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老天一個又一個大玩笑

回家的那趟公交車,江浮在上麵坐了三個循環,第四次到向塘站的時候,有個人從前麵刷卡上來,然後坐在她旁邊的空位上。

江浮閉著眼,往裏麵挪了挪,窗口吹進來的風,冷颼颼的,旁邊人伸手把玻璃拉起來,還順便把她耳機給取了。

她睜眼偏頭一看,鐵觀音一臉烏青還沒消,正咧著嘴笑得跟個二百五一樣。

“有病啊?”江浮斜了他一眼。

鐵觀音“嘖”了一聲:“不就被處分了嘛,至於?老子初中都沒畢業,不也照樣……”

江浮心情不好,也就不給他留麵子,語氣很衝地問:“你的事跡能當正麵教材?還有,我被處分這件事上《新聞聯播》了嗎,至於是個人都能知道?你關注我?為什麽?暗戀我?”

“你有毛病吧?被刺激成這樣了?你那處分書就貼在你們起中校門口,可不就是個人都能知道嗎?”

“校門口?”

江浮沒話了。

她跟學校到底什麽仇什麽怨啊,起州屁大點地方,貼在校門口那不就約等於在市中心架了高音喇叭通知全市人民了嗎?這是讓她以後都躲在家裏不出來見人了嗎?

前海站到,鐵觀音拽著她下車:“多大點事啊,走,我請你去玩。”

江浮掙開他:“不想去。”

“你現在除了玩,還能幹啥你告訴我?”

這話問得江浮還真答不上來,去周木那裏打工賺來的錢已經成了杯水車薪,去不去都一個樣兒。學校那邊終於不用去了,她倒開始惆悵了。

這都什麽事啊,她上輩子是得壞成什麽樣,這輩子才能這麽倒黴啊。但這問題她能問誰,閻王爺嗎?她連別人在什麽地方都不知道。

“我不想在前海玩,我想去坐過山車,去最嚇人的那個鬼屋,坐宇宙飛車……”

“你說遊樂場不就得了嘛。”鐵觀音打了個電話,衝那頭的人喊,“把你那輛機車借我玩半天。不帶誰……哎,行了,起鋼的江浮,你認識的……我去,我跟她能有什麽情況?人家幫我把方鼎那個俱樂部給毀了,雖然事兒辦得不夠漂亮,但我不得表示感謝?行是吧?那我找你拿鑰匙去了。”

鐵觀音一扭頭,江浮人已經不見了。

高二二班的文藝委員站在一班教室門口等唐意風等了半個課間操的時間。

禾苗都看不下去了,第三次去傳話:“冰糖,葛甜都要把明年的秋水望穿了,你就賞光出去一趟?”

“她有什麽事不能直接說?”唐意風低著頭補筆記,語氣裏也沒有多少耐心。

禾苗有點為難:“那樣子肯定是要當麵說給你聽啊。”

唐意風抬頭眉心皺著,然後放下筆起身。

葛甜看到唐意風朝自己走來,一顆心七上八下的,背在身後的手不自覺地開始出汗。

唐意風站在講台上不走了,距門口還有一段距離,問:“什麽事?”

葛甜把身後的校服拿出來,朝他遞過去:“你表妹,江浮的。”

唐意風這才從講台上下來,走過去把衣服接住,剛準備問她江浮自己人去哪兒了,葛甜就小幅度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那個,學校元旦晚會,我需要個人搭檔做主持,你有沒有時間啊?”

“沒有。”拒絕得很幹脆。

葛甜好歹也是公認的才女,被當場這麽駁麵子,不說她自己,旁邊兩個男生都看不下去了:“風哥,不能因為你表妹江神被留校察看了,你就讓我們甜妹也下不了台啊。”

已經轉身的唐意風,驀然扭頭:“你說江浮怎麽了?”

那男生被唐意風的眼神看得有點無辜:“江神被留校察看,現在已經回家思過去了,處罰書貼在校門口,樓下宣傳欄也有,你不知道?”

