過去,怎麽看都有點二缺。

而這時,羅消又打來電話,應該是一局遊戲剛剛結束,語氣不那麽急躁了:“過來了嗎?”

“嗯,”唐意風站得筆直,抬頭看了一眼大白天還閃閃發光的“網吧”兩個字,“在門口。”

“進來唄,從跳舞機那裏下來,我在19號機,要不要給你開台機子一起玩?”羅消問。

“不用。”唐意風禮貌地拒絕。

羅消掛了電話,隨手拿起桌子上喝了一半的可樂擰開蓋子就往嘴裏灌。

“誰啊?”坐他邊兒上的徐長東扭頭問。

一飲而盡後,羅消把飲料瓶子隨手往身後的垃圾桶丟過去,也不管進沒進“籃”:“我表哥,唐意風。”

徐長東回味過來:“哦,就是從首都過來要寄住你家讀高中的那個?”

“嗯。”

徐長東好奇:“你居然還有首都的親戚,以前怎麽沒聽說?”

下一局開始,羅消重新戴上耳機,不帶情緒地陳述:“他一出生我姑就死了,來往不多。再說,人家‘紅’字開頭,跟我們不在一個調上。”

話題結束。

隔著一層玻璃牆,江浮彎著腰,整個上半身都匍匐在綠茵茵的台球桌上,一雙睫毛濃長的大眼睛越過桌麵上的主球盯在黑8身上。

鐵觀音給出的贖人的條件是,來前海開場球,要麽她贏,要麽她放棄起鋼家屬院,以後認他當老大,向塘統一。

選擇前者,如果沒能贏,毛尖就要被剁掉一根手指,還十分不要臉地說那不是在威脅她。

江浮聽後,二話沒說,選了前者。

其實她心裏沒底,雖說她自稱起州“江一杆”,但跟人打賭,對象還是鐵觀音這種貨,心裏不免會緊張,緊張就會影響發揮。

但要是讓她選擇後者,那還不如直接讓毛尖少根手指頭算了。

在一邊啃鳳爪啃得忘乎所以的毛尖,心大到完全不知道自己可能馬上就要少根手指頭了,嘴裏空了還在給江浮加油。

在開局有利的情況下,江浮不負毛尖所望,連續擊進所選花色的前七球,輕鬆來到決勝杆。但黑8所在的位置比較刁鑽,如果走直球,那是百分之百無法順利進袋的;但要是按照江浮給它規劃的路線,進袋的可能性也不超過百分之五十。

至此,裝酷失敗。

江浮已經趴在台球桌上,盯著黑8看了兩分鍾不止。

鐵觀音沒了耐心:“行不行一句話,你在我麵前裝什麽大尾巴狼?”

江浮不吭聲,就是不吭聲。

從年紀上來說,鐵觀音比江浮大了一歲,剛滿十九歲。他高她一個頭還多點,再加上膚色偏深,文化水平低,整個人看起來更符合街道扛把子的氣質。

這就是他越來越飄的原因之一。

見江浮不理他,他臉上就掛不住了,猛地起身,手上裝模作樣地端著的茶杯沒平衡好,歪了兩下,杯蓋子滑出去,落在台球桌上……

局勢瞬間變了,黑8被杯蓋撞了一下,錯開了兩隻障礙球,直接滾到了袋口。

江浮心裏偷樂,麵上眉眼一彎,眼疾手快地推杆擊主球,主球滾過去和黑8輕輕一撞,黑8穩穩進袋。

鐵觀音不幹了,奓毛:“不算數,重來。”

江浮直起腰,微微嬰兒肥的臉讓她看起來少女感十足,但側麵已經初步定型的線條非常利落,眉眼精致,精致中又帶著英氣,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自帶上揚的嘴角,唇峰很高,不笑的時候有點冷。

她一眼掃過去,臉上的表情是演技拙劣的裝腔作勢。球杆被她握在手中,自掌心到手背轉了兩圈,然後朝台球桌上一靠,腳起腳落,隻聽“哢嚓”一聲,球杆從中間斷裂,折成了兩半。

