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丫頭你等著,我一定會把劍搶回來的!

或許真是冥冥中注定的,李南泠的前世依舊是叫李南泠,是個根正苗紅的修仙子弟。

千黎則是半妖,顧名思義,一半是人,一半是妖。

一千五百年前。

青丘山下的妖穀,月色朦朧的下弦月,不著寸縷的女嬰在枯木下氣若遊絲地哭泣,哭音斷斷續續,時而急促,時而低緩,仿佛下一刻就會斷氣,引來一群嗜血的寒鴉。

夜鴉食腐肉,這孩子尚吊著一口氣,它們並未即刻撲上去,圍成一圈,靜靜等那孩子死去。

那孩子的生命力卻是頑強至極,明明而今正值寒冬臘月,連草木都能被凍死的時節,她卻不著寸縷地在此處哭了近兩三個時辰都未完全斷氣。

寒鴉們兀自懊惱著,然而更讓它們感到懊惱的還在後麵。

又過了半盞茶的工夫,這荒郊野嶺的竟出現了個人影,隔得太遠,看不太真切,隻能隱約判斷出,大抵是個上了年歲的老翁。

老翁步伐矯健,若不是頂著一頭花白頭發,恐怕單憑他的身姿,隻會讓人以為他是個身強體健的中年人。

隨著老翁的出現,寒鴉頓時一哄而散,振翅聲不斷地在夜空響起,猶如鋒利的刀刃般割裂夜的寧靜。

老翁一雙慈愛的眼睛盯著女嬰看了半晌,終於起身將那孩子裹入懷中,神態自若地繼續趕路。

半個時辰後,老翁終於踏入妖穀。

穀中既無春秋也無歲月,甫一踏進去,整個世界都溫暖起來,伏在老翁懷裏的女嬰依舊脆弱,老翁不敢遲疑,連忙帶著她去尋穀主。

穀主的茅草屋建在妖穀最深處的一片菜地裏,去了那裏,可決計要小心,一個不留神就可能踩到什麽蘿卜白菜。那裏的蘿卜白菜可都金貴著,聽聞是個神通廣大的散仙所種下的,後來那散仙積下大福德去了九重天宮當仙君,他最早種在菜地裏的一批蘿卜成了精,也就是老翁而今要找的妖穀穀主。

老翁找來的時候穀主並不在,一棵頭上猶自頂著簇金黃色花朵的油菜花脖子一歪,看似敷衍地給老翁指了個方向:“別囉唆了,你順著那個方向走,總能找到穀主的。”

穀主最是護短,得罪誰都不能得罪這幫子菜,老翁再不滿也隻得順著油菜花的話去找穀主。

所幸那棵油菜花所言不假,不到半炷香的工夫老翁就找到了在泡溫泉的穀主。

這位穀主最是**不羈,明明已有了千年的修為,卻還是以一棵白白胖胖的蘿卜原形在自己的子民們麵前瞎晃悠,全然不知威嚴為何物。

瞧見老翁來了,懶洋洋的蘿卜穀主在溫泉裏翻了個身,發出了慵懶的聲音:“咦?老柳樹,你這懷裏抱著的是什麽呀?別抱這麽緊,給我瞅瞅唄。”

話音才落,老柳樹便覺眼前一花,隻見一棵白白胖胖的蘿卜抖著葉上的水珠,趴在自個兒胳膊上瞪大了一雙小鹿般圓潤的眼,盯著自己懷裏的女嬰嘖嘖稱奇:“是個半妖啊……”語罷,他又化出一雙白胖胖的小手去拽女嬰頭頂毛茸茸的耳朵,“怕是青丘山上扔下來的小狐狸。不過,你說這孩子究竟是怎麽被生下來的呢?難道真有母狐狸無私至此,寧願犧牲自己都要與凡人留下個後代?”

這孩子頭上長了對狐狸耳朵,隻要是長了眼睛都能看出她是個半妖。老柳樹的關注點並不在此,他不動聲色地拉回被蘿卜穀主帶偏的話題,直言道:“您看這孩子還能不能被救活?”

蘿卜穀主收回身上的眼睛和手,又變回一棵再尋常不過的胖蘿卜,抖著頭上綠油油的葉道:“先天不足,後天又被人如此對待,難說,難說,真是難說。”稍作停頓,他又補了句,“不過,你可以試試把她埋在我那塊菜地裏,就我當年蹲過的那個坑大抵還在的,你可以嚐試著把她埋下去,興許地裏的靈氣能把她救活。要是實在救不活,把她埋著既能安葬她,又能化作肥料造福我的子孫,倒是一舉兩得。”

蘿卜穀主的話聽著雖匪夷所思,卻不失是個絕佳的法子。

尋常瓜果蔬菜本不能成精,蘿卜穀主的菜園子卻是個聚集靈氣的風水寶地,否則又豈會滋生出他這麽個法術高強的千年蘿卜精。

老柳樹依言將那個隻剩半口氣的女嬰埋進了坑裏,是死是活就看她的造化了。

老柳樹不比蘿卜穀主可以隨意地四處走動,他此番出行是為積德報恩,人形還是在蘿卜穀主施法下變出來的,隻能維持三個月,時間一過,他又得變回柳樹,乖乖蹲在靜水湖畔。

從那以後,蘿卜穀主又多了個業餘愛好,有事沒事就蹲在坑口看女嬰,那孩子卻從來都沒一點動靜。漸漸地,他也就忘了這件事。直至兩年後,菜園裏埋女嬰的地方突然長出一株小苗,那小苗長得可愛極了,毛茸茸的,像對狐狸耳朵。

