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何以忘憂

按照老天爺的慣例,落完雪後,總要晴上好幾天。

忘憂今日起了個早,落雪之前就答應了錢莊那對雙生子姐妹一塊出去玩兒的,但那天正好撞上落雪,於是娘親便說什麽都不肯放行了,說是怕出事。其實換做以前——就是三年前,娘親都不會這麽不放心自己的。忘憂想,大概是因為琛聿哥哥的離世,和北園那個廢物現如今的慘狀,所以長輩們待她比以往更為矜貴了。

但在外人看來,隻道是裴家家門不幸,唯一一個健康的孩子,卻是個幺小姐。

“咦?”忘憂不解的看著站在大門口的杜管家,“管家你怎麽還在這?不是和我娘親一塊去染坊裏對賬了麽?”

“勞煩小姐操心了。”杜管家向來都十分疼愛忘憂,“今個兒的確是月末對賬的日子,但也是房郎中來給扶蘇少爺換藥的日子,上次已經讓杜葉代我一回了,再來一次,怕是有失裴家的待客之道。”

“今個兒江湖郎中要來給裴扶蘇換藥?”忘憂有些不滿的撅起了菱唇,看了看北園的方向,又看了看停在正門口等著自己的馬車,突然就沒了興致,蔫蔫的招手吩咐小丫頭去錢莊裏知會一聲,說是自己臨時有事,改天再同雙生子姐妹一起玩。

“小姐。”小丫頭不解的追上了忘憂回房的腳步,“您為什麽不去了呀?不是盼了好久才盼到好天氣麽?”

“我……”忘憂才剛張口,後腦勺就好像被什麽東西給砸中了。痛是其次,卻是實打實的被嚇個正著。還好小丫頭機靈,一眼便看見了滾落在地上的小果子,趕忙撿了起來遞給忘憂,好聲好氣的哄道,“小姐別怕,不過是個野果子。”

忘憂仔細端詳著那枚果子,正想著是怎麽回事時,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了一陣熟悉的笑聲。果然——忘憂一跺腳,示意小丫頭讓道,“我就知道!”

“小毛孩兒!”忘憂快步走到裴宅大門口,一雙杏眼瞪著正在給大家夥紛發果子的嵐庭,他手裏的那些果子和剛剛砸中自己的果子,分明就是一顆樹上結出來的,“你敢砸我?”

嵐庭從房尉背後探出一個頭,笑嘻嘻的對上火冒三丈的忘憂,“我就想請你吃個果子而已,可是你不應我,所以我就隻好換個方式咯。”

“嵐庭?”房尉聞言回頭,難怪他剛剛看到嵐庭從屋頂飛下來時,滿臉都是惡作劇得逞後的小得意,“我跟你說過,不許欺負女孩子。”

“我沒有!”嵐庭可憐兮兮的反駁,因為是房尉哥哥,聲音也不敢太大。他皺著一張小臉,委屈道,“我是真的想給她果子吃,扔的時候也沒用什麽力氣……”

“小毛孩兒你出來!”忘憂執意要跟嵐庭算清這筆帳,哪怕她也清楚這有些小題大做,但她就是討厭他們是為裴扶蘇而來,所以連帶著剛剛那個果子都變得十惡不赦,“你給我出來,躲在江湖郎中背後算什麽本事呀?”

“小姐?”杜管家看著忘憂似是真的生氣了,便出聲勸慰,“嵐庭小兄弟就是跟您鬧著玩,您消消氣,讓讓他……”

“不讓!”忘憂恨不得要把一口銀牙咬碎,“憑什麽我讓他?我堂堂裴家三小姐憑什麽要讓一個江湖郎中的小跟班?”

杜管家這下子便難辦了,當著房尉的麵,他也沒辦法說出以往在私底下勸忘憂的話——無非就是重重貶低另一方罷了。正當他愁得不知所措時,幸好大夫人及時出現。

“怎麽了?”大夫人的佛經落在了屋子裏,特意折返去取的路上聽見了忘憂的聲音,便往這趕了來。她親昵的握著忘憂的手,問道,“怎麽不開心的樣子?”

