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軀殼為妖,靈識當仙】

楔子:

北天海域境界深廣,容易養出性子桀驁的人,其中,便以妖君沈戈為最。

曾有東陸聖者預言,說會因他攪出未來兩樁大事,隻是遺憾沒能看得具體。

“棲山為情,生魄耀明。六界相敵,難持其平。”

這四句啞謎一樣的“預言”曾流傳許久,廣到甚至傳進了天帝的耳朵裏。

天帝聞之擔心,愈發忌憚沈戈。

而沈戈囂張放肆,對天地萬靈皆不掛心,卻獨獨在乎他的弟弟。於是北天戰後,天帝將沈歌軀殼藏於天界,以備後患。也許手段不光彩,但天帝有理,需防“六界難平”。

卻不想,因緣之下,一顆枇杷樹的靈竅飛入與沈歌軀殼,而當天帝發現的時候,已經分不開了。無奈,天帝隻好不多管那個身份尷尬的新神仙,免得被人發現些什麽,節外生枝。

陸離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他從不知道自己真實身份,也從來隻當自己犯下錯誤沒人管、偷傳密辛不被抓、甚至能看見命格簿子,盡是因為幸運。

1.

最近老是睡去醒來睡去醒來的,在四緒燈裏就算了,好不容易出來了,竟還是這樣。錘一錘發疼的腦袋,我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犯了太歲,所以最近才會這樣背。

可是剛錘了幾下就停下來,我看著遞過茶來的那隻手,有些發怔。在怔完之後,清醒之際,腦子裏立刻躥進來一個問題——

他呢?

“睡了這麽久,渴了吧?先喝點兒水,晚些我給你煮粥。”

“秦蕭呢?”我接過水,望向陸離。

而眼前的人微微一頓,看起來有些不自然:“他,他有些事情,回家了……”

回家?我扶額:“或者,我是不是該問,因斂去了哪裏?”

原本支支吾吾在編瞎話的人一下子睜圓了眼睛,不可思議似的。

“你都記起來了?”

“沒有都,但是大概的知道了一些。”我歎口氣,“所以……”

聞言,陸離立刻便放鬆下來,接著不滿似的:“記起來了早說啊,害我剛剛想了那麽久不知道怎麽開口……”

“因斂……”

還沒說完,陸離一下就打斷了我,接著極開心似的一串接著一串的話就那麽蹦出來,蹦得人沒法兒插進去。

“我……”

“對了,我原以為你那個師父隻會玩,沒想到他還真是個有本事的,居然能讓你在跳了菩提台之後還能輪回重新活過來……”

在我很想知道一件事情、而對方卻拖延著不回答的時候,我會變得很容易煩躁。強行壓下不耐煩,我耐著性子回答他:“別的都先停一停,現在你先告訴我,他去了哪裏?”

他卻自顧說著,壓根沒聽見我的話:“對了,你知道你走之後發生了些什麽嗎……”

陸離這隻神仙,從以前到現在,一點兒沒變,廢話一堆一堆的,從來抓不緊效率。心下一悶,我扯住他的手臂吼出來——

“我問你,他人呢!你說啊,你倒是告訴我啊!”

這一聲之後,我的世界終於安靜了,因為那個聒噪得停不下來的人,他捂著耳朵縮到了一旁去,看著有些委屈。但那也隻一陣,一陣之後,瞬間變臉。

望著眼前一安靜便顯得氣質出塵的人,我實在無法將他和方才的小話嘮聯係在一起。

“你總是這樣心急,喜歡打斷我,可我這不是知道你記起來了,在為你高興嗎?況且,你的 問題,我馬上就要說到了。”他輕輕歎,“凡事總要講究前因後果,你要知道他去了哪裏,總該讓我從最開始說起……”

哦,如果你不說這麽長一段話,我也就聽了。但是嘮叨這麽久就是不進入正題,不能忍。

“前因放後邊,先說他去哪兒了。”

我冷著一張臉望他,默默捏了捏拳頭。

“現在你不過是個凡人,打不過我。”他這麽說,皺了眉頭,“你就那麽在乎他嗎?從以前到現在的。”

其實,能夠在記起往事之後再度遇見故人,我也不是不開心,隻是對於秦蕭,我實在有太多的不確定和不安心,於是不自覺便排了個先後。也許,我真是重色輕友的人。

長長歎出一聲,我揉了揉額角。

“我就是那麽在乎他,陸離,我喜歡他很久了。”

“……我知道了。”

