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卷:六界吞澤,三光將滅】

1.

這個小村處地極偏,有些貧乏,東西也難得買。

我原以為采買婚事要用到的那些東西,找一個商鋪就好,卻是等到爺爺牽著姥姥、提著酒回來,才知道,要將東西買齊,還需要跑到臨邊小鎮。

接過酒壺放在旁側,我有些過意不去:“不然,還是我們自己去吧,這樣遠的路,又難走,實在麻煩……”

“不麻煩!我們的身子腿兒硬朗著呐!再說了,哪有叫新娘子自己跑出去采買這些東西的。”姥姥笑得開心,“況且我也許久沒有出去走動,老人家嘛,也愛多操心,你們這不讓我去,憋我在家裏,反而叫我難受。”

爺爺在一邊笑著應和:“是啊,我真是許久不見她這麽有精神勁兒了,多走動走動也不是壞事情,左右不遠,你們便在這兒等著,順便也好看家。”

因斂同是幾分為難,可他卻是思慮一番,應了下來。

“那便麻煩爺爺姥姥了。”

姥姥滿臉的笑:“哪兒的話呐!畢竟你可是我們親孫子!對了,這次回來,你們便不走了吧?都出去這麽多年了,總不能還要走吧?”

對上爺爺隱隱的目光,又望見因斂微微皺起的眉頭,我低頭,再抬起的時候,心裏已經有了幾分想法。不就是天界追尋嗎?既生魄的能量我也許久未用了,靈力也攢得充足,布一個結界擋住氣息外露,該也不是什麽難事。

“都出去這麽多年了,怎麽樣,你還走嗎?”我轉向因斂,眨眨眼,看見他的麵上閃過幾分錯愕。

怔忪半晌,因斂牽出個笑來:“聽你的。”

我點點頭,轉向姥姥:“如果姥姥和爺爺不嫌棄,我們便在這兒一直陪著您二位,除非哪天被趕出去!”

“好好好,這就好……”

也許有人喜歡出發,喜歡波瀾壯闊、驚天動地,風風火火走上一遭,把什麽都經曆一遍,覺得那樣才叫有滋味。可我很早以前就想安定下來。哪怕走得再遠再久,身邊相伴的是心上的人,可誰不希望能夠真的有一個家呢?

安穩平和,有人氣,溫暖安然的家。

2.

按照說好的,爺爺和姥姥應當是三日之內就會回來。

臨行之前,我和因斂一直陪著他們走到村子門口,本來想再走一段,最後卻被趕回來了。

總是記得,這一日,姥姥笑著拍我,說“不能再送了,再送的話,就到鄰村了”,還有什麽“快回去吧,走了這麽遠,過幾日我們便回來了”,最後是“閨女真是好看,等我倆回來,給你們主婚,到時候你便真的是我家孫媳婦啦”。

而爺爺站在一邊,依然是那樣溫暖的眼神,他在看著姥姥。

那一日太過開心,以至於又忘記銀鐲子的事情。當天回到房裏,我還在和因斂說,等到姥姥回來,我就將銀鐲子偷偷塞進她的衣兜兒。而因斂又是那般彈了我額頭一下,講,不然你幹脆收下,省得姥姥發現之後會不開心,畢竟現如今,你是真的成了她孫媳婦兒。

