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傳世之言,佐酒而談】

楔子:

從上古燃起,直至如今,作為世間所有感情最後的歸處,四緒燈從未斷過。靈魄滅去,情怨歸燭,這幾乎成了常識,是一個定律。

沒有人想過,如果有朝一日,四緒燈滅,那些散不去的情,該怎麽辦。也沒有人知道,四緒燈火一旦熄滅,會發生些什麽。

說起來好像很可怕,可事實上,當這一天真的到來,卻好像沒什麽大不了。隻是,天地之間,除了既生魄這種異能外,又多了一個不容於六界的存在。

傳言,四緒燈壞之後,世間眾情相聚不散,有魅靈自其而生,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將原本供給四緒的萬物之情盡數吸收,漸成形狀。可是奇怪,分明那隻魅靈極為厲害,沒有人奈何得了她,不知怎的,她之後竟一個想不開,又跳回燈裏當了燭心……

後來,曉得這件事的人,在談及她的時候,做過很多猜論,卻沒有一個定數。

於是隻能枉顧事實,將她上升到一定高度,讚歎道——

一介魅靈也能這麽為天下蒼生考慮,犧牲自己重修四緒,真是偉大啊。這天下眾道,真該好好學學。

那隻魅靈,喚作山吹。

1.

當神思再度恢複清明,我早已經不在四緒燈內了。躺在石榻上,我望著周圍的凹壁灰岩,認出,這裏是沈戈的小山洞。

“你們……竟真安全出來了。”

一個好聽的聲音,低沉華麗,卻沒有了之前的氣勢,取而代之,是滿滿的虛弱感。

接著,鬆了口氣一樣,聲音的主人問:“小歌在哪兒?”

我轉過頭就看見蒼白著麵色、模樣落魄的沈戈。說實話,當時真是嚇了我一跳,哪怕是當初被秦蕭困在靈壓下邊也能應對自如的沈戈,他如今,怎麽變成了這樣?

下榻朝他走去,他們一道看了我一眼,我不曉得該說些什麽,愣了半晌,終於憋出一句:“早上好啊!”

秦蕭明顯地一愣,眼神裏透出些些無奈。而我摸摸鼻子,站在他的身側,不再說話。

偏過頭去,秦蕭望向沈戈,麵色如常,氣息平順,好像並沒有受到虛境影響。

“沈歌的軀殼如今已和那縷仙魂融合在一起,也是因此才能完好地保存下來。你若硬要分離他們,難保那軀殼承受不住,要化灰散去。”

這句話之後,沈戈的眼睛驟然睜大,猩紅了眸色,嘴唇幾下顫動,接著,便是失去理智一般朝著秦蕭猛撲上來——

“你騙……”

“我本就隻答應告訴你他的下落,如今更是好心提醒,哪裏騙了你?”

秦蕭隻一抬手,沈戈便被定在原處。我怎麽給忘了呢?他是那樣厲害的一尊神仙。收回下意識護住他的手,有些後怕,我悻悻縮了縮脖子,被他攬在身後。

“沈歌的身體裏早就沒了靈魄,他剩下那幾縷魂也是養在你的體內才沒有散去,人可以輪回,可妖死了就是死了,你其實明白得很。”

有些東西,知道是一回事,被說穿又是另一回事。揉一揉方才被沈戈劃傷的手,我不曉得秦蕭話裏的怒意是哪裏來的,隻覺得,對於沈戈而言,這幾句話實在太重了些。

有那麽一刻的呆愣,很快,沈戈的眼睛更紅了幾分:“小歌是我的弟弟,他死沒死我最清楚,用不著旁人多做口舌。”

“你冷靜點兒。”我瞧見他瘋了似的想掙紮,卻始終動彈不得,有些可憐,“說是說妖死不能複生,但你弟弟的魂不是還在嗎?正所謂留得青山……”

“你說得對,小歌的魂還在……沒有軀殼有什麽關係……隻有,隻要有既生魄……”

