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6 /說到底,他還是嫉妒陶荏彥的/

在陶荏彥抱過來的時候,顧盼還沒有反應過來。

少年陌生的氣息撲麵而來,顧盼驚慌失措地推開他。

被推開的陶荏彥卻混不吝地嘟囔一句:“我醉了。”

他嘴裏說著醉,但是眼神卻無比清醒,直直地望向顧盼身後。顧盼捕捉到他的異樣,心裏咯噔一下,直覺有什麽不好了。她連忙轉過頭,果然捕捉到樓梯口的背影。

顧盼有種腳底一軟的驚恐,那個裹著寒氣從黑暗中走出,眼神也沒給她一個繼續走入黑夜中的少年,讓她有種滅頂之災來臨的恐慌。

在被推開的那一瞬間,陶荏彥知道自己是真的輸了。因為一個甚至不太清楚的背影,因為一個拙劣的挑釁,就驚慌失措的那個女孩兒,他輸給了她的執著堅定。

“陸嶼初!”顧盼終於在二樓的台階上抓住了陸嶼初的衣袖。她發誓,哪怕是初中為了和陸嶼初同校跑的那打破自己記錄的800米都沒有現在快。

陸嶼初沒有回頭,但是停住了腳步。

“你放手。”他很平靜。

顧盼幾步躥上台階,擋在他的麵前,急切道:“不是你想的那樣!”

“哪樣?”陸嶼初竭力維持平穩的語氣。情緒竟然不受控製,這讓他覺得恥辱。

哪樣?顧盼有些錯愕,本來就沒什麽,她要怎麽說?

陸嶼初見她不說話,頗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嗯?我想的哪樣?你知道我想的是哪樣?”

“我……我……”顧盼不知道該怎麽解釋,她在思索該從哪裏開始說起。

“你不用想了,我根本不想知道你的事情。”他的聲音像冰一樣寒冷。

顧盼就像被踩著尾巴的貓,脫口而出:“為什麽不想知道?我喜歡你,你難道一直不知道?”

“你喜歡的還有誰?陶荏彥嗎?那你還是把我摘出來吧。”陸嶼初譏諷道。

“那你呢?你心裏有誰?唐棣華嗎?”顧盼說完就後悔了。

彼此的一字一句在此刻都化成匕首,狠狠捅進兩個人的心裏。

陸嶼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覺得現在他最需要是一個人安靜安靜,再說下去他擔心自己會說出更不可收拾的話語來。

“等我們彼此都冷靜下來再說吧。”

“為什麽不能現在說清楚?我和陶荏彥沒什麽,以前沒有,剛才沒有,以後更不會有!我喜歡你,你呢?”顧盼執拗地想要個結果,既然戳穿了,那就不要留著疑惑過夜了。

陸嶼初的心情糟糕透了,這一晚上的情緒就像坐了一趟九曲十八彎的過山車,在經曆了最開始的驚懼,後來的沮喪、憤怒,到現在混亂成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統統壓在他的大腦裏,而剛才撞見陶荏彥抱著她那一幕,充其量隻是點燃這些情緒的導火索而已。他恍然覺得有些熟悉,像是穿越了時光通道,時間飛速倒退,過去和現在突然相連,回到了初一那個陽光豐沛的午後。

“你知道初二的時候我為什麽突然不和你來往了嗎?”他突兀地說。

顧盼不明所以,但還是點了點頭。她每每想起那個沒有答案的記憶,心裏的難過就像是一塊蓄滿水的海綿,輕輕戳一下就會滿溢出來。她很想問,但是她一直不敢。

她不知道,陸嶼初接下來要說的,是一段她完全不曾參與、不敢想象,但又對她、對他們造成深刻影響的荒誕的往事——

那是2004年盛夏,陸嶼初因為辯論賽的賽稿落在家裏,向老師請了假回家去取。

康園路兩邊長滿了豐盛的銀杏樹,蒼翠欲滴。蟬鳴陣陣,聒噪而又安穩。

他在小區門口的小賣部買可樂,那種透明玻璃瓶紅色金屬蓋的可口可樂,正當他滿心歡喜地從紅色的籃子裏抽出一瓶,瓶身撞擊發出“乒乓”響,深褐色的**裏滋滋向上躥出一溜氣泡,就像他歡騰的心情。他聽到小賣部裏傳來一陣竊竊私語:“你知道咱們小區裏那個老陸嗎?”

