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還有我在你身邊
“尚——曉——蕊——”
“曉——蕊-——”
“蕊——”
金融辦公室外,蘇檬一邊玩著手機,一邊百無聊賴地拖著長音,把尚曉蕊的名字正著反著,順著逆著翻來覆去地喊,以示無聲的催促。
“好啦好啦,我出來啦!”終於,門被從裏麵推開,尚曉蕊從裏麵走了出來,回身關上房門,她瞪了蘇檬一眼,道,“這麽催一個人民的好公仆,你忍心嗎?!”
蘇檬聞言,不以為然地哈哈一笑,摸摸肚子,道:“不是我催,是它在在催好嗎!”指了指外麵的烈烈驕陽,“再說這麽熱的天,我大中午的還等著你,我容易麽我!”然後在一邊說話,一邊下樓,就一直嚷嚷著要尚曉蕊請客吃飯。
論嘴上功夫,尚曉蕊向來是說不過她的,便隻好拿眼神瞪她,以示弱小而無力的回擊。
正此時,教學樓下卻忽然響起幾聲驚天地泣鬼神的呼喚。
“尚——曉——蕊——”
“尚——曉——蕊——同——學——”
“尚——曉——蕊——同——學——在——不——在——啊——啊——啊——”
蘇檬聞言,立刻笑得一臉奸猾,湊過來道:“哎呦呦,看來我還不是唯一一個等著的啊。”
尚曉蕊無奈地抽搐了嘴角,很想裝作沒聽到。
樓底下的男聲又響起,還是《雪姨之歌》的節奏:“尚曉蕊,尚曉蕊,你別躲在上麵不出聲,我知道你在這兒!”
蘇檬樂不可支地衝到了樓梯一側,衝著地下擺手道:“人在這兒呢!我替你看著呢,跑不了!”
“好叻,多謝多謝!”
尚曉蕊朝周圍看了一眼,好在自己放學之後送本子耽誤了好些時候,教學樓裏現在沒幾個人,否則大中午的跟這倆二貨在一起,自己真沒臉見人了……
被蘇檬拉扯著走到了樓下,迎麵就看見祝凱抱手斜靠在立柱邊,擺著個明顯裝酷的POSE。
不得不承認,時間是會改變人的。就好像水流衝刷過河床,一點一點地將河底原本尖利的勢頭打磨得圓滑平整,而這個過程安靜緩慢,當局者簡直無法自知。
尚曉蕊還清楚地記得剛入學的時候,每次見到祝凱,對方都是歪歪地帶著鴨舌帽,輔以球衣加滑板褲造型滿學校跑,除了打籃球還是打籃球。
可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他似乎在旁人習以為常的視線中,不知不覺地轉了性。等尚曉蕊意識到這樣變化的時候,對方已經在畢業之後,成功地進入了一家五百強的公司,並且以旁人難以想象的速度,做到了項目經理的位置。
如今再見,他已經是西裝革履的白領一名了。不過衣著上雖然已經變得正兒八經了,但整個人依舊嘻嘻哈哈的模樣,毫無作為學長的自覺,且因為公司就在J大附近,這三年裏他一直沒有斷了和尚曉蕊的聯係,時不時地還像今天這樣不請自來,搞個突然襲擊什麽的。
“哇,學長你每次來都穿得這麽人模狗樣,不熱嗎?”蘇檬跟誰都混得熟,此刻幾步過去一掌拍歪了祝凱的POSE,大大咧咧地笑道,“這也算是要風度不要溫度了吧?”
“這是職業裝懂不懂,”祝凱假裝嫌棄地拍了拍西裝上的灰,道,“我中午下班就直接過來了,哪兒還有空換衣服啊?”
“怎麽,是要趕著請咱們吃飯嗎?哎呦,我剛纏著曉蕊請客吃飯學長你就出現了,這是雪中送炭啊有沒有!”蘇檬笑嘻嘻地道,與此同時卻拿胳膊肘捅了捅尚曉蕊,給她使了個眼色。
尚曉蕊清了清嗓子,假裝什麽也不明白。
祝凱看清了蘇檬的動作,嘴角忍不住要上挑,卻故意做出很不屑的模樣對她道:“沒錯啊,我本來的確是要請曉蕊吃飯的來著。不過既然你死皮賴臉要跟著,哎,那我就勉為其難地帶上你一個吧。”說著還十分無奈地聳了聳肩。
“好哇,學長果然重色輕友!”蘇檬假裝生氣地嚷嚷道。
兩人沒說上幾句話,就追打著鬧了起來。
尚曉蕊站在旁邊,實在是覺得……有些尷尷尬尬的……
雖然她知道,蘇檬這麽刻意地活絡著氣氛,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其實是在幫自己。
日本料理店裏,三人在榻榻米上盤腿而坐。
祝凱到底是有了工作,見過世麵的人,來到座位上,立刻十分像模像樣地示意女士優先落座,並且把一切都打點得很是周全。
料理很快擺了上來,滿滿的一桌。祝凱脫了西裝外套放在一旁,又挽起裏麵白襯衫的衣袖,露出半截小臂。
他很沒正形地招呼對麵的兩個女孩子,“來來來,這餐我請客,機會難得,不容錯過哦!”
三人各自吃了幾筷子東西,祝凱忽然問:“你們倆最近在忙什麽呢?”話是問的“你們倆”,但眼睛卻是看向尚曉蕊。
尚曉蕊正悶不吭聲地咬著一片生魚片,奈何這魚片分外頑強,負隅抵抗,讓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沒能咬下一塊。這時候突然被祝凱發了問,她騰不出嘴來,隻能很局促地看了蘇檬一眼。
誰知蘇檬居然把頭扭到一邊去了,看了是鐵了心的不打算幫忙。
吃到一半的魚片吐出來實在有傷大雅,尚曉蕊隻好把整塊生魚片一口吞了進去,自知形象格外狼狽,吞完之後臉微微有些泛紅。
裝模作樣地喝了一杯茶,她才恢複了鎮定,撓撓頭笑道:“大四了嘛。學長是過來人,也知道現在都沒課了,主要就是畢業論文,然後就是找個實習的地方。”
祝凱看著她,“實習的地方找到沒?”
“還沒呢,準備等學校分配。”尚曉蕊搖頭。畢竟普通單位不會輕易招人實習,通常靠父母找些門路安排進去。但尚曉蕊的爹媽比較無情,嚴令她自力更生,自己去找地方,尚曉蕊自己碰了幾次釘子之後,實在沒轍了,隻能等學校安排了。
學校對於實習的時間並沒有嚴格的要求,隻要在“大四上學期”的這個範圍內,早一點晚一點都是可以的。實際上,尚曉蕊班裏同學中,不少聯係好實習地點的,多半都已經走馬上任了。隻有他們這樣等待學校安排的,才遲遲沒有著落。
要說完全不著急,也是不可能的。畢竟畢業之前,各種繁雜的事情,早搞定一件是一件。
“學校安排不靠譜!”祝凱聞言喝了一口茶,搖頭道,“我一哥們兒當年就是自己懶得出去找,結果被安排到一個旮旯角的小破儲蓄所,每次上班就得在路上耽擱兩個多小時,還不能換地方,別提有多苦逼了。他每天四點半起床,十點半到家,實習一個月之後,人問他找什麽工作,他一開口就是‘誓死不進銀行’六個字。”
他一席話說得兩個女生笑作一團。
“所以說男生也就算了,女生何必遭這罪?”祝凱想了想,道,“我們單位一科長的老婆好像是個啥文化公司的,專搞出版什麽的。我幫你問問,那兒需不需要一個實習會計。”
尚曉蕊沒想到他會如此熱情主動地給自己介紹工作,愣了一下,呐呐地道:“啊,會不會太麻煩……”
“沒事沒事,舉手之勞。”祝凱大大咧咧地擺手了,“再說了,曉蕊跟我又不是外人,不需要講客氣的!”說話間,朝尚曉蕊微微一笑,眉眼彎彎,雙目卻格外明亮。
尚曉蕊頓時就覺得有些不自在,隻好轉頭假裝跟蘇檬說話,誰知蘇檬剛才一直沒吭聲,卻是在低頭發短信,尚曉蕊說了什麽她也沒聽清,隻是格外迷茫地仰起頭,“啊?”