唐意風眉頭一皺拿著江浮的校服,折身就出了教室門。

校長辦公室。

張照臨辦公桌上的搪瓷杯被人拿著,在桌子上磕得“哐哐”響。

實在被吵煩了,張照臨才把手中的文件“啪”的一聲拍在桌子上,抬頭:“張照時,你鬧夠了沒?”

老張扒了扒頭頂上稀疏的頭發:“留校察看就留校察看,趕回家思過是什麽意思?變相勸退?”

張照臨扶了扶眼鏡:“這個學生的情況,我比你了解,她絕對是沒把心思放在學習上了,讓她回家思過不正合了她意嗎,省得在學校‘禍禍’其他人。”

“你這話我就不讚同了,你說她沒把心思放在學習上,你了解過原因嗎?你了解了原因之後去幫她解決了嗎?你什麽都沒做,就一張處罰書把孩子趕回了家。她才多大點,你這是要毀了她,你知道嗎?”

“我說張照時你是不是吃飽了撐得沒事做啊?我跟你一樣?這個學校五六千個學生,三四百號教職工,我有工夫盯她一個?你別忘了自己是怎麽從省會重點高中撤下來的,做好你分內事就……”

張照臨話還沒說完,辦公室門再次被敲響。

他壓著火喊了一聲“進”。

接著唐意風就拿著從宣傳欄和校門口撕下來的兩張處罰書進來了。

沒等張照臨說話,他先開口:“動手打架的人是我,她從頭到尾什麽都沒做,處罰對象是不是搞錯了?”

張照臨頭疼,但麵對老戰友的孩子他不能像對自己親弟弟一樣隨意發火,隻好耐著性子說:“江浮的事,沒那麽簡單。”

盡管唐意風有著比同齡男孩子成熟很多的心智,然而少年人,始終是敏感、驕傲的,他們會為了心中的不平而去呐喊,不計後果:“不複雜,她不來上課是因為沒辦法來……無故曠課、欺騙老師是她不對,錯了就是錯了,我沒有要替她辯駁的意思,隻是,就事論事,如果要懲罰,把我撇開是不公平的。”

老張“嘖”了一聲:“我說你就別跟著瞎添亂了,這邊說江浮的事呢,你趕緊給我回班上。”

成年人多喜歡以大局為重,所以會審時度勢,但少年人最不缺乏的就是迎風而立的勇敢,甚至願意為了一個人無所畏懼地和全世界為敵。

唐意風抬著頭,倔強:“如果那件事影響那麽壞的話,我想我應該受到比她更大的處罰,回家思過我也應該比她時間更長。關於我的處罰書您可以隨時公布在任何地方,如果覺得貼在校門口不夠顯眼,《起州日報》您應該有認識的人,可以讓他們放在頭版頭條上。”

“你……”張照臨怒火噴湧就差臨門一腳。

校長辦公室的氣氛有點劍拔弩張,而老張這個時候不審時度勢地澆水滅火就算了,還在火上澆了把油:“《起州日報》的總編是你大學同學吧?”

張照臨的臉瞬間就黑了下去,奪過老張手中的搪瓷杯作勢就要往他身上砸,但張照臨忍了:“江浮的處罰結果不是我一個人決定的,要她回來上課也行,前提是她自己得認識到錯誤。”扭向老張,“你想管就去做學生的思想工作,但讓我撤回處罰是絕對不可能的。如果她成績上去了,或者參加了什麽全國性的比賽為學校爭得了榮譽,處分自然能撤銷。”

他又對唐意風說:“年輕人如果鋒芒太露,遲早是會受傷的。我跟你說白了,你要不是因為學籍不歸起中管,再加上成績好的話,你以為你能躲得開處罰嗎?你想幫她的心情我能理解,但你也得找到正確的方法,找我有什麽用?我是問題的根源?”語氣軟了下去,“行了,都走吧,我還要去教育局開會,一天天給你們鬧得。”

唐意風還想說什麽,被老張抓住胳膊,示意他別衝動。

一路從學校騎車回起鋼家屬院,唐意風的話都很少,老張跟唐意風差不多同步,幾次想開口跟唐意風說話,但他覺得唐意風身上的氣壓有點低,也就一直沉默著。

快到向塘的時候,遇到紅燈,等綠燈的間隙裏,老張忍不住了才說:“我一直以為你是個很冷靜的孩子,這次怎麽這麽衝動?”

