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卷:之子於歸,天老情長】
1.
近七百年來,我總是掛心著一件事,那便是複活因斂。而在他真的回來之後,我又重新有了件掛心的事情,那就是帶孩子。
這兩樁事情,不管哪一件都很費心勞力,是以,我已經許久不曾做夢了。
可是,這個夜裏,我迷迷糊糊夢到許多事情。
那些事情無比真實,像是讓我在天界凡世裏重新走了一遭,所見所聞,盡是悲苦,弄得我心裏發緊。睡到一半,半夢半醒之間,我吸了吸鼻子,覺得有些發酸。
接著,我被擁入一個懷抱,那裏很暖,帶著讓人安心的味道。
“怎麽睡覺也睡得不安心?哭成這樣……”
有隻手從我臉上抹去什麽,帶著幾分憐惜和心疼的味道,可這不僅沒讓我止住眼淚,反而激得我鼻子更酸了些。從生出靈識至今,我似乎在他麵前掉過不少眼淚,還曾因此被他嘲笑過,說我別的不會,哭倒是挺能的。
可其實我不是什麽也不會,我也並不想哭。隻是,有時候在外麵能撐得住,可一遇到他,我反而忍不住,甚至連一點點委屈也會放大許多倍。
其實,他不曉得,我最不喜歡的就是在他麵前哭。
就像現在,他稍稍溫柔在我耳邊說上一句:“不管你從前有些什麽傷心的事情,都過去了,以後我會一直陪著你,讓你歡歡喜喜……畢竟,你哭起來真是難看。”
因為這句,我嘴巴一咧,眼淚也流得更加肆無忌憚起來。
這個人到底會不會說情話?他還說歡喜我、想娶我,這哪裏是心底有我的樣子?!前幾句安慰得好好的,我聽得還算受用,可最後居然說我哭得難看!莫非他大半夜偷偷跑上我的床,就是為了來嫌棄我不成?!
我假裝沒醒揩了把眼淚鼻涕,隨手便往他身上一拍,為做掩飾,佯裝夢囈——
“小強啊,你怎麽死得這麽慘……”
說完之後,我埋進他的胸膛處,狠狠擤了一把。
本來是想氣氣他,沒想到,他隻是微微愣了愣,不但不生氣,反而還抱著我揉了揉我的頭發,被逗樂了似的,半晌歎出一句:“還好我不嫌棄你。”
接著低下頭來,在我的額頭上落下個吻,又輕輕柔柔擦去我滿臉的零亂痕跡。
“睡吧,睡醒之後,就該好好準備了。”
他坐起身來,像是在看我,其實我現在的樣子當是很狼狽的,卻不曉得他怎麽有耐心看那麽久。在被子裏擰了好一會兒毯子,糾結半晌,我終於翻個身錯開他的目光。
“好好休息,睡醒之後便準備嫁給我罷。你說要我快些娶你,我其實巴不得,甚至恨不能現在就能要了你。”
我頓了一會兒,又閉著眼睛轉回來,心底卻是不曉得哪裏湧來了陣陣期待,也不知道是在期待些什麽不可描述的東西。
可是,這個說話不算話的人,他隻是起身站了會兒便要走出去。我睜開一條縫兒,見他要離開,連忙拉住他的袖子,裝作熟睡之中正常的反應,不敢清醒對他。
畢竟,姑娘家的,還是要矜持。
哪怕我這年紀,早活成了姑奶奶的輩分,但我現在是個姑娘模樣,便也要矜持。
“不想我走?”他俯身過來,聲音裏帶著悶悶的笑意,“那可不大好,畢竟我這一身衣服上麵沾了許多需要洗掉的東西,幹了的話,不太方便處理……”
被燙到了一樣,我想到之前在他身上歡實的擦鼻涕那一樁,瞬間就放了手側回身子,背對著他縮進被窩。
這個人真是可惡,看他的樣子,分明就是知道我已經醒了,竟然還這麽說……他完全就是故意的!
在心底鬱悶了好久,直到他又歡暢似的笑了一陣,貼近我耳朵邊上:“其實我比你更加急切,我還等著聽你叫我一聲夫君。”
啊呸!這話什麽意思,誰急切了?!