與此同時,唐意風拖著行李來到網吧,19號機子就在門邊,幹瘦的少年戴著耳機,敲擊著鍵盤的手十分靈活,非常忘我地沉浸在虛擬世界中大殺四方。

唐意風剛準備上前,一牆之隔的台球館就發出了一陣激烈的台球撞擊聲。

接著,前一秒還在罵隊友配合不好都是垃圾的網癮少年,下一秒就“噌”地站了起來,毫不拖遝地取下耳機往桌子上一甩,直接從椅子上翻跳出去,五秒鍾不到就衝到了隔壁台球館。

等唐意風再回神,隔壁台球館已經擠滿了人。

而網吧似乎一瞬間就空了三分之一,電腦屏幕上的英雄被拋棄後垂死掙紮了幾下,被對手一劍劈下來,空了血槽,畫麵灰了下去。

抬眼望過去,台球館裏,兩路人馬涇渭分明,分別由一個精瘦的少女和一個高大的紅毛男牽著頭。

少女身後的人在客觀數量上已經取得了絕對勝利,見狀,對麵的紅毛男眼皮抖了兩下,留下一句狠話:“江浮,你給老子等著!”

江浮。

莫名地,唐意風頭皮一麻,那個名字趁機鑽進了他的耳朵。

“喂,”江浮抱著手,裝模作樣地叫住了鐵觀音,“不是想要個說法嗎,就今天吧。單挑還是群戰,你選。”

鐵觀音扭頭:“你當我傻啊,你們那邊多少人,我這邊有幾個,我不會數數?”

江浮彎腰把斷了的球杆撿起來往台球桌上一扔,掀起眼皮看他:“那就單挑。”

眾目睽睽之下,被矮了自己一頭的女生下了戰書,接的話,贏了勝之不武,輸了就是垃圾;可要是不接的話,又會顯得自己十分沒魄力。

雙方開始僵持。

台球館就連著網吧,整個地下一層突然安靜,所有人的神經都繃緊起來,氣氛一度緊張,空氣似乎在燃燒,沉默卻火光四濺。

“110嗎?”

冷不丁地,聲音從江浮腦後飄來,純淨、低沉,和著負一層冷森森的空氣,讓她想起了前兩天跟毛尖他們一起看的那個恐怖片裏的某些鏡頭,她頭皮一緊,胃部觸電般地**了一下。

聲音的主人確認信息之後,繼續:“前海負一樓有人聚眾鬧事……多少人?一,二,三,四……四十多個。”

眾人驚慌地回頭。

隻見連通著網吧和台球館的過道上,少年站在空調出風口,目光移過來,像是看到了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一副很倒胃口的表情。

接著,他繼續事不關己地報警:“還沒有打起來,但是快了……凶器?台球杆算嗎?”

快了?

什麽快了,沒有人要打架啊。

作為起鋼片區的帶頭人,見狀,江浮扒開人群,衝到唐意風身邊,跳起來一把抓住他拿手機的手,無害地一笑:“誤會,誤會。”

唐意風低頭,目光頓在江浮鼻頭一小片淡淡的雀斑上,對方掌心溫軟,力氣卻大得出奇。

他晃了晃手腕,江浮下意識地鬆開他,但把手機奪了過去,三兩句話把事情給圓了,然後掛掉。

回頭還手機,他那居高臨下的眼神中帶著熾熱的溫度,逼視她,直接又坦**,讓人不自覺地就想認錯,沒錯也想說“對不起”的那種。

江浮被直視得心裏發毛,仔細看了他一眼,隻見他精短的頭發貼著頭皮,皮膚狀態很健康,眉目清明,臉部輪廓線條相當流暢,嘴角微微勾著,有種形容不出來的倔強。整個人以絕對強勢的姿態撞擊著她的感官,帥得十分打眼。

江浮腦海裏不自覺就飄過了“根正苗紅”四個字,接著全身跟過了電似的,沒來由地心跳一滯。

“表哥?”回過神的羅消風風火火地衝過來,求證,“你是我表哥唐意風吧?”

唐意風衝羅消點了點頭。

羅消馬上指著唐意風給江浮介紹:“我表哥,唐意風,首都來的那個。”然後又跟唐意風介紹,“我們‘工哥’,江浮。水工江,所以叫工哥。”

對方再次投來的目光讓江浮不受控製地繃了一下腳尖,默默後退了兩厘米,眼神瞬間就軟了下來。連鐵觀音趁機帶著包紗廠的人溜走都沒去管了。

局麵緩和,唐意風顯然不想跟這個“水工江”互相認識,收回視線,向羅消伸出手,言簡意賅:“鑰匙。”

“哦,事情完了,一起回唄。”羅消看了看江浮,“工哥,跟鐵觀音的事兒算是結束了,對吧,工哥?”

