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她也是會變的

尚曉蕊發現,自己不能這麽傻乎乎地在寢室裏呆著。

蘇檬去外地實習了,她一個人呆著就容易悶,悶了就容易胡思亂想,胡思亂想就容易傷春悲秋。於是她開始再各處搜尋門路,找工作也好,打零工也罷,不能讓自己太閑了。

可無巧不成書,就在幾天之後,她接到了一通電話,正是李姐打來的,說她們公司編輯部裏有個員工休產假了,差人手,於是自己就想到了尚曉蕊,問她願不願意去。

尚曉蕊接到電話的第一反應還是興奮的,有點久旱逢甘霖的意思。但轉念一想,想到如果在文化公司裏工作,必然會有很多機會接觸到朱婷悅和……葉霖,便就些遲疑不決。

“李姐,”她握著電話猶猶豫豫地道,“可編輯這工作我沒幹過啊,專業也不對口,沒關係嗎?”

“這有什麽?編輯部裏專業不對口的多了去了,再說了,隻是頂班而已,沒什麽太專業的活兒,很快就能上手。”

“那……”尚曉蕊遲疑了一下,道,“那好吧。”

之所以答應,是在一瞬間忽然想到,那個人已然左右了自己的感情,無論如何,不能再讓他左右自己的人生。

她不能單單因為他,就選擇退縮,改變自己最初的的決定。

聽到外麵的動靜,葉霖停下手中的事情,從電腦桌前站起身來。

剛一推開門,就看見朱婷悅在陳媽的攙扶下,踉踉蹌蹌地走進客廳。陳媽是朱婷悅家的仆人,從小到大一直照顧她,這一次朱婷悅回國,她也就跟了過來。

朱婷悅滿身的酒氣,扶著牆好不容易穩住了身形,抬眼一看葉霖,又搖搖晃晃地笑了起來。

“你出來了?”她濃妝豔抹的臉上,露出的卻是一種近乎天真的笑容,“我就知道……你還是很在乎我的,不……你一直是在乎我的,對不對?”

葉霖修長的身形立在陰影裏,看著她沒有說話。

陳媽看不下去了,道:“葉少爺……”三個字出口,又覺得這二人的事情她雖然清楚卻也無法插手,就隻能搖搖頭,歎了口氣,換了一句話道,“小姐已經連續好幾天這樣的,我們攔也攔不住,少爺你……”

“這是她自己的事,我不會幹涉。”葉霖冷冷地道,說話的時候身形動也未動。

陳媽語塞。朱婷悅卻是高聲笑了起來,但開了口,卻是始料未及地帶了哭腔,“葉霖……葉霖我知道你心裏不是這樣想的,你隻是故意把自己、把自己裝得這麽冷酷而已。是……是……我們家是對不起你,這些我都可以彌補……你不要、不要不理我……好不好,好不好……”

一席話說完,她仿佛已經耗盡了力氣一般,從陳媽手中滑落,癱坐在了地上。

低低的抽泣,回**在夜色之中,顯得格外刺耳。

葉霖沉默了很久,舉步走上前來,在她麵前站定。垂目凝視著麵前的女子,頭發淩亂,花容失色,滿身滿心的狼狽,同白日裏那個舉止優雅,分毫不亂的朱家大小姐,簡直不是同一個人。

而剛才的那些卑微到近乎哀求的話,如果是在清醒的時候,驕傲如她,也是絕不會說出口的。

許久之後,他轉頭對一旁對陳媽道:“陳媽你先休息去吧,剩下的交給我。”

陳媽眼見著葉霖露出難得的緩和神情,心中自然是歡喜的,沒有說什麽,就離開了。

而葉霖麵無表情看向麵前的人。朱婷悅哭過之後,已然無力地靠在牆邊,昏昏沉沉,不知是夢是醒。搖搖頭,他低聲地歎出了一口氣。然後俯下身,將對方打橫抱起,朝臥室走去。

朱婷悅說得沒錯,他不是一個狠心的人。他根本就是在偽裝。

隻是明知最根本的錯並不在她,她一直以來,都隻不過是以一種高傲的姿態,掩蓋著內心卑微的乞求罷了。

可是對於自己而言,有些事一旦發生了,就不可能釋懷。

沒有一絲一毫的可能,會放下。

將朱婷悅放回了她的的房間,葉霖掩門走出,回到了自己的書房。

在書桌前坐下,打開筆記本電腦,眼前驟然豁亮起來,如同在整個黑暗的房間裏,點燃了一盞明燈。

微微眯起眼,適應眼前的光亮。他習慣性地打開文檔,卻對著上麵隻有寥寥數行的文字陷入沉默。終於還是心緒全無地關了文檔,打開了公司的財務數據。

知道今夜多半又是一個不眠之夜。

而正此時,右下角一個QQ頭像卻忽然閃動起來。

葉霖有好幾個QQ號,這一個他並不常用,甚至好幾個月才登陸一次。今晚心血**地掛了起來,卻不料,竟然就有了消息。

還是在這樣一個淩晨兩點的時候。

有些意外地點開消息,一字一句地看過之後,他挑了挑眉,麵上多了一絲自己都不曾意識到的笑意。

第二天,當朱婷悅披著外衣推門而入的時候,天色才剛蒙蒙亮。

葉霖依舊坐在自己的電腦桌前。隻不過這一次,房間裏並沒有響起“劈劈啪啪”敲擊鍵盤的聲音,而是一派靜謐。

他伏案在桌前,正壓在一堆淩亂的合同上,沉沉地睡著。幽微的晨光透過窗簾投入,落在他的肩背和頭發上。肩背處的衣衫和頭發都微微淩亂著,有些不符合他尋常裏慣有的一絲不苟的模樣。