我一陣羞惱,卻不防他忽然落下一句話,我的腦子也因此停下了運作。
他說:“娘子,好生休息,別再做那個夢了,哭得太醜。”
僵了一僵,我有些懵,也不知道是為了那句“太醜”,還是因為那聲“娘子”。
說完之後緩步離開,木門打開又合上,吱呀一聲,像是敲在我的心底。
這個人真是奇怪,每個人睡著之後,會不會做夢、會做什麽夢,哪裏是自己決定得了的?偏偏他這麽理所應當,落下句話就走。嗯,娘子什麽的……
我睜開眼睛,猛地坐起身子,又猛地倒回榻上,雙腳在被子裏一陣亂踢,把棉被拉起來又扯下去,再次坐起身,接著,我一轉頭就看見架上銅鏡裏自己咧到耳朵邊上的嘴角。
用手指勉強將嘴角按平,我躺了回去:“姑娘家家的,就該矜持,矜持……”
可是念叨了陣子又要抽起來,心頭湧起一陣惱意——
“我方才為什麽要把鼻涕抹他衣服上來著?!”
2.
次日天氣晴好,雲高風輕,我一推開門就看見枯枝上長出的嫩芽,還有嫩芽下邊,卷著袖子洗衣服的他。
若是往常,我隨意便過去拍他回頭了,可今日不知怎的,竟有些不好意思。在心底排演幾遍,我在想要怎麽樣才能將這個招呼打得自然,卻不想他倏然回頭,而我條件反射一抬手,開口便是——
“這麽巧,大清早的在這兒洗衣服啊!”
相較於我,因斂倒是與平常一般,除卻眼睛裏邊多了幾分笑意,便沒有什麽不同了。
他擦了擦手朝我走來:“本該是昨晚上洗的,可是沒有水,這才拖到今天。”停在我麵前,他促狹地眨眨眼,“說起來,倘若不是昨晚上你一個勁往我懷裏鑽,弄髒了這衣服,我也不至於要這樣早便跑出去外邊打水。”
想到了些不可描述的事情,我騰地一下燒紅了臉:“你,你你,你說話注意一些!別講得這樣不明不白的,容易惹人誤會。”
“這兒似乎沒有人呐。”他四顧一番,又轉回來,“再說,就算有人聽見,順著這些話想到些什麽,可隻需等過幾日,也就不算誤會了。”
貼近我的耳朵,他輕聲道:“等你準備好了,我們就成親。”
在我的印象裏,因斂雖然不是那樣十分刻板正經的神仙,卻也從來不會有這麽流氓的一麵。沒有想到,有朝一日會看見他這般模樣,還是對著我,看上去比不正經的人更加不正經。
可就是這樣不正經的他,看起來卻讓人有些心動,心動得讓我忽然很想調戲他。
“哦?”我做出一副紈絝子弟木有,挑起他的下巴,湊上前去,“倘若我說,我現在就準備好了呢?”
滿意地看見他微頓,我剛剛開心一些,便聽見身後一個聲音傳來——
“啥準備好了?”
我猛地一顫,調戲人這種事情,自己玩是一回事,被別人看見又是另一回事了。被他捉住了手拉下來,我轉頭,正巧看見站在後邊笑笑望著我們的姥姥。
“吃飯,我們準備好吃飯了。”我幹笑著拿手肘捅他,“是吧?”
而他順勢扣住我的手指,笑著搖搖頭,微微頷首,然後轉向姥姥。
“姥姥,我想麻煩您一樁事情。”
姥姥極開心地走了過來:“和姥姥還有什麽麻不麻煩的,是什麽事?你盡管說。”
“我想請您幫我們主婚。”
主婚?
回過身子,我清楚看見他眼底的認真,因斂,他不是在說笑啊。
“啥?”姥姥像是驚訝,“你們還沒成親?我還以為……啊呀,那我昨個給你們排的一間房,你們咋也不說一聲?”
站在原地,我忽然有些尷尬,尷尬得腦子一緊,什麽也想不到了。因斂卻態度自若說了好一番,例如我們是如何在外相識,如何曆經磨難不離不棄,又是如何情比金堅走到如今,從頭到尾編得很是流暢,最後落在了一個重點——
他說,雖然早就在一起了,可他總有遺憾,那便是欠我一個婚禮。
我目瞪口呆望著他,怎麽會有人能把這種臨時編出來的瞎話講得這麽順溜?!順溜得像是事先排練過許多遍一樣。
拍拍姥姥的肩膀,因斂歎一聲:“姥姥,我們也沒有別的什麽長輩了,可這種重要的事情,總需要長輩一個見證,可以麻煩您這一樁嗎?”
