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她過得好嗎/

夜色像潑墨一樣,國際會展中心大樓裏燈火通明,長長的階梯上折射的慘敗光芒就像是沙灘上層層推進的白色泡沫,伴隨著人群的魚貫而出被踩碎,鼎沸的喧囂聲撕開了沉寂的黑夜。

顧盼跟在人群後,剛從空調溫度調得暖和適宜的內場出來,被驟然而來的冷風吹得一顫,拎起繁複晚禮服裙擺,八厘米的高跟鞋鞋跟“哢嗒哢嗒”地叩擊在黑沉沉的大理石地麵,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時不時點頭附和身邊男人的侃侃而談以示自己對他口中的商業企劃十分感興趣的樣子,下樓梯的時候禮貌小心地避開男人攙扶過來的手,描摹得精致的眉毛幾不可察地蹙起帶著點不由分說的抗拒感,閃著碎光的眼睛小幅度地四處打量著。

兩人已經在台階下,男人有些惋惜地結束了他的高談闊論,向顧盼靠近詢問:“要不要我送你?”

“不用了,靳先生。”顧盼笑著拒絕,略拉開些距離,裝作看不到男人的眼裏露出失望的情緒接著道,“我已經約了朋友來接我,謝謝靳先生的好意。今晚真的很愉快,非常期待下次能夠與貴公司合作。”

男人張張嘴還想說什麽,卻被一聲清麗的呼喚打斷。

“顧盼。”

顧盼聞聲望去,不遠處的路燈下停著一輛寶藍色奧迪,駱淼左手撐著下巴懶懶搭在車窗上,右手揚起向這邊輕輕揮了揮。

看顧盼不失禮貌地朝對麵的男人作別,駱淼低頭看了一眼左手拎著的照片。照片上是兩個穿著白T恤的男生,右邊的齜著一口大白牙笑得一臉傻氣,胳膊大大咧咧地攬著左邊模樣清俊的少年,他笑得矜持,單邊揚起的嘴角將少年的那些不羈全部顯露無遺。

駱淼的指尖在右側男生的臉頰上稍稍停住幾秒,微翹的嘴角垮了垮弧度,顧盼這時候已經打開車門。

她靈活竄進來的樣子完全沒有剛才的冷漠,雙手摩擦手臂道:“嘶,好冷啊,外套呢?外套呢?”

駱淼神色自若地將照片放回剛剛一直把玩的男式皮夾,隨手扔進置物箱,一邊抬起下巴示意後座,一邊關上車窗,車窗緩慢上升的間隙顧盼還衝那個還站在原地的男人微笑著點了點頭以作告別。

“瞅你那裝模作樣的小樣兒。”駱淼將暖氣打開,嘲笑著將外套緊緊裹在此刻毫無形象可言的顧盼肩上。

“那是我們公司的合作商,唐叔叔讓我來參加這次的珠寶展會,我能給他下臉子嗎!”顧盼有些煩躁,沒好氣地說,“啊啊啊啊,凍死我了!”

駱淼打量著顧盼,看她神色認真不像是推脫之言,心裏不住感歎,當初那個稍稍不滿意就不管不顧翻臉的女孩終究也被歲月磨平了棱角。

她們在勒川成為高中同學,她們之間的情誼是靠高中時期為數不多的幾次交流建立起來的,算不上好朋友,卻離奇地在離開勒川的六年歲月裏彼此保持聯係,這次顧盼回勒川珠寶展也毫不猶豫地通知了駱淼。大概是因為顧盼身邊,高中記憶裏熟悉的臉孔隻有駱淼,而駱淼又恰好遊離在那場混亂事件之外吧。

這麽想著,顧盼的眼眸黯淡,她努力控製著自己不要去回憶那場混亂,抖著指尖將脖子上的項鏈和耳垂上的吊墜取下來妥帖地裝進錦盒,這是他們公司近期推出的一款新品,想起臨出發前同事將這套珠寶交給她時謹慎的樣子,使得顧盼每每看到這套珠寶心裏都有些惴惴,用當時同事的話說,她是將華中地區一線城市一套八九十平方米精裝修房戴在身上!

