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微醺東西淘得差不多了,得到養魂木的阿雪也十分滿足,想在妖市上再逛逛。
就在兩人起身的一瞬間,場上被人推出一個半透明的琉璃罩子,罩子裏有珊瑚與珍珠堆砌成的花草,一隻枯葉似的蝶正扇動著翅膀在其間翩翩飛舞。
場內所有人皆被這一幕所吸引,困住枯葉蝶的琉璃罩忽而被人一把掀開,一道華光閃現,本在翩翩飛舞的蝶竟然變成個著鵝黃衣裙的少女。
阿雪“呀”的一聲叫了出來,那個少女不是旁人,正是當日昆侖山上那個名喚枯月、被連碧神女所責罰的仙娥!
微醺神色不變,連碧的性子他是再清楚不過的,這仙娥落得這般境地也在意料之中。
阿雪卻不同,她再不懂事,也能隱約猜到枯月之所以會被拿到場上拍賣,正是因為她,當下便生出憐憫之心,拽著微醺的衣袖,聲音糯糯的:“微醺……”
接下來的話不必再說出口,微醺也能猜到她的用意。
理智告訴他不該多管閑事,卻又禁不住阿雪撒嬌,最終隻得作罷。
罷了,罷了,左右那小仙娥也掀不起什麽風浪,他家阿雪開心便好。
被侍者領入雅間的枯月看到阿雪的一瞬間明顯有些瑟縮。
察覺到這一點,阿雪越發自責,忙跑去握住枯月的手:“枯月姐姐,你別怕,不會有壞人來傷害你了。”
枯月低頭不語,唯有身子輕輕地顫抖著。
微醺雖花錢買了枯月卻也不想養虎為患,隻輕描淡寫地瞥了她一眼,便道:“你可以走了。”
原本還低垂著眉眼的枯月猛地抬起頭來,淚水瞬間充盈眼眶:“上神,不要趕枯月走……枯月已脫去仙籍,再也沒了去處……”
說到此處,她已泣不成聲,竟是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瞧見枯月這般淒慘,阿雪也不禁跟著哭了起來,直撲進微醺懷裏蹭:“微醺,微醺,她好可憐……不要趕她走好不好?”
微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阿雪哭。
看到阿雪哭得這般上氣不接下氣,又是心疼又是氣,心疼的是阿雪這傻丫頭又得哭腫眼睛;氣的是,這傻丫頭心腸怎就這般軟?
可又有什麽辦法,這樣一個傻姑娘還不是他一手慣出來的,要氣也隻能氣他自己從未告訴過她世間險惡。
有了阿雪的眼淚攻勢,微醺隻得勉強將枯月留下來。
枯月感恩戴德,一連磕了三個響頭以表達自己的衷心,微醺卻仍沒能給她好臉色。
也對,一個連阿雪都照料不好的婢子,他又何須給她好臉色。
山中無歲月,一晃便是四百年。
阿雪與尋常的妖不同,認真算起來,她與微醺倒是同出一脈,雖是妖身,卻隸屬古神一脈。
尋常的妖滿了三百歲即可算成年,阿雪卻不然,非得滿五百歲才能成年。
雖是這般算,但已有四百二十歲的阿雪也已慢慢長成少女的模樣,隻是被微醺保護得太好,眼神依舊如稚童一般澄清懵懂。
這四百年來,枯月倒是勤勤懇懇,不但做了阿雪的貼身侍女,還儼然變成阿雪最親密的玩伴。
就連微醺也對她漸漸放鬆了警惕。
一切都看似美好,變故卻在這時候橫生。
那日微醺又有事出了趟遠門,屋外陽光正好,阿雪差人搬了張藤椅放在梨花樹下躺著曬太陽。
初春的陽光穿透茂密的樹梢,一晃一晃地打在阿雪臉上,她像隻慵懶的貓咪般蜷曲在藤椅上,睡得眼睛都要睜不開。
回院子準備瓜果的枯月突然神神秘秘拿了幅畫過來。
阿雪懶洋洋地掀開眼皮子,頗有幾分不解:“枯月,你手上拿的是什麽呀?”
枯月的表情有那麽幾分古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你可以自己打開看看……”
阿雪也不曾多想,還以為是個多有意思的玩意兒,才將整幅畫攤開,她整個人就已經愣住了。
畫中是個與阿雪有著九分相似的白衣女子,她與阿雪雖生得幾乎一模一樣,卻一眼就能看出她與阿雪之間的區別。
阿雪猛地將畫軸卷上,心思亂如潮水。
枯月還嫌不夠,又神色微妙地遞了封信箋給阿雪,道:“各種緣由怕都在這封信上。”
此時的阿雪不知該用怎樣的言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她握著信箋的手指輕輕顫抖著,身體裏有個聲音在勸自己:“就這樣吧,不要打開,假裝一切都沒發生。”
還有個聲音在低低咆哮:“你竟連這樣的勇氣都沒有,又談何嫁給微醺?”
