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遠方的風
因為我相信你,所以我覺得,我等得起。
下了飛機,一路輾轉,林悠悠終於又回到這個熟悉的城市。
魏景尚因為那杯牛奶導致形象不怎麽好,所以決定先回家換身衣服再趕去醫院。林悠悠則趕緊前往仁心醫院。
隔著門口,林悠悠望著頭發斑白的父親,終於忍不住失聲痛哭,這些年,她多麽渴望和以前一樣每天和父親和姐姐在他們的小小海鮮店生活著忙碌著,有時候被父親訓斥,有時候聽父親教導……那些時光是她人生裏最美好的記憶。
而現在,那個昏睡在病**的老父親,都不肯再睜開眼睛看看她了……是生氣她這些年離家出走杳無音訊嗎?
擦擦眼淚,林悠悠輕輕推開門。
在病房裏照料林建國的是林佐佐,一旁的壯壯在低頭寫作業。林悠悠輕輕喚了姐姐一聲,林佐佐轉過頭,對她微微一笑。
壯壯聞聲抬頭,看到一位素未謀麵但長得和媽媽很像的阿姨,他疑惑地看向母親。林佐佐摸了摸他的頭,對他說:“快跟小姨問好。”
“小姨好!”壯壯清脆地喊。
“壯壯好。小姨在國外給你帶了個禮物回來。”說著,林悠悠從手中的紙袋裏翻了翻,拿出來一個包裝炫酷的盒子。單單看這個盒子,就讓人覺得裏麵的東西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謝謝小姨!”
“真乖。”
“爸爸怎樣?”林悠悠焦急地問。
“還好,身體機能都穩定,但不知道為什麽一直沒有醒過來。”
“辛苦你了,姐姐。”林悠悠上前一步,將姐姐輕輕擁在懷裏。
林佐佐也感慨地回抱住妹妹。
壯壯小心翼翼地打開小姨送他的禮物,從裏麵拿出來一堆變形金剛的零件。
“哇,是變形金剛!”
看著壯壯的眼睛都冒著亮光,林悠悠跟林佐佐都笑了。
隔著這些年沒有見麵,姐妹倆到底還是感情深厚,氣氛瞬間就如同小時候一樣熱烈親密起來。
“你說你人回來就好了,怎麽還買這麽貴的玩具呢。”
“沒事,咱們小時候一個洋娃娃還得倆人分著玩兒,現在時代不同啦,小孩子要求高得很,能讓他們樂一樂就挺不容易的啦。”
“對了,你說你在美國包了塊地種東西,包了多少畝啊,收成還好嗎?”
“一千多畝吧。”林悠悠發現自己也變成了當年的魏景尚,可以輕描淡寫地說出這些巨大的數據。
“一千多畝,都是你一個人種?不是吧?”
“姐,你拿我當超人使呢,那邊都是高度機械化了,新能源無人機車,播種、收割一體化,我平時都在學校,也就偶爾回來看著。”
值得一提的是,林悠悠去美國倒也沒有閑著,種地之餘還繼續深造,連續拿到了相關專業的碩士學位和博士學位。
“難怪你還能邊打理邊去上課學習,我還以為你成了超人呢。”
“我也想自己是超人啊,平時還要照顧龔子遊,還好學校那邊的功課勉強跟得上。田地這邊收成也很不錯,收獲的糧食和蔬菜都包給了一個大型的經銷商,每年倒也還有些收入。”
“那感情好啊,聽得我都想去美國種菜了。咱家海鮮店這邊啊,常常起早貪黑,加盟、分部各種事情都得我一手操辦,忙得我像陀螺。”
“忙就多請點兒人手啊,咱家又不缺這點兒工錢。我看你啊,嘴上說著累,晚上數錢的時候都得笑出聲了吧?”