我說,那便先不考慮了,等他們回來再說。

卻沒想到,我再沒能等到他們回來。

爺爺和姥姥說,去鄰鎮,來回需要三天。

可是在第二日晚上,天降流火,星軌逆行,天道幾近顛覆,落星如雨,一顆顆接連著落下來,砸得九州大地燃了將近一半。若是站在雲端之上,隻怕放眼望去,腳下便是一片火海。

這個村子暫時安好,可是鄰鎮卻因隕星砸落,燃起火光滔天,映亮了我眼中半邊。我聽見村中眾人惶惶不安,說這是天災降世,難免人間生靈塗炭。

我卻知道,這不是天災。

火色灼傷我的眼睛,透過燃燃強光,我仿佛又回到那一日……

那天,我從霜華殿劫出因斂、被天將追趕至星河邊界,為了擋住他們攻勢,我撞向顆顆耀星,揮袖揚手間將無數顆星子推改軌跡,弄得星河大亂,以至於後來逆了天盤。

要說,那還是七百年前的事情,我忘了許久,可如今想起來,卻深刻鮮明得猶如昨日。

有一隻手握著酒壺,從我身後伸過來。

“你已經這樣坐了好幾天了,便是再怎麽厲害,也不能撐著不眠不休。”

接過那壺酒,我拍開封口,聞見酒香四溢,卻不知為何,湊近唇邊的時候感到喉頭一滾,有些喝不下去。望了眼遠天,我站起身子,呆愣半晌,最後把那壺酒慢慢祭在了地上。

身後的影子疊上我的,背後是誰溫暖的懷抱,我頓了頓,轉過頭來,回抱住他。

我開口,卻不知道該怎麽表達自己此時的心情,最後隻是幹巴巴擠出來一句:“你知道嗎?爺爺和姥姥會死,其實都是因為我。”

月影浮動,他低了低頭,嘴唇輕輕貼在我的額上。

因斂微歎:“不是你,這是天災,命途是無法改變的。若是真要扯上關係,爺爺姥姥會去臨鎮買那些東西,那也是我的錯,是我要他們幫我主婚……”

“不是這個意思。”皺了這麽多天,這時候再激動起來,我的眉頭便有些發疼。撫上額間,我生出一陣無力感,“如果不是天災呢?如果天生異象是因為一個人呢?如果這全都是因為我呢?其實天軌不該亂的,若不是我,也不會有什麽流火,人界不應該是這樣……”

“沒有人有這麽大的能耐,縱然你本事大,也不至於什麽都往自己身上攬。”

他截斷我的話,環著我的手緊了緊,聲音裏邊帶著濃濃倦意。是這時候,我才想起來,這幾日總在擔心和照顧我,他已經許久沒有休息好了。

沉默半晌,我忽然不想再說什麽,既然他是不知道的,那便不要再知道了吧。

“是啊。”扯住他的衣角,我強將心底波瀾忍下去,“你說的對,沒有人會有這麽大的能耐。”

3.

夜色下邊,我倚在他的肩上,眼前閃過幾許水光,迷迷蒙蒙,看不清東西。

卻是這時,空氣中忽有靈力波動,我眨眼間就看見幽蘭光色自因斂身後憑空化出,一點一點漸漸凝成了人形的情景。

那人對我微微一笑,接著,我便感覺到因斂身子一重,支撐不住似的倒在了我身上,仿佛陷入了昏迷。

我一頓,直直望著來人,隨即輕揮衣袖將因斂送回房中,又布出個結界,這才對上來人。彼時的我滿是防備,他卻處得自然,模樣大方。

眼前男子身形修長,模樣俊朗,一身天青長衫,握著柄無劍的空劍鞘,我不動聲色打量著他,忽然發現,這似乎是一位仙君,且是一位厲害的仙君。且他不斂氣澤,靈元充沛,根本沒有想過掩飾自己身份似的。

倏的,我看見他斷裂的右手尾指,不自覺便眉頭一緊……

天界裏,隻有一位神仙,他的手指處是斷裂的。

這位神仙,當初我還在天界的時候,恰巧見過一麵,隻是那時候他看著消沉,和現在半點兒不像。

我也曾聽說過他的許多英雄事跡,天界裏誰都知道,他是神魔之戰裏邊的大英雄,後來假死在某座山墟。許多年前,我見他那一麵的時候,他模樣頹唐,有仙聊八卦,說他會這樣,是因為他丟了一把劍。