“大娘。”忘憂向來最喜愛大娘,她對自己好是一方麵,更重要的是,她是琛聿哥哥的娘親.“那個嵐庭用果子砸我。”

“大夫人好。”房尉站在原地,禮數周全的朝著大夫人作了一揖,“嵐庭向來頑劣,加之在下管教不嚴,還請大夫人和三小姐怪罪。”

“哪裏有怪罪一說。郎中可是我們全家的恩人。”大夫人目光平和,隨即轉頭看向身邊的忘憂,“嵐庭還小,是弟弟,也沒有存壞心思,所以忘憂這次讓讓他,好不好?”

“不好!不讓!這次我偏不讓!”

本以為是孩子間的小打小鬧,但從忘憂過激的反應來看,好像不是那麽回事——至少在忘憂眼裏,不是這麽簡單的事。

“忘憂?”大夫人有些意外,忘憂這孩子雖然驕縱,卻從不胡攪蠻纏。她看著忘憂已經通紅的眼眶,忍不住擔憂道,“怎麽了?怎麽還哭上了?”

“今天也讓,以前也讓,什麽都叫我讓!”忘憂的聲音愈來愈大,多年藏在心裏頭的委屈這會子怎麽也止不住,盡管她一點兒也不想在這麽好的天氣裏哭出來,“從小就這樣……什麽都叫我讓,說裴扶蘇身體不好,連琛聿哥哥我都要讓給他!憑什麽?明明我才是女孩子,才是裴家最小的孩子啊!”

此話一出,大夫人和杜管家都錯愕在原地,連忘憂跑走了也沒有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良久,大夫人才喃喃出聲,“原來那孩子心裏,竟是這般委屈?”

“大夫人您別急。”杜管家既是難堪,又是心急,“我馬上就去找三夫人。”

“你找三妹妹又有什麽用?你見她幾時能真正管住忘憂了?”

聞言,杜管家也消停了下來,無力道,“三小姐向來隻聽大少爺的話,但如今……”

“好了。你別竟說些沒用的了。”大夫人的麵色瞬間變得黯然,甚至難過到要用帕子將臉遮住後再別過去,“忘憂那孩子……”

“若是二位不介意,在下願前往安撫忘憂小姐。”

房尉往前走了幾步,停在了裴宅大門口的青石板階梯下。那塊兒地方正好是蔭處和日照的分界之地。房尉站在中間,遙遙看過去,竟像是被光影生生的分成了兩半。

見大夫人和杜管家臉上仍有猶豫之色,房尉便繼續說道,“本該嵐庭親自過去給裴小姐道歉,但他性子皮,總闖禍。再這麽貿貿然的過去,怕又會惹裴小姐不高興。”

這自然是個過場話。稍微聰明一點兒的人都知道,忘憂方才分明是為了別的事情。但有的時候,大家就是需要這種過場話。這種話能帶著他們裝糊塗,能帶著他們錯認,隻要大家心照不宣,那麽便再沒有什麽“別的事情”。

大夫人感謝房尉此時的解圍,她稍微挪了步子,讓出一條道給房尉。

房尉了解忘憂,知道她此時定是躲在荷花池後的假山處哭泣。但今時已不同往日,他隻是一個因小跟班犯了錯,而要去給東家小姐道歉的外來郎中。路不能太熟,表情也不可太過著急或疼惜,房尉佯裝迷惑,問了眾多丫頭小廝之後,才慢慢朝著荷花池走去。

路途風景依舊。房尉想,若不是拱橋上的鵝卵石變得更為光滑了一些,他可能恍惚間以為他還是以前的那個他,一切也還沒有發生。但遺憾的是,哪怕就是錯覺,老天也吝嗇得讓它轉瞬即逝。因為房尉在下了拱橋之後,清晰的聽到了忘憂的哭聲——若在以前,忘憂絕對哭不出的聲音。細碎,隱秘,壓抑,還有房尉最不想讓她體會到的,絕望。

良久,房尉才開口,“裴小姐,哭完了麽?”

“才不要你管。”忘憂坐在假山裏,抬起手背狠狠地抹了一把淚珠子,煙粉色的袖子立馬就濕了一大片,“你是誰啊你,給本小姐走開!”