工哥你妹啊工哥!

當著外人的麵這麽叫一個女孩子,人家的臉還要不要了。

江浮撓了撓耳根,如同平常那樣衝大家擺了擺手:“哎,都散了散了。”然後強行和唐意風搭訕,“原來是表哥啊!差點就大水衝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識自家人了。”

“唐意風。”意思是我不叫“表哥”,你不要那麽厚臉皮地瞎認親戚。

但他可能不知道,刮風時的粉塵、冬天裏的霧霾、下雨後的汙水以及江浮的厚臉皮被視作向塘街道的“新四害”。

前三個治理治理可能還有得救,最後那個……

算了,不說也罷。

“別那麽見外嘛。”江浮笑的時候很有感染力,有一種能帶著別人不想笑也會跟著笑的能力,“一回生二回熟,再說四海之內皆兄弟,是不?”

唐意風接不上話,也不想搭理她。

“工哥你這樣不好吧,”毛尖將雞骨頭咬得“嘎嘣”響,嘴邊染了一層油,說話的時候還抽著鼻子,“你不能看人家長得帥就差別對待。怎麽不見你跟我們四海之內皆兄弟?”

江浮一臉嫌棄地看向毛尖:“你現在不要跟我說話,你耽誤了我整整一天時間,我火還沒消。”既然話題扯到這裏了,江浮順著繼續問,“台球杆是誰做的?”

被嫌棄的毛尖怏怏地退到後麵,徐長東舉手:“是我。我事先找周哥拿了一根廢了的,做了點手腳,不然你那細胳膊細腿的,一腳下去,廢的多半是你自己。”邀功,“你就說,細不細致、周不周到?”

“你把鐵觀音當傻子?回頭他要是反應過來了,我們起鋼的臉往哪兒擱?”這個話題不太能上台麵,江浮點到為止,接著回頭,換了一張臉,眼睛彎成兩個月牙,“表哥回家?一起啊!”

在江浮試圖去幫唐意風拿行李箱之前,唐意風上前一步,擋住了她的“魔爪”,自上而下地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不乏警告:“別叫我表哥。”

江浮完全沒正行,往他身邊一湊:“那叫什麽?總不能一見麵就叫男朋友吧?”

我去!

毛尖一塊雞骨頭沒咬碎,直接咽了下去,嗆得要把肺給咳出來。

另外幾個幹脆瞪眼張嘴巴,一副要吞冰吐火的誇張模樣。

可能也是意識到自己逗過了,江浮幹咳了兩聲,給自己找個台階下:“嗬嗬,沒想到,表哥你是自由奔放型的啊。”

唐意風臉抽了一下:到底誰自由奔放?

之後連個形容詞都不想給她,扭身提上行李就走。

羅消正要追上去,被徐長東一把拉住:“消兒,再玩兩把唄,我差點就能升級了。再說這麽早回去幹什麽,小區沒電,家裏熱死個人。”

“可我表哥……”

“我回,你們玩吧,”江浮從羅消手上接過鑰匙,然後回頭對上毛尖,“別跟過來。”

毛尖可憐巴巴地望了一眼羅消和徐長東:“工哥這算是重色輕友?但工哥是什麽時候開竅的?”

羅消毫不擔心:“你那裝滿碳水化合物的腦袋,除了吃還能弄明白什麽?我們工哥對男生不都那樣嗎?”

毛尖搖頭:“可我瞧著,工哥看表哥的眼神不對。”

徐長東毫不客氣地打擊他:“你那眼睛都近視多少度了,哎,看這裏,”比畫了兩根手指頭,“這是幾?給你開個機子看動畫片?”

毛尖覺得他們說得很有道理,很幹脆地就放棄了自己的新發現:“嗯,你們要吃什麽,我去買。”

羅消已經重新回到機位上:“‘小明的水’,要我偶像代言的那個。”

徐長東附和:“我也要。”

出了前海,太陽已經開始偏西,溫度卻有增無減。

從遠處刮過來的粉塵粘在唐意風睫毛上,讓他的視線變得有些模糊。

老實說,這麽一趟折騰下來,他是真的有點累了。

柳音打來電話的時候,他正站在路邊揮手攔出租車,不知道是不是他攔車的動作不得要領,明明都是空車,卻沒有一輛停車載客的。

“喂?”他退到商鋪遮陽棚下,接起電話。

“你怎麽不回我短信?”柳音問話,帶著點鼻音,像是剛睡醒。

不遠處,江浮跟著他,但沒湊過來,站在馬路邊,白色小背心配深色牛仔短褲,腳上是一雙人字拖。她露在外麵的皮膚曬成了小麥色,四肢細長勻稱,頭發綰在腦後,顯得脖子很長。

穿得不多,也不花哨,利利索索地站在太陽底下的樣子,美得很原始、很自然。

唐意風看得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麽回柳音。

對方又問了一遍:“你怎麽不回我短信?”