沉默地看著對方,朱婷悅知道他應該當真是疲憊已極了,否則憑他平日裏對自己的戒備,是不可能覺察不到自己已經走進屋來的。

她心裏明白,葉霖外表雖然冷淡,對一切都仿佛無所謂的樣子,但骨子裏卻是極為敏感倔強,甚至偏執的。

若不是多少年前的那一件事,深深地刺傷了他的自尊心,他們兩人,或許也不至於到今天這一步,一錯再錯,無可挽回。

想到這裏,她禁不住低聲地歎了口氣。然而正準備轉身離開的時候,桌邊的葉霖卻動了動身子,醒了過來。

眼裏的疲憊和朦朧在看到朱婷悅的一瞬間,化為清醒。他看著對方,問:“你怎麽在這裏?”聲音裏帶著些許晨起的低啞,卻絲毫不改冷淡。

朱婷悅心中苦笑,卻也早已習慣,她沒有回答,隻問:“昨天是你帶我回房的?”

葉霖看著她,“嗯”了一聲,沒有否認。

“謝謝。”朱婷悅道,留下這句話,也沒有再多說什麽,轉身離開。

走到門邊的時候,身後毫無預兆地傳來了葉霖的聲音。

“你這樣……是在逼我麽?”

朱婷悅步子頓住,沒有回頭。醉酒之後的腦袋還有些混沌,一時間不能明白他話中所指究竟是什麽。

“以後不要再這樣糟蹋自己。”短暫的沉默之後,葉霖又低聲道,“為我,不值。”

朱婷悅微微一愣,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苦笑一聲。

這棟房子這麽大,屋子這麽空。兩個人分明在同一個屋簷下,卻隻讓人覺得冷,徹骨的,沒有一絲人氣的冷。

若是不這樣買醉,不這樣在夜店裏瘋狂發泄,尋找慰藉,又怎麽熬得過漫長無邊,相對無言的日與夜?

心裏雖是這麽想的,但許久之後,口中卻隻淡聲說了句“值不值,不是你說了算”。

有些話,自己放不下尊嚴說;

說了,他也不能明白;

明白了,二人的關係,也未必會有什麽變化。

二人的關係已經擰成了死結,她身在其中,費盡心機想要解開,卻終究無所適從。摸不著頭緒,如那句詞寫得一樣,剪不斷,理還亂。

留下這句話,她沒有等待葉霖的回答,而是保持著自己一貫的高傲和優雅,無聲而平靜地走出了門。

葉霖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她離開,一直到門被輕輕掩上。抬手看看表,眼見著上班的時間就要到了,他站起身來,深吸了一口氣,然後長長地吐出。

隻覺得疲累,比起昨夜,有增無減。

尚曉蕊靠在座椅上打了個極大的哈欠。然而剛抬手擦掉了眼角的眼淚,第二個哈欠又迫不及待地來了,還來得特別凶猛,幾乎要把人的嘴給撕裂。

“喲,曉蕊這是怎麽了,一大早就困成這樣?”小劉姐踩著高跟鞋走到她對麵坐了下來,笑著問。自從尚曉蕊以一個菜鳥身份進了編輯部之後,她就成了帶尚曉蕊的師父。兩人年齡相差不大,沒什麽代溝,沒幾天就變得十分熟絡了。

不過她和這個辦公室裏絕大部分員工有著一個共同的毛病——喜歡調戲尚曉蕊。

見師父突然殺過來了,尚曉蕊嚇了一跳,趕緊收起瞌睡,含含糊糊地笑道:“那什麽……就是昨天睡晚了點啦。”

“幹嘛睡晚了?約會去了?”小劉姐揶揄道,隨即擺出一副老年人的姿態感歎道,“年輕人呀,就是精力旺盛啊……”

“不是啦。”尚曉蕊趕緊擺手否認,“小劉姐,昨天你不是讓我整理一下作者名單,然後聯係一下嗎,我晚上就幹這個去了。”

尚曉蕊剛來,也沒有相關證件,自然不可能上手幹編輯的活,帶作者什麽的。於是打雜什麽的自然也就義不容辭了……

於是她接到的第一個任務,就是替小劉姐把休產假的那個編輯QQ號上的作者整理整理,剔除閑雜人等,然後那編輯手上有幾本書正在做的,要整理一下進度,然後順便通知一下作者,先由自己頂包一陣。

總之就是各種瑣碎的事情。

小劉姐聽了一愣,道:“那大幾百人,你一個晚上就搞定了?”