我的話非但沒有安慰到他,反而激得沈戈更不正常了些似的,直勾勾盯著我,一字一頓,牙齒咬得極緊。隻是……

既生魄,怎麽又是既生魄?這三個字如同利刃捅進我的腦子裏,攪得我神思混亂,隱約覺得,我那殘缺的記憶碎片裏,想不起的那些東西,與它有關。

便是這時,一雙手牽住我,源源暖意自那邊傳來,慢慢撫平了我不安的心緒。

“那具軀殼,你想找就去找,隻是,如今他不再是妖,而是天界的一隻小仙。他喚陸離。”秦蕭忽然截斷他,“但若你動阮笙,我敢保證,沈歌的事情,你不會成功。”

語罷,他牽著我便走出去,在出去之前,我餘光看見四緒燈盞外有光色閃現,那光很弱,躥到一隻盒子裏,隨即消失不見。心下一動,我隱約有種預感,感覺像是要發生什麽事情。

這預感來得莫名其妙,對我的觸動卻實在大,大到我甚至沒有餘的心思來在乎方才秦蕭說的那句話。他說,沈歌的軀殼裏住進一縷仙魂,於是成了神仙。

那隻神仙,叫做陸離……

等等,陸離?

沒來得及想太多,我已經被他牽到外邊。山洞外邊是一處高崖,崖下滾著巨浪,水汽幾乎要觸到我的裙角。而秦蕭歎一口氣,捂住我的眼睛:“別看。”

我微微愣住,接著點頭。

隨後便感覺有一雙手攬住我,腳下一輕,淩空而起,虛飄飄的好像很好玩。這麽想著,我偷偷眯開條縫兒……

“媽啊!”

我們幾乎是擦著最高那頭浪在行進著,海上波濤如熔岩一般,水汽在半空就變成了火星。這兒無邊無際,四周又沒有落腳處,在這樣的情況下憑空而度,即便是神仙也是需要能耐的。

而我呢?哪怕在我還是神仙的時候,也是膽小沒本事,更何況現在了。

死死箍住秦蕭不肯鬆手,在呼嘯而過的風聲裏,我聽見他帶著嘲笑的一歎——

“自找的。”

這一刻,我的心氣一下就上來了,他居然這麽說我?這個人啊,分明都答應娶我了,居然還敢這麽說我!不論那是怎般情境、有何原因,總之君子一言,答應了就是答應了,既然如此,那他就不能嫌棄我。

我被火氣燒得睜開眼睛就想吼回去,想振一下妻綱來著,可就在睜開的那一瞬,我又立刻眯了起來——

“對對對,我自找的,不該不聽你的話,你可抱緊一點,千萬別鬆手哇!”

嗯,心氣這種東西,來得快去得也快。唯有能伸能屈之道,自萬年前便深諳我心。

我,並不是因為慫。

歎息之後,接著就是一聲輕笑,我光顧著害怕,沒聽見他說什麽,但左右不是什麽好話。他這個人啊,嘴巴很壞的,還好遇見不嫌棄他的我。

剛剛想到這裏,耳邊的風聲忽然就停了,原以為是到了岸上,睜開眼睛卻發現隻是他為我捏了個訣術,將四周隱去,無風無浪,看起來平靜得很。

“這樣就不怕了吧?”

我哼一聲:“從來就沒怕過!”

“我有話問你。”在我不解的應了一聲之後,秦蕭笑著搖搖頭:“差點兒忘了,你在燈裏消耗太大,等到了岸上,先帶你去吃些好的,歇會兒再說。”

“裝什麽體貼……”

故作不滿,我小聲嘟囔著,眼睛卻自己彎了起來。

“隻是怕你撐不住、暈過去,我背不起。”

笑意僵在臉上,須臾散去。

“哦。”

看不見熔岩、聽不到暴風,我扒在他的身上,有些無聊。

他說,他有話問我,會是什麽話呢?我從來不清楚他在想些什麽,隻知道自己現下最為在乎的,就是他應了要娶我那一樁。也是我現在最想和他確定卻也最不敢提的一件事。

雖然的確是壓了兩世的心思,但會說出那番話,完全是那時我以為自己要死了。我了解他,所以知道,有些事情一開口就是要被拒絕的,於是我從來不說。

可他應下了,我的眉頭自顧著皺得發緊。他不該應下才對的。

他不答應,還在我意料之中,能夠接受。可他若是應了又反悔,我大概承擔不了。

“喂,秦蕭……”

我不自覺喚了他一聲,可喚出來以後,又不曉得要問什麽,隻是對著他的側臉發呆。

“做什麽?”