房尉也不惱,他知道忘憂沒有針對他,也沒有惡意,隻是她暫時與除她之外的一切事物都為了敵——也不一定,房尉笑了笑,小丫頭若是撒起氣來,可是連自己都要怨上好多天的。他往洞口裏看了一眼,伸手將洞口上方好長一截的枯枝給折斷了,“我是誰並不重要。我過來隻是要告訴小姐,融雪之後,冬眠的蛇也會漸漸蘇醒……”

忘憂身子一僵,生氣也好,傷心也罷,這一刻通通被對蛇與生俱來的恐懼給比了下去。這假山做的大,但這些年忘憂的個子也長了不少,所以她在如今這個略顯狹小的洞口裏跑得有些吃虧,跌跌撞撞間,衣裳也被蹭得滿是灰塵。

終於快到出口了,忘憂深深的吸了口氣,一刻也不敢耽誤。

除了洞口外的光亮,她還看到一個欣長的身影。她知道那是房尉,剛剛他一開口,她就聽出來了。忘憂跑了出去,一頭栽進房尉的懷裏,她閉著眼睛,額頭緊緊抵著他的胸膛,她怯怯道,“蛇……怕,怕蛇。”

房尉無聲的笑了笑,拿走了落在忘憂頭上的幾片落葉,“蛇不怕蛇。”

“那……”忘憂後知後覺的有些別扭,但不知是太過害怕,還是剛剛跑得太快,總之,忘憂現在有點腿軟。換句讓她不好意思的話來說,就是她暫時還沒辦法鬆開房尉。所以她委屈的癟了癟嘴,“那我怕蛇。”

“我知道。”房尉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會,最終還是輕輕的拍了拍忘憂單薄的脊背以示寬慰,“我在這,沒有蛇會咬你。”

“真的麽?”

“真的。”

忘憂得了一句肯定後,才慢慢的緩過來,她做了一個深呼吸,從房尉的懷抱裏退出。也就是在二人分開之際,忘憂才聞到房尉身上的味道,又苦又甜的,像是多種藥材混雜在一起,有點超乎意料的好聞。本來她是個特別討厭藥味兒的人。

很長一段時間,二人都沒有說話——至少在忘憂看來,是很長。畢竟她從小就是個關不住的話匣子。

可現在倒好,因為方才那個擁抱,她有些不知所措,連生氣都沒了正兒八經的底氣,隻得撿個較遠的地方坐著,搜腸刮肚想了一通,也還是不知該和房尉說些什麽。而那人卻悠閑得很,站在假山旁動也不動,仿佛那一池子凋了的荷花真有多好看似的。

“好看麽?”發問的人是房尉。

“什麽?”忘憂被這突如其來的話語驚到了,但她決定裝糊塗。

“方才是小姐偷看在下的,第十二回。”

“你!”忘憂瞪著房尉,但卻找不出反駁的話,憋了許久,才憋出一句,“討人厭!”

房尉笑了笑,眼神悠悠的落在了三年未見,已經出落得更為亭亭玉立的忘憂身上,他問道,“嵐庭那個果子,當真砸得很疼?”

“其實不怎麽疼。”忘憂的氣頭一過,便也跟著鬆了口。

“那小姐為何哭得如此傷心?”房尉是故意這麽問的,他到現在腦子裏還回響著忘憂那句——連琛聿哥哥都要讓給他。房尉想,大概在今日之前,裴宅中根本沒人知道,看似活得最為快樂的忘憂,心裏竟藏著一股委屈的怨氣。

果不其然,提及此事,忘憂好不容易恢複正常的臉色此時又開始有了變化,她張了張嘴,似是欲言又止,但房尉看得出來,她是想說的。並且那些話,她應是憋了許久,卻找不到一個可訴衷腸的人。

“裴小姐若是不方便說,便算了。”房尉收回目光,以進為退。

“沒有。”忘憂咬咬牙,覺得講出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正好江湖郎中也不是裴宅人,說不定自己那些被家裏人認為的無理取鬧和矯情,在他眼裏,會顯得稍微尋常一些。想到這,忘憂剛壓下去的委屈又湧了上來。她已經討不到那份好了,那找旁人要一點兒理解,不過分吧?