也不知是不是碰巧,那把劍我也是認識的。

宋昱。

“不知這小小村落,怎能勞南酉仙君大駕,親自來此。”我裝著糊塗問他。

南酉撣一撣衣袖:“你猜。”

我頓了一頓,決定還是直接問開:“所以仙君是替天界……”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他打斷我,話意輕巧,卻是讓我好一會兒都反應不過來。

他說:“你師父要我給你帶一句話,原話是‘凡世裏走了兩遭,是不是就不記得師父了?虧得我當初散了大半仙元護你菩提台靈魄不碎,攪得老子白白睡了千餘年沒吃酒肉,真是沒良心的潑崽子’。”

原先的防備全被這一句話擊碎,我一時反應不過來,隻能怔怔望他。

“師父,他還好嗎……”

“當然好。現下天界大亂,最好的便是他。”南酉應得幹脆,“六界中,前幾日消失了第四塊大澤,現在的星河已經散亂不堪,流火亂撞不歸其位。司命星君閉關許久,最後隻算了句‘六澤消寂,三光將滅’,現在天界裏的神仙都在挖墳等死。”

他說著,想起什麽似的,笑了笑。

“唯獨你師父,每天吃吃喝喝,好得不能再好。”

我被這句話噎了一下,師父,也是心很大的……

“可那不過表象,事實上,你師父大概是想為你最後擔個責任。他說你還年輕,擔不起這六界存亡,隻能由他代你。如此,也不枉承了你喊他萬年師父、讓你為他跑了萬年的腿。”

順著南酉這番話,我一下子想起跳下菩提台之前的事情。

那是我印象裏最後一次見到師父。

彼時我以為自己要死了,想著師父養大了我,也真的是整個天界對我最好的人,決定在死之前再去見他一次,也好道個別,安心散成灰。

不成想,我還沒走近師父殿門,便聞見飯菜香味飄出來。我不過輕輕將門推開,就看到在桌前布菜的師父。他回頭,遞一雙筷子給我。

——知道你要來,特意準備了一些飯菜。眼睛怎麽紅了?來,別哭,坐著多吃些肉。

自有記憶以來,師父便一直是不會說話的。我從未見過這樣師父那般和藹親切的模樣,一時竟說不出話,隻一個勁把菜往嘴裏塞。

——多吃點罷,再多吃點,以後就吃不到了。我掐指一算,你像是明天就要死了,今日且過得開心些。

本來感動,卻在聽見這番話之後,當時的我被狠狠嗆了一口,最後悲憤跑了出去,並不知道,原來自己跳下菩提台卻還能以碎魄獲輪回,是有師父的仙元相護……

那時候,我還以為,他是真的懶得管我。

4.

從過往的回憶裏轉了一圈出來,我忽然覺得頭有些疼。

“其實你不是來替師父傳話給我的罷?你是不是天帝派來的,來給我打感情牌?”

我忽然想到這一樁,於是開口問他,而南酉不語。

“其實我能猜到你想表達的意思,是,我從前的確可以感知天地萬物,可後來我與人交換,需要分裂魂魄並且收為己用,那陣子耗損太大,這份能力也便隨之消失了。”我頓了頓,“其實我隻是想救他,從未想過會有這樣的後果……”

“哦?”

南酉應了一聲,不再言語。

有些失了耐心,我上前幾步問他:“你來這兒到底是為了什麽?我不信你真的隻是幫師父傳話給我。”

我回頭,對上他的眼睛,然後聽見他說:“你其實從一開始就猜對了,我的確是奉了天帝的旨才來的,隻是我覺得,你師父要我帶的話更重要一些。”

“天帝叫你來取我的命?”