“這是去哪兒?”這好像不是回駱淼家的路。

“有個VIP客戶的錢包落在我們健身房,我給他送過去。”

正在轉彎,駱淼借著注意力全在後視鏡的空當不鹹不淡地說。

顧盼直覺她這話有什麽不對的地方,但是也沒有深究,直到她們在一家酒吧門口停下來。

駱淼踩著一雙十厘米的高跟鞋進入酒吧,顧盼困惑地偏頭靠著窗玻璃目送那窈窕背影遠去。

剛到衡棉的時候已近淩晨,是駱淼來機場接的她,若不是接機閘口寥寥無幾的幾個人裏,隻有她一臉笑意地遙遙衝自己打招呼,顧盼都險些沒認出來。

——駱淼實在是變化太大了。

在淺淺擁抱寒暄後,顧盼忍不住感歎:“我就說你瘦下來一定很好看。”

駱淼在高中時是個胖子,身高一米六幾,體重卻在一百五六十斤,並且還在不斷往上漲。她並不是天生肥胖,初中的時候因為長期服用激素類藥物導致了向心性肥胖,這種吃激素胖的人比自然胖的人更難瘦下來,駱淼試過很多種方法,節食、催吐、吃減肥藥,都無濟於事。

“這世間的男人都是給瘦女人準備的,胖著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你最大的罪過!”駱淼說這話的時候,卷發飛揚,像是海麵上掀起一場波濤,遮住她姣好的側臉。

年少時曾因臃腫體形經曆過的嘲諷輕謾,經過時間的衝刷,仿佛與麵前這個麵龐精致、纖瘦玲瓏的女人毫無關聯……

但顧盼不知怎的,透過此刻風情萬種的駱淼,卻依舊能窺見她心上住著的那個小心翼翼、怯懦而又膽小的胖女孩兒……

這樣的認知,令她鼻酸。

其實,胖本無罪。

顧盼深深吸了口氣,拋開自己的胡思亂想,低頭卻發現裙子的下擺一角被車門夾住,她打開車門拉扯裙擺的瞬間眼睜睜看著膝蓋上裝著珠寶的錦盒順著打開的車門滑落下去。

九十平方米的精裝修房!

顧盼仿若五雷轟頂,腦袋裏一片空白,頓了一秒,慌忙手忙腳亂地跨下車。

酒吧內,靠近門口的巨大玻璃牆邊設置了一排卡座,達霖晃動著酒杯中的暗紅色**,對身邊頻繁路過拋著媚眼的各色女人溫柔地笑,隨後懶洋洋地陷在沙發裏,搖著頭心裏惋惜地歎氣:這年頭,養眼的女人越來越多,但是原裝的越來越少了。

啜了一口酒,不經意瞥見酒吧外突然打開的車門,達霖咻地坐直身體打量著從車上急急下來的女人,雖然隻是一個側臉,但是他心潮莫名澎湃起來——哇!大美女啊!

他慌忙起身,邁開長腿火急火燎地向酒吧外走去。

這邊吧台旁,駱淼隻手撐在台麵上,波浪卷的長發從肩膀上滑下來,她不在意地伸手往腦後一撩,她麵前的酒保感覺心跳瞬間漏掉了一拍。

“你們老板呢?”她的眼神在酒吧裏搜尋,最終落回酒保身上。

酒保愣愣地抬手指了指門口的卡座。駱淼來過這家酒吧許多次,早就將那個人的習慣位置摸透,但是現在那個位置上隻有茶幾上一杯喝了大半的酒。

“老板大概有事在忙,您有什麽……”

“算了。”駱淼臉上的失落十分明顯,達霖是什麽性子她門兒清,大概是又看見什麽美女了,於是打斷酒保,將皮夾放在吧台上,“喏,這是你們老板的皮夾……”

顧盼蹲在車旁盡量矮下身小心地將手探向車底摸索,終於摸到錦盒一角,費力地將它拖出來,當她將錦盒抱在懷裏的時候,終於安心地舒了口氣。

這時,達霖已經站在顧盼的身後,他整了整衣襟,清了清嗓子道:“這位美麗的小姐,我想你可能需要幫助。”

顧盼僵了一瞬,立刻用更快的動作站起身:“不用。”說著就要打開車門。

然而達霖這樣浪跡聲色場所的老油條怎麽會給她拒絕的機會:“美女,你看這外麵這麽冷,要不去裏麵坐坐?”

顧盼的手還搭在車門上,冷冷地掃了眼這個比自己高許多的男人:“鬆開。”

達霖在她看過來的那一瞬間,腦海中像是閃過一道細小的電弧,明明她隻露出小半張側臉,這種莫名的熟悉感是怎麽回事?

可是就這一瞬,他就像被眼前這人的眼睛吸引了。她的膚色很白,一雙眼睛像鑲嵌進了一片黑色的夜空,星光閃爍,他瞧得有些癡迷,喃喃:“你的眼睛真漂——臥槽!”