陸嶼初很討厭這些紮堆八卦的婦人,因為從她們嘴裏傳出來的多半言過其實。他覺得她們愚蠢極了,尤其是在當她們說顧盼的時候。

“是那個在學校教書的老陸嗎?”

“就是他啊,你知道他們家正在鬧離婚嗎?”

陸嶼初心裏咯噔一聲,僵在原地,不敢發出一點聲音,盡管他心裏一點兒也不相信。

“哎呦,你是不知道啊,我剛才可看得真真的,老陸啊,和顧家那個狐狸精好上啦!”

“真的假的?”

“我可告訴你啊,就剛才呢,那狐狸精攙著老陸上的樓,看樣子是喝醉嘍,你想啊,那喝醉了以後,孤男寡女能有什麽好事啊?”

……

店裏的對話還在繼續,誰都沒有注意有一個高瘦的身影從門口閃現又離開。

陸嶼初跑得肺裏刺痛,他想起這段時間爸媽確實有些反常,最近總在半夜趁他睡著後壓著聲音吵架,有時候還能聽到媽媽輕輕的啜泣聲。去年過年的時候,媽媽還在說想要搬去外省……

難道……陸嶼初不敢想,熟悉的樓棟門、熟悉的台階,他一點一點靠近家門,心裏卻像是一點一滴落下千鈞之力。

門沒有關緊,他看到自己的手慢慢地伸向它,他屏住呼吸推開一點,慢慢將腦袋湊近。

他看到爸爸爛醉如泥地躺在沙發上,雙手握著顧美琌的手,醉眼蒙矓地央求:“別走,別離開我……”

顧美琌正半蹲在沙發前,一隻手將陸一言的雙手按在沙發上,另一隻手正解著他的襯衫紐扣。

“好好好,我不走,不走!”顧美琌嬌俏地回應。

……

顧盼目瞪口呆很久,才從陸嶼初的敘述中回過神,她訥訥開口:“後來……”

“後來晚上回到家,家裏一團糟,我媽離開了……”

不知道是哪一家在看什麽劇情哀婉的電視劇,樓道裏一片漆黑,背景音樂的旋律連綿起伏,在他們的周遭盤旋,然後跌進月明星稀的夜色裏,越來越遠、越來越遠,遠成她窮盡一生也觸不到的距離。

“我常常在想,如果那時候媽媽說要搬家,我沒有因為擔心你一個人在這裏會過得不好而拒絕,我們一家人也許就離開了這裏,一切也許又是另一番模樣……”陸嶼初道。他永遠記得他站在灼目的日光裏,一遍遍告訴自己,這是假的,是虛幻的夢境,但是當他睜開眼睛,眼前一片血紅色的虛影。

“這不是你的錯!”顧盼說。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明白,難怪那天下午她去找他,他毫不客氣地一把將她推開。

“剛才,在我下樓前,我在樓梯口碰見你媽媽對我爸爸說:‘要知道,當年我可是很心儀你的,可惜你已經結婚了……’”

“咚咚咚……”

顧盼心跳聲在耳邊越來越清晰,像是奇怪的暗號,又像在配合著耳邊古怪旋律的節拍。

陸嶼初嗤笑出聲。

夜越來越深越來越安靜,他的笑聲,像是一顆石子投進看似平靜的湖麵,激出一連串的不平靜。

他說:“顧盼,我多希望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你。”

……

顧盼回到家,顧美琌果然就在沙發上等著她:“你怎麽這麽晚才回來?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是不是又到處野了?”

顧盼徑直向臥室走去,她覺得很累,但是顧美琌一直跟在她身後,不停地數落:“今晚唐朝本來要跟著我一塊來,還好我說棣華一個人在家不安全沒讓,否則要他看到你這副樣子……哎喲,阿盼啊,你能不能讓媽媽省點心啊,向唐家那個女孩兒一樣做個大家閨秀,你以後也是唐家的女兒了,到時候出門丟了臉麵,媽媽怎麽在唐家立足……”

顧盼心裏一陣狂躁,她轉身問道:“媽媽,你喜歡陸叔叔為什麽要和唐朝結婚?”

“你聽到什麽了?”風馬牛不相及的問話,顧美琌眼珠一轉就意識到了什麽,“那隻是玩笑話,我和你陸叔叔開玩笑呢。難道你以為媽媽是身邊隨便一個誰都可以過下去嗎?我和你陸叔叔那是老朋友了,我拜托他照顧照顧你……”

顧盼笑了,自顧自地說:“是啊,在媽媽的心裏,感情就是可以隨便說出口的玩笑話。”她抬起頭,眼神裏帶著絕望,“那媽媽對爸爸有感情嗎?對我有感情嗎?有過嗎?”