唐意風捏了捏車把,眼睛望著起鋼家屬院的方向:“因為以前沒遇到讓我會衝動的事。”

“江浮這個學生……”

“她不是你們看到的那樣。”

“我們怎麽看她了?你覺得我們都認為她是壞學生?”老張客觀地評價,“她的確不是什麽好學生啊,驕傲、放縱、肆無忌憚,學習態度不端正,小聰明一大堆。”頓了一下,“但我們當老師的,也不像你們想象的那樣,能教好的,都不會輕易放棄。”

老張繼續說:“我教書二十多年了,這個孩子是不是學習的料,我一看就知道。一個能答對超綱詩詞題目的學生,我不認為那是巧合。”

“不過啊,”老張對唐意風說,“你作為一個學生,不該那麽對老師說話,特別對方還是校長,他日理萬機,我一個人對他撒撒火就行了,他也不容易。”

風從斜前方吹來,把唐意風耷在額前的劉海吹了起來,露出了一雙少年該有的眉眼。他想了一下,也沒用多長的時間,態度是妥協的,但語氣還是硬:“我會跟他道歉。”

“好孩子。”

老張拍了拍唐意風的肩膀。

綠燈亮起,兩人蹬著車向馬路對麵滑過去。

小區裏的法國梧桐已經凋零殆盡,早上打掃過的路麵上,現在又積了一層薄薄的黃葉。

唐意風下車給他指了一下江浮家的位置:“她不一定在家,我先去看看,您在這裏等一下。”

這邊話剛落音,毛大爺就把頭從保安室裏伸出來:“小唐你可算是回來了,快點去火車站,工哥跑了,我攔都攔不住。”

“江浮跑了是什麽意思?”唐意風扔下自行車,也不管它是不是還沒支穩。

毛大爺腦袋有點卡殼,一句話說半天說不清楚:“我就接了個電話的工夫,她就跑了,我這邊還沒掛呢,等我追出去,她人就不見了。”

“毛爺爺,您知道她要去哪兒嗎?”唐意風揀重點問。

毛大爺越急越說不到點子上,在原地跺了好幾次腳,終於露出一副叫他給想起什麽一樣的表情:“對了,那電話,那電話是從西藏那邊打過來的,說,說世安沒了。”

唐意風腦袋像是被打了一悶棍,嗡嗡作痛,好半天緩不過神來。

他都尚且如此了,那江浮呢?她在知道這個消息的那一刻,該有多難受?

之後他沒法再去想更多,也沒跟老張打招呼,掉頭就去打車直奔車站。

唐意風沒能在火車站找到江浮,打了電話對方也沒有接。

人流如織的起州火車站廣場上,他穿梭其中,十七年來,一切都是按照計劃在進行,有條不紊的人生到他第一次踏足起州而終止。

那天,太陽毒辣,熱得燒心,粉塵肆意,呼吸都不那麽順暢。不太好的天氣,不太好的環境,就連第一次見麵的印象也差到了極點。

可也是那天,她站在太陽下,隨便太陽怎麽曬都無所謂的態度,他要承認,那讓他的心生出了一種近乎狂熱的悸動。

人生第一次。

再不願承認,那也是事實。

再怎麽掩飾,都漏洞百出。

從想被她需要到即便不需要也要霸道地摻和進她的生活,他隻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

她怎麽這麽厲害。

大概是她夏天的時候太陽曬多了,所以,她總是熱烈又明亮。即便他想讓自己不去關注她,不去靠近她,可是,沒有一個人會離得開太陽吧。

現在他的太陽不見了,他除了帶上誇父一樣的勇氣去尋找,還能怎麽辦?