駱淼從酒吧裏出來的時候首先就被這一句“臥槽”驚得頓住了腳步,前方她都熟悉的兩個人此時大亂——平日裏拾掇得人模人樣的達霖仰麵躺在地上,整個人就是一個大寫的狼狽,右手臂還被半弓著腰站在他上方的顧盼緊緊抓在手裏。

達霖在地上緩了一陣才感覺到從背部傳來的巨大疼痛感,他甚至清晰地聽到了自己的骨頭與地麵親密接觸的時候發出的沉悶撞擊聲,他皺著一張臉苦悶地想:為什麽又是過肩摔!

記憶中有什麽零碎的片段與現在的場景嚴絲合縫,就著這樣一個尷尬的視角向上仰視,達霖猶如醍醐灌頂,他就說怎麽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個人!

“顧盼!”

“是你?”

在達霖覺得這一幕非常熟悉的時候,顧盼也認出了他,眉頭皺得簡直可以夾死蒼蠅,那眼神仿佛地上的他就是那隻蒼蠅,她毫不猶豫地甩開他,拉開車門利落地落鎖將自己與外界隔絕。

達霖似乎是在一瞬間失去了痛覺,迅速從地上跳起來拍打車窗,試圖與車裏的顧盼對話:“顧盼?你是顧盼對不對?”

顧盼充耳不聞,微微別過頭。

駱淼踩著高跟鞋靈活上前攔下達霖:“先生,請問您對我的車有什麽意見嗎?”

達霖的眼神在接觸到駱淼的一瞬間本能地一亮,在心裏喊了句“漂亮”,但是想起正事馬上冷靜下來,指著車裏的顧盼急道:“我和她認識,我想和她說兩句話。”

“達先生,您搭訕的方式可一點都不高明。”駱淼諷刺地笑笑,快速將一張名片塞進達霖手中,走向駕駛座。

站在車外的達霖詭異地沉默著,在駱淼拉開車門的瞬間,他說:“陸嶼初一直在……”

後麵的話隨著車門的關閉,顧盼並沒有聽清楚。

回程的路上,兩人都默契地保持沉默,顧盼一直在想達霖最後說的是什麽,隨後默默地掐滅心底因為達霖那句話而搖曳的星火。

她曾經聽過這樣一則故事:登山者掉下山崖後,腰上的繩子幸運地掛在了樹枝上,登山者驚魂未定之下慌忙向上帝禱告,在他誠心祈禱的時候上帝出現了,上帝說:你如果真的相信我,就把你的繩子割斷吧。

但登山者反而把繩子抓得更緊了。

山上的夜晚非常寒冷,這個登山者終於在恐懼和逐漸力竭之下死去。

其實那根樹杈把他攔在了離地麵僅僅隻有一米的地方……

顧盼那時候不能理解,既然向上帝禱告,為什麽上帝在告訴他出路的時候,他卻又不相信?

現在她明白了,我們得到一個消息,做出一個選擇,那種深陷其中的焦灼、掙紮感,旁人是不能體會的,因為痛的是自己,所以理智地懷疑一切,容易把自己封閉在當時的痛苦裏難以走出……

越重要,就越躊躇。

她覺得,現在自己就是那個懸崖上的人。

而陸嶼初就是那根繩子。

她心心念念,卻不知道抓住以後,得到的是救贖還是沒有盡頭的深淵。

她不敢觸碰,更不敢遐想。

駱淼承認今天晚上自己的確是帶著顧盼過去碰運氣的。達霖和陸嶼初的關係,就像是係在同一根繩索上的兩個鈴鐺,一個有動作另一個絕對不會無聲無息,從學生時代開始兩個人就是形影不離,這樣的感情一直延續到現在,駱淼相信達霖但凡知道顧盼的蹤跡,那麽離陸嶼初找過來就不遠了。

但是所有的謀劃在看到顧盼換了一身休閑裝拎著大箱子出來的時候,即刻付諸東流。

“你……”駱淼猶豫地措辭。

顧盼搶白:“駱淼,我要回去了,不好意思,本來打算在這邊待幾天和你好好敘舊……”她說得快且急,腳步不停,像是在刻意躲避。

“沒關係。”駱淼輕輕說,堵住了她接下來所要表達的借口。

“顧盼。”她的聲音很輕,像夜間掀起的風,“我們不能一直躲藏逃避,這是過去你告訴我的,還記得嗎?”

事實證明,勸告別人遠比自己實際行動來得要輕鬆簡單,不論在誰身上,這句話都適用。

機場登機口,陸嶼初邁步走向橋箱,手機突然響起,他腳步不停瞥了一眼。

“我準備登機了,你最好有什麽重要的事情。”

“陸嶼初你千萬不要上飛機!”達霖毫不掩飾他的興奮,不等陸嶼初出聲嘲諷,趕緊說,“我看見顧盼了!”

