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大家都不是一類人/

回家的那條馬路上栽著一排銀杏樹,這個季節沒有厚實緊密的樹蔭,沒有聒噪了一整個夏季的蟬蟲,枝杈上滿是搖搖欲墜的銀杏葉,地麵上鋪了滿滿一路,鬆鬆軟軟。

陸嶼初踩著一路葉片,淺金色的痕跡就像潮水一樣拍上他的腳背,他仰起頭,歸巢的倦鳥在縱橫交錯的電纜線之間劃過,撲棱翅膀卷起的一格一格的氣流在天空中晃動,搖下枝丫上扇形的葉片。

“啪嗒——”那是葉梗脫離的聲響。

不知不覺,已近深秋,這濃鬱的香氣。

陸嶼初終於溜達到樓洞口時,正好撞見從菜市場歸來的父親陸一言,陸嶼初眼角餘光早就瞥見,但還是毫不猶豫地拾級而上。

“臭小子你給我站住!”陸一言叫住他。

陸嶼初嘴角抿得緊緊的,腦海裏突兀地回想起剛才那個女人叫顧盼“死丫頭”的樣子,下意識地鬆垮了身體,校服外套也斜垮垮地搭在肩膀上,背包應景地落在臂彎裏。

陸一言是學校的政教處主任,最受不了學生懶懶散散、不修邊幅,走上前來就看見他這副樣子,果然立馬吹胡子瞪眼:“你瞅瞅你現在像個什麽樣?啊?你還有個學生樣子嗎!給我站好!”

“嘖——”陸嶼初不耐煩地咂嘴,懶洋洋地收回劈得老開的腿。

“校服是給你這麽糟踐的嗎?你這背的什麽,老太太遛彎挎的菜籃子都比你拎得緊實……”陸一言一數落就停不下來,瞧著眼前這個兒子,越看越生氣。

“煩不煩啊!”陸嶼初知道這時候回嘴必定討不了好,但他現在就是心裏憋得難受,就是想故意挑事。

效果立竿見影,陸一言伸手就要揪他的耳朵。陸嶼初簡直恨死了陸一言身上任何和那個女人肖似的舉止,一伸手擋開父親伸來的手。

“老陸啊,你們父子倆又在這兒練呢?”七奶奶的聲音適時出現,讓即將爆炸的陸父壓下火。

七奶奶和陸家父子樓上樓下好幾年,他們兩父子之間的不對付她也清楚,這時候趕緊出來打個圓場。

“七奶奶。”陸嶼初對樓上這個老婆婆還是十分尊敬的。

“七婆遛彎呢。”

……

趁陸一言分散注意力,陸嶼初趁機躥上樓。等到他洗完澡出來,陸一言已經在廚房裏忙活起來。陸嶼初偷偷揭起倒扣在菜碗上的小碟子,警惕地望了一眼廚房,偷偷將手伸向那盤冒著熱氣的辣椒炒肉,在廚房忙的陸一言像是後背長了眼睛一般,瞬間回過身,燙得他一縮手。

陸一言看著這個已經高過自己的兒子,沒好氣道:“臭小子,趕緊擺碗筷!”

飯桌上,陸一言還是沒有輕易放過陸嶼初:“下午又幹嗎去了?這麽晚才回來?”

“和顧盼一起回來的,女生走路比較慢。”陸嶼初不要臉地把一切推給顧盼。

他們這一片的房子有些老,是那種進一個單元門左右兩戶的格局,顧盼跟著顧美琌來到這裏就和陸家比鄰而居,兩家低頭不見抬頭見,可以說是互相看著對家的孩子長大的。

“也不知道顧家姑娘是怎麽回事,越大反而越不讓人省心。”陸一言對於兩家孩子在學校的表現一清二楚,敲著碗沒好氣地說,“都是你小子,好好的姑娘家跟你在一塊兒都學壞了!”

“還賴上我了,有那麽個媽,仙女都……”

“混賬小子說的什麽話……”陸一言揚起筷子就要打。

見陸一言還維護顧美琌,陸嶼初頓生一陣煩躁,連帶著也沒有了胃口:“吃飽了,不吃了。”扔下筷子就離開了飯桌。

回到房間的時候,隔壁的燈已經亮起,兩家的陽台靠得很近,約莫就是一個跨步的距離。陸嶼初站在書桌前轉過頭就可以看見顧盼吊在陽台上的沙袋,他抬頭看了眼掛鍾,八點三十,平時這個時候顧盼喜歡在陽台上打沙袋,不知道為什麽今天沒有。

此時顧盼正躺在**望著天花板發呆,她思維放空的時候喜歡發呆,思考的時候也喜歡發呆,所以就算荊楚婕也分不清她望著一處時到底是在胡思亂想還是純粹因為無聊。

現在,顧盼想的是今天下午出現在酒館的那個男人,那個讓顧美琌一反常態的人。

顧美琌是一個極功利的人,沒有讓她留戀的資本,休想在她這裏討到好處。而下午那個一身正裝的男人,不像她以前見過的任何一個人,他看起來嚴謹而自律,就連喝高了都那麽矜持地坐在那裏,不像是勒川經常光臨酒館的那些男人,酒意上頭就吵吵嚷嚷動手動腳,嘴裏罵罵咧咧全是不著邊際的髒話。