“就你貧!”林佐佐佯裝生氣地瞪了妹妹一眼。
“姐,那你們先回去休息吧,我今天留下來守夜。”
“好。那我們先走了,明天下午的時候我過來換你的班。”
“嗯,明天下午見。”
道別了姐姐和壯壯,林悠悠又坐回到父親床邊的椅子上,癡癡地望著父親蒼老的麵容,淚水再度順著臉頰默默流下……
回了趟家後趕過來的魏景尚靜靜地站在門外,不忍心去打擾他們父女間難得的平靜……
林佐佐回去之後,創建了一個名為“守夜小分隊”的微信討論組,組裏有魏家兩兄弟以及林家兩姐妹四個人。
四人商量著輪流守夜來照看林建國,直到他醒過來。
林建國終於在第八天的清晨,像一棵小草一樣,顫顫巍巍地醒過來了。當時守在林建國床邊的正好是林悠悠。
林悠悠隻覺得自己打了個盹,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是五六點鍾的光景。
清潔工緩緩地掃著地上稀鬆的落葉,天微微亮,窗戶蒙上了薄薄的一層水汽——已經是冬天了,可惜禹城從來都不會下雪。這好像是它的一種堅持。
遠在大洋彼岸的德克薩斯州同樣屬於南方的城市,但是偶爾也會下些小雪。不過仍是比不上阿拉斯加州。
兩年前她趁著冬季,獨自去了一趟阿拉斯加州。
那天的雪很大,身邊有幾隻雪橇犬匆匆跑過。她緩緩走著,回頭看時,之前的腳印已經被雪覆蓋了。
那時候的她就在想,若是能跟一個人,並肩走在這阿拉斯加的雪地裏,一直走到兩個人的腳印和身體都被這大雪覆了去,成為這奇絕的雪景的一部分,那該是多美好的一件事情啊。
……
“咳咳——”正失神間,突然傳來一陣短促的咳嗽聲。
林悠悠緩過神來,赫然發現父親已經醒了。她驚喜地連忙按下了床頭的服務燈,顫抖著呼叫值班人員。
“爸,你醒了?”林悠悠熱淚盈眶。
“悠悠……你終於回來了?”林建國睜眼看到許久未見的小女兒,嘴唇都在哆嗦了,滿是滄桑的眼睛裏也蓄滿淚水。
“嗯,回來了。”林悠悠握住父親的手,像個孩子般在自己臉上摩挲。
“回來了,就在這兒待到過完年再走吧。”林建國像個孩子一樣癡癡地笑了。
“爸,我不走了。”
林建國愣了愣,隨後伸出顫抖的手,搭在林悠悠的手上麵:“也好,也好。”
林悠悠看到父親臉上掩飾不住的開心,心中的歉疚便更深了。
“爸,對不起,這麽多年我都沒回來看看你。”
“唉,”林建國歎了口氣,“一世人,兩父女,這都是上天的選擇,我教你為人女,你教我為人父,我倆是互惠共贏,哪有那麽多誰對不起誰。”他淡然一笑,乖乖喝下林悠悠倒過來的水。
“爸——”林悠悠的眼中泛著淚光。
眼看林悠悠又要倒一杯水,林建國掙紮著連忙製止:“悠悠,別再倒了,再喝我一會兒該尿床了。”
林悠悠聞言,停下了手中的動作,一時間不知道該笑還是該哭。
“悠悠,你笑起來那麽好看,為什麽要哭呢?”
她突然又想起了這句話,於是抬起手,快速地擦去了眼角的淚水。
醫生過來檢查了林建國的情況,跟林悠悠說他並無大礙,隻是他昏迷已久加上年事已高,身子很虛弱,等再休息些時辰,就可以帶他出去散散心,參加一些康複活動了。
林悠悠在微信“守夜小分隊”的討論組裏發布了這個好消息,眾人大悅,紛紛表示馬上趕過來看望林建國。
晚些時候,陳蘭、魏景尚,以及魏景夏、林佐佐和壯壯一家、陸黛兒和張愛良夫婦、張萌和趙宇夫婦悉數到齊,一行人來見過林建國後,病房弄得跟花鳥市場似的,到處擺滿了鮮花和果盤。
林建國心生感慨,臨場賦詩一首,眾人忍不住輕聲鼓掌,又害怕驚動了其他休息的病友,於是轉為了口頭上的稱讚,這一誇,林建國整個人都能飛起來了。
由於心情舒暢,加上林悠悠常常帶他去參加一些有氧的康複訓練,一周之後,林建國就已經能自己下地走路了,隻是不能久走,時間一長,他仍會喘得厲害。
林悠悠輕輕攙扶著父親,兩個人並肩走在醫院後院的大道上,魏景尚跟個保鏢似的,一直緊緊跟在他們的後頭。
“你不去上班老跟著我幹什麽?”林悠悠忍不住回頭對他說。
“我在飛機上不是說了嗎?跟著你,就是我一生的事業。”魏景尚倒也是毫不避諱。
林建國笑著搖了搖頭,表示年輕人的世界已經管不了了。