“我是因為琛聿哥哥。我想到他,我才哭的。”

“他讓你哭成這樣。”房尉頓了頓,將眼神從忘憂臉上移開。她現在的表情太過委屈,房尉看久了也不好受,“那一定不是什麽好人。”

“你胡說!”忘憂立刻出聲反駁,她不滿的瞪著房尉,她不容許有人這麽平白無故的詆毀琛聿哥哥。可就在這時,以往那些畫麵卻突然在她腦海中開始回放。

“我從小就特別喜歡琛聿哥哥,他對我也很好,但他最疼的人,不是我。我永遠沒辦法拿到琛聿哥哥手中的第一個糖罐子,也沒辦法讓他在給我講完故事後陪我到入睡,甚至連出事的時候,他看的第一個人都不是我……”

隻要提及裴琛聿這三個字,忘憂的眼淚就有點失控。其實她到現在都不太能相信,那個朝夕相處,被她當作信仰的人,說沒,就沒了。

她抹了把眼淚,笑著哽咽道,“盡管如此,琛聿哥哥也還是這世上最好的人。”

就算忘憂方才沒有明說,房尉也知道,那些裴琛聿沒有給到她身上的疼愛,最後去了何處。他走過去,給忘憂遞了塊帕子,多大的姑娘了,還跟小時候一般,不愛攜帕子在身上,“所以小姐就是因為這些事,才討厭扶蘇少爺的麽?”

“才不是呢。”忘憂也沒跟房尉客氣,一把就從他手裏拿過了帕子,但也沒用,就這麽生生的握在手裏,“裴扶蘇生來就是病怏子,所以琛聿哥哥才對他比對我好的。”

這句話說的有些心虛,因為忘憂清楚,倘若老天爺真給扶蘇一個健康的身體,裴琛聿也不一定就會更疼她。她之所以敢這麽說,就是因為世間萬事,都沒有“倘若”。

那一日,也是寒冬時節。

天氣並不大好,有些陰沉,但裴宅裏外卻收拾得沒有一絲凋零落敗之感,院子裏人來人往,皆是歡聲笑語,好不熱鬧。那一日,是裴家大少爺裴琛聿的十八壽辰。

忘憂對那一日的印象,起始於自己難以抉擇的新衣裳上。

“瓊兒,你倒是快過來呀。”忘憂苦惱的皺著眉頭,在一字排開的衣裳裏挑挑揀揀,“你來看我今天梳的這個飛仙髻和哪件衣裳最搭?淡綠色會不會太素了?可我喜歡上邊繡的銀線雙生花,那絳紫色會不會又過於隆重?我才不要搶琛聿哥哥的風頭呢,嗯?你手邊那件蕊黃的看起來還不錯,快拿過來我瞧瞧。”

“我的大小姐呀。”小丫頭應聲捧著衣服走到忘憂麵前,因一同長大的緣故,說起話來也比較放肆,“我看哪裏是大少爺過壽辰呀,明明就是您自己吧?”

“瓊兒!”忘憂含羞帶怯的啐了小丫頭一口,“你再亂取笑我,我就要管家大叔把你塞到菜園子裏做事去。”

“不敢不敢,您行行好,千萬別不要我。”小丫頭咯咯笑著,連忙說些好聽的來求饒,“其實您穿什麽都好看,大少爺都喜歡看!”

正當主仆二人嬉鬧得正歡騰時,三夫人從外頭走了進來。

“娘,您怎麽來啦?”忘憂有點疑惑,“你不是在外麵忙著戲班子的事情麽?”

“忙完了便過來看看你。”三夫人示意身後跟著的丫頭將食盤放去桌上,像是十分緊張食盤上的那碗東西似的,連連交代了幾句要小心輕放。

“倒是你,都快祭祖的時辰了,還穿著寢衣,像什麽樣子?”

“娘。”忘憂笑眯眯的湊了上去,拉著三夫人的胳膊撒嬌,“今個兒是個多麽重要的日子您又不是不知道,爹爹心壞,請了那麽多老爺小姐一同來賀壽,就是想順便給我選個大嫂是不是?我才不依呢,我就要打扮得最漂亮,讓琛聿哥哥除了我,誰也瞧不上。”

“好好好。”三夫人敷衍的點頭稱是,要是換作平常,她是定要取笑忘憂不知羞的。但當時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情奪走了三夫人的注意力。她點頭示意手下的人將大門關上,慎重的將瓷碗端到了忘憂麵前,她看著忘憂,眼睛裏隱隱藏著些不安和緊張,以至於不知不覺中,她就對忘憂使用了命令的口氣,“快,把這碗甜水喝掉。”

但單純如忘憂,並沒有注意到那時三夫人眼神和口氣的反常,或者說其實注意到了,但這些細枝末節的反常,還不足以跟三夫人主動送甜水上門這個大反常來相提並論。

“娘?”忘憂不可置信的眨了眨杏眼,“您平常都不讓我飯前喝甜水吃零嘴的呀,這馬上就要祭祖吃飯……”

“為娘要你喝你就喝!一滴都不許剩!”三夫人蹙著眉,陡然提高了音量,“難不成我還會害你麽!”