他回神,隨口瞎扯:“在走路,沒看到。”

對方追著不放:“你什麽時候才會回來呀?”

“放假。”

“那我可以去看你嗎?”

大概是天氣原因,唐意風被問得有些燥:“我有時間就回去。”

餘光有意無意地掃過去留在江浮身上,對方比他直白多了,坦坦****地回望過來,帶上了一個燦爛過頭的笑。

唐意風一愣,居然忘了收回目光。

江浮像是什麽東西得逞了一樣,笑得有點欠。

唐意風走出陰涼地兒,繼續攔車。

這時,江浮忽然彎下腰,脫掉鞋拿在手上,在下一輛空車朝她開來的時候,趁著路上沒啥車,她猛地用力將鞋子扔過去砸在出租車的車前蓋上。

隻聽“嘭”的一聲,司機受了大驚下,慌忙踩住刹車,車子擦著地麵“刺啦”一聲停住。司機心頭火氣噴湧,頭從車窗伸出來,開口就是一通臭罵:“要死啊?”

江浮沒回嘴,走過去把鞋子撿起來,一臉吊兒郎當:“大叔,對不住了,帶一腳唄?”

司機餘怒未消:“帶你去哪兒,上西天嗎?不知道現在是換班時間?”

江浮忽然伸手按住車窗玻璃,表情沒變,也沒什麽正經:“大叔,我表哥剛從首都過來,您受累給帶一腳,首都同胞第一天來起州,總不能給別個留下壞印象,您說是不是?”

“帶……”後麵的話被江浮的目光堵在了嗓子眼,司機大叔下意識地覺得眼前這個小姑娘有點不好惹,馬上就妥協了,“哎,行行行,去哪兒,我看順不順路。”

江浮眼睛一亮:“起鋼家屬院,您肯定順路。”然後衝唐意風揮了揮手,“表哥,快點過來呀。”

這一套**的操作下來,把唐意風直接給看蒙了,完全沒聽電話裏的人在說什麽,總結:“我回去再打給你。”

出租車司機節約成本,摳得愣是沒開冷氣,高溫之下的風從兩邊大開的窗戶鑽進來,像是給臉上糊了一層膜,熱得讓人窒息。

江浮仰著脖子給自己散熱,臉上的汗不要錢似的往下流,滑過凹凸有致的鎖骨,鑽進了她的背心領口。

“表哥剛才跟女朋友打電話?”江浮沒話找話,咧嘴一笑,和曬黑的臉一對比,牙齒就顯得格外白。

唐意風坐姿非常端正,不像她,往那兒一坐就跟渾身沒長骨頭一樣,東倒西歪的。

“不是。”唐意風偏過頭垂眼看著她。

“不是就好,你這個年紀,還是要以學業為重啊。”

唐意風覺得有點好笑:這故作老成的口氣,教育誰呢!

江浮抬起手給自己扇風,看了一眼坐得四平八穩的唐意風,隨後把手移過去,將風都扇給他。

風不大,若有似無,對於這樣的高溫來說連杯水車薪都算不上,但那風裏帶著點小女生身上淡淡的香氣,扇得人心猿意馬。

唐意風扭過頭,想阻止,江浮就衝他眨眼、挑眉,裝可愛、裝無辜,殷勤獻得讓人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唐意風隻好悄無聲息地往邊上挪,她也跟著挪。

“你幹嗎?”忍無可忍的時候,唐意風問了句。

“嗯?”江浮繼續給他扇風,“不明顯嗎?”

唐意風是思考了之後才問的:“明顯什麽?”

“罩你呀,”江浮開口笑,麵上堆砌的虛張聲勢,一戳就破,“你看你這麽帥,不找個組織靠一靠,孤身一人多不安全!扇了我的風,以後就是我的人。”

特別補充:“我會對你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