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滄海一粒粟

01

晚上十點,Akira機場。

轟鳴的飛機在城市的上空劃開一道弧線。遠遠地,聲音聽起來像是平靜的海麵忽然掀起的一層細浪,一陣一陣地拍打著岸邊的礁石。

喬粟背著工具箱從機修倉裏出來,回過頭,看到外場昏黃迷離的燈光下,幾輛專用車子已經開始聽從指揮忙碌起來。

一架飛機被從機庫裏拉到停機位,另一架飛機滑過長長的跑道昂首離地,一瞬間,飄浮的空氣在巨大的機身周圍叫囂起來,撞上逆流吹來的風。

她抬起手腕看了眼時間,十點十分,何皎皎差不多也快到了。

從日本回來的國際航班在T2接機口,喬粟圍著機場繞了好幾圈兒也不知道在哪兒,後來還是問工作人員才找到的。

她向來沒什麽方向感,在這個機場工作了三年,除了機修倉和停機坪那塊,很難記清楚其他地方的具體位置。

宋續燃不止說過她一次,明明很聰明的姑娘,腦容量卻全部用在飛機上了,而在生活上就變成一個無腦的白癡。

不知道是誇她還是損她,不過,的確也沒有說錯。

喬粟找過去的時候,接機口的人已經散去了一些,她正奇怪著,才看見出口電子屏上顯示著航班延誤,大概還有半小時的樣子。

她將工具箱斜挎在身側,走到玻璃窗邊。外麵是空曠的機場跑道,抬起頭可以看見夜空中一閃一閃的光,卻沒有星星。

宋續燃在,應該沒什麽事吧?他好歹是領導眼裏年輕有為、風度翩翩的鑽石機長。

喬粟靠在欄杆上,兩隻手揣在上衣口袋裏,有些無趣地用腳尖蹭著地麵。

手被口袋裏的紙張磨得有些癢,她把紙掏出來,上麵寫著何皎皎的航班信息,還有一些自己的值班時間。都是宋續燃怕她忘了,趁著今天白天打電話的時候,特地囑咐她記下來的。

畢竟對喬粟這樣打死都不願意用手機又容易忘事的人來說,逮著一次機會能給她灌輸的信息量自然是越多越好。

喬粟大致看了一眼,滿滿的一張紙隻剩下一條是有用的——深夜三點的值班。不過,一開始她的工作是排在今天下午,卻被宋續燃調到了晚上。

喬粟有點兒懷疑,宋續燃是不是故意要折磨她。

她把紙放在手裏扯了扯,抹平整了,然後對折,再攤開,最後沿著痕跡再翻折幾次,一架紙飛機便在手裏成形。

周圍的燈光照在機身上顯得輕盈通透,喬粟舉起來,模擬著飛機的飛行軌跡。餘光裏卻瞥見一個小男孩兒,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過來的,圓圓滾滾的,像一個團子。

“姐姐。”

喬粟偏頭看他。

“我想玩兒你手裏的紙飛機。”

喬粟看了眼時間,大概隻是一時興起吧,她招呼著他過來,然後蹲下來,看著他黑溜溜的眼睛,嘴角揚起一個笑。

“是嗎?可是我也想玩兒哎。”

“可我是小孩子。”男孩兒偏著頭,理所當然的樣子。

喬粟拍了拍他的頭,沒錯,還是一個挺可愛的小孩子,就是有些熊,也不知道誰教他全世界都要圍著小孩子轉這種事的。

況且,她不喜歡這樣無條件地索取,從小就是。

她笑著揉亂了他的頭發:“姐姐也是小孩子。”

男孩兒看了她半天,圓圓的麵包臉上小小的五官皺在一起,好久才悶悶地憋出幾個字:“那好吧,既然都是小孩子,那麽男孩子隻能讓著女孩子了。”