周圍傳來一些小護士的竊竊私語,多數是在稱讚魏景尚高大帥氣,還有的在為他的癡情動容。他們的故事也漸漸在醫院裏傳開,甚至被某些極富有想象力的護士改編為各種傳奇的版本。
魏景尚倒是不以為然,聽過之後隻是笑一笑。林悠悠聽了仍會紅著臉,可是由於帶著自己的父親,也隻得作罷,任由別人去說,隻當是一陣風,吹過就算了。
時值冬天,道路兩旁的喬木仍是綠意盎然,午後細碎的陽光落在他們的肩頭,隨著行進不斷變幻,像是一隻隻不停撲棱翅膀的紙鶴。
“那你就跟著吧。”林悠悠雖然嘴上那麽說,心裏卻有種說不上來的喜悅。
魏景尚笑笑,不疾不徐地跟在他們身後,望著前麵那相依相偎的身影,他也有種現世安穩的美好和寧靜。從前他走得太快了,現在感覺這種慢悠悠的生活同樣美好,忙碌和安逸,本就沒有對錯,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景。
他現在想看看這種蝸牛般的生活,體會這種慢到極致的生活方式。
所以,等林建國完全康複,他們選擇了坐上綠皮火車,前往西藏,布達拉宮。
如此緩慢,如此瘋狂。
張萌和趙宇在火車上更是大腿一拍,當即決定就留在西藏,支援邊疆的建設。
一群二十七八歲的“中年人”覺得自己那一刻可“意氣風發”了,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幾年前,那個呼喊著抓住“青春尾巴”的瘋狂時代。
那時候有汪峰,也有宋冬野,有竇唯,也有王菲。那麽多紛繁的音樂,那麽多膾炙人口的歌曲,一個一個身影,曾令人深深沉迷,最後也同樣漸漸消散。
可是總有一些東西留在了人心裏,那是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無法磨滅的。
這也許包括了嗨少曾經說過的一些東西,比如說“態度”之類的,聽起來虛無縹緲但卻擲地有聲。
綠皮火車裏擠了很多人,中年大叔靠在窗邊抽煙;婦女在責罵貪玩的小孩;青年戴著耳機隨著節奏晃動腦袋,仿佛耳機外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列車上,張愛良用吉他彈起了一些動聽的民謠——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他說自己當年最喜歡的歌手就是周雲蓬,他還說,他最喜歡《九月》裏的這句歌詞。他們的故事從九月開始,也即將從九月結束,開啟另一段全新的人生。
他說自己是獨生子,從小到大也沒什麽朋友,於是他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彈奏著那些醉鄉的民謠,把自己的思緒帶到比遠方更遠的地方,遠到忘記了孤單。
他仍在訴說,人們也在傾聽,偶爾望向車窗外的景色,時而是遠山,時而是草野。
“——所以啊,我以後想要很多孩子,至少七個。”
“你這是湊一窩葫蘆娃呢?”魏景夏笑著說。
眾人哄笑,都看向陸黛兒。
陸黛兒聳聳肩,說:“他想生多少個自己生,跟我可沒關係。”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林悠悠一直默不作聲地打量陸黛兒,發現她這些年變化可真不少。
陸黛兒臉上隻是打了淡淡的底妝,甚至連假睫毛都沒有貼,可是即便如此,她的麵容還是這麽精致。素雅的衣服讓她顯得更加端莊和具有成熟的風韻。
列車仍在行進,不時有“吭哧吭哧”的車輪滾動聲和悠長的鳴笛聲傳入林悠悠的耳朵,就這樣反反複複,他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
不知道過了多久,車廂裏終於響起了廣播,一個溫柔的女聲提醒他們,列車即將抵達拉薩站。
從昨天中午開始,陸黛兒突然開始起了高原反應,一直上吐下瀉持續了很久,以至於臉色煞白。直到今天早上,也不知是已經適應了,還是因為她胃裏已經沒什麽東西可以吐了,她的情況漸漸好轉,臉上也開始有了些血色。
張愛良很是心疼,輕輕地撫著她烏黑的長發,小聲問她:“要不,咱們回去得了?”