因為離開太陽,他也活不了多久。

冬天夜裏,呼嘯的風聲,像是從誰口中傳來的嗚咽哭泣,吹著地上已經枯竭的草叢,把這廢棄的角落徹底推向荒涼絕境。

鋼廠灰舊高大的水泥牆,破碎的玻璃窗,斜斜的紅磚屋頂,還有那高高的煙囪……它們的模樣從來都沒變過,隻是一年更比一年腐朽,說不定哪一天不用人來推,它們就會轟然倒塌。

之後代表著那個純粹又熱烈的年代,終於退出曆史的舞台。

退出了,但並不代表它沒來過。

因為它們會存在一些人的心中,會被鉛字刻印在紙上,會一幀一幀地映在屏幕上。

那人呢?

死了之後,會去哪裏?

真的會變成星星閃耀在宇宙中嗎?

那21克重的靈魂,會不會像滅了燈之後的那縷輕煙,“撲哧”一聲,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江浮睜著眼,盯著這冬夜裏晴好的夜空看,好奇怪啊,整個起州當年的汙染源明明就是她身下的這片鋼廠。

而時至今日,空氣最好唯一能看到滿天繁星的地方,居然也是這裏。

她躺在那張破舊的台球桌上,望著頭頂上的琉璃星光,忽然想伸出手抓一把留著,然而寒風繞著她的手指,很快把她給凍僵了。

而她手裏始終是空的,什麽都沒有。

她有些失望,閉上眼,想要收回手的時候,有一隻更大的手覆了上來。

溫暖、幹燥、有力,還有少年人特有的柔軟。

“表哥啊。”江浮眼睛都沒睜,想當然地喊了一聲。

唐意風喘著粗氣,俯下身,在她耳邊,似哄似勸似通知:“我帶你回家。”

“嗯!”江浮閉著眼,用力地點了點頭。

梁世安是在參加馬拉鬆的過程中心髒驟停,後搶救無效去世的。

遺體在當地火化後,骨灰是被她跑友們帶回來的。葬禮搞得挺盛大,由起州書法協會牽頭辦的,來參加追悼會的人絕大部分江浮都不認識。

她明明是梁世安唯一的,當然了,如果江河還活著的話那就是“唯二”的親人,結果她全程被迫當了個局外人,甚至連儀式意義上的眼淚都沒有掉一滴。

因為梁世安跟她朋友們交代了,她的葬禮上,隻能笑,不能哭,她覺得死是通往極樂的過程,是很浪漫和美妙的一件事。

“酷吧?”江浮對站在一邊的唐意風說,“我真羨慕我奶奶,她這一生,每一天都在做自己,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她還在跑。”

“別難過。”唐意風想安慰她,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不,我很難過。”江浮睜大了眼睛,眼圈紅著,但始終沒哭,“我畢竟不是她,沒她那麽酷。我爸失蹤那天,她在陽台上抽了一夜的煙,我很害怕,怕她會失控會大哭,所以坐在客廳裏看了她一夜。第二天我睡著了,醒來時,她已經留字說自己去環遊世界去了。”

她吸了吸鼻子:“酷到把錢花幹淨了才回來。”

江浮的鼻音有點重:“走吧,我兜不住了。”

從葬禮上回來,江浮顯得很疲憊,被抽完了精氣神的那種,一直倒在唐意風肩膀上睡。

到站下車後,她是被他背著回去的。

她攀住他的脖子就那樣靜悄悄地走了一路,路還是原來回家的路,可她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一樣了。

要說這個世界上,她還有沒有親人,答案肯定是有的,家嫆就算再不稱職,那也是她媽,江河隻要還活著,不管在哪兒,都還是她爸。

可她總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家了。那個一回去,就涼風四起的屋子,不管是從意義上還是從形式上都不屬於她了。

這種感覺雖然是她憑空想出來的,但在她一腳踏上那層樓,鑰匙都還在口袋裏,門卻已經被打開的時候,她覺得一切都已經在往真實方麵發展。

“對,九幾年的房子。”

說話的人是家嫆。

“老是老了點,但麵積很寬餘,當年的房子蓋得都很實在,你看,牆上一點裂縫都沒有。而且這小區環境保護得也很好,南北通透,地段也很適合居住,很安靜。”

聽到這裏再不知道家嫆要幹什麽,江浮就是傻子了。

“誰讓你們進來的?”江浮大步跑進屋,把家嫆和那幾個看房子的人往門外趕。

其中一個男人問家嫆:“這到底是不是你的房子?”