喬粟心裏“咯噔”一下,似乎有什麽從腦海裏一閃而過,可是卻沒有抓住。

她應道:“對。”然後,舉起手中的飛機,對著飛機頭哈了口氣,用力射出去。

那個時候,喬粟一直沒能明白,明明是室內,那麽又是從哪裏忽然吹來的一陣風,像是忽然墜入空曠的山穀,風在耳邊一瞬萬裏,不問歸期。同時伴著飛機劃開空氣的聲音。

紙飛機飄飄搖搖地墜落下來,還順著光潔的地板滑行了一小段,最後停在一雙黑色的軍靴旁邊。

喬粟皺了皺眉,平穩的紙飛機忽然掉下來,似乎有些不吉利。

她順著那雙黑色軍靴慢慢地往上看去。

是一個男人,挺好看的一張臉,深色的衣服,身材也不錯,褲腿隨意地塞在軍靴裏。此時,那人正環胸側靠在牆上,純黑色的眼睛仿佛一汪深潭,正遠遠地看過來。

目光相遇,喬粟一頓,莫名其妙的感覺湧上心頭。

很熟悉,卻又記不起來,好像隻是自己的錯覺而已。畢竟,他這個長相、氣質,喬粟再怎麽健忘應該還有些印象,不至於像現在這樣,有一種久別重逢自己卻失憶了的感覺。

喬粟收斂了臉上的表情,站起來理了理邊角有點褶皺的衣服,朝著身邊的小男孩兒說道:“去,那架飛機就是你的了。”

“飛機不是我的,季南舟才是我的!”奶聲奶氣的聲音卻帶著分外篤定的腔調。

喬粟一頭霧水,根本沒聽清他在說什麽。

直到他邁著小短腿興衝衝地跑過去,又說了一遍,她才聽清楚,他說的是那個男人的名字——季南舟。

季南舟才是我的?

“季南舟!”小男孩兒撲到男人的腿上,“我和爸爸都想你了!”

我和爸爸?

喬粟背後滲出一陣冷汗,腦袋裏瞬間閃現出一些分外狗血的劇情,她打量著對麵的男人,禁忌之戀?跨越世俗?

可是,也不像啊!

趕在季南舟看過來之前,喬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季南舟”這三個字也算是在她的記憶裏存在過三秒了。

她拍拍手,轉過身走遠了點兒,站在離他們十米開外的欄杆邊,試著盡量忽略那邊的男人和小孩兒。

02

季南舟瞥了眼那道背影,深藍色的連體工裝,外麵套著一件黑色的棉衣,帽子上有一圈棕色絨毛,站在燈下像是被鍍上了一層光。

他嘴角揚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她的目光應該還可以再直白一點兒。

季南舟抱起地上的小孩子:“幾天沒見,小兔崽子又沉了。”

“季南舟,你給我帶的禮物呢?”

季南舟頭皮一緊,所有的注意力收回來,他還真給忘了。

他連夜開車從和歌山趕回來,白天忙了一整天,現在還要馬不停蹄地來接機,中間連氣都沒喘一下,哪裏還記得這事。

不過,季南舟也是人精,他瞥了眼地上的紙飛機,將小兔崽子放下來。

“教你折飛機怎麽樣?”他彎腰撿起地上軟塌塌的紙飛機,拿著晃了晃,“禮物就是教會你折飛機,以後就不用向別人討要了。”

一道詭異的目光從前方射過來。

季南舟稍稍抬眼,不用猜也知道是她。

小孩子似懂非懂,大概是聽到“飛機”兩個字就已經按捺不住了,倒還真的被糊弄住了,點點頭,一臉虔誠地盯著季南舟手上的動作。

季南舟將紙重新攤開,淩亂的字跡次第排開,依稀可以看見“喬粟”兩個字,龍飛鳳舞地躺在紙上。

季南舟笑:“折紙飛機呢,機頭必須要重,令飛機可以平穩地飛行,在機頭上夾上萬字夾可以讓飛機飛得更遠。如果因為機頭太重而向下降,可以把機翼的後邊輕輕向上拉伸。”

季南舟說著,手上的動作也毫不含糊,小男孩兒懵懵懂懂地沒聽完,季南舟已經將折好的飛機遞給他:“試試?”

“可是我沒聽懂哎。”

“沒關係,”季南舟將紙飛機塞進他的手裏,“最重要的還是最後這一口氣,我要教你的就是這個。”他說得一本正經,“厲害的人,哈完這口氣,飛機就可以飛得越遠。”

小男孩兒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身後的喬粟:“那你的意思,那個小姐姐,是垃圾嗎?”