陸黛兒不以為然地揮揮手,道:“我是從鬼門關走過一趟的人,高原反應這種小事,對我來說簡直就是‘浮雲’。”
一個可以稱得上是“遠古”的網絡詞,聽得眾人不禁有些唏噓。
列車又行進了一個時辰左右,終於停了下來。
林悠悠一行人下了車,跟著之前早就聯係好的導遊走了,幾個人上了一輛大巴。
在去往旅店的路上,林悠悠透過大巴的窗戶,遠遠地看見了珠穆朗瑪峰。
眾人休息了些時辰,女生們決定去布達拉宮參謁,男生們一致決定要去攀登珠穆朗瑪峰。於是各自整理了行李,準備了一下便出發了。
站在瑪步日山腳下,林悠悠抬頭看著眼前雄偉壯觀的布達拉宮,感覺它比自己想象中的還要偉岸和龐大。
這跟在第五版五十塊錢人民幣上麵看到的完全不能相比。
女生們手牽著手,開始往山上走去。
好不容易登到山頂,她們突然接到噩耗,說是魏景尚一行人遭遇了雪崩,目前仍渺無音訊!
由於時值冬季,珠穆朗瑪峰上大雪茫茫,搜救隊員第一時間進行了救援,魏景夏、趙宇、張愛良先後被救出,可是搜救工作進行了三個小時了,唯獨沒有魏景尚的消息。
眼看著即將進入下午,再過些時辰就要入夜了,等到入夜,山腰這裏會變得更冷,存活下來的概率也會變得更低。
林悠悠連忙包了一輛麵包車,心急火燎地前往珠穆朗瑪峰。
麵包車在山腳停了下來,因為剛剛經曆雪崩,警方已經對珠穆朗瑪峰進行了封山,短期內禁止遊客再去攀登。
林悠悠隻能在警戒線之外,眼睜睜地看著夕陽下的珠穆朗瑪峰,卻不能靠近。
珠峰不僅巍峨宏大,而且氣勢磅礴。在它周圍二十公裏的範圍內,群峰林立,山巒疊嶂。
林悠悠告訴自己不許哭,魏景尚一定吉人自有天相!她隻要在這裏等著,等著他安全地回來!
淚眼婆娑中,這高聳而綿延的群山下,林悠悠突然感到自己是這麽渺小,仿佛世間的一粒塵埃,微不足道。
她在心底一遍遍祈禱:保佑他平安無事!保佑他平安無事!她再也不會拒絕他,這一次,她一定不會放開他的手。
夜已深,山腳的氣溫同樣很低,周圍風聲鶴唳,仿佛一群虎視眈眈的惡狼,準備將那些疲憊的人瞬間吞噬。
租的麵包車已經返程,林悠悠執意要留下,她從不遠處的一個小商店裏買來了帳篷和方便麵,店裏的一個小夥子還很熱心地幫她搭好了帳篷,並生起了篝火。
看麵相小夥子應該是當地人,皮膚黝黑,臉上最明顯的就是那兩道濃眉,眉毛下麵的一雙小眼睛倒也稱得上是“炯炯有神”,隻是一笑起來便什麽也看不見了,隻留下兩條細線掛在臉上,兩扇大耳朵仿佛兩把蒲葵扇,說起話來耳朵也跟著一抖一抖。
林悠悠謝過小夥子,再向他們要了些熱水,衝起了泡麵。
“為什麽,你一個人,這麽晚了,還要在這裏?”小夥子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跟她說話。
“我在等一個人。”
“等誰?他在哪裏?”
林悠悠朝山上的方向指了指。
小夥子愣了愣,他自然知道今天早些時候發生的雪崩,其實這在喜馬拉雅山來說,甚至算不上是很稀奇的一件事情。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繼續說:“他是你的,男朋友?”
林悠悠怔了怔,道:“不,比男朋友還重要。”
小夥子沉吟了半晌:“你想跟我說說,你的故事嗎?”
林悠悠聽到這句話,愣了愣,多年以前,魏景尚對她說了同樣的話。她看著眼前的小夥子,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小夥子看到林悠悠沒有回應,以為自己冒犯到了林悠悠,連忙做出抱歉的動作,兩坨眉毛糾成了一坨,他說:“我叫多吉,我們是,朋友?”