她從來沒有這樣痛恨過顧美琌,不論是小時候一個人在家怕得要死餓得要死的時候,還是身邊有人指著她說顧美琌不知檢點的時候,她都沒有產生過痛恨的情緒,也沒有嫌棄過媽媽,媽媽有不得已的苦衷,媽媽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但是,現在顧美琌再也不是之前那個逢男人就諂媚貼上去的樣子,她一身光鮮,雍容華貴得像是與生俱來的,這樣的媽媽讓顧盼覺得十分陌生。

往昔就像走馬燈一幕幕在眼前放映,隻有她一個人的冷冰冰屋子,從來沒有煙火氣的廚房,家長會上永遠缺席的空座位……

“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你真心對待的人?如果我可以換錢,恐怕你早早就把我賣掉了吧?不然為什麽你連做個疼愛女兒的樣子都不願意呢?”

有些事情藏在心裏也就罷了,但是一旦扯出來,就像是海潮一般狂卷而出,帶著毀天滅地的力量。

顧美琌看著顧盼臉上痛苦的神色,心裏也跟著一痛,連忙說:“媽媽不是……”

顧盼看著她那樣,心裏跟著一軟。但是她又想起與唐朝和唐棣華第一次吃的那頓飯,顧美琌和唐棣華言笑晏晏母慈子孝的樣子,更襯得她越發蠢鈍,仿若她是走錯飯局的局外人,而他們才是溫馨的一家三口。

她眼神一黯:“我在這裏過得很好,不會妨礙你,也不需要你帶著家人來看望我。”好像害怕自己心軟,立馬接道,“我想睡了,您也早點休息吧……”

“咚”的關門聲響,像極了講話本子的先生拍著厚重驚堂木的落幕聲。

一扇薄薄的門板就像穩固的楚河漢界,將兩個原本應該最親近的人,輕易地劃分在兩端,針鋒相對。

這個夜晚,隨著時間的流逝,夜色越來越濃,但是睡不著的人,反而在深夜裏越來越清醒。

已經四月,氣溫漸漸回暖,雨水漸漸少了,清晨時分的勒川常常被包裹在薄薄的霧裏,隨著太陽升起,露珠也跟著蒸發消散。

而午間的太陽卻像是在地麵上架起的一把火堆,灼得人閉上眼都是一片血紅。

午間的兩個小時休息,很多人選擇在學校附近草草吃個中飯,然後回教室睡一覺。而喜歡籃球的男生,則是成群結隊地奔跑在球場上。

達霖和陸嶼初在配合傳球給同伴後,一個上籃,橙紅色的籃球骨碌碌地繞著籃筐轉了兩圈,眼看著進了球,陸嶼初擦著額頭上的汗珠慢慢走回自己那邊的半場。達霖喘氣小跑跟上他,用肩膀撞了他一下。

“哎,你和顧盼是鬧別扭了嗎?老看見你躲著她走,上下學也不和她一塊。”達霖這幾日來找陸嶼初越發勤快,他疑惑極了,明明半個月前陸嶼初還和顧盼“如膠似漆”,就連下課自己來找陸嶼初,常常也是三言兩語被他打發。

“我就樂意一個人,別說得好像我離不開她一樣……”陸嶼初連個眼神都沒有分給他,接住隊友拋給他的水。

達霖翻了個白眼,望了眼坐在不遠處草坪上的顧盼。

“一個人最酷同時也是最矬的時候,就是心中沒有喜歡的人也沒有女孩子喜歡的時候。不巧我現在就處於這種狀態!我這麽苦逼,有些人還身在福中不知福哦……”

達霖的古怪腔調惹來陸嶼初的一瞥,悠悠說:“你喜歡?你去啊!”

“我喜歡人家,不見得人家喜歡我啊。”

“哦?是嗎?”陸嶼初的聲音裏透著一絲寒氣。

達霖連忙揮手,示意自己是開玩笑的:“顧盼壓根就不是我喜歡的那款……”

陸嶼初慢慢運著球走開,達霖望著他背影做了個鬼臉,在陸嶼初看不見的地方咬牙咒罵道:“死傲嬌!”