尚曉蕊扶額,隻覺得自己這閨蜜關鍵時候怎麽總派不上用場呢……
而更派不上用場的事情還在後麵。
隻聽“啪”的一聲,蘇檬把挎包往桌上一按,忽然站起身來,道:“陳封說要帶我去吃哈根達斯,我走啦!”
說完一蹦一跳地下了榻榻米,對餘下二人擺擺手,飛奔而走。
“喂……”尚曉蕊想喊住她,可惜對方腳底抹油,屁股生煙,瞬間已經移動到了門外。出門之後還不忘探出回半個腦袋,衝著尚曉蕊做了個鬼臉,才真正地跑開。
尚曉蕊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隻好收回目光,卻驀然對上對麵祝凱的視線。
這個小包間裏,就隻剩了他們兩人。
尚曉蕊低頭把裙子狠狠揉搓了一頓,還是覺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相比之下,祝凱的神情卻十分輕鬆。
“曉蕊,你沒必要這麽緊張。”開了口,聲音同平素的玩世不恭相比,先出了難得的低沉和穩重,“我說了,我不會給你壓力的。”
幾乎整個J大都知道,祝凱喜歡尚曉蕊。
說起來,這應該算得上葉霖離開之後,尚曉蕊生命裏最鮮豔明亮,濃墨重彩的一筆了。
尚曉蕊回想過許多細節,可她不知道,這一切究竟是從何時開始的。
她隻記得那個禮花絢爛綻放的夜晚,是祝凱站在她麵前,告訴她不要勉強自己,想哭,就該哭出來。
而尚曉蕊聽了這話,當真就在他麵前哭出了聲。
從始至終,對一切都了然於胸的旁觀者,祝凱是唯一的一個。在他麵前落淚,遠好過在旁人麵前狼狽。
還好那夜的禮花格外地絢爛,將她的哭聲遮掩得低不可聞。
祝凱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直到禮花熄滅,對麵的女生也已然恢複平靜之後。他走上前去,輕輕地揉了揉她的頭發,道:“哭過就沒事了。”那聲音,是從未有過的溫柔。
尚曉蕊揉著有些發痛的眼睛,站在原地沒有動,隻隱約地嗅到他身上的氣息,在夜色裏淺淺地彌漫開來,將她包圍。
同葉霖全然不同的一種氣息。
從那時起,祝凱就越來越多地出現在了尚曉蕊的周圍。
尚曉蕊起初因為自己在對方麵前哭鼻子的事,感到有點不自在,然而祝凱卻似乎根本沒有放在心上似的,不僅對那次的事情隻字不提,沒事還把蘇檬陳封兩口子拉來一起,三個人在尚曉蕊麵前插科打諢開玩笑,次數多了,倒讓尚曉蕊覺得大概是自己矯情了。
隻不過……
漸漸地,蘇檬會對她旁敲側擊:嘿嘿,祝凱學長是不是對你有意思呀?
漸漸地,再遇上祝凱和狐朋狗友在一起,對方一群人都會笑嘻嘻地留下一句“矮油,嫂子啊”,然後在祝凱的追打之下,一哄而散。
漸漸地,整個學校似乎都有了那麽點風聲——畢竟祝凱性格外向,人緣極好,可以稱得上半個“校園風雲人物”了。
於是不知不覺間,祝凱似乎就這樣融進了她的生活。
尚曉蕊不是感覺不到這樣的變化,卻也留心到祝凱並沒有什麽讓人曖昧的舉動,舉手投足都隻像是一個普通學長。
慢慢地,便也覺得自己大概是想多了。
流言蜚語這東西,旁人可以起哄,當事人卻不能傻乎乎地當了真。
已經因此狠狠栽過一回跟頭的尚曉蕊,不願,也不敢再有任何的“自作多情”了。
然而直到祝凱畢業離校的那天,她才知道,感情這一件事,居然就是這麽捉弄人。
你渴望的,常常是單方麵空想,自作多情;
沒想過的,卻往往就是真的。
兩人在日本料理店坐了半個小時,祝凱眼看著尚曉蕊也吃得差不多了,低頭看了看時間,道:“我快上班了,先送你回學校吧?”
尚曉蕊愣了一愣,趕緊擺擺手說:“時間不早了,就不麻煩……”
可對方不待她話說完,人已經站起身來。一邊拿起西裝外套穿上,一邊唉聲歎氣道:“哎,我要是有車輛豪車就好了,送小學妹回學校就跟榮歸故裏,衣錦還鄉似的,多拉風啊!”
於是尚曉蕊口裏的拒絕就這麽被不著痕跡地攔腰斬斷。
斷了之後,也就接不起來了。她揉了揉裙子,隻好改而默認對方的提議——隻在心裏默默地懷疑,對方一定是太清楚自己的這種性格,才有意為之的。
這種性格,往好了說叫“隨和”或者“軟妹子”,往差了說,其實就是“軟包子”。“軟包子”的特點之一,即不善於拒絕別人,尤其是拒絕別人善意的提議。
中午一兩點,正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候。人們大概都被滾滾的熱浪趕回了家中,蜷縮在空調房裏,所以此刻道路上空曠曠的,連車輛都都格外稀疏。
尚曉蕊撐了把傘,在樹木還算濃密的林蔭道上,和祝凱並肩而行。
說實話,她有點佩服對方。
因為祝凱一路上一直在說話,幾乎沒有冷場的時候。不是擺弄著臉上的墨鏡,問她自己像不像黑客帝國或者是黑社會,就是扯著西裝的領口吐槽以後上班的標準配備應該是T恤、大褲衩和人字拖。
尚曉蕊被他逗笑了N次,剛才在日本料理店裏的一絲尷尬已然被一掃而空。而與此同時,她心裏也隱隱有些明白,對方和蘇檬是一樣的,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不著痕跡地照顧著自己的情緒。
她很感激,也很慶幸認識了他們。
可有時候卻也覺得,他們其實並沒有沒有必要這樣,對自己格外照顧和過度保護。
葉霖的事情,雖然給了自己不小的打擊,可如今三年已過,再怎麽樣,一切都已經成了過去式。她明明覺得自己已經能淡然視之了,卻為什麽仍舊會給了他們格外脆弱的錯覺?
哎,難道自己看起來,真的就這麽軟包子麽……
兩人一路走著,尚曉蕊在身旁那個人嘻嘻哈哈的影響下,話也慢慢地變得多了起來。
眼看著快到校門口了,祝凱放慢了腳步,忽然有了一刻的沉默。
尚曉蕊敏感地覺察到了,便有些疑惑地轉頭看向對方,問:“學長這是怎麽了?”
祝凱遲疑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有件事,你想不想知道?”
尚曉蕊一愣,卻很快發現,哪怕對方什麽也不明說,自己卻如同聽到了每一個字一般,對話裏的意思,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心仿佛被一根細線用力勒住,收緊,再收緊。
緊到窒息。
“你說……葉霖?”她聽見自己慢慢地問。
“是。”祝凱凝視著她,慢慢地點頭。神情裏沒有了平素一貫帶笑的模樣。
尚曉蕊垂了眼,許久許久,才抬頭笑道:“算了。”
雖然不得不承認,有關他的事,自己是如此地想要知道。可是那到底隻是身體裏感性而不理智的一部分而已,與此同時,另一部分也在告訴著自己,該拒絕,該拒絕。
知道了如何?