稍稍往這邊偏了些,他沒有轉過來。

低眼又抬頭,我最後開口:“我餓,再不到岸,可能我就要咬你了。”

不過是玩笑的一句話……可那個人啊!不知道是當了真還是惡趣味又泛上來!在我對上他的眼睛之後,瞬間就感覺自己被定住了,連罵人都發不出聲音!

“這海有點兒大,路有點兒遠,為了防止發生什麽意外,你就安靜定著吧。正好,省得聒噪。”

“……”

不管是因斂還是秦蕭……

果然,都是一樣的讓人討厭啊。

2.

倒一杯茶,我摸摸撐得發脹的肚子,不太想同他說話。

北天海麵上他將我定住,我原以為不過玩笑,不成想他竟真就那麽將我定了那麽許久,直至岸上才解開。等到恢複自由的時候,我已經僵得連脖子都歪了,感覺現在都沒恢複過來。

“還在生氣?”

秦蕭夾給我一塊糖糕,我抬起眼睛,剛準備嫌棄說沒看見人家吃撐了嗎,卻不想正正看見撐著臉歪著頭輕輕笑開的他。於是微愣之下,一筷子就那麽夾了起來……

從沒見過他這樣笑呐,嗯,挺好看的。

“你做都做了,現在問這句話是不是晚了點?而且換你的話你不生氣嗎?嗝……”

一個飽嗝冒出來,瞬間就打破了我的氣勢。許是方才我說話聲音有點大,攪得周圍許多人都往我們這邊望過來,還有人在議論著我們什麽,怪尷尬的。

稍微聽了幾句,也是這時候,我才發現,剛才說出來的話有些歧義、容易惹人誤會。於是輕咳一聲,一個個把他們瞪了回去,可瞪完一圈,耳朵卻不覺有些發燙。

“我想了想,之前是我沒考慮周到,在這兒和你陪個不是。”

他又夾了一塊給我,我望著那塊糕,心底的怒意幾乎要噴發出來——

你知不知道,我再吃下去就要吐了!你還夾個沒完了!

麵上卻是不動聲色,夾起來一口吃掉。

“你覺得這樣的道歉有用嗎?”我麵無表情望他。

“這個倒是不知道。”秦蕭收回托著臉的手,撘在桌上,實誠地說,“隻知道,如果我什麽都不表示,你一定會生更大的氣。”

他麵色認真,眼睛裏卻閃過幾分狡黠。

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我輕咳幾聲:“話說,海上的時候,你想問我什麽來著?”

不知怎的,在聽見這句話後,秦蕭的神色立馬變了幾變。揪著手指等了好一會兒,秦蕭始終都隻是那麽望著我,弄得我一陣緊張。正當我準備再問一遍,他卻忽然開了口。

“你在虛境裏,是不是喚了我因斂?”他極輕極緩問我,“你怎麽會知道那些事情?”

原是這個,我還以為他要談那一件事,害我白白慌了很久。

“什麽叫那些事情?那難道不是我嗎?既然是我,我會記起來,不是很正常嗎?”在接收到他不曉得怎麽生出的凝重眼神之後,我眨眨眼,“但也不是全都記起來了,隻是零碎的許多片段,拚不完整……說起來,你是不是第一麵的時候就認出我了?”

秦蕭的模樣更加凝重了幾分。

“你說得沒錯,過去的那些,全都是你,隻是……”

他停在這裏,沒有說完。直到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這句未完的話,後邊是“不該”。

墜入菩提台沒有能留得住魂魄的,我算是頂幸運的人,可就算這樣,那也等於重墮輪回。就算擁有同一個靈魂,但有誰輪回之後還是自己呢?

他想得對,我會知道從前的事,這一樁,確是不正常。可那份不正常,在我身上,實在又正常得很。因我這份記憶不是存在神思裏邊,而是存在那份被封印的能量裏。

所以我並不是記起了那些曾經,隻是因為虛境裏邊靈體散動,我身上曾經落下的封印漸有破損,與此同時,那份承著前世記憶的靈力,在我的身體裏蘇醒。

對,我不是記起,而是看見。

隻不過,現下的我並不知道罷了。

正如我不知道,此時的北天海域,沈戈在我們走後倒下,原因是靈力不支。

4.