說起來,達霖好幾次在陸嶼初班級的門口和他閑聊時,總發現這家夥心不在焉,好幾次以後他留意了才發現陸嶼初是在看顧盼。

分明是在意人家,還故意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惹人傷心。達霖不滿地想,又扭頭看了眼不遠處的顧盼。達霖心裏嘀咕:可惜人家看不上自己。轉念又是疑惑,為什麽女孩兒們都看不上自己呢?一定是自己太優秀,才讓人望而生畏,不敢靠近!

顧盼抱著膝遠遠地坐在草坪上,這樣的光景好像又回到了初中,她遠遠看著遠遠跟著陸嶼初,他跟達霖笑鬧、他在陽光下奔跑、他對她漫不經心一瞥又急促移開的視線……

顧盼覺得自己變了,好像陸嶼初和其他人在一起笑得越開心,她就越難過……

她總是想起那天晚上,陸嶼初說:好希望從來沒有遇見過你。

以往這些心事都是告訴荊楚婕聽,但是荊楚婕自從那天晚上之後,也沒有再來學校,據說是請了長假。

有太多的東西堆聚在胸口,她覺得她的心裏就像是經曆地震後的大地,遍布瘡痍。

而生活就像是震後紛揚的塵埃,時不時添磚加瓦。

就像現在,他靠在後門不知道在和達霖說什麽,說到有趣處,勾著嘴角壞笑著踹達霖一腳。

顧盼摸著胸口,那裏麵窒息一般的感覺讓她忍不住皺眉。正當她要閉上眼睛的時候,她看見從教室前門走向陸嶼初的人。

唐棣華越走,距離陸嶼初越近,有好事的男生嘴裏怪叫著。

“喔……”

周圍起哄的人越來越多,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好像總是愛玩這種把戲。

唐棣華因為不好意思而麵色潮紅,深深刺痛了顧盼的眼睛。她扭過頭去,想要裝作視而不見,但是那邊的動靜卻不小。

唐棣華怯生生的聲音傳來:“陸嶼初,下個月有個省裏舉辦的青少年主持人大賽,老師說我們班要出兩個名額,就定了我和你……”

陸嶼初的演講水平是整個高中部都出了名的,像這種為班級爭光,替校爭光的比賽少不得有他一份。

“知道了。”陸嶼初懶洋洋地答了一聲,裝作低頭不經意掃了顧盼一眼,顧盼別著頭不知道在看何處。

唐棣華不肯走:“老師說,讓我們找時間去他辦公室練習……”

“這新同學還真是司馬昭之心,那點心理活動全都一清二楚地擺在臉上。”同桌聲音不大不小,正好周圍的人都能聽到。

“那又怎麽樣,人家又不是配不上,家世好樣貌好,這條件給我,我也分分鍾敢迎難而上啊!”一個看熱鬧的男生坐在課桌上笑嘻嘻地說。

“不止家世樣貌哦,我上周在家幫著家裏清報紙的時候,沒想到居然看到了唐棣華的照片!”

聽到這裏,顧盼悠悠插了一嘴:“尋人啟事還是通緝懸賞?”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她的聲音剛好讓周圍的人都聽了個清楚,周遭靜默一瞬。

“撲哧!”身邊傳來一聲笑聲,顧盼扭頭看到駱淼忍俊不禁的臉,駱淼倒是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周圍的視線也從顧盼那兒轉移到她身上,她又有些局促。

“看什麽看,主角在那邊。”顧盼腦袋撐在桌麵上,手指了指教室後門。

教室後門的陸嶼初雖然裝得一副“你們鬧吧鬧吧與我無關”的冷漠樣子,但是注意力卻一直放在顧盼身上,乍一聽到顧盼的話,也是一愣,跟著啞然失笑。

不怕事大的達霖早就已經笑得花枝亂顫了,暗暗給顧盼點了無數個讚,同時慶幸還好不是顧盼的敵人,這一針見血的毒舌功力豈是他能抵抗的。

唐棣華自然也聽到了,心裏恨恨咬牙,麵上卻不敢顯露,聽到有人竊竊討論她向陸嶼初示好,反而大方承認道:“沒錯,我就是喜歡你。那陸嶼初,你要不要接受?”她說話的時候,分出一瞬望向顧盼,十足十就是挑釁。