“誰教你這樣的詞的?”季南舟忍著笑推他的頭,似乎絲毫不在意那邊越發淩厲的目光。

“爸爸!”小男孩兒回答得敷衍。

“沒錯,挺形象的詞。”

小男孩兒興衝衝地接過季南舟手裏的飛機,學著喬粟剛剛的樣子,深深地哈了一口氣,然後微微用力,飛機平穩地劃開空氣,載著燈光一路飛出去。

“啊!”

喬粟伸手,毫不費力地接住。紙張在她手裏微微發皺,小男孩兒軟軟糯糯地“啊”了一聲。

“無聊。”淡淡的兩個氣音剛溢出來,那邊屏幕上的航班狀態已經變成抵達了。

小男孩兒拉起季南舟:“季南舟,接爸爸去了!”

季南舟回頭看了喬粟一眼,喬粟莫名地心虛。

這個人,怎麽說呢,總覺得他有些不一樣,特別是那雙眼睛,太過深邃,瞳孔裏的黑色仿佛能把人帶到另外一個世界。

可是,笑得又太過邪氣。

喬粟走上去,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雙手插在口袋裏,盡量使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好親近,不過,她本來就不怎麽好親近。

接機口陸陸續續有人出來,喬粟望了一陣,直到人差不多走光了,也沒見何皎皎出來。更糟糕的是,季南舟似乎也沒等到要等的人。

“沒事吧?”

“沒事,中途顛得厲害,我差點兒就想寫遺書了。”

路人三三兩兩的低語落在喬粟的耳邊,喬粟心裏一頓,果然是遇到問題了,那何皎皎她……

喬粟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她緩了片刻,反正又沒死。

應該沒死吧?她緊緊地盯著出口。

“死不了。”

一道低低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喬粟回過頭,季南舟不知道什麽時候走過來了,掃了她一眼,又繼續往前走去。

雖然是讓她寬心的話,可是喬粟總覺得他語氣裏有些嘲諷。

她看著他的背影。

“羅小刀!”有人朝這邊喊了一聲。

循聲望過去,長長的廊道裏出現一個男人,薑黃色的毛衣,個子很高,眉目如峰,整張臉卻又呈現出一種異樣的柔和。

“爸爸!”

被叫作羅小刀的男孩兒跑過去,撲進那人懷裏。

季南舟走上前去:“羅照。”

“季南舟?”羅照似乎很意外季南舟會出現在這裏,他看著眼前的男人,“誰能把你這尊大佛請過來接我?”

季南舟並沒有正麵回答,他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羅照幾眼:“這一趟玩得不錯?”

“得了,我可是去學習的,正兒八經的。”

季南舟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然後眯著眼睛看向他身後:“嗯?這也叫學習?”

羅照後麵跟著的是一個女孩子,穿著黑色長款棉衣,整個人被裹在裏麵,看起來更加瘦小。她頭發很長,皮膚很白,眼睛黑漆漆的沒有一絲神采,甚至是有些呆滯的樣子。

雖然兩人隔了些距離,但是那姑娘脖子上的圍巾,很明顯不是她自己的。

羅照推搡著他:“哎,你瞎講什麽呢,我在飛機上碰見的女孩兒而已。”

季南舟笑:“我還以為是……”沒說完的話停了下來,餘光裏喬粟走過來,停在他旁邊。

“皎皎。”喬粟輕輕地喊了聲那個女孩兒。

叫作皎皎的女孩兒抬眼看了喬粟一眼,眼神終於有了些反應,張了張嘴,聲音卻很細:“小喬姐。”她走到喬粟麵前。

羅照皺了皺眉,看著喬粟:“她是你……”

喬粟看了眼季南舟,才說道:“妹妹。”

羅照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那你等等,”他忽然想起什麽,不知道從哪裏掏出一張名片,遞到喬粟麵前,“這是我的名片,今天飛行途中出現了一點小問題,你妹妹她……可能受到了一點驚嚇,如果有什麽需要,可以聯係我。”

喬粟皺了皺眉,並沒有接。

何皎皎也隻是輕輕地掃了一眼上麵的字。

“不用了,謝謝。”喬粟攬著何皎皎準備離開,剛剛的小男孩兒卻忽然攔在了她們麵前,沒記錯的話,他應該叫羅小刀。

羅小刀有些肉肉的小手伸到口袋裏,好半天才掏出一顆糖,遞到何皎皎麵前。

“姐姐看起來很不開心,要吃糖嗎?”