印象裏總是笑意明媚的人,在這一刻,帶出的是冷漠的語氣。而無妄川裏被扯碎魂體的感覺,一想起來,就覺得疼,恍如昨昔。曾經的回憶與今世的變化交替著,弄得人有些亂。

是這時候,我才發現,自跳下菩提台到現在,原也過了數千年。我不曉得破碎的魂體輾轉托世有多難,中間那一段,我兩眼一閉就過去了,並不知道發生過些什麽。

這樣想想,大家會有變化也正常。

隻是想起糖葫蘆那一樁,我也會疑惑……

當初日日來霜華殿,等著看因斂是何模樣的陸離,如今,怎麽像是與他不和來著?能讓向來好說話的陸離這樣討厭他,因斂也是有些本事。

2.

陸離在應完這一聲之後,背過我去。我也不知道他在掙紮什麽,隻是感覺,有些東西他不願告訴我。

站起來,我走到他的後邊,剛剛停下腳步就看見他身子一晃,要栽下去似的。我急忙伸手扶他:“你怎麽了?”

而他隻一揮,穩了穩步子:“無妨。”

也就是這一聲,讓我生出一陣莫名的感覺……

陸離,好像忽然變得有些奇怪。

剛想問他到底如何,卻不料他驟然開口,說出的話吸引了我全部的注意,我再沒能有什麽機會,往其他的地方想下去。

陸離說:“其實他的實體從未下來過,下到凡界的,是他化出的形體。你記得的吧?因斂尊者的識魄萬年前便有破損,事實上,直至如今他也未能恢複。唯一好的一點,隻在於現下,他能看見了而已……”

隨著他的講述,我的心一點點沉了下來。

我當然記得。因斂的識魄不知怎的,曾被灼出一個洞,魄是不能被填補的,隻能等它自行修複重生。而在重生之前,他不能離開佛障太遠,以防護著他的禁錮消失,導致識魄碎裂。

當年他差點兒因此失去識魄,便是因為私下凡界尋我。

而現在,陸離告訴我,他因為四緒虛境那一樁,在裏邊融了一縷魂,如今佛障已經維持不住他的靈魄了,恐怕……不日,就要散去。

“你說的都是真的?”

陸離轉頭,稍稍側了過去:“我何時騙過你?”

我低下頭,不願意相信。可就是這個時候,他攤開手,掌中臥著的,是一節小指大的玉蕭。隻是,那玉上邊,已經沒有了秦蕭的氣澤。

“這個……”

陸離抿了抿嘴唇,極慢地說:“這上邊那一魄,已經散了。”

接過來,我捧著那指玉蕭,想安慰自己,聲音卻在發顫。

“像我這種魂體被扯碎的都還能複生,因斂那樣厲害的一尊神仙,一定也不會有事,對不對?”

而陸離就這樣看著我,不聲不語。

凡人死了還有因果輪回,神仙死了就再無轉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做人其實是最好的。可偏偏因斂是個神仙,還是一個靈魄已經快支撐不住的神仙。

“他這次下來是主動請命,因為大家都在講,這一次凡界之所以異動,是既生魄的緣故。”

既生魄,又是既生魄?我的腦子在這一瞬慌得發亂,這三個字,總能輕易影響我的神思。可這到底是一個什麽東西?

我的眉頭皺得發緊:“既生魄同他有什麽關係?”

他明明知道自己的情況,為什麽還要下來,隻為了這個?找死嗎?

而陸離頓了許久,終於歎出一聲。

“既生魄同他半點關係都沒有,同你卻關係緊密。你當真以為,跳過菩提台、經過無妄川,魂體被撕成粉碎的人,還能有轉世的機會麽?嗤,不過是靠那份能量維係著罷了。”

如果這個時候,我的意識稍稍清醒一些、哪怕隻是稍微想一想,我都會發現眼前的人同陸離之間的區別。可是沒辦法,我的腦仁一陣陣發緊,識感不由我,思路又被他牽著走……

這直接導致,小半天了,這麽多話,我竟連半點不對勁都沒有感覺到。

“至於你問的那些,嗬……既生魄是什麽不重要,你能用它做什麽才重要。一份能讓六界忌憚的能量,想必不會太遜,既是如此,能使得靈魄重生也不是沒有可能的事。”陸離的聲音壓得有些低,“隻是要看,你知不知道怎麽用它了。”

將他的話來來回回捋了一遍,我有些心驚,而較之這個,更多的是不確定。

我躊躇著開口:“你的意思是,既生魄,在我的體內?”

“不然呢?”