“差不多吧。”尚曉蕊撓撓腦袋,“就是我晚上跟幾個作者說了,他們還沒回我。”

小劉姐“撲哧”一聲笑出聲來,道:“大半夜的,有人回你才怪。”

“還是有一個的……”尚曉蕊“狡辯”道。

“哪個?”小劉姐看著屏幕問道,畢竟休產假的那個編輯,手中的作者是交給她負責的,她有必要了解一下。

尚曉蕊想了一下,道:“叫‘紅塵’。”

“這個名字起得夠超然的啊,”小劉姐笑了一笑,道,“好吧……雖然我沒聽過。不過他們這些寫東西的,如果是專職的話,熬夜也是家常便飯,不奇怪。”頓了頓,轉過頭來,盯著尚曉蕊道,“不過作為一個編輯,有時候你必須摸準對方的生物鍾,這樣你在催稿的時候,才能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尚曉蕊擦了擦汗,想起了自己以前跟著她去上門催稿的事情。

編輯什麽的……果然也不那麽好當的啊。

一轉眼,尚曉蕊的編輯助理生涯已經過去了一個星期,可即便如此,對於某些事情……她依舊有點不能習慣。

比如此刻,她正坐在自己的電腦桌前,睜大眼睛,看著小劉姐一會兒抱著一堆資料瘋狂地穿梭在辦公室裏,一會兒揪著頭發對著電腦屏幕咆哮“再拖稿我就去你門前上吊好嗎”。

眨了眨眼,尚曉蕊很想提醒一下對方,對著電腦喊那邊是聽不見的呀,但想了想……對方現在一個人幹兩個編輯的活,還是不要觸黴頭算了……

隻是,看看旁邊的瘋狂景象,又看看因為能幹的事情不多而顯得過於清閑了的自己……尚曉蕊良心略微有點不安,便循著空子,探出腦袋過去,小心翼翼地問:“小劉姐,有什麽我能給你幫幫忙的嗎?”

而對方嘴裏叼著筆,一手敲著鍵盤和寫手對話,另一手還在一對資料裏翻來翻去,半天沒個反應。

大概是……太忙了沒聽見吧……

於是尚曉蕊就小心翼翼地把腦袋收了回去,漫無目的地在自己的電腦上點來點去。

誰料半分鍾後,旁邊忽然傳來小劉姐的聲音:“曉蕊你剛說什麽來著?要幫忙?”

尚曉蕊一愣,道:“啊……是啊。”

“太好了,我這裏正好有一件事交給你去辦!”小劉姐甩過來一張表,風風火火地道,“這個作者,離交稿期還有一個半月。第一次合作的作者,不知道文品怎麽樣,不過防患於未然,你先去盯著!”

尚曉蕊接過來一看,正是一張圖書選題表,再看作者,不是別人,正是上次半夜跟她說過兩句話的“紅塵”。

在QQ找了找,把這個人找了出來,捉摸了半天,打出一行字來。

【編輯助理草心】:紅塵同學你好,你的《年華如塵》還有一個半月就要交稿了,不知道完成情況怎麽樣?

剛準備發出去的時候,斜上方突然伸出一雙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她之前的話一口氣刪掉了大半。

小劉姐“劈裏啪啦”地在鍵盤上敲了一段話,直接Shift+Enter發送了,才抱著文件起身離開,口裏還說“狠話要先放出去知道不?你要是太溫柔,他們就敢拖稿拖死你!”

說完踩著高跟鞋“啪嗒啪嗒”地走到走廊另一邊去了。

尚曉蕊再一看她敲字,差點沒暈過去:

【編輯助理草心】:紅塵同學你好,你的《年華如塵》還有一個半月就要交稿了,你要是敢拖稿,我從此就非你不嫁了!

而就在尚曉蕊目瞪口呆全然傻眼的時候,那邊居然回話了。

【紅塵】:噗,這麽凶殘?

尚曉蕊扶額,知道這回是被小劉姐坑慘了:雖然自打那天半夜三更紅塵回了她話之後,二人這段時間來,也斷斷續續地聊過天,算是有些熟絡了,但這狠話……是不是有點太狠了?

但要是說是別人代勞的又顯得太坑爹,想了想既然木已成舟,就幹脆豁出去算了!

於是她狠狠地揉了揉裙子,打下了回話。

【編輯助理草心】:對!我本質就是這麽的凶殘!所以快交代你到底寫了多少了!

【紅塵】:這個……你要聽實話?

【編輯助理草心】:當然!

【紅塵】:4萬。

尚曉蕊看了一眼選題表,覺得自己恨不得也要像小劉姐那樣抓頭發撕裙子了。

【編輯助理草心】:預計15W完稿的文章,三個月裏麵你才寫了4萬!!剩下的一個半月,你你你……你真的搞的定剩下的11W嗎?!!!

【紅塵】:嗯……聽起來確實有點難度。

【編輯助理草心】:……虧你還知道嗎!你不能按時交稿,我真的就非你不嫁了,你信不信,信不信!!!

這一次,尚曉蕊打出的每一個字都是真心的……

【紅塵】:哈哈。

【編輯助理草心】:你還笑得出來啊!!

【紅塵】:要開會了,我撤了。下次再聊。

【編輯助理草心】:喂喂喂……

【紅塵】:哦對了,還有一件事。

【編輯助理草心】:?

【紅塵】:不是感歎號打得越多,就代表人越凶悍的,軟妹子。

【編輯助理草心】:???

【編輯助理草心】:人呢?

【編輯助理草心】:喂喂喂你把話說清楚啊……

對著電腦屏幕皺了很長時間的眉,尚曉蕊捉摸著對方最後的話,又把兩人之前的對話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多遍……完全沒有覺得哪裏有紕漏啊!明明看起來就是很凶悍的嘛!