顧盼敏銳地察覺到大門落鎖的聲音,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叮叮咚咚,伴隨著顧美琌一聲“累死了”然後歸於平靜,她能夠想象到顧美琌癱倒在沙發上的樣子。

她敏捷地從**跳起來,衝上陽台套上拳套對著沙袋發泄似的狠狠打起來。

沒過多久就因為毫無章法而氣喘籲籲,她抱著沙袋臉貼在上麵,望向陸嶼初的房間,他的房間已經熄燈,一片漆黑。

今天發生的一切像走馬燈一樣在她腦海裏來回旋轉,家庭的變故以及成長的經曆讓她過早就學會了察言觀色,也正因如此,她敏銳地察覺到那段時間陸嶼初不知道出於什麽原因漸漸疏遠了自己,還有他對顧美琌的敵意。

顧盼煩躁地一邊揮拳,一邊讓思緒在腦海裏亂七八糟翻湧。

模糊中,陸嶼初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顧盼,大半夜瞎吵吵什麽!”

對麵沒有回應,陸嶼初屏住呼吸仔細聽,那邊傳來拳套撕開的聲音,隨即是關門的聲響。

一片寂靜的深秋夜裏,一絲蟲鳴都沒有,遠處忽然傳來一聲低沉的鳴笛,陸嶼初發現他的胸口因為憋氣脹得生疼。

顧盼離開陽台後,徑直去了顧美琌的房間。顧美琌坐在梳妝台前,細致地往臉上抹著什麽。她很看重這張臉,每天花時間最多的就是這張臉,所以長年累月下來竟一點看不出她是有個十幾歲大的女兒的人。

“那個男人是誰?”

顧美琌對著鏡子裏望了她一眼:“哪一個?”

“今天下午,穿西裝那個。”

“哦,他啊……”顧美琌手上動作不停,就像是說起明天的天氣一樣雲淡風輕,“他叫唐朝,好像經營了一家蠻有知名度的原創珠寶設計品牌公司,這幾天剛來勒川,安置他老婆的骨灰。”

“你打算把他發展成我的第幾任後爸?”顧盼十分直接,“嗬,別又被騙財騙色……”

顧美琌當作沒有聽到顧盼的諷刺,轉過身不在意地笑了起來:“有什麽不可以呢?男未婚女未嫁……”

有時候顧盼覺得自己那種一說話就噎死人的性格,一定是遺傳顧美琌的。就像現在這樣,顧美琌一句話就堵住了她所有即將脫口而出的諷刺,她覺得說什麽對顧美琌來說都不痛不癢。

顧美琌像是被勾起了談興,眼睛都眯成一條縫:“年輕有為的企業家,剛剛喪偶,雖然家裏有一個跟你年紀差不多大的女兒,但是又有什麽關係呢。如果我能嫁給他,那咱們就能離開勒川,然後過上有錢人家的生活。這樣的生活我光是想想,在夢裏都能笑醒……”

顧盼看著鏡子裏媽媽那滿臉憧憬的樣子,緊了緊嘴唇最終沒再說話。

這種焦躁找不到出口的情緒一直纏繞了顧盼好幾天,就連陸嶼初都感受到了,時不時轉過頭來打量她。

幾次之後,顧盼先受不了了,在陸嶼初看過來的時候逮住他,困惑地問:“怎麽了?”

陸嶼初半側過身,懶散地靠著牆問:“失戀了?”

顧盼幽幽看了他一眼,直看得他有些發毛,連忙改口:“生理期?”

顧盼揉了揉臉,平靜半晌:“我沒事……”瞥了一眼明顯不相信的陸嶼初,“就是有點心事。”

“你那麽粗的神經還能有心事……”陸嶼初咂舌,“不容易。”

“你看看你那個黑眼圈,本來就長得不怎麽好看,這下更像盼盼了……”陸嶼初還在說。

“盼盼?”

“對啊,那什麽亞運會不是有隻熊貓吉祥物,就叫盼盼嘛!”

“你長得好看,我不跟你計較!”顧盼擠出一臉笑容,咬牙切齒地說。

盡管顧盼喜歡他,但是不得不承認,陸嶼初實在是有能把人氣死的本事,她常常會在心裏告誡自己:殺人犯法!

“現在自習課,你趕緊趴著睡會兒吧,你那個臉色,比牆灰強不了多少……”

顧盼隻趴了一會兒,發現睡不著,撐著腦袋在稿紙上無意識地劃拉,在她意識到稿紙上工工整整地寫著的都是陸嶼初的名字的時候,心裏更加鬱悶,煩躁地丟下筆,扭頭看窗外的風景。

在同桌的眼裏,顧盼的負麵情緒簡直可以實質化到向外發散,那個男生挪著板凳戰戰兢兢地遠離她,一下課就迫不及待地向教室外跑,剛跑到門口,差點撞上迎麵而來的陶荏彥。看著陶荏彥氣勢洶洶的樣子,他站直身子規規矩矩地喊了聲:“彥哥。”

陶荏彥壓根沒聽到他的聲音,隻覺得麵前有個人擋住自己的路,大手一揮趕小雞仔一樣將他揮開:“別擋路。”

陶荏彥拖著被那個男生挪得有些遠的板凳坐到顧盼身邊,還沒坐穩就開始火炮一樣吼:“發生這麽大的事情你怎麽不告訴我?”