喬粟看著他的臉,不知道為什麽,總想逗弄一番。

她看了眼何皎皎,卻見何皎皎正緊緊地盯著羅小刀,目光有些奇怪。

“皎皎?皎皎?”喬粟喊了兩聲,何皎皎才回過神來,聲音越發輕了:“沒事。”

喬粟皺眉,卻也沒有說什麽,帶著何皎皎繼續往前走去。

而留在原地的季南舟一直盯著那兩道背影。

羅照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什麽呢?”

季南舟回身掃了眼他手上沒有遞出去的名片,明目張膽地嘲諷:“怎麽,日本不夠你逍遙,這一回來就坐不住了?”

隻是一眨眼的工夫,羅照都不知道自己手裏的紙片是什麽時候被抽走的,就看見季南舟捏著他的名片,薄唇張張合合:“心理醫生,羅照?”

羅照白了他一眼,看了眼他這一身裝扮:“趕回來急的吧?腦子都忘了帶?”

“你這麽一說,我還的確忘給你帶了。”

“你!”羅照歎了口氣,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疲憊的樣子,“算了,剛剛遇上氣流,飛機差點兒出事了。”他朝著前麵的羅小刀喊,“小刀,過來。”

季南舟笑了笑,看著羅小刀:“我還以為,那個女孩子是你家羅小刀的媽媽。這出去一趟,總算是能把人給帶回來了。”

羅照瞥了他一眼:“我也想,最起碼自己不是還沒上槍就多了個兒子。”

“你?”季南舟故意訝異,“風流了一輩子,打中的靶能組一個團吧。”

“滾!”

“你說什麽呢,爸爸?”羅小刀望著羅照。

羅照拍了拍他的頭:“沒什麽,張叔叔帶你來的?”

“嗯。”

“回去吧。”他似乎又想起什麽,看向季南舟,“對了,你這麽急著找我,是有什麽事來著?”

“有兩起案子,得找你商量一下。”

“哈?”羅照驚訝,“季南舟,你幹警察還真幹上道了?”

03

喬粟將何皎皎帶回了自己家。

“你先暫時住我這裏吧,房子已經幫你聯係好了,就住我附近,之前的那處,前幾天已經租出去了。”

何皎皎沒說話,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喬粟也沒多說什麽,把她安頓好了,就準備回機場。

她收拾好,站在玄關處看著何皎皎,依舊是進來時的樣子和表情,眼神空洞。

喬粟一隻手搭在門把上,良久才說道:“皎皎,你要是想自殺,也得等我把那個人的腦袋提到你麵前。”

何皎皎看了眼自己手腕上的疤痕,依次排列在左手腕的內側。過了很久,她才開口:“小喬姐,我是不是個怪物?”

“跟我比起來,你差遠了。”

何皎皎沒有反駁,隻是自顧自地說道:“那他為什麽不害怕呢?”

喬粟想了一下,才意識到她說的大概是那個叫羅什麽來著的人。可是,她已經記不清他的臉了,甚至另外一個男人,那個同時擁有莊重與邪氣的男人,除了那雙眼睛,其他的也是模糊的。

何皎皎以為,所有人在看到她手腕上還未愈合的傷口時,都會害怕、恐懼。而那個人,卻在飛機顛簸,所有人都心驚肉跳的時候拉住了她的手,寬厚的手掌覆上了她手腕上的疤痕,他說:“很痛吧?”

“現在不痛了。”

何皎皎還記得那個人:“他是醫生,心理醫生,羅照。”

原來他叫羅照,那另一個人呢?喬粟死活想不起來。

何皎皎頓了頓,又補充道:“小喬姐,他是覺得我有病……”

“他在放屁。”喬粟回答得極快,語氣卻很平緩,似乎隻是在陳述一個很簡單的事實。她看著何皎皎手上的疤痕,眼底閃過一絲不忍。

南舟?