嚶嚶嚶……到底是哪裏暴露出了“軟妹子”的真實屬性了啊……

從那天起,尚曉蕊嚴格奉行小劉姐的“鐵血催稿政策”,對著紅塵每日一咆哮,三日一查崗,誓要將這項光榮的使命進行到底。

時間一長,還真把對方從4萬字,催到了8萬。而與此同時,尚曉蕊也在不知不覺中,和對方建立起了一種奇怪的“革命友情”。

雖然從資料上看,紅塵是個三十來歲的中年男人。但是尚曉蕊和他聊天的時候,不僅沒有感到所謂的代溝,相反,還覺得格外意趣相投。

比如說,QQ上隨口提了句自己最喜歡的《海上鋼琴師》,卻發現也是對方奉為經典的電影;

比如說,微博上轉發讚美或者吐槽幾個電影明星,也會得到他侃侃而談,深表讚同評價;

還比如,他也看過,並且很喜歡久涸的書。

……

諸如此類,不勝枚舉。

眾多小小的共同點串聯在一起,倒著實讓尚曉蕊感到了小小的驚喜。畢竟在她看來,茫茫人海中,能找到一個這麽合拍的人,實在不容易。

於是慢慢地,尚曉蕊每天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戳開紅塵的QQ,用“寫稿子”“不寫稿,毋寧死”“從前有一個作者不寫稿,然後,他死了”之類的話對他進行地毯式的狂轟濫炸。

通常來說,紅塵上線之後會用一串省略號回複她,然後兩人也不知是誰起的頭,就會聊起別的東西來。

雖然是個中年大叔,但紅塵的話卻不少,和尚曉蕊聊起天來,也並不避諱談自己的事情。

他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前妻嫌他事業無成,便棄他而去,嫁給了一個富商。

“就生活在一個城市,偶爾還能在街上遇見。看樣子她的確比跟著我的時候,過得好。”說起這件事的時候,紅塵如此感歎著。

雖然字裏行間裏看不出什麽情感,但尚曉蕊卻依舊感到了心酸。頓了頓,才敲下一行字。

【編輯助理草心】:那你……恨她嗎?

【紅塵】:恨?不。其實這個年齡說這樣的話或許有點矯情,但在她之後,我心裏大概再容不下別人了。畢竟,人生中刻骨銘心的愛隻會有一次,不是那麽容易忘得掉的。

怔怔地盯著屏幕,如同驟然被箭刺中般,尚曉蕊的心忽然狠狠地顫抖了一下。一個人的模樣不可抑止地浮現在腦海,倉促得叫人無從逃避。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沉默太過長久,那邊等了一會兒,又敲了個問號過來。尚曉蕊隻得匆匆收了神。

【編輯助理草心】:不好意思,剛才有點事。

【紅塵】:沒事。你是不是覺得我這個人,都這把年紀了,還特別理想化?

【編輯助理草心】:也沒有啦。其實你說的這些……如果有過同樣經曆的人,應該都能夠感同身受。

【紅塵】:哦?你的意思……

雙手懸在鍵盤上放,尚曉蕊遲疑了片刻,終於還是敲下了一個“是啊”。

頭一次地,她和一個外人說起了葉霖的事情。

不得不說,有時候事情就是這麽奇怪。有些話,麵對著身邊熟悉的人,你會不敢或者不知道如何開口,可一旦交流的對象隔了個電腦屏幕,變成一個熟悉的陌生人時,你會發現心裏的防備和顧忌,反而能卸下許多。

雖然尚曉蕊並沒有提及二人三年以後的重逢,描述中也多是講自己的心情而非具體的情節,但紅塵似乎也很能理解。但他卻沒有多作什麽評價,隻說,哈哈,看來我不是一個人啊。

他語氣輕鬆,卻讓尚曉蕊覺出了一點自嘲的味道。

又或許,那種自嘲,其實根本就是自己現在的心情吧。

寬敞明亮的寫字樓裏,幾個女員工聚集在角落裏,齊齊望著玻璃門內的那張桌子,臉上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議論紛紛。

“你們有沒有覺得……經理最近的心情似乎特別好?”

“是啊,剛才我送文件給他的時候,他居然衝我笑了一下!”

“我也是,我也是!他昨天衝我笑的時候,可把我嚇了一大跳呢,沒想到他居然會笑哎!”

“不過說起來,雖然經理平時冷著臉就已經很帥了,但這一笑起來,更是……該怎麽形容,冰雪消融的感覺啊有沒有!”

……

女員工的議論聲漸漸轉為花癡的嬉笑,而話題的中心人物卻毫不自知地端坐在辦公桌前,一直到在電腦上敲定了最後的一個字。

為了這一份極為重要的企劃,葉霖整整一個星期幾乎是不眠不休。眼看著終於完成,他將領帶扯開了幾分,放鬆身子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

忽然想起什麽,又坐直了身子,點開QQ。

果然,十幾天不上線的結果,就是對話框裏幾乎被某人刷了屏。

看著那感歎號堆疊著的咆哮,他嘴角微微上勾,剛抬起手準備敲下什麽的時候,手機卻響了。

看到來電人的那一刻,葉霖麵上的笑容沉寂下來。起身走到窗前,舉目看向外麵的晴空,與此同時接通了電話,對那頭淡淡地拋出了一個“喂”。

“葉霖,爸爸回來了。”朱婷悅的聲音在第一時刻響了起來,帶著明顯是刻意為之的喜悅,“你早點回來,今天晚上我在凱華定了位置,我們一起過去!”