他的眼睛很暗,看上去有些危險,唇邊勾著的那個弧度卻是意外的讓人覺得熟悉。此時的陸離,他環著手臂站在我的麵前,看起來不像神仙,反倒是像一隻妖。

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是我如今唯一可信的人。

3.

夜裏沒有顏色,我睜著眼睛望著上邊,其實什麽也看不見。可久了,那一片茫茫墨漬裏卻生出光彩,生出來他的影子。他回身,對我說了一句話。

那是我總記得的,虛境裏,他說的那句。

——出家人講究因果,你為我跳一次菩提台,我為你入一次四緒燈,這樣也算扯平,以後,便再無掛礙了。

所以……

我翻了個身,很想問他。

問,你這次下來,為我下來,隻是為了償我的因果嗎?

你答應娶我,也隻是為了償我的因果嗎?

你現在識魄保不住、整個神仙都要散掉……這一切,都是為了償我的因果嗎?

“就算是這樣,但因斂,你沒有入過佛門,不算和尚,不必為了因果這種虛無的東西,拿命來償。”我躺在榻上發呆,“或者,也許你不是為了這個,隻是連你也沒有發現呢?”

會不會,其實你的心底一直有些歡喜我來著?

門窗緊閉、無月無光,我身上的皮肉卻掛得好好的。陸離說,這是因為我體內的能量已經開始蘇醒了,如此,自然不需再靠月魄維持。

心底一緊,我又想到他下午那一番話……

“搜魂集魄,補其所缺,輔以秘法,自可為其重塑精魄魂靈。”

而在這之前,最緊要的,就是要解開身上封印,否則一切都是空談。可是……人家懷著異能的人都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我卻什麽也不會,這樣的人,體內真的會有什麽既生魄嗎?

當我疑惑著對陸離問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回得肯定:“當然,隻是天帝曾因忌憚,為你設下封印,雖然四緒一遭讓那封印有些損動了,但畢竟是天帝的東西,堅固些也正常。”

“如果說,我的體內真有這東西,我該怎麽解開?”

而他模樣認真,聲音緩緩:“能解開既生魄封印的唯有既生魄,恰巧,時隔萬年,前陣子它剛剛爆發過,你沒有接到。”

是了,既生魄的能量極為難得,連見一次都是奢侈,遑論接連落在同一個人身上。而接收到了又沒有散做飛灰的人,少之又少,千秋萬載,在我之前,隻有那麽一個。

時隔久遠,而今,那個人隻剩下一瓣心髒,誰也不確定那瓣心髒裏還有沒有既生魄的能量殘餘。就算有,也沒有人敢冒這個險去尋它,因為去過的,都沒回得來。

秦蕭做那些事情,究竟是為了因果還是為了我,這個問題,我一定要尋見他,當麵問。

但這有個前提,就是他不能死。

我其實對自己不大有信心,也並不全然相信陸離。但若真如他所說,隻有既生魄可以補全他的魂魄,那麽,不論如何,我總得試試。

眸光一定,我深吸口氣,坐起身來,按照陸離說的,開始嚐試調動自己體內靈力。可它總不聽話,我雖能感覺到它的存在,卻始終沒有辦法讓它照著我的想法遊走。

我靜下心,再試,屏息調氣,凝聚神思,調動靈識。

門外夜色蒼茫,室內卻在這一瞬亮起,燈明如晝。空氣驟沉,極靜。

心竅一疼,裏邊似有什麽東西莽衝出來,在我的體內四處亂躥,我想捉住它,它卻完全不受我的控製。冷汗自額間生出,不一會兒便淌了下來,我像是被牽製住,抽身不得……

便就是那一刹,涼風貫窗而入,掀動燭火搖曳,空氣中的壓迫感漸漸增強!

陡然間,燭光盡滅,無形的壓力忽的聚集起來,閃電般迅猛,直直衝向我的命門——

魂識內有衝擊如雷霆霎襲,我捂住心口,卻仍抑不住胸腔中的鈍痛,頓時嘔出口血來。那阻礙太過明顯,迷迷糊糊的,我想,也許這就是陸離說的那個封印了吧?

這時候,窗外有黑影閃過,我卻連一聲“是誰”都問不出,隻能眼睜睜看著他離開,似乎還背著個人,之後便再不知去向。是在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個黑影當是沈戈。

甚至,整個下午,說出那番話引我的,都是沈戈。附在陸離身上的沈戈。

而他會這麽做,全是為了奪我能量,好讓他能夠萬無一失地複活他弟弟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