腦海裏靈光一現,喬粟記起來了,另一個男人叫南舟,可是,全名又到底叫什麽?

喬粟記不起來,索性也不再去想了。

良久,在喬粟以為何皎皎不會再說什麽的時候,何皎皎忽然抬眼看向她,語氣緩和:“小喬姐,姐姐,她是不是真的死了?”

喬粟心裏一沉。何皎皎說的是何桉,她的親姐姐。

喬粟眼底不自覺地浮現出那個時候的景象。

空****的房子,棕色頭發的女子穿著被撕破的空乘製服仰躺在地上,胸前露出一整片的紅紫和瘀青,嘴裏被塞滿破布,眼睛被迫圓瞪,整張臉以一種詭異而扭曲的表情微微笑著。

她的右手拿著水果刀,左手手腕上是一道道被劃開的口子。頭發鋪散在地麵,從頭發下緩緩流出的,是一片鮮紅的血,順著地板的縫隙蔓延到各個角落。

一大攤鮮紅色的血跡分外刺目,屋子裏充斥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喬粟趕過去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景象。

躺在地上的是何桉,她已經死了,被人施暴,自殺而死。又或者是,自殺未遂卻又被人施暴而死。

皺著眉頭、一臉嫌棄的警察手裏拿著取證袋告訴她,你回家等就成,有消息我們會告訴你。

然後,喬粟一等就是五年,到現在凶手是誰她不知道,警察也不知道。可是她總不能幹等到死吧。況且她從小就不是善茬,別人打她一下,她必須踢他一腳。

所以,何桉死了,她至少要找到凶手,讓他嚐一嚐何桉死前的痛苦。想到這裏,喬粟心裏一陣莫名的興奮。

“小喬姐,”何皎皎的聲音將喬粟的思緒扯回來,她回過神,聽何皎皎說話的語氣,平靜而篤定,“我看見姐姐了。”

“何桉?”喬粟仰頭看著天花板上的某一處,長長地歎息,“她已經死了。”

何皎皎沒說話,越過長長的一段距離,直直地看向喬粟的眼睛:“可我看見她了,她哭著拉住我的手,說一定要報仇……”

喬粟沒再反駁下去,輕輕地應道:“什麽時候?”

“在飛機上的時候。”末了,她又加了句,“羅照醫生在我旁邊。”

04

喬粟趕到機場的時候,宋續燃還在。

他穿著深藍色的製服,肩章上有四條黃色的橫杠,正在外場跟機務組的人交代著什麽。而他麵前的男生看服裝應該是機務組的同事,瘦瘦高高的,右手卻打著石膏掛在脖子上。

她走過去,男生很興奮地朝她打招呼:“小喬姐。”

喬粟這才看清他的樣子。很白淨的男孩子,長相清秀。

她走到宋續燃麵前。

男孩子神秘地笑了笑:“小喬姐、宋機長,那我先走啦。”

宋續燃無奈地歎了口氣,喬粟眼底的迷惘輕而易舉地被看透。

“彌生,你的同事,特征是……”宋續燃想了想,笑得無奈,“除了好看,名校畢業,沒什麽特征。”

“我知道。”喬粟有些不甘心,她並不想承認自己臉盲這件事,甚至是宋續燃所說的什麽間歇性健忘,在她看來也不過是無中生有的事情,雖然宋續燃以前是學心理學的,但是一個開飛機的所做出的診斷,她不信。

喬粟轉了話題:“今天,怎麽回事?”

宋續燃大概知道她指的是什麽。

“你說何皎皎?”見喬粟沒有否認,他繼續說道,“飛行途中遇到了氣流,顛簸了一下,大概是被嚇到了。”

“她本來膽子就小。”

“我的錯。”

宋續燃倒是一臉誠懇的樣子,喬粟看著他,一時有些語塞。好半天,她才重複了一遍:“嗯,你的錯。”

飛機遇險,作為機長,當然是你的錯。可是,沒照顧好何皎皎,也是你的錯。

“皎皎說,她在飛機上看到何桉了。”

宋續燃雙眸暗了一下,看了她良久,忽然忍不住笑出來。

喬粟瞪他:“你笑什麽?”