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三年前,他就已經從自己的生活裏,遠遠地退出了。
“嗯,那就算了。”聽了尚曉蕊的話,祝凱沒有多說一句,隻又低頭看了一下腕上的手表。等到再抬起頭的時候,神情已經恢複如常,笑眯眯地衝她擺擺手,道,“外麵太陽大,快回去吧!”
祝凱站在校門外的樹蔭底下,目不轉睛地看著尚曉蕊的身影慢慢走遠。
這時候正是大四開學的第一個星期,明明已經快入秋了,可天氣仿佛不甘心過早退場,一定要最後整治整治世人一般,居然熱得比盛夏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這最後一發的炎熱裏,尚曉蕊紮著馬尾辮,穿著一件及膝的粉色連衣裙,袖口還繡著小小的蕾絲花邊——三年過去了,她過去那張嬰兒肥的臉已經略略削尖了幾分,開始有了瓜子臉的模樣,除此之外,其他的看起來倒似乎並沒有什麽變化。
可祝凱知道,隻是“看起來”“似乎”而已。
在葉霖那件事之後,尚曉蕊舉手投足間雖然一切如常,可他卻能清楚地感覺到,有什麽在裏內,已經悄然地發生了變化。
對於這樣的變化,祝凱不知是該高興——高興她過去的迷迷糊糊不諳世事裏,多了幾分成熟;還是惋惜——惋惜她曾經不染塵埃的天真無邪,已經不複存在。
視線一直追隨著那個粉色的身影,直到對方消失在小路拐彎處的時候,祝凱才收回了視線。
他轉過身,朝著自己公司的方向走去。一邊走一邊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電話。
抬眼看了看刺目的驕陽,聽著耳畔“嘟嘟”的長音,直到電話被接通。
“喂。”對著電話,他道,“算我多事。本來想把你回國的事告訴她,但她似乎並不想知道。”
“是麽。”那頭的聲音冷冷淡淡的,即便過了多年也沒有變化,隻是在一段漫長的空白之後,才低低道了一句,“告訴我這個幹什麽?”
“雖然咱們是哥們,但我也沒那麽大公無私。”祝凱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你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我希望你知道,有些東西你如果不珍惜……自然有人想要珍惜。”
那頭更長的沉默之後,並不置可否,隻輕聲道:“嗯。我知道了。”
聲音落下,便隻剩下短促的“嘟嘟”聲。
祝凱收起電話,腦中浮現出三年前葉霖離開時候的情形。
那時候自己打完球回到寢室,第一眼看到的,卻是寢室裏那一個收拾一空的位置。而位置的主人,手中拖著一個大大的行李箱,正往門外走。
葉霖一身黑色的長風衣,站在半空的位置前,形容顯得有些蕭索。暮色四合,日光昏暗,他的麵色大半隱沒在陰影中,不甚明朗。
見到祝凱,步子一頓,緩緩道:“我要去美國了。”聲音低啞中透著不可抑止的急切。
這讓祝凱根本無暇開口,問他怎麽走得這麽急,究竟是出了什麽事。而他沒有說話,葉霖走出幾步之後,卻忽然回身。
“桌上的書,幫我交給她。”他緩慢地說出這幾個字,“我走了,再見。”
祝凱站在原處,眼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漆黑一片的走道裏。那一刻,他有一種感覺,覺得葉霖在提到那個“她”的時候,眼底出現了一種叫做落寞的神情。
他從未見過如此神情的葉霖。
祝凱幾乎可以肯定,他身上一定背負著什麽。也可以肯定,這東西一定分外地沉重,沉重到他寧肯將一切都扛在自己肩頭,也不願同任何人分擔。
但這並不影響他在電話中所說的話,在心裏所做的決定。
祝凱知道,自己什麽都不如葉霖,甚至包括自己在尚曉蕊心中的位置,也輕到無法和他相提並論。所以過去,他一直選擇沉默,不動聲色。
——可葉霖,三年前是你自己選擇的退出。
——所以如今,我不會再讓。
尚曉蕊原本以為,祝凱上次提到幫她找實習的事情,不過是說說而已。誰知還不到一個星期,對方居然就真的來了電話,說同意了,約定了時間和地點,讓她直接過去。
尚曉蕊實在很意外,掛了電話之後趕緊打給祝凱,萬般道謝。祝凱在那邊哈哈一笑,不用感謝,要謝不如來點實際的。
尚曉蕊心中一個咯噔,緊張得沒說話。
結果祝凱繼續道:“我這段時間正忙著趕一個項目,暫時沒空過來。改天等我閑了,請我吃飯這事兒逃不掉,地點我來挑啊!”
掛了電話,尚曉蕊鬆了口氣,心想自己是怎麽就想歪了呢……
三天後,尚曉蕊站在了實習的那間文化公司門口。
負責帶她的會計李姐——也就是祝凱公司科長的媳婦——為人十分和善,第一天就帶著尚曉蕊在整個公司裏轉了一圈,跟各處的人都打了打招呼,混了個臉熟。
尚曉蕊開始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實習的,一個月之後就要走。李姐這麽大張旗鼓的帶她跑一遭……是不是小題大做了。
但李姐卻對她說,實習的目的可不僅僅是業務,更是學習為人處世方法,有機會,甚至也可以開始是建立建立人脈,和同事拉攏關係了。
這世界並不大,誰知道你以後就不會和他們打上交道呢?
剛出校園的尚曉蕊聽了這一席話,感觸良多,獲益匪淺。不過相對於這一點而言,私心裏讓尚曉蕊偷偷激動了一把的,卻是另一件事。
這家文化公司的簽約作家裏,赫然有著“久涸”的名字!
尚曉蕊言情小說看得很少,卻一直鍾愛這個作者的文字。喜歡她文字裏的理智和冷靜,如同一個冷漠殘酷,毫無感情的旁觀者,在淡淡地講述著主角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
自己一直以來,都是以學業為主,沒有太多旁的心思和愛好。故而這樣的文字,可以算是尚曉蕊課餘生活的全部。
尤其當她發現葉霖也喜歡這個作者的時候,曾一度覺得這就是二人之間的某種緣分。
雖然後來的事實證明,緣分這種東西或許還不如猿糞,但喜歡這個作者,卻幾乎成了習慣,改不掉了。
葉霖離開不久後,祝凱將一本《若愛地久天長》交給了她。
“他走的時候很急,隻說把這個給你。”仿佛是有心不願過深地觸及到一些事情,他將話說得格外的簡單和輕描淡寫。
尚曉蕊翻開書,赫然發現扉頁上,竟然有著久涸的簽名!