牽起我的手拍了拍手背,姥姥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很是感動似的:“好閨女啊,這些年辛苦你了,你們也不容易……”
“啊,哈哈,還好、還好。”我應得很是尷尬,機械地拍了幾下回去。
接著,姥姥從手挽手褪下一個銀鐲子。
在這樣的小村裏,物資貧乏,人也樸素,看得出來,這麽一個銀鐲子對於姥姥而言,當是很貴重的東西。可她卻眼也不眨就塞給我。
“姥姥沒什麽錢,買不起金的,等以後叫他給你買,買好多。這個你先拿著,不要嫌棄。”
收下?這怎麽行?!
我往回推:“姥姥,這個鐲子,我不能……”
“哎喲我的頭啊……好疼,孫兒快些扶我回房間,呀,疼得厲害……”
姥姥的演技有些浮誇,一手將鐲子往我手上推,一手扯住因斂往裏走,在這間隙裏,還偷偷那餘光瞟我。我看得哭笑不得,握著鐲子站在原地,怎麽會有這麽可愛的老人家?
3.
待得姥姥扯著因斂走遠,我回頭就看見笑得溫柔的爺爺。
他望著姥姥離開的方向,笑容裏甚至帶上深深寵溺,眼裏唇邊都是暖意。
我看著,忽然有些羨慕,不禁便生出幾分好奇:“爺爺,你們的感情一直都這麽好嗎?”
收回目光,爺爺眼裏的暖融卻仍那樣深。聞言,他回憶起什麽似的,表情竟帶上些許說不上來的甜味,像是在與人談著自己心中姑娘的少年。
“哪兒能一直呢?年輕時候啊,我同她總是吵架,也不懂得什麽珍惜。”他說,“她很愛哭,每回受氣都要哭,可即便如此,卻從不會回娘家說些什麽。那時候我年輕氣盛,經常在外邊同人打架,有一回傷得重,回到家來,她一見我便紅了眼睛,一邊哭,一邊給我上藥,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哦?”
爺爺的笑意更深:“當時,我記得,她上完藥就坐在地上嚎,弄得我莫名其妙又手足無措的。最後扯住她想問清楚,卻不想,她竟是一邊避開我傷口捶我,一邊哭喊著,問,‘你為什麽被打成這樣,你有沒有打回去,你以後還會不會出去打架了’之類的話……”
聽著聽著,我在一邊忍不住笑出來。
“姥姥是在擔心你。”
“何止是擔心啊。”爺爺看起來有些無奈,“當天傍晚,她便偷跑去了那人的瓜地裏,偷回來幾個西瓜,得意洋洋和我說了好大一堆,說是報複。不成想,吃完之後,她又坐立不安起來,偷偷跑回去留下了瓜錢,還硬拽著我一起……”
微風輕起,小院裏,搬了兩條凳子,我握著鐲子聽著爺爺說起他們的往事,有沙塵揚在我的裙擺上,空氣裏滿滿都是小鄉村特有的味道。不似城鎮裏的濃烈,卻很能讓人安心,讓人想一輩子就這樣呆在這裏。
“她就是這樣一個姑娘啊,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寵到老都不夠,可我年輕時候竟還那樣氣她,真是不好。”爺爺歎了一聲,望向我,“我年紀大了,這輩子見過許多的人,看得出來,你也是個好閨女。如果可以,我希望你們能留下,她已經許久不曾這樣開心了。”
提起年紀這個問題,我的臉有些燒得慌。
“前幾日看你們別別扭扭的樣子,也不曉得是鬧了什麽矛盾,但現在好了就好。你們年紀小,還有大把的時間可以拿來揮霍,但也有機會,選擇拿出那些原本要作揮霍的時間用來珍惜。唉……既然可以,還是珍惜些吧。”
爺爺的話音剛剛落下,不遠處便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我回頭瞧見少年踏著細碎陽光而 來,眸色清澈,淺笑溫潤。恍惚間又回到哪一夜,有人站在河岸邊上,粼粼波光一下一下湧上岸來,盡數消失在他的腳下——
“萬家燈火,春風可親,襯你剛好。”我喃喃出聲。
他對著爺爺低頭微笑,隨後在我麵前站定:“你方才說什麽?”
瞟一眼爺爺,我有些不自在,沒有說話。
爺爺卻是爽朗,拍了他的肩膀:“她說,她歡喜你得很呐!”