“你什麽時候也開始疑神疑鬼了?”宋續燃問了一句,不過還是認真地回答,“我想應該是何桉的死對她來說刺激太大了。”

喬粟一開始也是這麽覺得的,可是何皎皎的眼神又讓她覺得太過奇怪。

“你多陪陪她,讓她好好休息。”宋續燃輕聲說了句,

喬粟看著他略顯疲憊的臉,說道:“既然如此,為什麽要把我安排在這趟飛機的外場檢修?難道我現在不更應該待在家嗎?”

宋續燃不說話,他沉默的時候,臉部輪廓太過堅毅,讓人有一種很難親近的感覺,可是笑起來,卻是很好看的。他手掌貼了貼喬粟的腦袋,聲音低沉:“就想見見你。”

千方百計地把你調到這個時候,就是想在僅有的交接時間裏,能見見你。

宋續燃頓了頓,接著說道:“不把你安排過來,半個月都見不到了。”

喬粟瞬間明白了他的意思,問道:“你要去哪裏?”

“馬達加斯加。”

“什麽時候走?”

“下周一。”

喬粟想了想,今天周三,下周一也不過四天的時間。

“所以周末,要不要見我?”宋續燃手心的溫度緩緩擴散。

喬粟偏開頭,看不出來有沒有考慮過,徑直說道:“周末不行,我得陪皎皎看房子。”

宋續燃有些無奈地笑著,那邊忽然傳來一道聲音:“機長,陳總找你。”

他應了一聲,又去看眼前的姑娘,手掌有些報複性地按上她的頭,狠狠地揉了一番:“真是狠心的姑娘。”

“謝謝。”喬粟不甘示弱地硬著腦袋。

最後,宋續燃還是妥協道:“那等我回來?”

他握起喬粟的手,將一塊石頭放在她的手裏。是一塊形狀特別醜的石頭,四周都是尖銳的角。

喬粟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銀河外的石頭?”

宋續燃笑:“隨便撿的。”

喬粟放在手裏掂了掂,依舊不明白他的意思。

宋續燃看了她一會兒,才說道:“我做錯了事,你原諒我一次,就送你一塊石頭。等到哪一天你終於不肯原諒我的時候,你就把所有石頭砸向我。”

宋續燃的聲音沉沉的,撩得喬粟想笑。

“宋續燃,你都快三十歲了,哪裏來這麽多幼稚的想法?”

宋續燃走後,喬粟拎著工具箱走到前麵的飛機下。

石頭裝在褲子側邊的口袋裏沉甸甸的。

其實,她一直都明白宋續燃的口是心非,把她調到外場隻是因為內場的檢修太過複雜煩瑣,而現在的她可能更需要時間陪何皎皎。所以無可避免的,隻能這樣安排。

不過,宋續燃向來不喜歡多解釋,卻總是不動聲色地將一切為她安排得很好。

喬粟坐在架梯上,檢修機底部分,剛剛那個胳膊打著石膏的男孩子拿著鉗子站在下麵:“小喬姐。”

喬粟停下手裏的動作,看著他,好像還是沒能記住他的名字。

“收到通知了嗎?下周去和歌山,我和你是一組。”彌生仰著頭說道。

“和歌山?”喬粟在腦袋裏搜索了下這幾個字,片刻後,才反應過來,有去和歌山參與搜救的任務。

和歌山是一個很偏遠的地方,也是這座城市和相鄰城市的交界點,人跡罕至,山勢險峻,放眼望去是成片成片的山林,真要形容它的話,大概隻能用“野外”兩個字來概括。

最近,市領導為了讓兩座城市的交通更加便利,決定在和歌山打一條隧道。萬萬沒想到,打隧道的隊伍在作業時,遇到了石壁坍塌,大量工人被困其中,生死不明。

市領導派了很多搜救隊過去,可險峻的山勢卻讓整個搜救過程異常艱難。所以,領導們最後決定,啟用直升機,在上空搜尋失蹤人員,因此需要航空公司的維修師跟著搜救隊。

喬粟看了眼他的手,有些不確定:“我覺得我可能不怎麽想照顧一個身殘誌堅的人。”

“我最近有吃偏方,保證藥到病除,絕對不會拖累你!”彌生信誓旦旦。

喬粟偏著頭想了一下:“宋續燃安排的?”