那字跡行雲流水卻也棱角分明,乍看之下很難相信竟是出自一個女作者之手。然而仔細想想,卻又覺得可堪理解,畢竟字如其文,都是透著那樣一股讓人欽慕的理智。
尚曉蕊沒有拒絕受下這本書,而是將她放在了自己床頭的小書櫃上。目光有意無意地每天都要掃到許多次,起初還是會忍不住聯想起一些不該聯想的東西,然而時日久了,倒也漸漸變得淡然了。
習慣,果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而這幾年裏,書櫃裏久涸的書隻增加了兩本。這出書的速度絕對稱不上神速,但對於過去幾年寫不出一個20萬字的她而言,這種進步,用粉絲的話來說,叫做“幸福來得太突然啊嗷嗷嗷”。
尚曉蕊看到有讀者在書評裏猜測,說古人雲“發憤著書”,過去久涸生活優越,故而寫文字也比較隨意。而近些年來,她如此高產,也許是因為在生活上遇到了什麽挫折的緣故。並且,如果仔細看最新的這幾本書,你會發現,雖然她的風格並沒有大的變化,可是比起過去那種“主角死活與我無關”的風格,她的文字裏已經不著痕跡地多了一點銳利和淩冽。
不再是水,無論在怎樣的容器裏都一無所謂的淡然風格;
而是成了冰,寒冷中暗藏的鋒芒,可以刺破心肺,讓人血流成河。
那篇評論的作者舉了很多句子,說得頭頭是道,尚曉蕊雖然絕對這種揣測有捕風捉影的嫌疑,但從心底而言,卻也不得不承認,自己同樣感覺到了久涸文字裏微妙的變化。
奈何這個作者本人太過低調了,讓讀者對她的猜測,自始至終都隻能停留在猜測而已。
尚曉蕊一邊和李姐談著話,一邊默默地醞釀了一個小陰謀:以後要利用職務之便,打探打探這個作者的消息。
尚曉蕊的實習生涯就這麽開始了。
所謂實習,說白了就是朝九晚五的免費勞動力。但會計這樣的工作,隻有月初或者月底比較忙,平時基本上沒有什麽事可忙的。
加上李姐見尚曉蕊為人乖巧,對她也十分照顧,所以尚曉蕊要做的往往就是打打雜,做點瑣事,然後陪著李姐以及辦公室裏的一群大姐大媽插科打諢,從婚姻愛情聊到婆媳關係,範圍之廣,讓人尚曉蕊禁不住嘴角抽搐。
而且話題常常會奇奇怪怪地引到尚曉蕊身上,比如李姐就曾旁敲側擊的問過朱曉蕊和祝凱是什麽關係,為什麽後者這麽積極幫她聯係實習。
尚曉蕊回答得遮遮掩掩,“他、他是我同專業的一個學長啦。”
“哦是嗎?”李姐頗有深意地一笑,沒繼續打探,卻把話鋒一轉,開始誇祝凱這孩子如何如何的好,如何如何的吃苦耐勞,如何如何前途無量,自己老公時常跟自己提到他,又如何如何地對他讚不絕口……
尚曉蕊一邊聽著,一邊默默地在心裏想,對方不會看出什麽來了吧?看來中年大姐的實力果然不可小覷,精明得跟什麽似的。
不過她跟祝凱的事情,尚曉蕊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又怎麽好跟旁人說什麽?所以她沒有接話,隻是“嗬嗬嗬嗬”地裝傻回應。
瞅著空當,尚曉蕊也問了自己蓄謀已久的小問題。隻可惜會計室同編輯那邊各司其職,對作家個人的事不甚了解也不太關心——久涸出版一本書的稿費如何,她們倒是一清二楚,隻不過這對尚曉蕊而言,除了大大地感歎一聲“哇”之外,也沒什麽意義。
而工作了一個星期之後,一天下班,尚曉蕊剛走出大樓,卻意外地在門外看見了祝凱。
這時候熱浪的**威終於退散了大半,有了幾分秋天的意思。而祝凱下班之後,也換了下了工作的西裝,改穿一身休閑衣服,看著比較有他本人的風格。
看見尚曉蕊,他幾步走過來,嘿嘿笑道:“意外吧?沒想到我會來吧?”
尚曉蕊確實意外,而且莫名其妙感覺有點心虛。不著痕跡地朝周圍看了看,她心想這地方太不安全了,萬一被李姐看到了,自己還真是一千張嘴也說起不清了……
於是她有些小聲地問:“學長怎麽不提前說一聲?”
“下班時候一時性起就來了,你放心,沒有預謀。”祝凱笑道,一張嘴仍是十分地巧舌如簧,“本來想進去瞅瞅我給你介紹的工作怎麽樣,不過又怕被李姐發現我偷偷提前下班,告到科長那裏扣我工資,那我這個月可隻有靠泡麵維生咯。”
尚曉蕊被他說得笑了起來,問:“學長幹什麽來了?”
“你說呢?”祝凱一聳肩,一臉坦然地道,“當然是‘討飯’來了!我這人對於別人欠我的飯或者錢,記性可好著呢!”
尚曉蕊隻好歎了口氣,笑道:“好吧好吧,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地方你挑。”
祝凱並沒有如他揚言的一般,去吃所謂的“三百塊錢一個人的自助餐”,而是挑了個普普通通的大排檔,吃了一餐火鍋加燒烤。
並且,最後也沒有讓尚曉蕊付錢。
“之前逗你玩兒的呢,你還真信了。”他攔住準備掏錢的尚曉蕊哈哈一笑,然後轉身結賬去了。
尚曉蕊站在他身後歎歎氣,卻又止不住無奈地笑。
她現在算是遲鈍地發現了,祝凱之所以之前嚷嚷著讓她請客,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以這個為借口,從而讓自己沒有任何拒絕的餘地。
他這人看似大大咧咧,小心思居然不少。不過這些並不是壞心思,不需要她戒備或者防備。
隻需要她習慣就可以了。
轉過頭,看向街道上的車水馬龍,尚曉蕊忽然想,自己這樣一個順從的性格,對這樣的事情,對身邊的這個人,對這一切,會不會有一天,就真的習慣了呢?
雖然白天在外實習,但尚曉蕊晚上還是要回學校的,所以祝凱也就自告奮勇地擔任了護花使者。
吃過了飯,尚曉蕊和祝凱並肩走在林蔭道上,一起往學校的方向而去。
同葉霖惜字如金截然不同,和祝凱在一起,最不需要擔心的就是“冷場”二字。哪怕大多數時間尚曉蕊都隻是沉默地做著聽眾,他一個人也能將話說得熱熱鬧鬧,讓說者和聽者都感覺不到絲毫尷尬。
尚曉蕊意識到這一點後,忍不住對他笑道:“學長,你沒發現自己其實是個營銷人才嗎?”據同一學院市場營銷班的同學調侃,幹他們這一行有三件寶:喝酒,胡侃,自來熟。
祝凱酒量如何她不知道,但其他兩個條件,他顯然是具備得相當充分。
祝凱聽了,卻轉過頭來看著她,一本正經地道:“曉蕊,其實你誤會我了。我明明是一個很內向的人啊。”
話說完沒一會兒,兩人都繃不住笑開了。
夜晚的馬路上,人來人往,聲色霓虹。祝凱穿著休閑的T恤和牛仔褲,在習習的晚風裏笑彎了腰,那笑聲,是毫不掩飾的張揚和清朗。
尚曉蕊偷偷地看了他一眼,禁不住再一次地想,他和葉霖,當真是完全不同的人。
可很快,她發現自己這個念頭來得簡直毫無道理。
為什麽,自己要拿他同葉霖比較呢?為什麽,明明是和另一個人走在一起,可他的影子,卻始終揮之不去呢?