朱婷悅的父親回來了?葉霖聞言不禁皺眉。

朱父這幾年一直在海外拓展自己的產業,已經好幾年不曾回國,為什麽這一次會毫無征兆地突然回來?連個招呼也不提前打?

葉霖心中正狐疑,腹中卻忽然一痛。他下意識微微弓了身,用手扶住窗沿。然而聲音裏卻不曾露出半點痕跡,隻無情無緒地應道:“知道了。”

掛了電話,他按住小腹,快步走回座位邊坐下。拉開辦公桌的抽屜,拿出藥瓶,一連倒出三顆藥,就這手邊茶杯中的水一飲而盡。

整個動作進行得倉皇而迅速,然而隻在這短短的時間裏,他的前額已經滲出了薄薄的汗來。

做完這一切之後,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仰頭靠上身後的椅背。然而冷峻的眉卻依舊緊鎖著,昭示著身體裏那還未及退去的陣陣餘痛。

尚曉蕊走出大樓的時候,一眼就看見抱手靠在不遠處的祝凱。

這時候已經是秋末了,天氣裏有了點點的涼意,他穿著一件米色的風衣,這麽站在晚風裏,乍看之下,還挺招人眼球。

三天前,祝凱說單位發了兩張“千年難遇的高檔自助餐消費券”,約她一起去。尚曉蕊本想拒絕,可想著祝凱前不久剛被發配去的外地出差,有一段時間不見人影了。想了想,便應了下來。

雖然和祝凱之間的關係實在有點說不清道不明,可她卻也不願意因此,而斷了朋友之間再正常不過的往來。

看見尚曉蕊,祝凱特意地將領子豎了豎,擺了個裝酷的POSS,衝她挑了挑眉眼,“怎麽樣,一段時間不見,我有沒有變得更英俊瀟灑風流倜儻?”

知道對方是在刻意逗自己,尚曉蕊“噗”地笑出聲來,說:“臉皮倒是厚了不少。”話音剛落,卻發現對方額角有著一處明顯的擦傷,不禁一愣,道,“學長,你受傷了?”

“出差途中遇上車禍了,不過隻受了點小傷,不礙事。”看著她眼中的擔憂神情,祝凱心中微微一動,卻是抬手摸摸傷處,輕鬆道,“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看樣子我以後是要走大運了!等會兒去買兩張彩票好了!”

眼見著對方依舊是那副生龍活虎的模樣,尚曉蕊便也放下心來,兩人一路說說笑笑,很快到達了目的地。

裝修豪華,燈火通明的大門外,尚曉蕊抬起頭,以一種瞻仰的姿態,看了看麵前的五星級賓館。

然後她默默地轉向祝凱,道:“我們……真要在這裏吃飯?”

“當然啦,我請客啊!”祝凱一麵抬手,將尚曉蕊往門內攬,一麵獻寶似的,“唰”地一聲從口袋裏掏出兩張消費券,“有這個在手,咱土鱉也能土豪一回!”

尚曉蕊哭笑不得地跟他來到頂樓的旋轉餐廳。進門的時候還特意看了一下標價,差點沒嚇尿。

不過一分錢一分貨的道理不假,高消費的地方服務態度也是極好的,服務員不僅長得賞心悅目,服務也是笑容可掬的,來來回回噓寒問暖,簡直無微不至到讓人受寵若驚。

尚曉蕊嘴角抽搐地說了無數個“謝謝”,其實心裏默默地想,不習慣人伺候啊,還是自己來比較好啊……

“怎麽了?不習慣?”她剛這樣想著,對麵的祝凱就開了口。

尚曉蕊深表同意,就聽他湊過來,偷偷道:“哈哈,其實我也是啊。還是過去在學校門口的小飯館那樣比較好,人家老板直接給你一個菜單一杆筆一張紙,自助式點菜,輕鬆自在!哎哎,果然是天生的屌絲命啊……”

尚曉蕊“噗”地笑出聲來。

祝凱盯著她看了看,眼中有隱約的柔光閃動。半晌之後,才收回目光,道:“別笑了趕快去那吃的吧,自助餐一定得吃回本了,否則不劃算!”

尚曉蕊點點頭,起身走到餐台邊。然後她端著盤子,徹底迷茫了……

麵對這鮑魚龍蝦刺身以及一些自己根本沒有見過的高檔東西,這這這……簡直沒法選擇啊……

正當她瞪著眼張著嘴,以一副鄉下柴火妞進城的模樣膜拜著各種精致的美食時,腳下一個沒注意,就撞上了身後的一個人。

尚曉蕊嚇得趕緊回魂,趕忙連聲說“對不起”,心想在這種地方吃飯的絕壁都是高端人士啊,一不小心踩著個土豪大款什麽的,那可就麻煩了。

隻是,等她道完歉一看對方,立刻傻了眼。

葉霖端著餐盤,就這麽西裝革履地站在她麵前,氣度優雅溫文。不知道是不是大廳裏水晶燈太過璀璨的緣故,那明光芒如同薄紗一般籠罩而下,竟將他一貫冷峻到幾乎沒有人氣的麵容,渲染得有幾分柔和的意思。

他微微揚了眉,麵露上露出淡淡的訝異,“尚曉蕊?”