“對!”彌生重重地點頭,不過,他又回過頭,“小喬姐,果然隻有你敢直呼宋機長的名字。”

“是嗎?”喬粟擰好尾翼的最後一顆螺絲,“名字不就是用來給人叫的嗎?”

那你倒是給我記住啊。

差不多一個小時後,喬粟填好檢修報告。彌生正將飛機封好,朝著喬粟比了個OK的手勢。

喬粟領意,從三層高的架梯上跳下來。

彌生被震得一頓,見她站穩了才又走過去:“小喬姐,這張報告表,麻煩你送回去吧,我現在……得去換藥了!”他抬了抬自己的胳膊。

喬粟狐疑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接過來。她皺了皺眉,抬眼看向彌生:“手沒好,就少吃點兒螃蟹。”

“啊?”彌生一愣。

喬粟斜眼看他,指著自己的鼻子:“我聞到了。”

“啊?”

喬粟卻沒有再理他,轉身離開。

彌生驚訝地聞了聞自己身上的味道,明明什麽都沒有啊!雖然自己的確吃過螃蟹,可是,喬粟她是屬狗的嗎?

休息室裏沒有人,喬粟推開門,卻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撲麵而來,比人熱鬧多了。

怎麽形容呢?剛剛也是,喬粟雖然對人臉有些遲鈍,可是對味道卻極其敏感。

她在桌子前坐下來,有些疲憊地歎了口氣。

剛準備填表格的時候,她卻一不小心碰到桌子上的鼠標,一瞬間,電腦屏幕亮了起來。

幽暗的燈光灑在她的臉上,冰藍色的一片。屏幕上,一隻白色的鴿子正叼著一個信封來來回回地移動著。

這個時候有誰會發郵件過來?喬粟有些奇怪。她點開來,沒有發件人,也沒有任何內容,隻附著一個鏈接。

她握著鼠標的手猶豫了一下,卻還是點了左鍵。

於是,進度條慢慢加載滿。屏幕上彈出另外一個網頁,是一個視頻,光影在喬粟的臉上交錯。她瞳孔急遽收縮,緊盯著屏幕。

視頻裏,燭光搖曳,一個女人渾身是血在地上有些艱難地蠕動著,蓬頭垢麵看不清表情。

“放過我,放過我……”

女人一邊哭叫著,一邊拚命地往後爬。可是凶手,也就是拍視頻的人,不顧她的祈求,又是一記悶棍,狠狠地打在她的身上。於是,那女人終於不再動了,喬粟看見她抽搐了幾下,然後再也沒有動過,她死了。

視頻隻有三分鍾,屏幕忽然一片黑暗,倒映著喬粟毫無血色的臉。

目光回溯,一陣惡心湧上心口,喬粟抿了抿唇,忍著胸口的不適。許久之後,她才緩過氣來,好在這種視頻,她已經不是第一次看見了。

05

警局裏。

季南舟坐在電腦前,神色凝重。

羅照一臉呆滯地盯著漆黑的屏幕:“這……這……”“究竟是怎麽回事”幾個字堵在喉嚨裏,硬生生說不出來。

“就是你看到的這麽回事。”季南舟往後靠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陽穴,有些疲憊地說道,“這種惡性案件,這個月已經發生過一次了,這是第二次了……”

“同……一個人?”

季南舟還沒來得及回答,後麵一個便衣警察跑過來:“南哥,我們根據兩份視頻的環境分析,找到了案發地,在洑水巷。”

洑水巷?季南舟的眼睛裏閃過一絲不可名狀的情緒,他問道:“視頻的發送地址呢?”