不願細想。尚曉蕊搖搖頭,將亂七八糟的思緒甩出腦海,一抬眼,卻看見不遠處有個賣冰激淩的小攤。
對於剛才明明應該是自己請祝凱吃飯,最後卻莫名其妙變成了自己蹭了他一頓飯的事情,尚曉蕊心裏一直覺得過意不去,這時候看到小攤,立刻就張羅著要去買冰激淩。
對於這樣的小恩小惠,祝凱倒是十分欣然地消受了。他抱著手姿態閑散地靠在一棵大樹邊,看著尚曉蕊漸漸走開的身影,嘴角不禁挑起了絲絲的笑意。
尚曉蕊在一排冰激淩機前左挑右看,好容易定下了顏色和口味,買了兩個三色甜筒。
在等待老板做甜筒的同時,她百無聊賴地到處看看,回過頭去,就見祝凱正靠在樹邊邊玩手機,邊拿餘光看她。四目相對,便是咧嘴一笑。
尚曉蕊也衝他笑笑,心裏卻有些不自然地回過頭去。
祝凱看在眼裏,也不介意。隻低了頭,看向手機上自己剛剛偷拍的照片——一個穿著粉色裙子的小巧背影,色澤在夜色霓虹的遮掩下,顯得有些暗淡,卻是格外的純。
默默地感歎手機相機在夜裏拍照,效果果然是不夠好,卻一麵將照片存了,放進相冊。
另一邊,尚曉蕊拿著做好的第一個甜筒,看著彎腰在機器前打冰激淩的老板,隻覺得自己的心“咚咚咚”地直跳,簡直有些驚魂未定的感覺。
垂眼歎了口氣。她知道,但凡是女孩子,沒有人不希望自己身邊時時刻刻都能有一個人,守著自己,看著自己,陪著自己。
尚曉蕊自己也不例外。
可低垂了眼,她腦中浮現出的,卻是有些相似,卻到底大相徑庭的一個畫麵。
記不清是什麽時候了,大概是兩人一起排過戲的某一個晚上吧。葉霖也是這樣,抱手靠在教室外的一棵大樹邊,等著她笨手笨腳地從教室裏跑出來,懷裏抱著剛才落在課桌上的教科書。
他就是那樣一言不發地站在黑暗裏,額前的發鬆鬆軟軟地垂落而下,微風吹起,他的麵容隱約地展露幾分,卻又很快隱沒下去。
他沒有衝她笑。或者說,他沒有,也從不會祝凱那樣,咧起嘴對她笑得毫無遮掩。
他所有的表情,都不動聲色地藏進了眼中。如果不用心去感受,也許就會錯過。
可尚曉蕊已經記不清,他那時候眼裏的神色,究竟是怎樣的了。又或許她其實是記得了,隻是不願讓那部分回憶,再重新浮起。
她隻記得許多次同他走在一起的時候,周圍彌漫著的那種低氣壓和冷氣場。這曾一度讓她避之不及。
可當她不再逃避,甚至渴望的時候,這一切,卻那樣始料未及地離去了。
歎了口氣,將自己從這層層疊疊的思緒中抽離出來。裝作若無其事地,尚曉蕊扯了扯嘴角,試圖憑借這個動作讓自己立刻開心起來。
然而剛要轉身,迎麵而來的一輛黑色轎車裏,駕駛座上,一個熟悉的麵容就這樣突兀地闖入自己的視線。
於是尚曉蕊手頭的一切動作,就這麽刹那間變得靜止。
她就如同電視劇中的女主角,遇見久別重逢,或者多年前生死未卜的愛人一般,震驚地,彷徨地,不可思議地望著那個方向。
耳畔的風聲歸於停止,眼前的畫麵驟然黑白。
天地間突突兀兀的,隻剩了她一人,和她眼中的那人。
可是,那輛小轎車卻沒有因此而停止。掀著塵土,它飛揚而過,隻在一瞬,就已經了無痕跡。
然後,聲音開始複蘇,畫麵開始流動,一切歸於平常。
剛才的一幕,就如同一場短暫,卻足夠盛大的幻覺。
驟然回了神,她回頭看去,不自然地笑道:“哎,學長你、你怎麽過來了?”
祝凱指了指尚曉蕊手中的甜筒,假裝生氣地道:“再不過來,我還吃得到東西麽?”
尚曉蕊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剛才自己也不知道發了多長時間的呆,手裏麵的冰激淩都融化了好多。她趕緊把東西給祝凱,不好意思地撓撓頭道歉。
“算了算了,”祝凱咬下一大口冰激淩,哼道,“看在這三種口味我都很喜歡的份上,就不和你計較了。”
尚曉蕊吐吐舌頭,也跟著打趣道:“是是是,您大人有大量,小的感激不盡。”
祝凱低頭看了看表道:“時間不早了,早點送你回去吧。晚了不僅要門禁,就是洗澡也排不上隊了。”
沒錯,他是學長,是過來人,對校內的一切都清楚的很。可是清楚這些的人雖多,能在出來玩的時候替她想到這些瑣碎細節的人,祝凱卻是頭一個。
尚曉蕊想著,心裏閃過細碎的感動。這種感動和方才那種重逢的幻覺碰撞在一起,是兩種全然不同的感覺。
簡直是冰火兩重天。
歎了口氣,頭一次地,她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太糾結於過去了。
可不管過去多麽刻骨,它終歸已經停留在了已逝的時光裏。
而有一句詞卻是這樣說的: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不如憐取眼前人。
一轉眼,尚曉蕊的實習期已經過半,季節也已然從夏天徹徹底底地邁入了秋天。
其實每天的工作還算輕鬆,月初月末做做賬,平時幫著李姐給各個作者打一打稿費,然後就基本隻剩了各類瑣碎的雜事。
祝凱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出其不意地冒出來,和她吃個飯,看個電影什麽的。關係說遠其實也不遠,說近卻又始終隔著一層什麽,不甚清明。
對此,尚曉蕊嚐試過拒絕,卻都被祝凱十分圓滑地糊弄了過去。他向來巧舌如簧,尚曉蕊說不過他,最後在各種嘻嘻哈哈,插科打諢間,還是不知不覺地妥協了。
漸漸的,她也有意識地在心中說服著自己,拋開過去,看看現在,看看眼前。
這天一早,祝凱就打了個電話來,說公司發了電影票,明天下班之後要來找尚曉蕊一起看電影。
尚曉蕊聽了之後,沒有立刻回答。
而那頭仿佛早有準備一般,立刻笑道,怎麽,才實習幾天就和學長生分了?還是你懷疑我動機不純?
語氣是玩笑的,用心卻是險惡的。這是祝凱慣用的招數,且對尚曉蕊屢試不爽。
他這樣一說,尚曉蕊要是還拒絕,不僅是矯情,更有點自作多情了。
最後還是隻能繳械投降。
掛了電話,尚曉蕊一手撐著下巴,轉頭看向窗外麵的藍天白雲。
那天晚上,他們寢室的三人叫上了尚曉蕊和蘇檬,在學校二號門外的燒烤小攤子上,擺開了一桌小小的宴席。
這樣一個特殊的日子裏,燒烤攤的生意自然不差,人滿為患,熱熱非凡,哪怕是坐在同一張桌子上,說話也需要提高嗓門,才能讓彼此聽得清楚。
很快,燒烤和啤酒就擺了滿滿一桌。
對於尚曉蕊這樣的乖孩子而言,這樣大晚上還出來宵夜的情況總共也就兩次,除開這一次,也就是三年前第一次見到葉霖的時候。
她還能清楚地記得,那時候葉霖一臉黑氣站在網吧裏的模樣。那時候她還以為對方是真計較自己的“一刀之仇”,現在想想,其實他未必是真的在意,隻不過是天性如此,走到哪裏都自帶著天然的冷氣場。
正有些出神之際,就聽見有人提高音量道:“在想什麽呢?”
回了神,尚曉蕊一抬頭,就看到自己正對麵坐著的祝凱。
那時候在同樣是在這個燒烤攤邊,六個人圍坐一桌。自己還因為對麵有一座冰山而各種不自在,現在,麵前的人卻換成了祝凱,一個跟冰山截然相反的存在。
想想,居然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尚曉蕊笑了笑,和祝凱說了幾句話,把自己的晃神搪塞了過去。
那天晚上,男生都喝得很高,仿佛是為了以這樣狂歡的方式,來紀念大學最後的日子。
快到十一點的時候,一行人酒足飯飽,準備打道回府。
蘇檬扶著爛醉如泥的陳封走在最前麵,剩下的霍清明算是清醒的一個,架著同樣喝高了的祝凱走在後麵一點。尚曉蕊和他們並肩走著,想幫忙,卻又似乎什麽忙都幫不上,就隻能和霍清明閑聊。
而平時一向話多且鬧騰的祝凱,在醉酒之後,居然是異常的安靜。
他一直很乖順地任霍清明架著,踉踉蹌蹌地在路上走著S形的軌跡。隻可惜沒有注意到前方的突起井蓋,毫無征兆地就被絆了一下。
霍清明正和尚曉蕊說著話,也沒料到懷裏這人忽然就發生險情了。手裏不僅沒扶住,反而被祝凱帶著摔了下去。
他本來自己也喝了不少,腿已經有些發軟了。於是倆人很快很沒風度地摔成一團。
尚曉蕊嚇了一跳,趕緊蹲下來,想把人拉起來。但兩人摔得稀裏嘩啦的,她一時間竟也找不到下手的地方。
前方的蘇檬受到驚動,帶著陳封吃力地轉了身,問:“怎麽了?”