說著,他向林悠悠伸出了右手。
林悠悠笑了,伸出手,點點頭:“我叫林悠悠,我們是朋友。”
林悠悠的故事講得斷斷續續——由於時間跨度大,其中的細節能跳過都跳過了。
她講了很久,體諒到多吉的漢語一般,她適當地放慢了語速,也不知道多吉到底聽懂了多少。
多吉也不搭腔,隻是默默聽著,時而歡笑,時而沉吟,時而專注地盯著林悠悠,時而抬頭望著寂寥的星空。身邊的篝火映出他算不上英俊的麵容,但是那股質樸純粹的氣質卻讓林悠悠感到很舒服。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林悠悠的故事講完了。
講完這些故事花不了多長時間,可是要是完全體會這其中的滋味,可能要林悠悠花上一生的時間。
又是一股寒風襲來,泡麵的香味已經變得越來越淡了,林悠悠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剛剛泡了麵。
此時泡麵已經凍成了一坨,沒法吃了,她尷尬地看了看多吉,聳了聳肩。
多吉清了清喉嚨,站起身來,從藏藍色的上衣裏掏出一串和田玉的吊墜,遞到她的麵前。
“玉,保佑朋友,給你——”多吉看了看林悠悠,又指了指山上,大概是想說把這個玉送給林悠悠,希望能保佑她的朋友逢凶化吉吧。
林悠悠連忙擺手:“這麽貴重的東西,我不能收。”
“沒事,玉,我有很多,可是朋友,我有很少。這個,給你。”多吉說著,強行將玉墜塞到了林悠悠的手裏。
林悠悠感激地看著多吉,多吉穿著一身長坎肩的“曲巴”,藏藍色的衣袖上繡著好看的雲紋,他的右手手腕上還戴著一串佛珠。林悠悠總覺得多吉的衣服好像大了一號,穿在他身上有些不太合身。
似乎感受到林悠悠關注到自己的衣服,多吉告訴林悠悠,這是他哥哥降措的衣服,哥哥五年前參與一次雪山救援,把人救下了山,但是自己返回去拿隊友遺漏的救援器材的時候,卻被永遠埋在了厚厚的雪層之下。
直到兩天後,人們才在山上挖出了他哥哥的屍體。
於是他現在仍會穿著哥哥的衣服,哼唱著哥哥生前最愛的歌謠,代替哥哥給遠方那個美麗的姑娘寫下信件——仿佛他從來沒有離開過一樣。
林悠悠終於有點兒理解多吉了。
放眼望去,方圓幾十裏,茫茫的草野上,隻有多吉他們這一家小店。
旅客們來了又走,難以交心,而自己最親近的哥哥又不幸遇難,加上以後很可能就剩他一個人苦苦支撐這個店鋪,一個人麵對歲月的流逝。
確實有一點兒孤單啊。
林悠悠心疼地看著他,可是他小小的胡桃眼中,目光卻分明那麽堅定,仿佛穿透了風雪,將一切都看透了。
兩人於是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聊著,林悠悠給他講外麵的風光,海灘、長城,以及在國外的際遇。
多吉給她唱古老的歌謠,跟她講佛教,誦讀經書,參謁佛法。
兩股思潮碰撞,竟然出奇的和諧而有趣。
人們往往說理解萬歲,卻從來沒有人說過尊重萬歲。可是有時候,尊重比理解更重要。
倆人就這樣有說有笑,用熱情消耗著這冰冷的夜晚。漸漸地,倦意漸漸襲來,林悠悠知會了多吉一聲,兩人道了別。
林悠悠鑽進帳篷裏,裹緊了棉被,便打了個盹。
這一盹,打到了天亮。
搜救隊又出發了,魏景夏跟林佐佐他們也過來了,一行人決定找個地方吃完早餐,再回來繼續等待消息。
吃過早餐,林悠悠打開自己的手機,無意間發現自己有一條未發出去的短信,存到了草稿箱裏。
她疑惑地點開了短信的圖標,看見了屏幕上那一行簡短的文字,不由得驚訝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若是五年不夠,我便再許你五年——2024,我在秋葉原等你。”
是魏景尚嗎?林悠悠心裏大驚,可是他不是還困在珠穆朗瑪峰上麵嗎?