四緒燈燃燃灼灼上萬年,從來不曾滅過,要在沒有燭火的情況下支撐它不停下運作,哪怕對於神器的主人而言,也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倒在小山洞的地麵上,沈戈從前絕美的麵容顯得憔悴,臉色也白得發青。

也就是這個時候,四緒燈明明滅滅,最終熄下。

與此同時,有淺淺光色由燈燭飄向旁邊的盒子,盒蓋自動打開,裏邊的熒光與外邊的相匯,那點點亮意散滿了整個山洞,最後聚在一起,隨風舞出個人形。

女子自光亮中生出,披帛一揮便是滿室生輝。她的模樣極為妖冶,纖細而柔軟的腰肢、殷虹的唇色與指甲,墨黑的發和眼瞳,很是惑人。偏生氣質天真幹淨,泉水一樣明和澄澈。

有這樣一種說法,初生的動物幼崽,會認第一眼見到的東西作娘親,而她或許也是這麽個理。在初初化出靈識的時候,她第一眼見到的人,就是沈戈。

所以,不管他是何模樣、怎般脾性,她就是覺得他親切,親切得隻這麽一麵,便喜歡上了。妖魅之間的感情總是簡單,尤其是初生的妖魅,從不像人,複雜難懂。

昏睡著的男子在慢慢縮小,她見了,覺得好玩,下意識便隨著他縮小。不一會兒,山洞裏便出現了兩個粉雕玉琢的娃娃,代替了原來容顏絕世的男女。

她在旁邊守著,戳了戳沉睡中孩子的臉,不想,就這麽一戳,他就醒了,圓圓的眼睛帶著些許好奇,這麽將她望著。而她嚇了一跳,下意識收回手,不知道該說什麽。

“你就是傳說中那種可以和我一起玩的小夥伴嗎?”原本沉睡的孩子一下子坐起來,滿臉新奇拉著她問,“你是不是特意過來陪我玩的?是不是?”

想了想,她點點頭。大抵是吧,她不曉得怎麽到的這裏,可一到這裏,就看見了他。這麽說來,也許她就是為他而來的。

“真的嗎?哥哥果然沒有騙我!”他笑得眼睛彎彎,“你是我的第一個小夥伴,我叫沈歌,唱歌的歌,你呢?”

“我?”她歪歪頭,想了想,“山吹,我叫山吹。”

小小的沈歌很是驚訝:“啊,姓山嗎?好厲害,好少見!”

她不好意思撓了撓頭:“唔,隻是因為我的身子剛剛還沒有這麽清楚,透明得像拚成的,差點兒被一陣風吹散了……而那風似乎是從山裏來的,帶著草木味道。所以我叫山吹。”

“啊,所以你沒有姓嗎?這樣不好的。”沈歌皺著眉頭,臉頰鼓鼓,“不如,不如你和我一起姓沈吧!怎麽樣?”

山吹的眼睛一下變得很圓,很是開心的樣子。

“嗯嗯!”瞬間又想到什麽,她問,“隻是,你的名字是兩個字,沈山吹是三個字,是不是不好聽?”

“那不然……叫沈吹?”沈歌撓撓頭,“或者沈山?”

山吹點點頭,眼睛眯得彎彎的:“都行!”

他們之間的緣,起於四緒,終於四緒,沒有人知道山吹曾這樣喜歡過一個妖。而像我這種稍稍知道些的,也並不清楚,後來,她怎麽就那麽心甘情願為他去死了。

不過是一次見麵,不過是沈歌玩笑似的分給她一個姓。

隻是,雖不清楚,卻總覺得可以理解。畢竟我也曾做過類似的事,也許外人會覺得不值,但真正身處其中,誰會考慮這一些事?

5.

夜幕漸臨,星子閃爍,而我們身邊也有這麽一條光帶,倘若從雲上往下看,便和天上星河差不多。那是花燈隨流水漫漫而下,將河裏染出灼灼亮色。

人界的花燈節,我隻看過兩次,而上一次已經隔得很遠了。

不同於虛境裏邊,真真假假湊在一起,連感情都讓人覺得不真實。此時此刻,我踩在切實的地麵上,眼前的流水是真的,人潮也是。一切都讓人安心。

我看得有些動情,恍惚回到很久以前:“你還記不記得,很久以前那個晚上,你問我在看什麽,我說不過在看萬家燈火,春風可親的?”