“娘……”忘憂徹底驚呆了,一向最為溫柔可人的娘親居然也有這般可怖的時候,任忘憂平時再愛胡來,現下也不敢再忤逆三夫人了,她手指纖纖,老老實實的端起瓷碗,“不就是碗甜水麽,我喝給娘親看便是了。大好的日子,您別動氣嘛。”

三夫人走了之後,離祭祖還有一個時辰。

忘憂自然不會安分的待在屋子裏等上這麽長時間,她可是從昨晚入睡前就開始想見裴琛聿了。她還年幼,覺得十八是一個非常遙遠的年紀。她還特別好奇,人滿了十八之後,是不是會有什麽不一樣的變化?

她喜滋滋的將提前備好的禮物藏於袖口中,想著等會要給琛聿哥哥一個驚喜。可不如意的是,才剛到裴琛聿的園子門口,杜葉哥哥就滿臉抱歉的告訴忘憂,大少爺一早便去了扶蘇少爺那,至今未歸。

就算已經習慣了琛聿哥哥對扶蘇的格外疼愛,但忘憂心裏還是十分失落。她悶悶不樂的一邊踢著小石子,一邊往扶蘇的園子裏走。

“喂,前麵那個。”忘憂順嘴喊了一句走在前方的小廝,“你家主子現在在哪兒?”

“誰?!”被忘憂喚住的那名小廝似乎被驚著了,他抱著酒壇子,哆哆嗦嗦的回頭,一看是忘憂,這才費力的扯出了一個笑臉,“原來是小姐,小姐好。”

“你?”小廝過於怪異和驚慌的舉止,讓忘憂忍不住生疑,“你鬼鬼祟祟的幹什麽呢?難不成是想偷東西?”

“冤枉,冤枉啊小姐!”小廝連連求饒,舉著手裏的酒壇子解釋道,“我隻是得了兩位少爺的命令,先從席上拿點酒過去罷了,其他的,我什麽也沒幹!”

聞言,忘憂瞥了一眼酒壇子上貼著的紅色壽字,“拿酒就拿酒,你搞得跟什麽……”隨即,忘憂杏眼一轉,指著小廝喝道,“不對!琛聿哥哥從來不喝酒的,你糊弄誰呢?”

“哎喲我的大小姐啊。”小廝苦著一張臉,雙腿顫得都快站不穩了,“少爺們的想法,我哪裏能猜到,我不過奉命行事罷了。”

“那你給我。”忘憂一攤手,示意小廝將酒壇子交過來,“我替你送過去,正好我也要找他們倆。”

接下來的事情,便和聞人晚卷宗上記載的沒什麽兩樣了。

案發地點位於裴家二少爺的書房之中。時間為正午,離裴家祭祖還有半個時辰。

房裏隻有三個人,裴琛聿,裴扶蘇以及裴忘憂。三人皆有飲酒中毒跡象。那壇在混亂之間被打碎的酒釀,也被檢查出摻了毒物,從而被確定成此案唯一的作案工具。但棘手的是,摻在酒中的那味毒,因配方複雜,毒性強烈,所以遲遲查不出來源與相似之毒,同樣的,也沒有做出幾份像樣的分析筆錄。最後官府無奈,隻得將此毒歸為穀順第一例。

“我討厭裴扶蘇,就是因為他害死了琛聿哥哥!”

忘憂緊緊攥著帕子,那個讓她膽戰心驚的場景又浮現在了眼前——她看著裴琛聿在她麵前轟然倒下,麵色灰白,嘴唇烏青,粘膩的血從他嘴角不斷溢出,弄髒了他的臉,他的頭發和他那日的衣裳。忘憂怎麽也沒有想到,那一眼,竟是此生最後一眼。

“小姐方才也說了,是兩位少爺一起吩咐小廝拿酒的。”房尉雖然直覺可以從忘憂口中知道更多關於那日的情況,但他明白,當務之急並不是將忘憂當成犯人或者證人一般逼問。小姑娘想起了以往的傷心事,自然是得先由著她的性子來,“怎麽能將錯全扣在扶蘇少爺一人頭上?”