“哈哈是我啊,沒想到在這裏遇上葉霖學長了!真是好巧啊!”短暫的怔愣之後,尚曉蕊回過神來,心裏倉皇表麵卻帶著笑道。

“你跟祝凱一起來的?”葉霖沒有回應她沒有意義的寒暄,卻問。那一瞬間,向來清冷淡然的目光裏,似乎隱隱流動著一種別樣的情緒。然而隻在下一刻,便又消失不見。

尚曉蕊看在眼中,卻不敢細想,隻是緊張地握著手中盤子,仿佛如此,就能讓自己看起來平靜一些。

“是啊。”片刻之後,她笑道。

“哦。”葉霖眼中晦明不辨,隻淡聲道。

見他沒有再說別的話,尚曉蕊趕緊見縫插針地道:“那個……如果學長沒什麽別的事,我就先走啦。”

“嗯。”葉霖垂眼看著她,麵上如往常般沒有什麽表情。然而就在尚曉蕊轉身的那一刹那,他的餘光看見了對方握著餐盤的手。

手白皙,手指纖長,窺一斑而見全豹地顯出一絲淡淡的窈窕意味。舉目再看向那穿著草綠色短裙的背影……這一切,同三年前那個臉上帶著一點嬰兒肥,傻乎乎的女生,似乎很難聯係到一起了。

他一愣,忽然意識到,她也是會變的,而且,變了很多。

並且,那隻手是那樣用力地握著餐盤,力道之大,讓指節都開始發白。

可即便如此,卻仍是明顯地顫抖著。

是因為緊張?還是因為在乎?

這樣想著,葉霖本能地就開了口,低聲喚道:“曉蕊。”

尚曉蕊一愣,卻也頓住步子,回了身。

四目相對,葉霖看著他,心裏覺得自己應該說什麽。或者說,有什麽,應該告訴她,應該清清楚楚地說出來。

可張了口,卻頭一次發現自己,竟是這樣的笨嘴拙舌。

他挪開目光,看向琳琅滿目的餐台,慢慢道:“你那天看到的,其實……不是那樣。”

尚曉蕊不解地看著他,腦中卻已經自動地浮現出了“那天”裏,零零碎碎的許多片段。

別墅。朱婷悅。久涸。

她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件事,也不明白,他為什麽要對自己做這樣的解釋。

葉霖見她隻是看著自己,水汪汪的大眼睛裏,除卻迷茫,還有更多的讓他想要去探尋,卻又一時間看不清明的東西。

沉默半晌,他又說:“我不希望你誤會。”

這一次,尚曉蕊如夢初醒一般,從回憶了回了神,她看著對方,咽了咽口水,仿佛是很艱難一般,慢慢問,“為什麽?”

有時候,頭腦裏填滿了太多的東西,開了口,反而說得越發簡單。

為什麽?

問的,或許並不僅僅是眼前他對自己所做的解釋,還有太多太多,從三年前開始,自己就有太多話想要問他。而他,也欠了自己太多的答案。

葉霖沉默著,沒有說話。而正此時,高跟鞋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葉霖?”一身精致黑色小禮服的朱婷悅出現在葉霖身後,今天她將平日的大波浪卷發盤在了腦後,隻在耳側垂下幾縷,整個人顯得格外的高貴優雅。抬眼見了尚曉蕊,她訝異地挑了眉,道,“哎?這不是葉霖學校的那個小學妹麽,咱們還真是有緣呢。沒想到在這種地方,也能遇見你。”

她果然很會說話,一個“小學妹”便把尚曉蕊的身份定了位,而“這種地方”的言下之意,顯然表明著這是上流人士的場所,尚曉蕊之流,或許不該在此。

尚曉蕊如夢初醒,隻假裝聽不懂對方話中隱含的諷刺意味,一味地笑道:“嗬嗬,是啊。沒想到又遇見你們了。”

朱婷悅轉向葉霖,抬手很自然地撫上他的肩膀,柔聲道:“葉霖,快回去吧。爸爸還等著問你話呢。”言語間,她格外加重了“爸爸”這個詞。

葉霖沒有吭聲,隻是看了看尚曉蕊,似乎是試圖開口說什麽。

而尚曉蕊已經搶在他前麵笑了笑,道:“學長你快去吧,拜拜。”

葉霖的話被打斷在半途,最後微沉著臉,轉身大步離開。

尚曉蕊回了身,看著餐盤上流光溢彩,精致無比的各種食物,卻沒有任何衝動,抬手去取其中的任何一塊。

“怎麽了?看花了眼?”這時候,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不用看,也知道出自什麽人。

祝凱依舊是笑容滿麵,毫不客氣地將一堆東西塞進盤子裏,口中一麵道:“別裝淑女了,今天可是我請客!你要是不敞開肚皮吃,吃虧的可是我!”

尚曉蕊被他的樣子逗笑了,再一低頭,一塊看起來十分高級卻不知道是什麽的食物,已經落進了盤子裏。

耳邊祝凱還在說:“我也不知道是什麽,你先試試再說,反正死不了人!”

尚曉蕊繼續看著盤子笑,卻隻覺得笑得有點麻木。她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要笑,又到底是笑給自己看,還是給別人看。

而這時,祝凱的聲音第N次地響起,卻同之前的都不一樣。

“曉蕊,你難過我沒辦法阻止。但你記得,想哭的時候有我就行了。”

尚曉蕊一怔,知道剛才發生的事情,對方是都看見了。

但她聞言卻顯得很平靜,隻是轉頭看向祝凱,問:“你覺得……我是要哭的樣子嗎?”