尚曉蕊看她已經自顧不暇了,就趕緊道:“你先扶陳封學長回去吧,這裏我來處理。”
蘇檬估計也是真管不了太多了,點了點頭,就帶著人走開了。
而這時霍清明也清醒了大半,掙紮著坐起身來,一邊揉腦袋一邊往祝凱腦袋上拍了一下,道:“靠,自己摔就算了,還把我也壓在下麵!”說完自己站起來去拉祝凱。
可是剛把人提起來,身前忽然覆上了一道陰影,將視線嚴嚴實實地遮住了。
卻是祝凱整個人撲在了她的身上。
或者說,不是撲,而是抱。
一個結結實實的擁抱,將尚曉蕊全然地籠罩在其中。而且這擁抱不像是屬於一個醉漢的,它雖然用力,但力道卻很有分寸,並沒有讓懷中的人有任何的緊縛感。
尚曉蕊徹底傻了,雕塑一般僵硬在原地。
霍清明似乎也驚呆了,好一會兒,才想著過來把人拉開。
可祝凱卻胡亂地一抬手,將他推了開去,低聲道:“別管我!我……我跟她說幾句話。”
然後低著頭,就著擁抱的姿勢,將自己的前額抵在了尚曉蕊的肩頭。感覺到對方呼出的,帶著酒氣的溫熱氣息,尚曉蕊幾乎忘了要怎麽動,手腳也不知道往哪兒擺。
她十分迷茫而無助地看向霍清明,後者猶猶豫豫地,又要上前。
可這時候,祝凱說話了。
“我沒醉……我清醒得很……”他的聲音低沉而含糊,“我、我就想告訴你……這世上男人不隻有葉霖一個而已,他不在乎你,我在乎……你、你知道嗎?”
如同一道驚雷劈在頭頂,尚曉蕊瞪大了眼睛看著前方,腦袋也被瞬間清空,完全不知道該做出怎樣的反應。
而祝凱口裏的話還在繼續,“這話其實……其實葉霖走的那天晚上我、我就想告訴你了,可、可還是缺點膽子,隻有今天……借了點酒勁,才敢……才敢說出來……”
語聲落下了一會兒。他慢慢地鬆開懷抱,抬手扶上尚曉蕊的雙肩,然後一點一點用力,將自己推開,站穩。
而旁邊一直處於驚訝狀態的霍清明,這時候也回了魂,趕緊將他扶住了。
祝凱軟軟地靠著他,卻依舊看著尚曉蕊,口中道:“今天這話……我、我什麽也不圖,就是告訴你……告訴你還有我在你身邊……而已……”
尚曉蕊還呆呆地立在原地。大腦已經從剛才的空空如也變成了一團混沌,分明每一個字都聽清楚了,可整個人卻根本給不出應有的反應。
霍清明扶穩了祝凱,見她還在發呆,清了清嗓子,因為實在不知道麵對剛才那樣的一幕,能說些什麽好,幹脆也就跳過了,隻裝作什麽也沒看見,道:“那什麽……時間不早了,我還是先送你回寢室吧。”
尚曉蕊呆呆地應了,跟著霍清明往宿舍區的方向走。
三人一路在沉默中走著,一直到了宿舍門口,都沒有人說一句話……
現在回想起來,這還算得上是尚曉蕊人生中的第一次被表白。用蘇檬的話說,她是因為經驗不足,因而反應機製太過滯後——還好對方是在醉酒的情況下,否則“表白之後對方的反應居然是嚇傻了”這種恥辱的事情,誰遇上了非得想不開跳河了才好。
而在那之後,二人雖然沒少再見麵,但卻心照不宣一般,無人再提起那個小小的插曲。自動將其默認為醉酒之後,一次不需要當真的意外。
至少尚曉蕊是如此告訴自己的。
“曉蕊,曉蕊。”正望著窗外出神之際,耳邊突然響起李姐的聲音。
尚曉蕊收起飄飛天外的思緒,忙起身擺出笑容道:“李姐,是不是有事情要我去做?”
“沒事沒事,別那麽緊張。”李姐一抬手,就把尚曉蕊給重新按回了椅子上,“是有件好事要告訴你!”
“好事?”看著對方笑眯眯的表情,尚曉蕊有些莫名其妙。
“可不是好事嗎?”李姐笑道,“你不是經常說,自己挺喜歡咱們公司的那個簽約作者,叫久涸的嗎?我那天和小劉聊天說起這事兒,她說最近她可能要上門找她一趟,說多帶個人過去也無妨。”
“真、真的?!”尚曉蕊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想到自己居然能見到崇拜已久的作者,這種感覺絲毫不亞於買彩票中了五百萬大獎。
“我說是好事吧!”李姐看著她這幅樣子笑了起來,“快準備準備,聽說這作者很低調,合影估計是弄不到了,但利用職務之便弄幾個簽名應該還是沒問題的!”
第七章:有生之年,狹路相逢
尚曉蕊手裏抱著一摞書,跟個追星族似的,心情忐忑地站在走道的窗口處。
昨天一下班,她就去了學校附近的書店,把久涸目前為止出過的所有書都買了一本——其實家裏不是沒有,但她嫌那些書太舊了,不適合做簽名版的保存。
低頭看著懷裏的書,尚曉蕊覺得有些好笑。自己這樣子……大概真算得上是“鐵杆腦殘粉”了。
正此時,走道那頭響起高跟鞋清脆的聲音,尚曉蕊應聲轉頭,就看見一個窈窕的身影背著挎包走了過來,忙不失諂媚地走上去,笑眯眯地道:“小劉姐!”
“小劉姐”大名劉麗娜,乃是久涸的責編,是個剪著一頭清爽短發,穿著職業裝,舉止十分幹練灑脫的姑娘,比尚曉蕊大不了幾歲,人卻看著十分老練。
因為昨天二人已經被李姐牽上線了,此刻她大步走過來,衝尚曉蕊一點頭,簡潔卻也不失禮貌地道:“走吧!”
尚曉蕊屁顛屁顛地跟上,一直跟到了小劉姐那輛白色跑車的副駕駛上。跑車一路開得十分灑脫,可惜路況卻不甚樂觀,在一處上橋的地方堵得特別死。
小劉姐起初還不住地看表,最後也有些無言地妥協了,歎了口氣,最後轉向一旁的尚曉蕊,瞥了一眼她懷裏的書摞,笑道:“你特別喜歡久涸?”
“她確實挺低調的,不過人也和善。我跟她說有個小粉絲為她已經茶不思飯不想了,非得見上她一麵才能痊愈,她倒也爽快地答應了。”小劉姐半開玩笑地道。
尚曉蕊被她說得臉一紅,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小劉姐繼續道:“不過說實在的,她的文字我也挺欣賞,現在很多作者都是被市場牽著鼻子走,能像她這樣特立獨行,堅持自我風格的作者,還真是不多了。”
尚曉蕊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同時問道:“說起來,小劉姐怎麽會去久涸的家裏?”