陸嶼初像是被按了暫停鍵,腳步生生頓住,擋住一眾身後乘客,他聲音低沉:“你確定沒看錯?”

“絕對不會錯!你還記得高一她給我的過肩摔嗎?她又摔了我一次!哎喲,疼死我了!真不知道……”

陸嶼初的手掌漸漸收緊,達霖在那邊說了什麽他已經不需要再聽了,胸腔裏碾過千萬種情緒……

掛斷電話,他在心裏默默念著那個名字:顧盼……

心口一陣酸澀,他毫不猶豫地邁開長腿逆著人流跑了出去。

透過倒映著燈火繁華的落地窗,駱淼不知道自己在這兒站了多久,就那麽看著遠處川流不息的燈海越漸稀疏,直到門鈴聲響起。

她走到門邊,透過貓眼一看,有些意外地頓了頓,這麽快?

打開門,互相照麵的瞬間,陸嶼初詫異地眯了眯眼。

“好久不見。”駱淼輕鬆地衝陸嶼初打招呼。

陸嶼初默不吭聲,一雙黑漆漆的眼就直接掃視房間裏。

倒是達霖大感詫異:“你們認識?”

陸嶼初沒有理他,淡淡衝駱淼點了點頭算作回應,問:“她呢?”

“走了。”駱淼讓開身子,走進屋裏。“據說是最近的飛機,現在應該已經在半空上了吧……”她彎腰在茶幾上翻找什麽,“我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她走得很倉促,落下這個……”

駱淼將一封邀請函遞向陸嶼初,陸嶼初匆匆翻開,這是今晚珠寶展會的邀請函。

珠寶展會?陸嶼初心中升起一個不太好的猜測。

“沒錯,就是你想的那樣,”駱淼知道陸嶼初一直很聰明,隻要稍稍給他一點提示,“聽說她離開勒川的第二年就被她家找回去了。”

達霖困惑極了:“但是唐棣華說……”

“親愛的,你相信我,隻有女人才能夠分辨誰是綠茶婊。”駱淼打斷他,吊著眼角向達霖拋了個媚眼。

達霖瞬間被撩得漲紅了臉——這女人怕是有毒。

“她過得好嗎?”陸嶼初忽然問。

他說不出現在是什麽感覺,過了這麽久,他最關心的並不是顧盼的心裏還有沒有他,而是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過得好不好。

“看起來還不錯,很漂亮,很有女人味……”差點都看不出來以前的樣子,駱淼看著眼前這個認真無比的男人沒有說出這句,心裏卻有些替好友抱不平,於是刻意強調道,“今天晚上還有一位成功男士在她麵前刷好感,還有你的朋友——調戲了她。”

“這個我可以解釋……”達霖尷尬極了,換來陸嶼初淡淡一瞥,心裏更加緊張。

“那就好,”他意味不明地一笑,退出房間,“今晚打擾了,如果有消息煩請你聯係我。”

離開駱淼家,陸嶼初被夜色包裹,他抬頭仰望墨色穹宇,高高的墨黑的空中有紅白色燈光交替閃爍。

——既然你逃得不夠徹底,那麽就等著被我找到吧。是你先招惹我的,休想這麽輕易地把我拋棄。

夜色就像是一幅畫映在玻璃上,駱淼的指尖慢慢輕觸玻璃上光怪陸離的燈影。

“當初做錯的事,現在到了償還的時候了。顧盼,對不起。”她的頭輕輕靠在玻璃窗上,低聲呢喃,嗬出來的氣息在玻璃上形成一片白色的霧氣,模糊了映在霓虹閃爍上她美麗的倒影。

顧盼坐在靠窗的位置,已經適應起飛後耳朵裏的嗡鳴,身側微弱的燈光吸引了她的注意。

坐在旁邊的女生這時候正戴著耳機看電影,似乎是察覺到顧盼的目光,女生轉過頭來朝著顧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這時手機屏幕上的電影沒有停下來,顧盼看著桂綸鎂飾演的女主角一臉委屈地問:“我不在學校的時候你會不會喜歡別的女生?”

顧盼心裏一跳,下意識地將視線挪向窗外。五光十色的城市已經隨著飛機的升空越縮越小,窗外一片漆黑,她的眼睛裏卻盛滿星光璀璨,像是一幕幕回憶綻放下擦出的火花。

她的故事,她與陸嶼初的故事,在那片火花之下緩慢地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