因斂的眸光微亮,像是帶了星子在裏邊。
“哦?是這樣嗎?”
我望天望地,用腳尖在畫圈,在身後對手指。
其實我並不是一個多容易害羞的人,但大抵因為不善表達吧,獨處時候還可以,但一有人在場,我就沒辦法隨口表白,尤其是關乎心跡的東西,總覺得怪別扭的。
“老頭子你也忒不識趣!怎麽站在人家中間,你這讓人家怎麽自然親近?!”
姥姥從轉角處走出來,抓住爺爺的手就往外走,一邊走一邊帶著笑瞟我們。
這樣的氣氛有些奇怪,卻又莫名讓人感覺很好。至少這一刻,我是真的曉得了歸屬感的意思。以為,我們就是一家人的。
等到爺爺姥姥消失在了轉角處,我鬆一口氣,扳過他的下巴。
“看什麽呢,這樣入神?”
“在看我們老了以後的樣子。”他握住我的手,“不過,倘若真如你所言,你已經活了萬多歲了,那麽再過幾十年,你可能也還是這般模樣,卻不曉得到時候,你會不會嫌棄我。”
如果說重活一世的因斂是凡人,他可以從嬰孩長成少年,也便會從少年繼續成長。他會老會死,會病會痛,也終有一日,要和我分開。
然而,這樁事情,若非今日他提起來,我或許是不會想到的。畢竟 ,在我的心裏,他仍是那個高華無雙的尊者,活在萬千仙聊的口中,帶著絕世的本領。
望著他的眼睛,我沉默半晌。
“我會陪你一起變老,以前說的什麽萬年啊、本領啊,那都是騙你的。沒想到你這樣信我,連這種不實際的話都相信。哪有什麽人真的可以活一萬歲呢?”
“這個問題實在沒什麽好說的,怎麽可能你老了我還不會變,根本不成立。”我牽起他的手,輕輕晃了晃,“對啦,姥姥方才和你說了什麽?”
“她說,要我好好珍惜你。”
“唔,姥姥說得對,我這樣好,你是該好好珍惜來著。”我有些得意,“不過,就這個嗎?你們分明講了那麽久……”
他勾起嘴角,伸出手來輕輕敲了我的額頭一下,我後退捂住,剛準備還手,便聽見他言語輕輕問我。
“還有,你知道爺爺和姥姥現在去做什麽了嗎?”因斂挑一挑眉,“姥姥方才把辦婚事要注意的東西都和我講了一遍,現在,是扯著爺爺出去買紅綢和燭酒之類的東西。”
我一愣,還沒回過神,便聽見他問:“那爺爺呢?爺爺和你在說什麽?”
歪了歪頭,我與他對視了一小會兒,忽然很想親上去。
我這個人,自控力一向不強,這麽想著,我便真的親了一下他的臉頰。卻不知道他是碰巧還是故意使壞,稍一側臉便和我碰上了。
“難不成爺爺是和你說,要你大方一些,該主動的時候便主動起來?”因斂眉眼之間帶著的是融融暖意,可是聲音聽起來卻有些壞。
我單指抵在他的額頭上,將他的臉推開。
“爺爺和姥姥既是夫妻,又這般恩愛,自然是有默契的。既然如此,說的東西當然也差不多。”
沒反應得急,我腳步慢了幾分,被圈在他的懷裏。耳朵邊上被弄得有些癢,我側了側,聽到他說:“我們以後也會是這樣。”
動作一僵,我忽的笑出聲來,就勢趴在他的肩膀上麵。
“嗯。”
可下一刻就被自己手裏的銀色光暈閃到了眼睛,我看見這個鐲子,忽然想起來——
“啊,我忘記把它還給姥姥了!”
“不要緊,下次再還也是一樣。”
眨眨眼睛,我覺得因斂說得是,於是便收起了它。
可是,哪有什麽下次呢……
也許最近真是過得太平和,平和得讓人甚至忘記危險、忘記過去種種悲惘和苦痛,也不記得這六界之中早有動**,還是因我而起。
所以,也就沒有考慮過什麽意外。
沒有想到,今日,我收起了這個鐲子,以為總有機會的,便沒有太過於放在心上。卻是不久之後的最後一麵,我滿心期待,歡喜著看她離開。
從此之後,再也沒能將這個鐲子還給姥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