“我才沒有冤枉裴扶蘇!”忘憂幾乎嚷了起來,她的眼睛紅紅的,卻已經沒了淚水,所以那層脆生生的怨恨在此時看來,格外明顯,“全裴宅的人都知道琛聿哥哥不喝酒,可裴扶蘇還要琛聿哥哥陪他喝,我進書房前都聽見了,裴扶蘇一定要琛聿哥哥十八歲的第一杯酒陪他喝……總之,要不是裴扶蘇非纏著琛聿哥哥喝酒,怎麽會發生這種事呢?”

忘憂鼻頭發酸,還有一個細節她忘了說,琛聿哥哥因為擔心裴扶蘇的身體,所以特意幫他喝了半杯。忘憂在痊愈之後常想,要是琛聿哥哥沒有替裴扶蘇多喝那半杯,那是不是雖然也會中毒,但卻不至於死掉呢?她咬咬牙,這一切都是裴扶蘇的錯!

房尉掀眸,卻沒有看向忘憂。他的目光有些飄忽的落在了遠處,袖中的手卻暗暗的握緊了幾分,“難道小姐就沒有想過,這其實根本不是你們的問題麽?”

“什麽意思?”忘憂歪著頭,不解發問,“最大的問題不就是裴扶蘇非要喝……”

“不,裴小姐。”房尉淺笑著打斷了忘憂。

他朝她走過去,途中踏碎了好幾片墜落在地,但還沒來得及腐化成泥土的枯葉。隔著一層鞋底,房尉都感受到了那份粉身碎骨,“我的意思是,問題根本就不在於到底是誰提議要喝酒。”

“你也是裴扶蘇請來的說客麽?就因為他身體不好,所以你也要站去他那邊?”忘憂既生氣又沮喪,她憤憤的盯著房尉倒在自己身旁的影子,恨不得去踩上兩腳,末了,還不忘挑釁似的扔去一句疑問,“那江湖郎中你來說說看,問題是什麽?”

問題是什麽?

其實在忘憂複述那日記憶的時候,房尉就已經準確的抓住了好幾個點。

其一,是三夫人和她送去的那碗甜水。

三夫人溺愛忘憂是整個裴宅都知道的事情,她在壽宴當日抽空去看一眼女兒這並不稀奇。稀奇的是,她帶了碗甜水,連忘憂都對三夫人這個行為感到不解和驚訝。並且三夫人一向溫婉,而那日竟以那麽強硬的態度要求忘憂喝下甜水,那便足以說明那碗甜水不簡單。何為不簡單?房尉做了一個大膽的推測——那碗甜水裏有毒酒的解藥。

如果以這個結論來反推,那麽三夫人這塊便說得通了。事關忘憂的性命,所以三夫人的態度才會這麽強硬。並且這個結論還可以解釋,為什麽忘憂喝的酒明明比扶蘇多,傷勢卻還比扶蘇輕這件事。

如此一來,房尉便不由自主的想的更為深入,既然三夫人能事先得到解藥,那便說明,三夫人事先就知道會有壽宴毒殺這麽一出戲。可為什麽她知道卻不上報給裴老爺?三夫人出身於城內有名的書香世家,自進門後最得老爺歡心,按理來說,她不會忍心看著裴家的孩子遭受此等滅頂之災。

難道——腦海中即將成形的想法,不由得讓房尉眉頭緊蹙。

難道三夫人就是這場毒殺案背後的策劃者?讓忘憂身處險地也隻是她的計謀之一,為的就是讓人們打消對她的懷疑?

其二,是忘憂在扶蘇園子中偶然遇到的那個小廝。

在沒有更多證據輔佐的情況下,對於三夫人,房尉隻敢停留在猜測的程度,所以他現在也無法確定下毒者究竟是誰。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忘憂不會下毒,在她將那壇酒從小廝手中接過時,那壇酒就已經被人下毒了。突破口,就在那名小廝身上。

一來,是小廝舉止怪異,神情慌張。下人給少爺們送壺酒,最為普通的事情罷了,那名小廝在不安什麽?房尉想,要麽酒裏的毒是他下的,要麽他知道酒裏的毒是誰下的。前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畢竟若主謀是一個連送酒都慌亂不止的下人,那麽這件案子便不可能難住官府,變成奇案。那名小廝,最多就是一個知情的跑腿兒。

二來,官府的線索中沒有小廝。聞人晚連卷宗上一筆帶過的林郎中都找能找上門去,這麽重要的一個證人他卻錯過,唯一的理由便是,聞人晚根本就不知道小廝的存在。他不知道,則代表著官府的卷宗和筆錄上沒有記載,可當初官府為什麽會忽略掉小廝?是真的不知還是有人刻意為之?