南酉搖頭:“華魄既生,可替日月。六澤消寂,三光將滅。”他輕輕開口,“其實這才是司命的全句。”

話音落下,他抬手間,有靈力化作點點熒光鑽入我的筋骨,融在血液裏,一脈一脈,最終順著匯入我的靈台,充盈了我殘缺的那一塊感識。

“這是……”

“我的靈元。”南酉微微笑,“你不是說自己的能力消失了一部分嗎?我不曉得有什麽辦法能夠將你的能力補回來,除非是一個仙君全部的靈元。”

聞言,愣在原地,我好一陣子說不出來,隻能怔怔聽他言語。

“我一向寡言,臨死之前,卻忽然想說話,你想不想聽一聽?”南酉低著眼睛,情緒不明,“在成為仙君之前,我立誌做一個劍客,當時我有一柄劍,它是我鑄出來的。為了鑄它,我在鐵水裏融了一截手指以補其精。可惜,後來丟了,我找回來,他也不認我,最後甚至長腿跑了,也有能耐反抗我。”

臉色逐漸變得蒼白,南酉始終握著那個空劍鞘。

“其實我有些後悔,神魔一戰幾乎碎了我靈台,若非如此,我也不會丟了那柄劍。可要再選一次,我還是會去參戰,你知道為什麽嗎?”他的眼神逐漸變得虛浮,“去了,我可能會死。可若沒有人去,這天地之輪一旦塌陷,誰都會死。”

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靈元散盡導致神識鬆散,南酉好像想到哪裏便說到哪裏,絮絮叨叨許久,總是前言不搭後語。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想保護的人,我其實當不起那聲英雄,因為我去參戰並非是為蒼生,我是一個很自私的人……那一戰,我沒有帶劍,怕他斷。也還好我沒有帶。”

可即便如此,我也能聽出他想表達的意思。

然後,他笑了笑:“阮笙,當年和現在,都是我的選擇。而你呢?據我所知,你為了救他回來,花了很大力氣。可如今六界都要覆滅了,沒有人能活下來,包括他……這樣,你會不會覺得有點不值當?”

光色漸弱,眼前之人的形體也在逐步變得透明。

“倘若可以選擇,其實我不想當這什麽英雄,可很多事情都沒得選。”南酉說,“你呢?”

心髒仿佛被冰凍住,一點點往下沉,而我站在原地看著,始終無法伸手動作,隻能任它沉下去。跟著他喃喃出聲,我聽見自己的嗓子低啞:“倘若可以選擇……”

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心懷蒼生,願意為之付出性命相護,也真的有人寧被天下相負,亦不願失信於自己。我知道他們是存在的,也由衷的敬佩他們。

可我就是一個自私的人,如果可以由我來選,我隻想和自己心上的人長長久久,什麽都不理、什麽都不管。

螢火點點散去。

在消失的最後一刻,南酉問我:“你相信這世上真的有那種愛劍如癡,覺得手上不握著它,就活不下去的神仙嗎?”

我還沒來得及說相信,他便飄下幾句話,說:“這劍鞘和我一樣,一直便是空的,若不是原先有著一把劍,早被發現這份空了……你不知道啊,我承著天界重負,又不好去死,如今最後擔一次責任,我終於……對了,其實我想問你來著,阮笙,你是不是認識……”

認識什麽的,南酉最終沒有說出口來。

在那之前,他便化灰散去,風一吹便再沒有了聲音。

而我站在原地,頓了很久。

天邊流火伴著雷電直直落下,卻不曉得又落到了何方,也不知道它落在的那個地方,又要有多少人經曆死亡和別離。

夜火流下絲絲血色,借著南酉的靈魄補全了我原先的缺失,再次獲得對六界的感知,我卻慌亂得整個人都無措起來,覺得還不如沒有這份感知來得好。

在這之前,六界覆滅這四個字,即便我聽過許多次,但也並沒有什麽嚴重的感覺。

可如今。我能感覺到宇宙之內萬物之間,所有聯係在一點點消退散去,我能看見這個世界的生氣在逐漸消失,我甚至知道,這天地大限的最後一日和具體時辰……

蹲下身子,我抱住膝蓋,忽然有些冷。

可是,身後卻沒有人給我遞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