“哦?有過嗎?”

果然,他已經不記得了。可他怎麽能不記得呢?

“當然有過啊!你那時不就是因為下凡傷及識魄,所以才厥過去,最後惹出那麽多事情的嗎?”我癟癟嘴,轉向他,“如果不是這樣,我做什麽要跳下菩提台,自尋死路。”

眼見著他的喉頭動了動,眼睫也是一顫,當他開口,我以為他要說些什麽安慰我的話,可事實證明,這個人從來不曉得怎麽安慰人。

秦蕭頓了半晌也隻是笑笑:“所以,你現在是要同我算賬嗎?”

“不是,隻是想告訴你,那時候我沒把話說全,漏了最後一句。”稍微走到前邊一些,背對著他,我的臉有些燙,“當初我其實想說,萬家燈火,春風可親,襯你剛好。”

他一愣,不曉得怎麽回應似的,隻低著頭笑了笑,難得的沒有拿話堵我。

燈上街邊,夜有星月,在我眼前站著的人。

這個瞬間與過往裏的點滴重合,我第一次意識到,真是有輪回這種事情的。真好,錯過的、缺失的,都有機會補回來。

恍惚中,我們又回到那個時候,我還沒有死過一死,他也還不曉得我喜歡他。

彼時,我和他賭氣,因此與陸離偷下凡界,混了許多天,每一天都過得渾渾噩噩。唯一真實的,是那個晚上,我被人欺負,而他就那麽出現在我麵前……嗯,在我被打了之後。

這個人,總是出現得不及時。可到底他來了,在識魄尚未修複、不能離開霜華殿佛障的情況下,冒著這樣的危險下來找了我。

“你總是愛逞強,心性又浮,若不磨一磨,便難免要吃虧。”

當時我在心底一邊鬱悶一邊又慶幸,我知道,自己是愛逞強,心性也浮……

但每次吃虧不都還有你麽?

這麽想著,不自覺便有了笑模樣,卻在視線觸及因斂的時候慌慌想要轉移話題。誰都有愛美之心,興許,看見好看的神仙,就是會讓人心慌的。

這樣的想法竄進腦袋裏,我瞧著他,不自覺想起了自己……

我好像生來就是這個樣子,臉上半布著裂紋似的赭色疤痕,密密麻麻,除了一個“醜”字,其它什麽都看不清。我不曉得自己是什麽神仙、原形又是什麽樣子,隻是覺得,什麽東西都不該化出這張皮囊哇。

於是我去問師父,但師父隻是灌一口酒:“你也知道叫我師父,沒叫爹啊,那我又怎麽知道你原形是什麽?一邊兒玩去……哎哎等等,玩完回來給我捎壺酒,這壺要喝完了……”

除了這句,他再沒回答過我別的。

思及至此,我抬起眼睛。

“因斂,你說,容貌是不是真的那麽重要?”

他頓了頓,像是想到什麽。

“那你說,眼睛又是否重要?”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微帶著笑意,側目歪頭,難得的溫柔。

我很早以前就聽過“因斂”這個名字,也是從那時候便對他感興趣。倒不是因為佛法和傳說中他的本事,而是那些個女神仙總是八卦,講霜華殿的因斂尊者風姿獨一、天朗風清,說他是整個天界最好看的神仙都不為過。

雖然我長成這樣,但總有愛美之心,於是慢慢的,就對這個傳說中的人生出了好奇。後來得了因緣,能去照顧他,我一邊偷摸著笑,一邊又有些想哭。

站在他身邊,那不是顯得我更醜了嗎?

還有,那樣好看的一個人,他瞧見我,怕是會嫌棄吧?