家嫆把江浮往一邊拉,笑著解釋:“這房子是我閨女奶奶的,但老太太已經過世了,我閨女是唯一的合法繼承人。我閨女還沒成年,我是她監護人,所以我有賣房子的這個權利。”

聽著家嫆流利自如的對答,江浮有些不敢相信,悲傷鋪天蓋地,她卻不知道是從哪個點先開始的。

她雙眼有些迷蒙,看不清眼前家嫆的樣子,心裏鈍痛,像被塞滿了木頭那樣。

她抓著門把手,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是清晰的,這房子不能賣,這是梁世安的財產不是她的更不是家嫆的。就算梁世安已經過世,可時間連一周都還沒超過,說句不好聽的話,人家屍骨未寒,她媽就惦記著要賣梁世安的房子。

除了缺德到家,江浮不知道還有什麽詞語可以用來評價家嫆的這種行為。

好不容易把那些人打發走,家嫆卻賴在沙發上指著梁世安的書房說:“裏麵的一些字畫、古董,我已經拿去賣了,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不值錢。”

江浮的腦子頓時嗡成一片,腿都開始抖了:“你說什麽?”

家嫆嗤笑:“你又不聾,有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她人都死了,難道你要留著作紀念?閨女,咱別那麽虛偽行嗎?活著的人都吃不上飯了,還留著死人的東西裝深情,給誰看啊?”

江浮抄起沙發上的抱枕衝她揮過去:“你走,我不想看到你,我也不要聽你說話,你以後,你以後……”

你以後跟我再也沒有關係了。

這句話,為什麽毛尖能那麽輕易說出來,她卻說不出口呢?

家嫆懶洋洋地起身:“行,我走。不過,我跟你提個醒,你盡快去找老師辦寄宿,這房子無論如何我都會賣,早一天晚一天的問題。”

江浮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家嫆扭過頭,跟江浮對視,隻那一瞬間,她是心疼的。

那孩子眼中有很深的疑問,卻沒有恨。

都難過成那個樣子了,卻倔強得不肯流淚,抓著她胳膊的手已經用力到要把她皮肉摳破的地步了。

江浮沉默著,沉默之後鬆開了家嫆。

“你一定要賣對不對?”

家嫆回:“是,一定要賣。”

“那好,”雖然時間不是很長,但江浮已經做好了決定,“你要是賣了這房子,從今往後……”

我就沒媽了。

“行。”家嫆根本沒給江浮說出後半段話的機會,江浮要說什麽,她心裏都清楚。

“你知道我那話說出來了,意味著什麽嗎?”江浮的手有點抖。

——意味著,我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自己就再也沒別人了。

家嫆笑了笑:“意味著你翅膀硬了,要單飛,我不笨,聽得出來。”

“你無所謂是嗎?”

家嫆用一個沉默的轉身告訴了江浮,是的,她無所謂。

有些人生來親人緣就很淡。

但江浮不是,她記憶深處,也曾經擁有過來自父母毫無保留的寵愛和全心全意的關注。她是在非常寬容和開明的家庭裏長大的,所以即便到了現在,在經曆了這世界提早給她的雨雪風霜之後,她依舊可以積極對待這個世界。

從不抱怨,也不消極。

她隻是不明白。

老張再次來到江浮家是期末考試前兩周,江浮正在煮麵,湯溢出來,流了一廚房。

她拿著抹布和湯勺跑過去給他開門,火還沒關,所以她又跑回廚房,關掉火之後,老張的臉才出現在她腦子裏。

她立馬後知後覺地跑出去:“張老師?”