蘿卜穀主覺得好玩又神奇,又變出一隻胖手去摸了摸。

那耳朵似的小苗還會動,蘿卜穀主一時興起,將坑邊的土刨鬆,兩隻胖手揪著那耳朵一拽,結果竟拽出個兩歲大的小丫頭,蘿卜穀主頓時驚呆了,似乎整棵蘿卜都不好了。

蘿卜穀主地裏種出個小丫頭的消息不知怎的就傳遍了妖穀。

妖精們活得久,見識少,最不缺乏的便是好奇心,一個個全都跑來圍觀。小丫頭軟綿綿一團,咿咿呀呀地在地上爬。蘿卜穀主正得意著,忽而覺得頭上一緊,竟是被那丫頭拽住了自己頭上脆生生綠油油的蘿卜葉。

正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小丫頭拽住他的蘿卜葉也就罷了,還一直“咯咯”地笑,拍著手掌咿咿呀呀不知道說著什麽。

丫頭兩歲能拽蘿卜穀主頭上的葉子,六歲就能甩著膀子在穀裏到處惹禍——今天摘了牡丹頭上新長出的花苞,明天將蛇妖一窩新出生的崽子們全係成了蝴蝶結……

這日丫頭才惹完禍,被一隻兔子精攆得撒著腳丫子一路狂奔。她人小腿短,兔子精又跑得快,眼看就要被追上了,空中突然掠過一隻矯健的雄鷹。

原本還有些慌的丫頭立馬眉開眼笑,邊跑邊鬼哭狼嚎:“鷹——鷹——鷹——快來救我呀,兔子急了要吃人啦!”

小姑娘的聲音最是尖銳刺耳,直插雲霄,傳入雄鷹的耳朵裏。雄鷹一個俯衝,掠向地麵,兩爪拎住丫頭的後領直衝天際。

丫頭樂得花枝亂顫,笑得一抖一抖的,還不忘對地下直跺腳的兔子精做個鬼臉。兔子精被丫頭搶走了蘿卜,又怕雄鷹,隻得悻悻往回走。

丫頭心情大好,全然不顧雄鷹邊飛邊教訓她,說她又調皮了。

她一邊偷著笑,一邊裝無辜。

雄鷹爪子力道太大,怕傷著她,隻抓住了她的衣領,本以為這樣傷不到她,卻不想他低估了一個六歲小姑娘的體重。才飛了一半的路程,就聽小丫頭衣領傳來“刺啦”一聲響,她的衣服直接被撕裂,整個人像個秤砣似的往下掉。她也不怕,張開手臂,笑盈盈地大聲嚷嚷:“飛咯——飛咯——”

雄鷹想要飛來接住她,她卻大喊:“鷹,你可別再過來,再來我衣服都沒得穿啦。”稍作停頓,她又喊了聲,“柳樹爺爺,快接住我呀——”

隨著她話音的落下,靜水湖畔的老柳樹即刻舒展開枝條,原本嫻靜垂落的萬千絲絛齊齊地朝同一個方向交錯編織成一張碧綠的網,堪堪接住笑得見牙不見眼的她。

順利落地的丫頭親昵地蹭了蹭老柳樹蒼老遒勁的樹幹,揮著手與一直在低空盤旋的雄鷹告別:“鷹你走吧,我要回菜園啦。”

她一路蹦蹦跳跳往回走,途經一片灌木林的時候,突然聽到幾聲微弱的低啜。

聲音像是從另外一頭傳來的,六七歲的稚童正是好奇心最強烈的時候,一聽到這個聲音,她便又撒著腳丫子跑了過去,不曾想到,竟看見一個小孩蹲在地上哭。

她三兩步跑過去,伸手戳戳小孩盤在頭頂的發髻:“嘿,小孩,你為什麽要哭呢?”說這話的時候,她頭上的耳朵還在輕輕顫動。

小孩一抬頭就猛地看到她頭上那對毛茸茸的耳朵,哭得越發厲害,顫顫巍巍地拿木劍指著她:“妖……妖……妖怪!”

丫頭覺得這小孩十分不討喜,叉著腰,一臉老成地說:“你這小孩好生沒禮貌。”

小孩不服氣,一聲冷哼:“你自己不也是小孩,竟然還敢這麽叫我。”

丫頭“撲哧”一聲就笑了,睜大一雙溜圓的眼睛:“咦,你怎麽不哭了?”

小孩像是尷尬極了,別扭地把臉撇到一邊去,不說話。

丫頭覺得好玩,一直圍著他轉,盯著他看了半晌,她又問出一句話:“你從哪裏來的呀?又要到哪裏去?”

這話倒是問對了人,小孩一聽立馬將桃木劍橫在丫頭脖子上,一副正氣凜然的模樣:“我為斬妖除魔而來,匡扶正義而去!”

“哦……”丫頭明顯聽不懂,敷衍地應了一聲,便低頭看著小孩的木劍,問小孩,“你手裏拿著的棒子是不是桃木做的呀?”

小孩有意炫耀,直接忽略掉不甚好聽的“棒子”二字,很是傲嬌地把頭一仰。他尚未來得及炫耀他這桃木劍的來曆,就被丫頭一把將劍搶走,氣呼呼地指著他鼻子說:“你這個壞人,怎麽可以用桃木做棒子!桃樹爺爺會疼的!”

小孩才不管什麽桃樹爺爺、柳樹爺爺會不會疼,被小丫頭搶走了桃木劍,他當即便怒了,憋紅著一張小臉對丫頭說:“你這野丫頭快把劍還回來!”

“我就不!”丫頭把劍抱在懷裏,搶了人家的東西還一副很有理的樣子。

他擼起袖子就要撲上去搶,尚未來得及實施,他便感受到遠處飄來一縷強大的妖氣。

隻瞪了丫頭一眼,他便頭也不回地跑了,隻剩餘音嫋嫋:“野丫頭你等著,我一定會把劍搶回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