房尉想,若是能找到那名小廝,那麽很多問題便會迎刃而解。

“問題是我們該就事論事。”房尉回過神,深深的看著眼前忘憂的臉。關於三夫人,介於自己的身份和忘憂與三夫人的關係,他不便多問,那麽就隻能從小廝身上著手了,“小姐方才不是說途中遇到了一個奇怪的小廝麽?他是裴宅裏的人麽?”

忘憂被房尉問得一愣,她當真還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忘憂誠然,“我很少去裴扶蘇園子裏,所以也不大認得服侍他的人,但那人都出現在了園子裏,應該是裴宅人吧。”

見忘憂神色猶豫,房尉便繼續追問,“那小姐在出事之前或者之後,還見過他麽?”

“沒有!”忘憂眼神一亮,腦子裏一直混沌著的地方驀然清明起來,所以她有些激動,甚至連耳根處都泛起了紅色,“出事之前我不確定,但是出事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小廝了!我記得他的,又高又壯,鼻子上有一顆很大的黑痣。”

“我中毒醒了之後我娘不準我出門,一直讓我在房裏休息,所以久而久之我就忘了小廝這回事,但若是我在裴宅中見到他我一定會問他的!”接著忘憂吸了吸鼻子,似是有點兒失落,“可我再也沒見過他了……”

房尉沒有說話,隻默默的將小廝的麵貌特征記於心中。

看來自己的猜測沒有錯,為什麽官府會遺漏掉這麽重要的一條線索,就是因為有人在刻意阻擋。從忘憂的話裏不難推斷出,阻擋之人,就是三夫人。

而忘憂在毒殺案之後再沒有見過那個小廝,這就說明,小廝很有可能不是裴宅中人。或者退一步來假設小廝就是裴宅中人,但他已經三年不在裴宅中出現,這意味著的,恐怕是更壞的消息。

房尉的沉默讓忘憂沒來由的心慌,她甚至站了起來,兩隻手不安的揪著自己的衣角,“那——那會不會其實是我的錯?要是我那時……”

“不是。”房尉笑著搖了搖頭。他知道忘憂的,向來傲氣且明亮,所以方才那番類似承認錯誤的話對她來說,是非常難以啟齒的。可就算如此,房尉也不是在故意安撫,“這不是小姐的錯,自然的,也不是扶蘇少爺的錯。”

忘憂不太懂,她隻知道一件壞事發生了,那麽必然是有人做錯了什麽。

“既不是我的錯,也不是裴扶蘇的錯。”忘憂咬著下嘴唇,終於鬆開了她無辜的衣角,接著她不服氣的朝房尉道,“難不成還是琛聿哥哥的錯?”

“當然不是裴大少爺的錯。”房尉無奈,他幾乎快要被眼前的小姑娘給逗笑了,怎麽陪她說了這麽久,還是跳不出隻有三個人的小圈子?

但是也罷,房尉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沒來由的想起了她出生那一天的場景。初春的風還帶著點潮濕的涼意,園子裏的梨花飄然落了滿地,願一世無憂,方取名忘憂。

有些事她弄不懂,想不明白,才更好。單純無知有時皆是福氣。

“但他不該這樣的。”房尉的眼神驀然暗沉了下去,袖中的手也不動聲色的握緊了幾分,“一個死去的人,不該留下這麽多傷痛讓旁人去承受。”

“江湖郎中!”忘憂有些不可思議的瞪著房尉,“你……”

“其一,他讓小姐覺得難過,委屈和不平。其二,他讓小姐和扶蘇少爺之間無法好好相處。”房尉頓了頓,扶蘇那張蒼白而清瘦的臉在他眼前一閃而過,“其三,他讓扶蘇少爺完完全全的喪失了求生的欲望。”

“不該這樣的。他不該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