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雪不知自己究竟是怎的了,自從玄溟率兵去了琅琊山,她便一直心神不寧。
距離玄溟出征已過二十日,這二十日來阿雪再未聽到一點有關玄溟的消息。
她也曾找過那號稱上通天文地理、下知雞毛蒜皮的碧取替玄溟算上一卦,可算出來的結局卻怎麽都解不開,氣得她幾乎就要砸爛碧取那套行頭。
相比較阿雪的憂心忡忡,玄溟的其餘幾個弟子可謂是心大到沒朋友,壓根就沒考慮過玄溟這是上戰場,一個個氣定神閑,好似玄溟此番是去踏青春遊。
倒也難怪他們會這般不上心,畢竟玄溟早在六百年前就能將天狐封印,而今一戰,他們隻覺玄溟必然又將旗開得勝。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阿雪可謂是一日更比一日焦躁。
也不知那天狐究竟弄出了什麽幺蛾子,琅琊山一帶宛如不存在一般,四方天帝才入琅琊山境內,便再無聲息。
又過了半個月,神界各方勢力也終於按捺不住,紛紛派探子前去打探軍情,然而,這批被派去的探子卻如同石沉大海,一去便再無音信。
未可知的東西才更叫人恐懼,四方天帝與探子皆失蹤的消息一度被封鎖,僅有幾名身居高位的古神方才知曉。
阿雪在點蒼山上的日子幾乎可用度日如年來形容,她那幾位心大的師兄也終於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事態不對。
三日後,全副武裝的阿雪終於說服三位師兄,與其一同趕往琅琊山。
快馬加鞭趕至琅琊山境內的阿雪發覺此處與她當年離開時並無甚區別,依舊黝黑一片,唯一讓人覺得疑惑的還是四方天帝的下落,甚至連天狐也從未現身。
雖離開此處已有六百年,阿雪倒依舊不感到陌生,領著自家三位師兄在琅琊山上一寸一寸地找,最終抵達琅琊山之巔。
從前的記憶雖久遠,阿雪卻是十分清楚地記得,琅琊山覆滅的那日她用盡全力護住了那株參天梨樹,可如今它卻連根莖都已消失不見。
阿雪望著那黑黝黝的樹坑兀自疑惑著,不知怎的,又莫名其妙聯想起了玄溟院子裏那株枝葉繁茂的梨樹,似有什麽東西在腦子裏混淆不清地纏繞,答案呼之欲出,阿雪卻下意識地不往那方麵想。
六百年前,玄溟確實在此處與天狐一戰,那株梨樹被他挖了回去也沒什麽稀奇的,阿雪這般與自己說,全然不讓自己去想,他沒事挖一棵樹回去做什麽。
阿雪滿腹心事,壓根就未發覺跟隨自己一同來此處的三名師兄全無一點動靜。
那黑黝黝的樹坑中莫名其妙冒出了大片白霧,待到阿雪意識到有什麽不對的時候,白霧已然遮蔽她的眼睛,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
當濃霧散去,阿雪再度睜開眼之時,目之所及之處卻是一片鮮紅——
天為紅,地為紅,海為紅,萬物皆是紅。
莫名其妙進入此處的阿雪皺著眉四處環顧,還未將整個世界看全,她腳下的地麵又開始震**。
紅豔豔的火海瞬間掀起一片火焰般的海浪,熱氣隨之撲麵而來。
她原本為金烏,本就不畏懼任何火焰,縱然有火海席卷而來,她也不曾皺一下眉頭。
那火浪在即將靠近阿雪的時候突然化作一隻隻齜牙咧嘴的怪鳥,桀桀怪叫著撲向阿雪,她依舊看都沒看那群怪鳥一眼,任憑它們朝自己身上撲。
令人驚歎的一幕出現了,那些火鳥甫一觸碰到阿雪便化作一攤血水,順著阿雪的裙裾再度流回火海中。
阿雪已然身處另一個世界,而她腳下所踏的竟是一隻老鱉,它正劃著水,在一片火海中前行。
她也說不清那老鱉究竟有多大,隻知道站在它背上就猶如站在了一座孤島上。
老鱉馱著她在火海中暢遊了近半個時辰,這半個時辰裏,天空的顏色逐漸由鮮紅變為湛藍,海水的顏色亦如此。又過了一個時辰,天空之上一片又一片血紅的火鳥成群結隊地飛過,正是先前妄圖攻擊阿雪的那一種,海中更是時不時有形態各異的大魚躍出水麵。
這些,皆是她從未見過的古怪生物。
老鱉一直馱著她往前遊,也不知道目的地究竟在何方。
越往前遊火海便震**得越發厲害,又是一陣火浪掀來,阿雪甚至都還未站穩,天空中便密密麻麻飛來一群蠱雕。
一時間雜亂的扇翅聲,混合著讓人頭皮發麻的奇特怪叫聲,響在阿雪耳畔。
阿雪神色不變,在蠱雕與自己僅隔半米距離時咬破了指尖,她嫩蔥一般的指尖緩緩滲出一滴鮮血,頓時整個空間都仿佛在扭曲變形。下一瞬,她全身妖力一同噴薄而出,她水藍色的衣裳與烏黑的發無風自動,嘴角則揚起一抹嗜血的笑,她都快忘了自己究竟有多久不曾開殺戒……
阿雪一路浴血前行,終於在半個時辰後靠岸。
這是一座骨山,確切來說,是一座由仙骨與妖骨一同堆砌而成的骨山。
阿雪越往前走越覺得心悸,那股妖氣她再熟悉不過,六百年前正是因為那個人害得她流離失所!害得琅琊山覆滅!害得微醺隕落琅琊山!