那個時候,我磨了師父許久,他一通嘲笑後終於告訴我:“因斂這個神仙吧,性子溫和、佛性極重,不在意皮囊這種東西,就算看得見,也不會嫌棄你的,更何況他瞎。”

人界燈火灼灼,帶著天界所沒有的暖融落在河裏,粼粼波光一下一下湧來岸上。而因斂,他就那麽站在岸邊,所有的光色都消失在了他的腳下,獨獨站著就像一處風景。

我望著站在身邊那個神仙,他的眼睛很清,泉水一樣明澈,仿佛能盛下世間所有,也帶著萬千流華。然而,這雙眼睛卻看不見。

再想回之前的問題,我有些沉默。

比起容貌受損,我覺著啊,倘若有朝一日,我再不能看見這朝暮光景,再看不見這旦夕顏色,看不到落星,看不到雲霞,甚至連霜華殿是什麽樣子都看不到……

我一個激靈,活得那樣無助,還不如讓我死了好。

“佛法有雲,萬千法相皆是虛妄,形形色色,全都是空。”他的聲音很輕,說著,淺笑一聲,“但有些時候,我還是想看一看這世界,哪怕入眼是一片瘡痍都好。說起來,許是從未看見過,我連那所謂瘡痍是怎般模樣都想象不出。”

我看見的因斂,仍是那樣的清和模樣、疏淡笑意,與以往沒有不同。

“現下是在凡界罷?我也想知道凡界是什麽樣子。可仔細想想,我連天界都沒看過。”

他難得這樣多話,是以,我從不曉得,原來他一多話,說出來的東西便讓人難過。

“其實沒什麽好看的,天界凡界都無聊得緊,哪裏都沒什麽好看的,還不若你……”

說著,我一個嘴快,之後立刻停下。

我方才是在說什麽?

他一愣,隨後笑著在歎:“你啊……”

“說起來,你站在那兒,鞋子是不是濕了?”我著急挽回道,“呐,其實你想知道的話,不一定要看的。你不是也說過嗎?看事情不一定要用眼睛。”

而他聽了,笑著搖搖頭,不置可否。

月色昏黃,似一盞舊燈,是霜華殿中他每日點的那一盞。也是我每每添油時候,離去之前還要再回頭檢查一遍、多有留心的那一盞。

“發什麽呆?”

我回過神,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才沒發呆,隻是正好在看風景罷了。”

“哦?在看什麽。”他饒有興致問道。

“不過,不過是在看萬家燈火,春風可親。”我咽下幾欲出口的下一句話,強自轉移話題,“對了,我方才說看東西不需眼睛,那你知道,我說的是怎麽看嗎?”

看見因斂配合的搖頭,我彎了眼,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握起他的手,點在他的麵上。他許是沒有預料到我的動作,手有些僵,卻還是隨了我。

“感覺到了嗎?”

我的目光隨著動作落在他的五官上。天界中人,怕是沒一個能如我這般近距離接觸這位尊者的罷?說出去,想必要讓許多神仙羨慕。

想到這裏,我有些得意道:“喏,你的鼻子是這樣的,然後是眼睛,眉毛,頭發……啊,對不起,你好像沒有頭發。”

凡界天遠,星月高懸,不再是我記憶裏的落落光點,然而這尊神仙卻與我接近起來。算一算,這或許是我們萬年來最為親近的時候。

接著,他輕一彎唇,我便恍惚以為這該是夢了。

而後來呢?

後來的事情,我便有些迷迷蒙蒙、不甚清楚。

隻隱約記得,我好像往他那兒俯了身,而後,諸如什麽溫軟的觸覺、因斂怔愣住的臉、還有他捏向我的訣,便同這許久以來都看不清楚的夢境一般,在我醒來之後,被忘了個幹淨。

唯一還能曉得的,不過是回到霜華殿後,我突發奇想,央著讓他施個術法,化去我麵上痕跡,好讓我能看一看自己究竟是什麽模樣的。說起來也是挺心酸,萬年了,我竟從不曉得自己長什麽樣。

他那時剛剛從凡界回來,識魄受震,將要昏厥。後來想想,也許因斂當時會拒絕我,就是因為他的靈力已經捏不出訣術,可他沒有說。

他隻是無奈對我:“你若想知道自己原本的模樣,不妨用紙筆錄下自己的輪廓五官,餘的什麽也不必加。那便該是你最初應有的樣子。”

也便是因為這句話,一向閑不住的我,那段日子窩在書房許久,執筆落墨,安靜得很。

可是……

到底誰告訴的你們,師父是畫仙,弟子就會擅丹青的呐?!

6.

“想什麽呢?”