“還是沒有辦法定位。”

季南舟“嗯”了一聲:“繼續查。”

羅照看著季南舟。

季南舟沉思片刻,忽然站起來。

還沉浸在震驚中的羅照有些沒反應過來,卻被季南舟一把抓住胳膊,踉踉蹌蹌地跟在後麵:“哎,你幹什麽?!”

“跟我去現場。”季南舟冷冷地回道。

羅照噤了聲,但是覺得真是委屈,他明明剛下飛機還沒來得及回家就被季南舟誆到這裏,原來是因為這事啊!

不過,連環殺人,而且這麽變態的手法,怪不得季南舟還待在這裏舍不得回去,羅照想,的確是有趣。

深夜四點。

羅照坐在季南舟的車裏,路兩旁昏黃的路燈照進車裏,光影交錯在季南舟的臉上。

羅照乜斜了季南舟一眼:“你什麽時候來這邊的?”

“一個月前。”

羅照有些吃驚,這才短短的一個月而已,季南舟做警察做得風生水起。

季南舟沒有說話,餘光瞄著窗外。

忽然,他瞥見一個人影,是她?

黑色的棉衣,帽子上有一圈棕色的絨毛,騎著一輛機車一閃而過。

羅照順著季南舟的目光看過去,一手撐著車窗,問道:“那人,不是……”

他又看了眼季南舟,果然是她,可是……

“可是,這條路……她不會也是要去洑水巷那邊吧?”

季南舟沒有回答,皺了皺眉,忽然加快了車速。

跨江大橋上,身穿黑色衣服的人徒步走在人行通道上,他微微佝僂著腰,雙手插進口袋,黑色的連衣帽扣在頭上,隻露出陰影下的半張臉。忽然,一輛機車一閃而過,凜冽的風撲在他臉上。

他愣了一下,停下來,目光又緊緊跟隨著身後駛來的黑色小車,直到它從身側閃過。風過無痕,他靜靜地站在那裏。等到周圍又安靜下來,他才緩緩抽出口袋裏的手,袖口下有什麽東西在月色下閃著隱隱的光。他凝視了片刻,忽然,袖口下的東西在空中劃過一道拋物線,被扔進了江水裏。

而那一瞬間,可以清晰地看見他的手,仿佛鬼爪一樣,幹癟枯萎,疤痕遍布,像是很久很久以前,被燒得皮肉不生。

郊區某3號樓的門口圍滿了人,季南舟將車停在人群之外,掃了一眼,並沒有熟悉的人。

羅照跟著從車上下來:“這裏死了人……也太熱鬧了吧。”

季南舟沒說話,穿過人群。

有個年輕警察走過來,遞給他一副手套:“南哥。”

“怎麽樣了?”他接過來,一邊套上白色的手套,一邊跟著上樓。

年輕警察欲言又止:“南哥,你……你自己上去看看吧。”

羅照跟在後麵氣喘籲籲:“啊,什麽情況?”

季南舟沒有回答。

五樓,右手邊第一個房間,他走到門口,目光銳利地掃過整間屋子。

果然,還是那樣,一間房子,除了設備齊全得過分的廚房,其他房間沒有任何家具,空****一片。

死者就靜靜地躺在客廳的地板上,進門便可以看見。

死者呈大字形躺在地上,嘴裏被灌滿了食物,撐得整張臉有些變形。身上有多處新新舊舊被虐打過的痕跡,手腕上深深淺淺的刀疤有數十道。

死亡原因,煤氣中毒。毆打卻不致死,應該隻是犯罪者的個人趣味。而最後封閉房間,煤氣中毒,究竟是死者自己做的,還是施暴者做的,還不得而知。

羅照緊緊地盯著地上的屍體,半天才說出來:“你覺得,這是人做的事?”

“什麽意思?”

“至少不是正常人。”羅照攤攤手。例如,他接觸到的一些病人。

“南哥,兩名死者,第一名死者死在臥室,第二名死者在客廳。”取證的警察過來,似乎是找到了什麽新的線索,“兩名死者都不是這個房子的主人,而第二名死者是這裏的租戶。”

季南舟聽著,似乎明白了什麽,擰起眉頭問道:“房主是誰?”

年輕警察將一份房屋租賃合同遞過來,回道:“Akira航空公司飛機維修師,喬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