顧盼剛轉過頭,就看到陶荏彥在麵前放大的臉,連忙將他推開:“離我遠點。”

陶荏彥臉上打著幾個創口貼,指節上紮著繃帶,看著都灰灰的,應該包了有幾天了。他表情不爽到了極點,但還是依言將凳子往後拖了一點點,抬起頭看了看顧盼不滿意的表情,一狠心忍痛又往後拖了一截。

顧盼這才正色看向他,陶荏彥的情緒瞬間又激烈起來,一拍桌子:“你為什麽不告訴我那徐什麽的找你麻煩?要不是貓仔說我還不知道!你還讓荊楚婕瞞著我?”

每個學校都有不愛學習的混混,上課從來不準點、下課卻能溜最快、打架率最高的那種死不讀書的混混,陶荏彥就是顧盼所在學校遠近馳名的“扛霸子”,麵凶手黑令人退避三舍,偏偏護著顧盼,凡是跟顧盼沾邊的事情,率先炸的肯定是陶荏彥,因著這層關係顧盼也就是公認的女生老大,盡管顧盼常常不領情。

“關你什麽事啊!”顧盼不耐煩極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能解決。”

她趴在桌上,目光正好可以看到教室外走廊上的兩個人,心想這傻子又來找陸嶼初做什麽。

傻子指的是達霖,剛下課陸嶼初就被達霖從教室拽了出去。

達霖信誓旦旦地保證:“……你就把山地車借我騎一會兒!我保證愛惜它!”

陸嶼初昨天剛收到自家三叔寄來的山地車,自己還沒騎熱乎,剛進學校就被達霖盯上了,節節課都來找他磨。

但是陸嶼初這時候心不在焉,教室裏陶荏彥動靜那麽大,他第一時間注意到了。

“行行行,下午放學行吧?”陸嶼初敷衍著答應。

看著不知道為什麽莫名興奮的達霖突然抱住陸嶼初,顧盼隻覺一陣辣眼,翻了個白眼收回視線。

陶荏彥還在說著前幾天他又帶著人嚇了徐霜一頓的事:“……你是不知道,當時她嚇得啊……”

“你們一群大男人去恐嚇一個小姑娘,都不臉紅的嗎?”

“怎麽就臉紅了!我聽說她在你麵前發橫的時候可一點都不像是個小姑娘,總而言之,顧盼,在這兒我護著你,別人休想動你一根頭發!我護著我的人天經地義!”陶荏彥蠻不講理地大聲說。

“你給我小聲點!”顧盼看著正走進來的陸嶼初聽到這句腳步一頓,連忙一巴掌用力拍在陶荏彥背上。

“嘶——”陶荏彥一個大喘氣,感受到背上一陣發麻,還沒等他抱怨,顧盼已經開始趕人:“你趕緊走,要上課了。”

陶荏彥向來是個嘴上沒門的,你和他糾正多少次都沒有用,顧盼本著“隨你去,我不搭理你時間久了你自己也能察覺沒勁”的思想不想和他多費唇舌。

“又趕我走!”陶荏彥滿是敵意地望著向座位走去的陸嶼初。

“瞅什麽瞅!趕緊滾蛋!要我送你?”

“走走走!”陶荏彥長長地歎氣,望著已經坐在座位上的陸嶼初的後腦勺,將腳邊的凳子往桌子下一踢,凳子“啪”的一聲倒在地上。

顧盼皺著眉頭看他,陶荏彥不情不願地又把凳子扶起來。

顧盼的目光落在他的繃帶上,陶荏彥每次跟著職高那群人出去打架都是一身傷回來,她忍不住提醒道:“你少和泥鰍他們混在一起,他們和你不是一路人……”

顧盼口中那個泥鰍其實她隻見過一次,但是那印象可稱不上好,一臉陰鬱的瘦小男生那雙吊三角小眼睛裏閃著的不懷好意的光,令顧盼本能地抗拒,被他直視時會讓人有種被蛇盯上的恐懼,顧盼打心眼裏不想和他們多接觸,也不覺得他們是什麽善茬,但是陶荏彥似乎和他們混得還不錯。

“知道啦!”

顧盼一聽他滿不在乎的聲音就知道他根本沒有把這樣的話放在心上。

陶荏彥踢踏著步漫不經心地向教室外走去,回頭衝顧盼揮了揮手。

走廊上隨著上課鈴聲的響起人影漸少,過堂風悠悠地順著慘白的牆皮向這個表情乖張的少年洶湧而來,撩起緊貼肌膚的布料,帶走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