祝凱凝視著她,半晌後搖搖頭:“倒是不像。”

“嘿嘿,不像就對了。”而尚曉蕊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終於還是笑了起來,歎息道,“雖然心裏有點堵,但也沒有到要哭的程度啦。”說完之後,她抬手叉了一塊牛排放進自己的盤子裏,然後轉身往座位走去。

再看,已經神色如常。

祝凱詫異地站在原地,看著她纖細的背影,不禁挑起了眉。

果然人都是會變的。這個丫頭也不例外。

也是,人活一世,不會總那麽脆弱,不會總需要人來保護需要人來哄。總會慢慢學會堅強的。

想到這裏,祝凱挑起嘴角,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或許自己真該重新看看她了。

葉霖端著餐盤回身走了幾步,經過一個拐角,快要到座位的時候,身後的朱婷悅輕輕地拉了一把他的胳膊,低聲道:“哪怕隻是做做樣子,你在爸爸麵前也不能是這幅模樣。”

葉霖無聲地看著她,隻覺得思緒如同一團淩亂的水草,仿佛還沒有從剛才同尚曉蕊的偶遇中,理出頭緒來。

頓了頓,他開了口,卻不置可否,隻道:“你剛才是故意的,對不對。”

話是問句,可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朱婷悅一愣,很快卻也明白了對方話中的意思。

垂眼無聲地勾了勾嘴角。

沒錯,葉霖說得沒錯,她就是故意的。

想到這裏,她哼笑了一聲,道:“冷血如你,也會如此在意一個人,這樣的情況,還真不多見。”

開了口,語聲裏卻帶了嘲諷,說不出是在嘲諷對方,還是自己。

葉霖聞言神色不變,卻因為她方才的話,而有所分神。在此之前,他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所謂的“在意”,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如此深入骨髓。

在美國的許多個日夜裏,葉霖總能回想起那些如煙塵的往事來。那些戛然而止,隨著時光而逝的青春裏,總有著一張稚嫩純真的麵孔,揮之不去。

原本一個天真到幾乎有些傻乎乎的女孩,卻因為自己,而改變了太多。

雖然從未對任何人說起,可他心裏深深地明白。那時候自己的倉皇離去,於對方而言,是怎樣深重的傷害。於自己而言,又是怎樣說不清道不明的遺憾。

有些感情就像是美酒一樣,曾幾何時,它於你而言不過“當時隻道是尋常”;可在心底沉澱多年之後,某一天你會突然發現,原來那應該叫做——“隻是當時已惘然”。

隻是那個時候,他身不由己,無能為力。而現在,雖然他依舊有著太多的無奈,但至少他可以,也有能力讓自己,不再犯下同樣的錯誤。

沉默半晌後,他抬眼直視了朱婷悅,淡淡道:“這與你無關。”頓了頓,卻朝她伸出手,“你說的,戲要做足了。”

朱婷悅在原地立了一會兒,才抬起手,挽住了對方的手臂。她沒有再繼續二人方才的話題,隻道:“走吧。”

卻在不經意間,垂下眼,遮掩住了滿眼的自嘲。

一句“與你無關”,是這幾年裏,葉霖對她說過最多的話。可她聽了無數次,卻依舊不能淡然處之,依舊覺得,這淡淡的四個字,簡直如同這世間最鋒利的刀刃一般,毫不留情地直戳心底,每一次,都足以讓人血流成河。

這些年裏,通過種種的努力,自己明明已經成了他真正意義上的未婚妻。可關於他的一切,卻依舊同自己無關,這豈非是這世上最諷刺的事情?

二人回到座位的時候,朱婷悅正親親熱熱挽著葉霖有說有笑,而她身邊的男子則是微微側著頭,一副安靜傾聽的模樣。

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坐在位置上的朱父見了這一幕,拿起桌上的酒杯啜飲了一口,滿意一笑。

他早知葉霖的性子偏於冷淡,喜怒哀樂不怎麽在麵上表露出來,故而此刻見了對方沒有什麽表情的麵容,倒也不以為怪。

畢竟對他而言,隻要是女兒喜歡的,自然會全力支持。

哪怕不擇手段,也沒有關係。

不過目前看來,自己為女兒所做的一切,還是頗為成功的。而且事實也證明,女兒的眼光也是不差的,這個葉霖,的確不錯。

他話中的意思本非如此,然而卻最後一句,卻有些歪打正著。朱婷悅麵上笑容雖做的周全,然而驟然聽了這話,一時間竟有些反應不過來,手上的動作頓了頓,有些怔住。

而這時,卻是葉霖開口挽回了有些異樣的局麵。

他微微偏過頭,看了看朱婷悅還留在自己手臂上的手,道:“你看,伯父都說我們了。”

語聲清淡,還帶著些刻意壓低的意味,聽在朱父的耳中,卻更是多了一種莫名親昵的感覺。這讓他禁不住哈哈笑了起來。

而這短暫的空當裏,朱婷悅也回過了神,恢複如常,便帶著幾縷嬌嗔,對自己的父親道:“爸爸,你又取笑我了。”說完自己也掩口,低聲而笑。

如此一來,尷尬化解,氣氛算是恢複了原狀。

三人一麵吃飯一麵閑聊,朱父似是對葉霖現在在國內的工作十分上心,一連問了許多問題,葉霖話雖不多,去也十分禮貌地一一作了答。

“雖然我聽悅兒說你在國內做的不錯,可到底也隻是個部門經理而已。”朱父語聲頓了頓,笑道,“葉霖,你真的不想來錦華麽?”