阿雪漸漸放慢了步伐,最後的路程她幾乎全程都繃緊了身體,然後,她終於在骨山之巔看到一灰一白兩道纏鬥在一起的身影。
白色正是玄溟,而灰色……看到那張即便是化成灰她都能認出的臉,阿雪不禁眯了眯眼睛。
在未看到玄溟與天狐對決之前,阿雪也曾懷疑過玄溟的實力,可如今當她真正見到的時候,她才明白自己先前所擔憂的一切不過杞人憂天。
玄溟的修為雖不及天狐深厚,但他手中那柄重劍卻蘊含毀天滅地的磅礴威勢。
直至此時,阿雪方才明白,六百年前玄溟究竟是靠什麽擊敗天狐的。
若阿雪沒猜錯,玄溟手中的重劍怕就是天狐當年費盡心思想要得到的上古神器,可笑的是,他機關算盡,最後還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阿雪不覺得憑借自己這低微的修為能插入玄溟與天狐的對決之中,頂尖高手之間的對決,勝負往往就在一瞬間。
阿雪而今所要做的便是把握那一瞬間,在不影響玄溟的情況下,給天狐一記重創!
阿雪在此整整蹲守了五日,也就是說玄溟與天狐在此不眠不休地戰了五日。
時間越拖得久,阿雪神經繃得越緊,生怕自己一個不留神,就會錯過好時機。
在第五日即將結束之際,阿雪敏銳地捕捉到天狐所露出的破綻,她尚未來得及動手,便見距離自己二十米左右之地藏了隻骨妖。
那骨妖的身體幾乎與整座骨山融為一體,若不是恰好看到它動手,怕是即便站在它身邊都發現不了。
那骨妖顯然是早有預謀,有著和阿雪相同的打算,隻是阿雪發現得太晚,“小心”二字尚未溢出喉嚨,便有一支淬了毒的骨箭直奔玄溟而去。
阿雪腦子裏仿佛突然斷了一根弦,腦袋尚未開始運轉,身子已然先行一步,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麽,便聽見骨箭“撲哧”刺入自己血肉的聲音。
她的頭有點眩暈,視線也漸漸模糊,在她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的時候,耳畔卻傳來一個蘊含悲戚的“滾”字。
究竟是讓誰滾呀……
這是阿雪意識徹底消散前,所冒出的最後一個念頭。
阿雪不知道那骨妖究竟在骨箭上淬了什麽毒,她明明隻暈了一會兒便轉醒,身體卻僵硬得像塊石頭,非但說不出話來,連眼睛都睜不開,像個死人似的躺在那裏。
阿雪既然睜不開眼睛,自然也就看不到天黑天明,繼而無從判斷自己究竟躺了多久。
她不知自己究竟被玄溟帶到了何處,隻知自己時而被他丟進溫水裏浸泡,時而又被抱去山頭吹冷風……嘖,真是折騰。
最讓阿雪感到奇怪的是,玄溟明明是那樣聒噪的一個人,現在怎麽就不說話了?莫非他一直待在人多的地方,不好暴露自己的真實性格?
阿雪想了想,又覺得不對,這個地方當真是安靜到不可思議,若是還有旁人,又豈會靜成這樣?
阿雪兀自胡思亂想著,忽而又有清淺的梨花香在鼻尖縈繞,用腳指頭去想,阿雪都知道玄溟又來了。
隻是他這次的情緒似不大穩定,連握住她的手都在微微顫動,時不時還會發出幾聲悶哼。
阿雪不禁有些急切,她如今還是個活死人呢,玄溟若是出事了,她又該怎麽辦呀?
阿雪腦袋一片混亂,尚未想出個所以然來,玄溟便已替她渡完氣。
然後,她感覺自己又被玄溟輕輕抱起,風擦著她的發倏然掃去,充斥在四周的空氣於一瞬之間變得格外清新,她知道,自己又被玄溟抱到了山頂。此時大抵正逢午時吧,有陽光灑落在她身上,暖暖的,仿佛能鑽入毛孔裏一下驅散她體內的毒素。
她以為玄溟又將繼續沉默下去,像個啞巴似的將她搬來搬去。
完全不曾料到,他竟會在這時候開口說話。
興許是他真的沉默太久了,說話的聲音微微有些喑啞,加上他本就清冷的聲線,竟在開口的一瞬間便叫阿雪心頭一顫。
他說:“你這醜丫頭真是從小到大都是個麻煩精。”
他說:“可你這麽會給我添麻煩,若是真不在了,我又該去取笑誰呢?”
這種心情一如六百年前,他奮力趕去琅琊山境內卻再無阿雪的蹤影,那一刹那他隻覺自己的心空****的,仿佛有什麽極為重要的東西突然被人抹去。
不過是個又笨又愛哭還總給人添麻煩的醜丫頭罷了,他不明白,就是不明白自己為何會這樣難受?
他還想問那個醜丫頭,自己穿白衣的模樣可好看,卻再也沒機會了。
後來他的神識無意間與上古神器融合,憑一己之力封印天狐,成為近十萬年來最年輕的一位帝君,卻因根基太淺而不得不去凡間曆劫。
他以為有些人注定就是他生命中的過客,是成就他無上榮光的墊腳石,到頭來才發現,那是他的劫、他的難。
而今的他也很想與阿雪說,他便是當年無故被她拋在赤水鎮癡等五十年的凡人聽笙,他便是千年前被她任性帶走養了十幾年的小烏龜。可,你還會聽見嗎,阿雪?
阿雪默默地在心裏翻著白眼,就知道玄溟嘴裏說不出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