老張站在門口,有點尷尬:“要換鞋嗎?”

“啊,不用。”說著,她又跑過去把門往大了開,“吃飯了嗎?我在煮麵,不過廚藝不怎麽好。”

老張站在客廳裏,象征性地想問下情況:“你父母都不在家?”

江浮滿不在乎地打斷他:“我看起來像是有爹媽管的人嗎?”

老張被問得有些愣怔,但很快回過神,把包放在沙發上,然後邊挽袖子邊問:“你家裏還有什麽菜嗎?”

江浮也不矯情跑過去把冰箱打開:“兩顆雞蛋、一截胡蘿卜、一把木耳,還有一根火腿。”

“你等一會兒。”老張鑽進廚房幫她把地上收拾了一下,就開始動手泡木耳,切胡蘿卜絲、火腿,然後煎蛋。

十多分鍾後,老張把一碗看起來很不錯的麵推到江浮麵前:“我吃過了。”

“啊,”江浮抬頭,笑,“沒看出來啊,我以為您就會背個之乎者也呢!”

老張不跟她貧,找了個話題問:“你台球打得不錯是不是?”

“還行吧,打遍起州無敵手,當然了,要是江河還在的話,那另說。”

“江河是誰?”

“我爸,不過十年前失蹤了。”江浮說這話的語氣就跟後麵她說的那句“你這麵還挺好吃的”一樣。

老張從茶幾上扯了一張紙擦了擦手,消化掉她爸失蹤的內容後,接著說:“在家裏也待了這麽久了,你做好回學校上課的準備了嗎?”

江浮低著頭吃東西,麵的熱氣飄上來,把她的視線撲得有些模糊:“我能不能回去,不是我自己說了算吧?”

“你認識到自己的問題了嗎?”

江浮喝了一口湯,抬起頭問:“您是指哪一個問題?”

老張很有耐心:“關於你未來的問題。”

江浮眼睛有一刻跳躍,不過很快恢複平靜:“要聊這麽沉重的話題啊?”

老張也不拐彎抹角了:“學校的意思是,讓你回去做個檢討,思過就到此為止。但留校察看的處分能不能撤銷,還是要看你自己夠不夠努力。”

江浮胃口小,沒吃幾口就飽了,然後把碗筷放在一邊,問:“努力到什麽程度?”

“夠讓學校給你撤銷處分的程度。”老張說。

“多少算夠?第一名?”

“如果是呢?”老張問,“你有多少把握?”

江浮笑:“百分之零。”

“別對自己這麽沒信心。”

江浮客觀陳述:“我又不是神童,這麽久不認真學習,還能信誓旦旦地說我能重回第一名,我說了我自己都嫌虛。”

“那,加上你的台球呢?”

“台球怎麽了?”

沒關的客廳大門被人又拉開了一點,接著有人緩緩走過來:“以學校的名義參加一次全國台球比賽,獲得相應名次,學校會給你撤銷處分,這是最快的方式,也是,”似乎是有過幾秒思考才說出來的話,“從哪兒跌倒從哪兒爬起來。”

江浮看著麵前這一老一少,明顯就是有備而來:“如果我沒猜錯,相應名次,應該是大於等於第一名吧?”

唐意風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如果能,最好,但實際上隻要進了前六名,就可以。”

江浮嗬嗬笑了兩聲:“我的水平,最多也就是打個業餘,隨便玩玩還成。全國比賽,那是正規的吧?”

唐意風隻問她:“你想不想打?”

少年時的唐意風,溫柔是溫柔,一旦認真起來,那眼睛投過來的視線,就像一把生了鏽的刀,是不鋒利,但如果割上了,**著疼,後勁大,所以得避開,或者幹脆不讓他把刀抽出鞘。

江浮在他麵前,大多情況下都會不自覺地變乖:“想,也不想。”

她解釋說:“想是因為你想讓我打,不想是因為我自己不想打。”

老張搞不明白狀況:“你這不就是想說你不打嗎?”

江浮搖頭:“我是說,我會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