兩道聲音不斷地在阿雪腦子裏撕扯咆哮,她握著信箋的手指關節處已微微泛著白,太陽穴上的經脈不斷突起,她感覺自己的腦子仿佛就要炸開,最終還是沒能忍住,一把撕開那信箋。
原來畫中之人名喚雪霽,乃是阿雪的母親。
數萬年前的微醺本為妖將,乃是妖皇帝俊手下的得力幹將,卻愛慕已為妖後的雪霽。
巫妖之戰中隕落大批古神,微醺受帝俊之命帶雪霽逃亡,彼時的雪霽已身懷六甲,逃亡途中不幸早產,誕下一枚毫無聲息的死蛋,也就是而今的阿雪。
看到此處的阿雪不禁皺起了眉頭。
最後的結局不必去看阿雪都能猜到個大概,無非是雪霽想要保住妖皇一族最後的血脈,用自己的性命延續了阿雪的生命。
雪霽臨終前托孤給微醺,自己則香消玉殞,化作一株參天古木,正是琅琊山上那株最大的梨樹。
枯月不曾說任何話。
沉默了足有半炷香時間,阿雪突然抬起頭來,聲音急切:“所以微醺之所以對我這般好,不過是因為我的母親雪霽?”
枯月依舊不搭話,阿雪呆呆地坐在藤椅上,仍在自問自答。
“嗬嗬,怪不得身為鯤鵬大妖神的他對我另眼相待。”她的目光幽幽的,接下來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他一定是恨過我的吧,是我害得雪霽不幸離世,否則,他若是真按雪霽遺囑所做,我們又豈會以那樣的方式初遇?”
有太多東西是枯月所不知的,聽到阿雪這般說,她忙低聲詢問道:“你與微醺究竟……”
“沒什麽。”阿雪自嘲一笑,心中卻已篤定,當年微醺定然沒能將雪霽的話聽進去,隨意將仍是一顆蛋的她拋在了琅琊山上某處,結果她卻陰錯陽差地被一隻雌烏鴉所孵化,又好死不死地再度撞上了微醺……
阿雪此番的情緒極度不穩定。
枯月盯著阿雪看了好一會兒,方才試探道:“你莫要多想,縱然上神是受人所托才照料你,對你的寵愛卻不是假的。更何況,你不是一直說,他曾與你許下諾言,待你長大便娶你嗎?”
枯月這一言仿若醍醐灌頂,阿雪的眼睛登時便亮了。
細細觀察到阿雪情緒變化的枯月還在添油加醋:“而今你都已長大,正該是他來娶你的時候,他若是願意娶你,則說明他對你有心;若是不願娶你,你是否甘願終其一生都活在自己母親的陰影之下?”
阿雪神思恍惚,枯月眼睛裏突然迸射出一點紅光,猛地躥進阿雪瞳仁。
遭此變故的阿雪神色越發迷茫,她不斷喃喃自語:“微醺該娶我的……他該娶我的……”
微醺回到琅琊山已是兩日後,他甫一回到自己的別苑便皺起了眉頭。
不知阿雪又在瞎搗鼓什麽,隻是這一次未免也太不像話。
微醺越往裏走眉頭皺得越深,眼睛都要被那滿院的紅給刺痛。
罪魁禍首阿雪正穿著一襲嫁衣端坐高堂之上,遠遠看見微醺的身影,便揚出個大大的笑,忙起身,迎了上去:“微醺,你回來啦!”
此時此刻,微醺的臉幾乎可以用鍋底灰來形容。
他不責怪阿雪,率先將戰戰兢兢立在一旁的枯月及諸位侍女掃視一番,冷冷道:“她不懂事,你們便這般由著她亂來?”
枯月“撲通”一聲跪下,誠惶誠恐地磕頭認錯,大廳內頓時跪倒一片。
阿雪不知微醺為何如此生氣,頓時就紅了眼眶,聲音糯糯:“你是不是不想娶我?!”
微醺隻覺頭痛,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試圖與阿雪講道理:“你究竟是怎麽了……”
話才說到一半就被情緒激動的阿雪所打斷:“你以前不是說過會娶我嗎?為什麽說話不算數了?”
當年為了哄阿雪,他確實說過這樣的話,可那時候阿雪還隻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他又豈能料到,自己一手養大的小姑娘竟這般心心念念想要嫁給自己?
微醺突然沉默了,阿雪已然哭得梨花帶雨,一雙本該無任何雜物的澄清眼睛裏滿是哀愁:“微醺,你是不是從來就沒喜歡過我?”
微醺自然是喜歡阿雪的,可他是真不知該如何去與阿雪解釋,這種喜歡就是一個長輩對晚輩所特有的情緒,既非父女之情,也非男女之愛。
阿雪不懂,她甚至連自己對微醺究竟是種怎樣的感情都不明白,隻知道自己喜歡微醺,微醺若也喜歡自己,就該將自己娶回去。從此隻能對她一人好,旁的人都不許再去搭理。
微醺越是沉默,阿雪越是得寸進尺,眼神漸漸變得陰鬱:“你究竟透過我看到了誰?”
話音才落,她掌心便凝起一道華光,頓時便有個古樸的畫軸與被拆開的信箋落在她雪白的掌心上。
微醺瞳孔猛地一收縮,目光直直地盯著阿雪掌中之物。
“你若是不喜歡我,就必然是恨我的吧?恨我來到這世上,奪走了雪霽的性命,恨我明明不是雪霽,卻又與她生得這般相像!”
一直保持沉默的微醺終於忍受不住,生平第一次這般動怒竟然是因為阿雪:“你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