她急匆匆跟眾人道了別,又折返回珠穆朗瑪峰的山腳下,這時候正巧有一支搜救隊下來了,她連忙湊了上去。
“你好,請問你們有沒有見過一個長得高高帥帥的人——”林悠悠一時間心急,手上也沒有魏景尚照片,隻得籠統地向他們描述魏景尚的樣貌。
“你說什麽?”搜救隊員貌似也是當地人,不知道是沒聽懂,還是沒看見,他們麵麵相覷,疑惑地看著林悠悠,都搖了搖頭。
剛看到短信那一刻的欣喜若狂瞬間又變為了失望。
難道是錯覺嗎?
林悠悠心裏這樣想著,大概是自己昨晚沒睡好,加上心裏急切,一時看錯了吧!
於是她再次掏出手機,打開了短信,赫然發現草稿箱裏的那條信息還真真切切地顯示在屏幕上麵。
跟自己剛剛看到的一字不差!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究竟是不是魏景尚留下來的,如果真的是他,他又是什麽時候留下的呢?
莫非,他真的是一個“神人”?
雖然早在大學時期,林悠悠就見識過他創造奇跡的能力,可是這一次,魏景尚若是憑借自己的力量便衝破重重的大雪,重回山腳,難道他還長了翅膀飛下山不成?
這時候,一個人拍了拍林悠悠的肩膀。
她回過神來,看到了另一個穿著救援衣的男子。
“你能再給我描述一遍嗎?你剛剛說的那個男人。”
這名男子的漢語很標準,字正腔圓,完全不輸中央電視台的播音員。
“很高,大概一米九五,很帥不輸金城武。”
男子笑了:“那是你男朋友吧?你都把他誇到天上去了。”
“不,我們隻是……朋友。”林悠悠又將這句話複述了一遍。
她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次澄清自己和魏景尚的關係了,可是林悠悠有一種,越澄清他倆就越扯不清楚的感覺。
“哦——”男子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繼續說,“我昨天晚上好像看到他了。”
“啊?在哪裏?”
“就在山上,我看到一個人影,挺高的,而且好像聽到他在喊什麽,什麽‘喲喲喲喲’的,這是在山上唱RAP呢?”
“那後來呢,你找到他了嗎?”
“沒有,我們五個人找了很久都沒見到人影,我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呢。”
“哦,這樣啊——謝謝你啊。”林悠悠禮貌地跟男子道了別。
“不客氣,希望你的朋友平安回來!”男子雙手合十,對林悠悠說了句藏語,然後也朝她揮手道別。
林悠悠琢磨了許久,還是回到旅館,跟其他人說了關於這個短信的情況,其他人麵麵相覷,最終還是決定告訴她事情的真相。
魏景尚昨夜就被多吉帶著人救下了山,至於為什麽多吉能找到他,大概也隻有他們倆自己知道吧。
總之多吉將他救下山的時候,魏景尚留下了一句話,便昏迷了過去。多吉等人將他送到了醫院,原來是因為體溫過低,身體機能急劇下降才造成了昏迷。後來經過搶救,魏景尚終於醒了,所幸隻是感染了些風寒,加上年輕恢複快,倒也並無大礙。
由於事情緊急,多吉沒來得及通知搜救隊,所以今天一早搜救隊仍然一早就上了山,晚些時候多吉告知了情況,表示人已經被救下了山,並表達了自己未能及時告知的歉意。
雪崩事件總算告一段落,萬幸的是大家現在都已經緩了過來,沒出什麽大事。
隻是,眾人不明白為什麽魏景尚不讓多吉先跟林悠悠說明情況,而是吩咐多吉往林悠悠的手機上留下這麽一句話。
隻有林悠悠自己知道,他是在給她時間。
自己曾經說過,還沒有從龔子遊的事情中走出來,魏景尚便體諒地再許了她五年。
追求是一種愛的本能,而等待則是一種隱忍,隱忍有時候比愛還偉大。
因為我相信你,所以我覺得,我等得起。
一想到這個啊,林悠悠眼底又泛起淚花。
“你哭什麽呢,醫院那邊說了,魏景尚已經沒什麽大礙了。”林佐佐以為妹妹隻是在擔心魏景尚的情況,連忙寬慰道。
“我知道的,謝謝你們,這兩天大家都辛苦了,都回房間好好休息一下吧。”
雖然看她那萎靡不振的樣子,眾人心生不忍,但是這種情感的事,隻有自己想明白了才行,所有的安慰都是蒼白無力的,他們能做的就是陪伴。
而這時候,很顯然,林悠悠是想要自己獨處冷靜思考一下的。
晚上去飯館吃飯的時候,大家臉上都仍帶著一種忽明忽滅的哀傷。
“我聽說魏景尚已經出院了,他不來跟咱們一塊吃晚飯嗎?”
