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來來往往終究抵不過一個緣字。
來者是蘿卜穀主,丫頭“噌噌噌”地跑過去,戳戳他圓滾滾的肚皮:“穀主,穀主,你來啦!”
蘿卜穀主圓滾滾的身體變得和丫頭一般高,抽出一雙胖胖的手,左手握住小丫頭不停戳自己肚皮的小爪子,右手理理她因瘋跑而弄得亂七八糟的頭發:“死丫頭,又跑哪裏闖禍去了?”
丫頭嘿嘿一笑,蹭蹭蘿卜穀主頭頂綠油油的葉子,油嘴滑舌道:“丫頭活得好好的,怎麽就成死丫頭了呢?”
蘿卜穀主向來護短,更是拿這個油嘴滑舌的丫頭沒辦法,又覺得自己不能這麽縱容她,伸出手指在她腦門上一戳,丫頭白嫩嫩的腦門登時泛紅,他這才解氣:“下次再瘋跑,把衣服弄破了,就請你吃栗暴。”
丫頭嘻嘻哈哈沒個正經,一路牽著蘿卜穀主的胖手蹦蹦跳跳地往菜地走,還不忘拿出自己搶來的桃木劍一番炫耀。
蘿卜穀主一聲歎息:“這傻姑娘喲,這不是棒子,是木劍,專門用來斬妖殺厲鬼的,以後看到那種穿道袍、頭上頂個發髻、手裏拿劍的,都躲遠些。”
丫頭很是實誠地眨眨眼:“為什麽要躲遠些呀?還有他們為什麽要斬妖殺厲鬼?”
蘿卜穀主撩了把她亂顫的毛茸茸的狐狸耳朵:“你這麽一說倒是提醒了我。”
丫頭越發不懂:“明白什麽呀?”
蘿卜穀主抖了抖頭上的綠葉:“你隻需明白,那些修士天生就與妖為敵。妖吸了他們的精魄可以妖力大漲,同時,他們也能以妖的內丹煉丹藥,既可延年益壽又能漲修為,兩方天生為敵,沒有為什麽。”
丫頭似懂非懂,蘿卜穀主點到即止,也不再進一步闡述,倒是當日就封住了她那對手感極佳的絨毛耳朵。
這孩子年紀尚小,又是這般尷尬的身份,妖穀雖安詳,可她難道真會一輩子都留在這裏?
將來的事蘿卜穀主不敢揣測,隻能未雨綢繆。
而今妖族衰落,修仙界空前鼎盛,在這樣的大環境下,頂著人類的身份總比半妖好。
自那以後,丫頭遊手好閑到處玩樂之餘,又多了個消遣——等那小孩來拿劍。
小孩第二次進妖穀是兩個月以後的一個豔陽天,丫頭正抱著他的木劍坐在靜水湖畔玩水。
玩到乏味的丫頭隻聽一聲暴喝:“呔,妖怪哪裏逃!”一回頭就瞧見張漲得通紅的小臉,丫頭笑得開懷,像招待朋友似的敞開了懷抱:“你怎麽才來呀?!”
“咦,不應該是這樣的反應呀……”小孩當即愣在了原地,旋即又看到她光禿禿的頭頂,更是疑惑到都忘了自己究竟是幹什麽來的,直問道,“你耳朵哪裏去了?”
丫頭摸了摸腦袋,嘴角一彎,咧出一排編貝似的小白牙,唯獨缺了中間那兩顆,豁著兩個黑洞,甭提多喜感。她全然忘了蘿卜穀主對自己叮囑過什麽,直言道:“耳朵呀……被蘿卜穀主藏起來啦。”
不對,現在才不是關注這個的時候!
小孩再次確認自己來此的目的,原本鬆懈下來的小臉又皺成了一團:“廢話少說,快點把我的劍還回來!”
丫頭是個做慣了流氓的主,嘴角一撇,“嘿嘿嘿”地笑了起來:“你來搶呀——搶到了就是你的。”
她敢說敢做,話音才落下,整個人就像兔子似的跑得沒影。
小孩那叫一個氣呀,可氣又有什麽辦法,人家跑得快,還不趕緊追,就真的再也追不到了。
穀裏的妖精都搶不贏這丫頭,更何況是這般孱弱的小孩。最後的結局自然是他憤憤離場,丫頭揮舞著手,熱情極了:“別氣餒,別氣餒,下次再來,指不定就搶到了呢!”
小孩險些氣歪了鼻子。
那小孩月月都要來一趟妖穀搶桃木劍,然而依舊次次都搶不贏。
這一切都被蘿卜穀主看在眼裏,雄鷹看到這一幕問蘿卜穀主為什麽不去阻止,蘿卜穀主隻說:“小姑娘家家的總得有個玩伴。”
雄鷹也就沒再問。
整個妖穀像是同時默認了那孩子,即便不小心撞見了,也假裝眼神不好,當作沒看見。
變故出現在一年以後。
小孩最後一次來妖穀距離上次隔了半年,半年不見,他明顯躥高了不少,不變的是,他依舊纖細白皙,比初夏剛從湖底撈上來的嫩藕看著還要可口。
許久不見小孩的丫頭歡快地撲上去,瞪大了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你怎麽隔了這麽久才來呀?”