據他所知,很多作者都是在網上和編輯溝通的,合同什麽的,也是寄來寄去,這樣親自上門的,她還真沒聽說過。
誰知小劉姐聽了她的問題,居然很無奈地翻了個白眼,“如果可以的話,我還巴不得不去呢!向我這樣要上門催稿的責編,隻怕也沒幾個吧!”
“啊?催稿!”尚曉蕊一愣。
“是啊,是催稿啊。”小劉姐聳聳肩,道,“你大概不知道,你的偶像久涸同學,在暢銷作家之外還有一重身份,就是——拖稿之王!”
說完,眼見著前方前麵的車已經開動了,她便踩下了油門。
尚曉蕊隨著跑車一起前進了,嘴角卻是微微抽搐著,拖稿這樣的屬性,還真是讓她意外得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呢……
半個小時之後,二人在久涸家門外下了車。
由於一路上聽了太多小劉姐對自家這個麻煩作者的吐槽和控訴,以及對方這些年間用過的各種喪心病狂的,超越人類想象極限的拖稿和裝死的辦法,此刻尚曉蕊仰頭看了看這個二層小洋樓,感覺……心情有點複雜……
原來以為看文字就能足夠了解一個人了,現在……她隻覺得久涸一定是個很神奇的人……
小劉姐不愧是輕車熟路的催稿大王,幾步走到小洋樓門外,她抬手按了三下門鈴之後,還很老道地對著門喊道:“別躲了我知道你在家!並且也沒有外出度假,參加三嬸子的葬禮,七叔的結婚典禮或者給表妹探病!”
尚曉蕊站在她後麵,聞言頭上陣陣黑線。
原來幹編輯這一行不光業務要熟練,還要精通各種情報工作嗎……
不過事實證明,小劉姐的先發製人是很有效果的,她一嗓子喊出去,很快門就被從裏麵打開,一個窈窕纖瘦的身影出現在門內。
她顯然沒有料到這一次突然襲擊,看見小劉姐之後,起初訝異得揚了眉,隨即歎了口氣,卻也笑靨如花地道:“小劉姐你怎麽來了?先進來坐吧。”
小劉姐一臉堅定,沉著,不為所動地對她伸出手,“任何糖衣炮彈對我來說都是無效!快點交稿才是正道!”
話說到這裏卻戛然而止。
不僅是門內的她,門外的尚曉蕊也呆住了。
或者準確來說不應該叫做“呆住”,而是“石化”。
因為對方的麵容,她實在是太熟悉了
朱婷悅依舊頂著一頭大波浪卷發,姿態優雅,笑容溫和。分明已經三年過去了,可她的模樣,卻似乎一點也沒有變,依舊是那天校園門外,微微笑著說“我是葉霖未婚妻”的那副模樣。
心忽然被針狠狠紮出了一個洞,回憶如潮,幾乎要噴湧而出。
朱婷悅也是一愣,但很快,她恢複了一貫的優雅和從容,笑道:“世界真小啊,沒想到還能和你再見。”
“哦?你們認識?”小劉姐看看朱婷悅,又看看尚曉蕊,麵露疑惑。
“曾經有過幾麵之緣,”朱婷悅溫和一笑,輕描淡寫地帶了過去,“別站在門外啊,先進來說話吧。”
小洋樓裝潢十分幹淨簡潔,卻也可以看出價值不菲。不過尚曉蕊早就聽說過對方家境極好,對此也並不意外。
可她唯一意外,並且幾乎意外到震驚的是……自己崇拜了多年的作者久涸,居然就是眼前的朱婷悅,葉霖的……未婚妻。
尚曉蕊捧著咖啡坐在沙發上,思緒飄飄****的,有些魂不守舍。一邊壓製著腦中亂七八糟的回憶,一邊低著頭,沒有看對方的麵容,單是看著那支在書頁上簽著名,形狀美好修長的手。
不知道為什麽,忽然就有些自慚形穢。
朱婷悅這樣的女子,家境優越,容貌過人,如今論及才情都是一等一的好。
自己確實什麽都比不上她,如此看來,她或許才是更配得上葉霖的人。
一瞬間,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自己曾看見葉霖拿著久涸的書。自己還和他聊了許多有關她的話題,她還記得,那個時候他向來冷峻的麵容裏,居然難得地露出了緩和的神情。
曾經還懷著小小的欣喜,以為這多少算得上兩人共同的地方。此刻再度回想起來,卻隻覺得諷刺。
因為久涸是朱婷悅。
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原因。
想到這裏,心就好像被火烤著一般,難受在自卑的映照之下,被千百倍地放大,讓人難受到幾乎窒息。
正此時,朱婷悅已經簽完了名,把書遞了過來。
尚曉蕊勉強地笑笑,道:“沒想到……你就是久涸?”她不就知道對於自己和葉霖那似有若無的事情,朱婷悅究竟知道多少,此時此刻便顯得格外局促,仿佛做了虧心事一般。
而朱婷悅撩撩長發,卻是若無其事地開著玩笑,道:“可你也沒告訴我你是久涸的粉絲啊。”
這時候,小劉姐十分不客氣地插進了話。她朝朱婷悅一攤手,道:“快點交稿!你要是今天交不出專欄稿,我就死在你麵前!”
“好啦好啦,其實我已經寫好了。”朱婷悅拍拍她的肩,安撫道,“我馬上發給你啦!”
“真的麽?”小劉姐擺出一副“我才不上你當呢”的表情,豁然從包裏掏出一個U盤來,道,“不行!我非得看你拷給我才行!”
朱婷悅笑著“哎”了一聲,道:“好吧好吧。”
小劉姐對尚曉蕊留下一句“等我一下”,就和朱婷悅一道起身。二人的熟悉程度似乎已經超出了“編輯”和“作者”,言笑晏晏地,一邊說著“上次去的那家咖啡館”,一邊上了樓。
於是一樓的客廳裏隻剩了尚曉蕊一個人。
沒人的時候,才敢悄悄鬆了口氣。她收起了臉上強裝的笑意,揉揉臉,隻覺得笑得牙都有些酸了……
把書放在茶幾上,她漫無目的地在沙發周圍的小小空間裏踱著步,然而客廳太過空曠了,幾乎沒什麽可看的。
不敢多想什麽,隻能任由腦袋空空地晃**了兩圈,最後又百無聊賴地回到沙發邊。剛準備坐下,卻聽到大門發出細微的聲響。
循聲回頭看過去,正巧門被從外麵打開。
然後尚曉蕊就看見了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高瘦的身影,就這樣意料之外,卻又情理之中地出現在門邊。
同樣麵對著時間的濯洗,有的人如同河**遍布的碎石沙礫,在湍急的水流中,漸漸地被衝走,離開原本的地方,變成了截然不同的模樣。
尚曉蕊就是這樣的人。隻不過,她的變化太快太急。
如同破繭成蝶,蛻變,隻在一夕之間。
而這一切,都要拜葉霖所賜。是他,讓她從三年前不知愁滋味的傻妹子,變成了如今,不敢,也無法再輕易對什麽人動心。
原本空白的情感世界,被慢慢地填上了“葉霖”這兩個字,又倏然抽離。然而這個名字曾經存在的痕跡,卻長長久久地留在原處,抹不去,也改不掉。想要找旁人去取代和填充,卻終究找不到相同的形狀。
這是三年之後,尚曉蕊再見葉霖時,腦中飛速閃過的朦朧思緒。
不需要太多的時間,隻需要一刻,隻需要一眼,她就能確定,時間和距離根本沒有衝淡自己對他的感情,反而,將它暈染得越發濃重。
而之前的刻意遺忘,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而葉霖本人呢?他就是時間麵前的另外一種人。三年光陰潺潺流過,卻似乎沒有在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跡。
淡然的神情,冷峻的眉目,頎長的身形……一切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樣,沒有任何改變。完完全全,就是尚曉蕊喜歡過的,那個葉霖。
很快,他將手中的鑰匙收入風衣口裏,走上前來看著尚曉蕊,道:“是你。”
語氣是一貫的平靜和雲淡風輕。然而這種淡漠,有的時候,卻比利刃還要鋒利。
尚曉蕊覺得自己的心頭狠狠地抽痛了一下,這讓她幾乎有些驚慌失措。她想起許久以前,祝凱向她提過的有關葉霖的事,也想起自己曾經在倏然而過的轎車中,見到的幻覺一般的臉。
事實證明,一切並不是幻覺。葉霖……竟然回來了。
低下頭,匆匆忙忙地拿起桌上的書摞,她抬了頭,卻不敢直視葉霖的雙目,隻在口裏笑嘻嘻地道:“我跟著公司裏的編輯來找久涸要簽名,沒想到久涸居然就是……你的未婚妻啊!學長那時候和我討論久涸的書的時候,肯定就已經知道了吧,怎麽早不告訴我呢!我也不至於現在才要到簽名啊!”