眾人皆被這大膽的告白給震撼了,同時下意識地望向座位上的顧盼,隻等著兩個女主角為男主角廝殺打鬥……

果然,顧盼聞聲而起,隨手推開桌子,桌子與地麵摩擦出尖銳刺耳的響聲。

大家狼血沸騰,等著她的現場發作。

顧盼一步一步走向靠在門框上的陸嶼初,隻要稍一偏頭,就能看到唐棣華漂亮的臉,以及刺眼囂張的笑容。

陸嶼初斜眼看著她,顧盼蹙著眉眼狠狠盯了他許久,什麽也沒說,從他麵前走過去的時候,不經意地狠狠踩了他的腳尖一下。

“嘶——”陸嶼初倒抽一口氣,低頭看著她囂張地從自己眼皮下走過。

顧盼幾乎是跑著下的教學樓,憋著的一口氣終於放鬆下來,她眯著眼看陽光裏的塵埃,閉上眼感受溫軟的眼皮包裹酸澀的眼睛,還有眼前的一片血紅色。

這麽多的感覺就像一口噴發的火山,諸多情緒瞬間湧上來,讓顧盼眼淚都差點出來,鼻頭酸澀哽咽得難受。

不一會兒就晃到操場上,那裏隻有寥寥幾個班在上體育課,她從器材室領了個籃球,向跑道邊的籃球場走去。

陶荏彥上課上得無聊,正夥同班上幾個男生打算翹課去校外,路過操場時,身邊一個小弟透過黑色鐵柵欄望見籃球場上的顧盼,趕緊匯報道:“彥哥你看,顧盼在那兒投籃呢!”

自那天以後,陶荏彥再沒有刻意去找過顧盼,偶爾遇見也隻是簡單打個招呼,然後目送顧盼離開。所以他隻是看了一眼,便扭頭一拍小弟的腦袋:“走吧。”

顧盼幾乎是機械性地進行著一係列投籃操作,以前看電視裏說過:人體的肌肉有記憶效應,在一個動作不斷重複成百上千次後,肌肉會形成條件反射。

顧盼現在就是這樣的狀態,表麵平穩,但她的內心卻像是驚起成百上千隻飛蛾,磕磕碰碰地一齊飛上天空,撲棱著翅膀在空中撒下微末的磷粉,閃爍著詭異的碎光,洋洋灑灑……

在她的記憶裏,陸嶼初三分球投得最好。顧盼高一時候看他打了幾次籃球比賽,就不依不饒地磨著他教她了。剛開始練習的時候,顧盼十個能有一個挨到籃筐就算不錯的了,所以陸嶼初總是笑話她。

那是顧盼第一次知道許多看起來輕而易舉的事情,隻有親自去嚐試後,才知道,根本不是你想的那麽簡單。

後來,每當陸嶼初放學之後要打籃球,顧盼就會在一邊練習三分球,一邊等他。久而久之,她的技術也算不錯了。

“哐當——”完美的拋物線,籃球順利入筐,落地後從地上彈起來,一步一跳。顧盼跑過去把球撿起,又回到原位,重新舉起籃球,如此反複。

操場上跑步的學生,每每路過她,都會看一眼這個奇怪的人,眼睛不由自主地跟著她手裏再次被拋出去的籃球,就在籃球即將入筐時,一雙手從籃筐邊將球截了下來。跑步的同學越過球場還在歪著腦袋看,高挑的男生大掌張開,籃球穩穩地被控製在他掌心。

是陶荏彥。

“把球給我。”顧盼氣息不勻,隻覺得嗓子眼裏幹澀得快要冒煙。

陶荏彥的手掌托住籃球舉過頭頂,歪了歪腦袋,好像在說你來搶啊。

顧盼壓根不吃他這套,向他伸手。

陶荏彥在心裏歎了口氣,垮了肩膀,無奈地看著她,心想真是不可愛,卻還是把球交到她手裏。

“你很無趣啊。”陶荏彥說。

“你很無聊。”顧盼瞥他一眼,挖苦道。

“你休息一下——”

顧盼拒絕:“不了。”

陶荏彥無奈地笑了笑,將手中的礦泉水擱在籃球架下。

“練三分?”陶荏彥半靠在球架支撐杆上,在籃球落地後接住,然後拋給顧盼,兩人一個投,一個撿,倒也默契和諧。

“不是。”顧盼接住球又向前拋,但是一個用力過猛,收不住力身體被往前一帶。

陶荏彥接住球正要拋給她,就看她歪著身體要摔的樣子,連忙箭一樣竄過去,撐住她的手臂。

“謝謝。”顧盼站穩後,推開他的手,又要去撿球。

陶荏彥盯著自己伸在半空的手掌:“顧盼,你到底在想什麽?”