“哦,我哥說他還有點兒事,就先回禹城去了。”
“哦——”林佐佐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自己妹妹。
“我沒事的。”林悠悠慌亂地點了點頭,連忙埋下頭擺弄自己的餐具。
她知道魏景尚並不是回禹城了,而是去了日本的秋葉原。
那是林悠悠憧憬了很久的地方,簡直就是她這種動漫愛好者的天堂!他之所以會選擇那個地方,也是吃準了她一定會禁不住**而去找他的吧。
這時候魏景夏開口了:“那你們呢,你們回去之後都有什麽打算啊?”
“我啊,我跟張萌決定了——”趙宇給周圍的人倒了茶水,繼續說,“我們倆就不走了。”
“你們倆真要留在西藏?”
飯桌上許多人都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嗯,我家老趙啊,早年間不是經商還小賺了點錢,”張萌一臉幸福地看著趙宇,“我們商量著把這些錢捐給文若鄉的小學,用來擴建,我畢業之後也考了教師資格證,正好可以在那裏當個老師。”
“文若鄉?據說風景挺好的,下次我們要是再來西藏啊,我們就去文若鄉找你們,到時候記得請我們吃飯啊。”魏景夏心裏無限感慨,大手往趙宇肩上重重一拍。
“沒問題,肉管夠,青稞酒也請你喝到飽!”
“那就一言為定,哈哈哈!”
兩個人浮誇地在空中擊了擊掌。
又是一陣觥籌交錯,這歡慶的氣氛將離別的哀傷都掩了去,隻剩下此起彼伏的笑聲,以及包廂的電視機裏傳來的悠揚的歌聲。
……
從西藏回到禹城後,林悠悠進了一家外企,擔任網絡工程的職位。兩年後,她已經是公司亞太區的首席網絡工程師了。每天的工作忙碌而充實,她想著自己在這一段時間裏——至少是五年之約到來之前,讓自己更忙碌一些,好減少自己念念不忘的時間。
林建國患上了些慢性病,算不上嚴重,隻是需要每天吃些抑製藥。
每天回到家中,林悠悠喂過父親吃藥,自己仍有些閑暇時間可以自由支配,她開創了個人微博,名叫“禹城往事”,記錄自己的一些經曆。
一開始,林悠悠隻是打算將這些零碎的記憶收集起來,以免以後回憶的時候什麽也記不起來了。沒想到的是,她的微博點擊量每天都在飆升,人們對她的經曆關注度也越來越高,她的事跡在網上被議論紛紛。
從剛開始的默默無聞,到後來,每天都會有三三兩兩的人給她微博私信,有人對她的遭遇表示同情,也有人稱讚她很堅強,有人表示自己也很想去國外遊玩,可惜現在還沒錢。
當然,負麵的聲音也存在,有人說她很做作、矯情;有的人覺得她是在拿自己的經曆吸引眼球,炒作什麽的。
對於這些評價,林悠悠大抵都是一笑了之。
演變到後麵,林悠悠居然有了固定的粉絲群,每天都會有人向她詢問情感問題,或者隻是單純向她問個好,每天午休之前或者下班之後,她都會抽時間回複。
再後來,她還驚訝地發現了自己還有一個“黑粉群”,裏麵經常曝光一些杜撰而來的林悠悠的所謂“黑曆史”,林悠悠偶爾會進去看看,看他們罵得那麽起勁,自己倒也覺得挺有趣的,甚至後來有些人私信林悠悠說,自己黑她還黑出了感情,黑她已經變成了一種信仰,支撐著他們乏味的人生繼續向前走著。
就這樣,林悠悠從一個單純的記錄回憶的博主,變成了情感博主,她覺得,在這個虛擬的世界裏,情感仿佛變成了最不需要偽裝的東西了。
人們可以盡情地在裏麵表達自己的喜怒哀樂。
漸漸地,林悠悠的粉絲越來越多,在微博上的影響力也越來越大,後來有電視台找到她,說是要對她做個訪談,但是被她婉言拒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