從回憶裏驚醒,我對上他,不自覺就想笑。

“在想,你還是有頭發更好看一些。”

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對著我笑得燦爛,燦爛得讓我心肝兒一顫:“你也是,骨頭上還是掛著肉和皮比較能看。”

這個人啊,為什麽總是這麽小心眼兒?

“說起來,你來凡界,是為了找我的嗎?”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說錯了什麽話,話音落下,秦蕭的臉色明顯就變了一變。接著,他抬頭望天,表情凝重站了好一會兒,像是在聽什麽。

我見狀一怔:“你怎麽了?”

“隻是忽然發現自己不太稱職。”秦蕭抿了抿嘴唇,“我會下來,是因為司命星君說凡界將有異動,隻是他說自己探不全,也沒有人知道那是怎麽回事。在你被抓走之前,我之前一直在查、在想該怎麽預防,而今卻不必了。”

“是事情已經解決了?”

“不。”他歎一聲,“是因為已經發生了。”

他隻說事情發生了,卻無論如何不肯告訴我是什麽事情,這種說話說一半的人,真是可惡啊。我翻著白眼站在邊上,看著他在堤旁打坐。

一邊納悶著,好好一個人怎麽說打坐就去打坐了,一邊伸出手就想把他給推下去。

可我不止不能這麽做,還得在這兒守著他。

夜涼如水,我抱著胳膊站在他的身邊,思緒翻湧,一浪浪滾上來。這個人,雖然我總說他有千萬個不好,但那從來隻是說說。

若要講究真心,那麽,在我看來,他便連半點不好都沒有了。

隻是他實在愛騙人,我總是記得,人界初時見他,他告訴我他是來找人,找的那個人,喚作阮笙。最初沒有感覺,但在想起這些東西之後,我是有那麽些些小感動的。

我還以為,他下來,真的隻是為了找我。

說起這件事,當時他還框我來著,在我問他尋的那人與他是什麽關係的時候,他不回我,隻是裝作不適岔開話題,和我說了他的“舊傷”。

而我……

我也真是好糊弄得很,一下就把這件事情給翻過去。

“你從前看不見嗎?很不方便吧。”那時的我被岔開思路,瞬間就開始擔心他的身體。

而他裝得還挺像,一歎一頓,真的似的。

“習慣之後也就沒什麽方不方便了。隻是,有一個人,每每想起自己曾與她相處那樣久,最後卻竟連見上一麵的緣法都沒有,便難免有些遺憾。”

“是你要找的人嗎?你不知道她長什麽樣子?”

他搖頭,抬眼看我,欲言又止。我出於好奇心,剛想繼續問,卻不想他先開了口。

“那時雖未能見她,但我有一幅畫像,是她畫的自己。”

“是嗎?”我好奇問他,“我能不能看看。”

在秦蕭從懷中拿出畫像的、而我接過的那一刻,我便在心底默默開始吐槽了。我吐得那叫一個歡實,全然沒有發現他臉上那個意味不明的笑。

說起來,似乎我邊吐槽邊還打了兩個噴嚏,原以為是著涼來著,現在想想,隻怪自己蠢。

我望著畫卷:“你是不是說過,那個姑娘長得不好看來著?”

他忍笑:“皮相不過虛妄,不重要。”

我點點頭,繼續認真看那幅畫。

當時,我想的是,如果說,那姑娘生得不好看,那她便真是個實誠的人哇。同時,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才能長成這般“鬼斧神工”的樣子。

全不曉得,原來我吐槽的那個人,就是自己。

蹲在那兒望著他,許久才反應過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一直在笑,笑得臉都疼了。揉一揉臉,我站起身來,靈台陡然一昏……

我,忽然有點兒困。

不是累也不是想睡,隻是因為眼前一陣迷霧漫過,我吸了些進去,這種感覺實在叫人心慌。掙紮著向他走去,但隻幾步就跪在了地上,我想喊,喊不出,想伸手卻沒力氣。

在漸漸模糊的視線裏,原本安靜打著坐的秦蕭,不知怎的,竟化作霧氣,同弄暈我的那一陣混在了一起……

“阮笙,他走了,我也帶你離開這兒,好嗎?”

最後的意識裏,有人這麽對我說。

那聲音很是熟悉,我卻想了很久才想起來,身邊的人,該是陸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