顧盼彎腰的動作一頓:“我在看我是不是真的運氣那麽差。剛才路過球場的時候,我和自己做了個約定,如果我能夠連續投進100個三分……”她頓了頓,喉嚨的澀癢讓她說得有些艱難,“我就放棄陸嶼初。”

她雙手抱著球,這時候手臂已經很酸,但是心裏的酸澀更嚴重。

陶荏彥被自己心底橫空生出的憤怒嚇了一跳,不應該是高興嗎?顧盼終於要放棄陸嶼初了,他不就有機會了嗎?可是那心疼和憤怒來得那麽猛烈,燒得他恨不得抓陸嶼初出來打一架。

他心愛的女孩兒為了一個男孩兒失魂落魄,可是那個渾蛋卻一無所知!他真的很生氣!

剛才路過籃球場的時候,他也想讓自己就這樣視而不見,但是在路過小賣部時,卻鬼使神差地冒出“顧盼會不會渴”的想法。於是他買了水買了紙巾來到這裏,卻看到了他的女孩兒慘兮兮的樣子。

顧盼感覺到一陣風一樣的人來到自己身邊,一陣很大的力道砸在她手裏的籃球上。她一個沒扶住,籃球脫手,砸地的聲音很響。

陶荏彥吼:“你自虐一樣地為難自己是想要老天爺可憐你嗎?”

顧盼被他吼得一愣。

見她那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陶荏彥忍不住歎了一口氣,放低聲音說:“你好歹是老子看上的人,能不能不要這麽弱?你但凡後退一步都不是老子看上的那個顧盼!”

說完,他把礦泉水瓶扭開,惡聲惡氣地送到顧盼麵前,半道又收回來,用手心小心地拭去瓶身濺出來的水,一邊遞給她一邊不甚在意地說:“有什麽了不起,不就是喜歡上一個人,喜歡就該像電線杆一樣台風都吹不倒啊!當初認識你的時候那股要麽打死我,要麽趕緊滾的底氣呢?這麽多年被你吃了嗎?”

顧盼心口微微發燙,難堪地偏過頭:“那如果有情敵呢?”

“有競爭對手是好事啊!說明你沒看錯,而你要做的就是比對手更優秀。”陶荏彥一隻手按在她的肩膀上,另一隻手將她的臉扳正,他的眼睛裏有一種類似蠱惑的光芒,“你可以的,我看上的人是這個世界上最最最最最厲害的!這一點,你要深信不疑!”

顧盼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這是從陶荏彥口中說出來的。

陶荏彥不在意地笑了笑,一眨眼又回到那種痞裏痞氣的調調:“像我就隻能在身後看著你一樣咯。”說完他抬起手臂,想像往常一樣揉亂顧盼的頭發,但是伸出去的手卻在半空中轉了個方向,輕輕地、笑著捶了捶顧盼的肩膀。

陸嶼初是追著顧盼出來的。

教室裏的混亂,隨著顧盼的離開很快也偃旗息鼓。但是他的心也隨著她在拐角消失的背影,變成了無人據守的曠野。他顧不上唐棣華說什麽,也無暇搭理達霖在背後的呼喊。

他在窗口邊看到操場上不斷投球的顧盼,想起第一次教她的時候,她總也投不中的稚拙樣子,不由自主地就跟著下來了。

其實他心裏那些別扭的情緒早就消散得七七八八,他何嚐不知道顧盼無辜,但那天晚上還是忍不住遷怒在顧盼身上。他很後悔自己的口不擇言,但是也明白覆水難收。

而最可怕的莫過於,你想要重新開始,回憶卻陰魂不散。

陸嶼初走到教學樓下,隔著欄杆的夾縫,遠遠地望了眼球場上的兩人。陽光點綴的暖色調背景,是這個球場上最溫馨的畫麵……

操場邊緣林立的樹木爭先恐後地在地麵上用倒影割據地盤,建築橫梁也在陽光下爭奪寸方的土地,牆角有滴答滴答的水滴慢節拍地滴落在塑膠跑道上,從地麵上鼓起一個充盈著空氣的小包,沿著牆角生出一小片青苔。明明外頭烈日正盛,他卻莫名察覺到一絲寒意從地底冒出來,爬滿他的全身。

他順著來時的路慢慢退了回去……

說到底,他還是嫉妒陶荏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