錦華集團是在朱父的一手操持下建立起來的,發展神速,如今在行業內也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了。這些年,他大力拓展市場,將主要精力轉向了海外的業務,國內市場上,便一直缺個可信的幫手。

於心底而言,他是希望把這個位置留給葉霖的。說到底,便是想把他當成女婿培養,想著日後自己老了,有個自己人能把產業接手下來,不至於肥水流到外人田。

在朱父看來,葉霖這人能力出眾,深得他喜歡。三年前他到美國之後,因為是辦理轉學的緣故,所以隻在一個比較普通的大學修完了剩下的課程。誰知畢業之後,他一鳴驚人,竟舉考取了沃頓商學院的碩士,並且隻用了一年的時間,就修完了全部的學分。於是三年過後,麵前的這個年輕人,已經是畢業於美國首屈一指名校的商科高材生了。

隻可惜,每一次他對葉霖提出這件事的時候,對方都會以自己經驗不足為由,極力推辭。

這一次,也不例外。

“多謝伯父的美意,隻是,我現在還不具備能進錦華的能力。等到我覺得自己合適的那天,一定會主動請纓。”葉霖回答得十分謙卑,卻也讓人挑不出錯處來。

朱父還想說什麽,卻被朱婷悅嬌笑著打斷,“爸爸,他向來對自己要求高,您就別逼他了!”

聽出對方是在為自己打圓場,葉霖抬頭看了她,沒有說什麽。

“罷了罷了,自己在外麵多曆練幾年也是好的!”朱父一向寵自己的女兒,聞言便也妥協了,隻當是葉霖年少氣盛,在工作上不肯輕易依靠裙帶關係。

想到這裏,他忽然調轉了話題,笑道:“說起來,葉霖你和悅兒訂婚也有一年多了,你們也都老大不小了,什麽時候把婚事辦了?”

這話一出,讓對麵的兩人都微微一怔。

朱婷悅最先回過神來,麵露羞赧地嗔怪道:“爸爸,怎麽突然提起這件事了?葉霖剛回國沒多久,正是忙事業的時候,就讓他先立業後成家吧。”

葉霖沒有說話,隻是微微斂眉,端起麵前的紅酒,啜飲了一口。

朱父的目光在他身上掃了掃,卻繼續道:“古人雲,先成家後立業。這種事早定不如晚定,家裏有人幫著操持,你在外麵也好放心打拚,是不是,葉霖?”他聲音裏雖然帶著笑,可態度裏卻是透出明顯的強硬意味。

覺察到這一點,葉霖放下酒杯,從杯中鮮紅如血的葡萄酒中收回目光,看向麵前的朱父。

“伯父,”平靜地,他開了口,“我一直想找機會和您談一談,這件事……”這番話他在心裏已經打過千萬次的腹稿。已經迫不得已地走了岔路,他不願這樣一錯再錯下去,這樣不僅對自己,對朱婷悅也不公平。

“這是你們之間的事,和我這個老頭子有什麽好談的!”朱父忽然笑起來,以一種不著痕跡的方式,打斷了他的話,“我和你母親,隻需要等著你們的好事就行了!哈哈!”

聽到“母親”兩個字,葉霖扶在酒杯上的手忽然收緊。

“她……最近還好嗎?”他慢慢問。

朱父不著痕跡地將他的動作收入眼底,笑道:“真是個孝順的孩子,一直惦記著淑媛。自從三年前那場虛驚之後,你也看到了,你母親的情況一直在好轉,十分穩定。美國那邊我請了人24小時看護,住的是最好的房間,用的是最好的藥。你放心,伯父是不會虧待她的。”

葉霖握住酒杯的手慢慢地鬆了開來,放在桌下。原本想說的話,也再無法開口。他勉強地挑了挑嘴角,垂眼道:“謝謝伯父。”

“哈哈哈哈,馬上都是一家人了,還說什麽見外的話。”朱父大笑起來,道,“我過明天就啟程回美國了。回去之後立刻找人來給你們策劃婚事,女兒的終身大事,一定得辦得漂漂亮亮才行!”話說到此,竟再不留下任何餘地。

葉霖沉默。

這分明是自己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可朱婷悅看到他緊繃的麵容,以及放在腿上,那緊握成拳的手,卻發現自己心中的苦澀要遠大於喜悅。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不漏痕跡地衝自己的父親撒嬌道:“爸爸,你再說我可要不好意思了!”

“哈哈,好好好,爸爸不說了。”朱父很快恢複了言笑晏晏,餘光卻不著痕跡地在葉霖身上掃過,如同一種暗示。

從綁住他無法脫身,到訂婚,到如今的逼婚,他太善於利用每一次機會,完成這一樁樁絕佳的要挾和交易。而自己,一步退,步步退,難道就要這樣,眼睜睜地成為砧板上一塊任人宰割的魚肉麽?

不,他不甘心。

葉霖沉了麵色,握拳的手,力道又加大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