小孩仍是那副高冷樣,傲嬌地瞥了丫頭一眼,不說任何廢話直接撲上去搶,結果自然依舊沒能搶到,非但如此,還不小心摔在了地上。
瞧小孩一直憋著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丫頭有些於心不忍,連忙將桃木劍塞進小孩手裏:“別哭啦,我把它還給你。”
小孩倔強地搖搖頭:“不要,我一定會自己搶回來的。”
丫頭一把將小孩攙扶起來,咧嘴一笑:“好呀,我在這裏等你哦。”
彼時的丫頭渾然不知,這是自己最後一次在妖穀裏見到小孩,更不知時隔六年以後,他們會在那種地方再度相遇。
來來往往終究抵不過一個緣字。
六年後。
丫頭剛滿十三歲,好不容易打扮得像個小姑娘,又被她一頓瘋跑弄得亂七八糟。
她吵著鬧著,非要雄鷹與她玩捉迷藏,總是剛躲好就被抓到,到底還是她那身花裏胡哨的衣服太打眼了,藏在一堆綠色的草木間,想要不被發現,除非那人是個瞎子。
丫頭可沒想這麽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躲進穀口的結界裏。
那是妖穀與凡間的交界處,空中飄著一層厚厚的雲,即便飛在天上也不一定能看到底下究竟有著什麽。
丫頭這算盤倒是打得響,隻是一出穀就發現結界外圍了一圈人。
他們穿著與那小孩一般無二的蒼青色道袍,頭上綰著髻,大多數人手中都握著一把寒光內斂的青鋒劍,虎視眈眈地盯著進入妖穀的方向。
好在丫頭並未一頭紮出去,否則非得被他們給逮著。
丫頭就是再天真也能瞧出情況不對,也顧不上自己正在與雄鷹玩捉迷藏,一路提著裙擺,撒開腳丫子往菜地跑。
蘿卜穀主又在泡溫泉,白白胖胖的一棵蘿卜浮在水麵上。
丫頭跑得氣喘籲籲,聲音裏帶著十二分的急切,人未至,聲音已然飄進來:“穀主,穀主,不好了,不好了,要打架了,妖穀外圍了一群拿劍的青衣修士!”
丫頭這一聲可謂是震耳欲聾,蘿卜穀主支棱起耳朵,登時就瞪圓了一雙眼:“你聽誰說的?”
“我親眼看到的。”丫頭急得說話舌頭都要打結,豆大的汗珠一顆顆地從腦門滴落。
丫頭平日裏雖頑皮,卻從不會撒謊耍人,再見她這麽一副急切的模樣,蘿卜穀主當即就已全然相信。
他隻問了句具體方位,便喚來雄鷹去打探。
雄鷹來去飛快,不多時便將穀外情形打探清楚。
蘿卜穀主聽罷麵色凝重,牽著丫頭進了茅草屋。茅草屋看著簡陋實則內有乾坤,隻見蘿卜穀主在自個兒書架上挪了本書,就聽前方傳來“哐當”一聲響,書架登時分開,露出裏邊的密室。密室是石頭砌成的,雖算不上寬敞,也不逼仄,擺了一張床還有足夠大的活動空間,倒也足夠讓丫頭躲進去避些時日。
關上密室之前,蘿卜穀主又收拾了些丫頭平日裏愛吃的瓜果蜜餞,揉著她的腦袋,輕聲叮囑:“你先在裏邊躲著,等外邊安全了,我再接你出去。”頓了頓,他又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繼續補充,“我給你備著的這些東西,省著點吃,若打開這間密室的不是咱穀裏的妖,你就裝作是被抓來的孩子。”
丫頭心中登時冒出不好的預感,還未來得及說話,密室門又“哐”的一聲合上。
密室中很暗,隻有微弱的光透過石頭與石頭之間的縫隙投射進來。
丫頭認命地從陶瓷罐子裏掏出一顆蜜餞塞進嘴裏,甜滋滋的味道霎時在嘴裏蔓延開。
“妖穀不會有事的。”她輕聲對自己說。
密室中分不清白天黑夜,無論何時都這般幽暗,丫頭不知自己究竟躲了多少天。
這些日子丫頭總能聽到外邊傳來滔天的廝殺聲,有時甚至連地麵都在震動。陶瓷罐裏的蜜餞已經被吃得見底,她想哭的時候終於沒有甜甜的蜜餞借以慰藉,眼淚就這麽悄悄流了出來,滴落在她小小的胳膊和腿上,微微泛著涼意。
“妖穀不會有事的,妖穀不會有事的……”她一邊輕聲啜泣,一邊安慰自己,可越是安慰,眼淚流得就越多,最後,竟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嘩啦啦流個不停。
密室的門就在這時候被打開。
彼時的妖穀正值深夜,燭光在茅草屋內跳躍,照亮一個又一個穿蒼青色道袍的修士。
丫頭的出現讓那群修士有著短時間的沉寂,一瞬之後,便有個須發皆白的慈善老者走近問丫頭:“小姑娘別怕,妖怪都已經被打死了,你是從哪兒被抓來的?我們送你回去。”
她茫然地抬起了頭,重複那話:“妖怪都已經被打死了?”
老者撫須一笑:“是的,都死了。”說完他眼神不經意地往茅屋內的某個角落一瞥,那裏躺著一棵被截成兩段、挖掉內丹的蘿卜,蘿卜旁邊還躺了隻渾身血肉模糊的雄鷹。
那一霎,仿佛有道驚雷在丫頭腦袋裏轟炸開,她幾乎站不穩,一頭栽進老者懷裏,目光空洞,像是在喃喃自語:“我的家已經被毀了,我沒有家。”
老者眼中的憐惜越發濃烈:“既然如此,你可願意隨我們回太乙門?”
丫頭空洞的眼神裏漸漸浮起微光,很久很久以後,她不含任何感情的聲音幽幽自夜空中響起:“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