她一口氣說了很多話,然而語聲落下,卻沒有得到麵前人的任何回應。
遲疑著,尚曉蕊抬了頭,重新看向葉霖。對方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微微歪著頭,目光定定地看著他,眼光太過幽邃,分不清裏麵究竟是怎樣的神情。
他說:“曉蕊,你眼睛紅了。”
語聲很平靜,卻如同利箭,驟然戳刺在了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尚曉蕊整個人狠狠地一抖,匆忙地低下頭去,口中胡亂地否認道:“不是吧,肯定是我看到偶像興奮得眼睛都紅了哈哈哈哈……”
突然,視線中一滴水,就這麽落在了懷中書的封麵上。清清楚楚地發出了“啪嗒”的聲音。
於是尚曉蕊就再也說不出話來了。卻又不敢抬手去擦眼淚,因為這樣,豈不就等於變相承認了自己在哭麽?
三年前,二人之間的分別已經是那樣匆忙,她無論如何也不想自己在重逢的時候,也這樣失態。
她沒有動,葉霖卻走上前來,低聲道:“曉蕊……”語氣微頓,似乎是帶著點猶豫。
可是他的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聽遠處一聲帶著欣喜的呼喚:“葉霖!”
尚曉蕊大驚,趕緊退身到叫角落裏,悄悄地擦去了眼淚,又死命地睜大了眼,對著空氣曬著眼裏殘餘的濕潤。
朱婷悅三步並作兩步地,小鳥一般,從二樓輕盈地小跑而下,幾步過來把葉霖的手臂一挽,道:“你怎麽現在就回來了?”
她平時是一副優雅從容的模樣,可到了葉霖麵前,便立刻化身為幸福的小女人,言語之間帶著毫不掩飾的嬌嗔。
小劉姐似乎也是第一次見到葉霖,有些訝異地問:“這是……?”
這樣的細節,被朱婷悅身子擋住的小劉姐沒有看到,可站在葉霖身後角落裏的尚曉蕊卻是看的已經一清二楚。
她不知道葉霖此刻的表情如何,卻清楚地看見,一向笑靨如花的朱婷悅,有那麽一刻,麵上表情也禁不住僵了一僵。雖然稍縱即逝,卻是真實存在過。
而葉霖從朱婷悅下來的那一刻開始,就隻是站在原地,不動也不說話。隻在朱婷悅像他介紹小劉姐的時候,微微一點頭,淡聲道:“你好。”
然後,在小劉姐滿懷羨慕祝福他們的聲音中,他邁開步子,從朱婷悅旁邊擦肩而過,簡單地留下一句“我上樓了”。
朱婷悅笑得依舊純美,回道:“嗯。”
待到葉霖麵無表情地上去之後,她拉著小劉姐在沙發上坐下了,對她笑道:“他這人天生就話少麵癱,加上最近公司事情多,忙得不可開交,你別介意就好了。”
小劉姐自然不好說什麽,便隻是和她東扯西拉地說了會兒話,越好了下次一起出門逛街什麽的之後,便也不多做停留。
尚曉蕊坐在一旁,和他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整個人的思緒卻遠遠地飄離在外。有時候無意中看向朱婷悅,卻會發現對方也正看著自己,然而四目相對,卻又很快漫不經心地挪開。
她不禁想,自己剛才和葉霖的那一幕,卻不知她究竟看到了多少。
可看到了又如何?本來就沒有什麽的。
這樣神遊地坐在旁邊,直到聽到小劉姐特赦令般的那一句“那我們先走了”,尚曉蕊才立馬如釋重負地起了身,和她一起告了辭。
回公司的路上,小劉姐因為催到稿子了,心情大好,不停地和尚曉蕊說著話,話題還總往“久涸那個特帥就是太冷了的未婚夫”身上扯。
尚曉蕊強笑著應了,抱著書的手卻越來越緊,仿佛這樣就能壓製住心底亂七八糟的情緒一樣。
最上麵一本書的封麵上,有一個圈顏色稍深的水漬。那是她剛才倉皇中來不及抹去的淚滴,此刻就這麽明晃晃地躺在那裏,印記一般,再想要抹去,也不能了。
就好心裏的那個人一樣。
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也太突然了,她根本來不及消化,隻覺得應對不暇。
說話間,她下意識地把書摞的最後一本抽出來,放在第一本的位置,壓住了下麵那帶著明顯淚跡的封麵。空殼一般地應付了小劉姐許多話,直到口袋裏的手機突然響了。
掏出來一看,是祝凱打來的。
尚曉蕊從沒如此期望過接到祝凱的電話,此時此刻簡直如同遇見救星一般,馬上接通。與此同時,她也想起來,昨天祝凱好像是約她一起看電影來著。
尚曉蕊想了想,道:“我有事還在外麵,可能還要半個小時才能到。”
“嗯那我等你,”祝凱笑嘻嘻地道,“別急別急。”
尚曉蕊“嗯”了一聲,正準備掛電話,那頭卻忽然道:“怎麽了?聽起來不太高興?”
心頭一個“咯噔”,尚曉蕊簡直如同做賊被人逮了個現行一般,立刻慌亂的無以複加。
“沒、沒有,”幾乎是立刻地,她否認道,“我到了給你電話。”
那頭頓了頓一下,末了低聲道:“好,我等你。”
車開到公司樓下的時候,尚曉蕊一眼就看到祝凱一身休閑裝,站在附近的大樹下,正在低頭玩手機。
她想了想,自己和祝凱的關係還有點說不清楚,不想讓人誤會。於是正好小劉姐要去停車,她就先下來了。
遠遠地,祝凱就看到她朝自己走過來。把手機往褲子口袋裏一塞,他迎過去笑道:“還挺快的嘛。”
“是吧。”尚曉蕊也笑笑,並肩和他走在了一起。與此同時,極力調節著自己的情緒,將剛才的不愉快都壓倒心底去,回去之後再慢慢消化吧。
祝凱微微側頭,看了看尚曉蕊手中的書,就問道:“剛幹什麽去了?怎麽還抱著書回來的?”
尚曉蕊隻好如實道,自己當了一回腦殘粉,利用職務之便,“追星”去了。
祝凱笑道:“那你的偶像是不是和你想象中的一樣啊?”
尚曉蕊想了想,搖頭。
朱婷悅本人的形象,和她想象中的久涸還真是不太相同。
她一直覺得,一個人的文字和他本人不會有太大的差距。而筆下文字客觀,平靜,甚至冷漠的久涸,在她的想象中,應該是一個性格偏為內向,寡言少語,舉止冷淡的人。
隻是這點驚訝,都遠遠比不上和那人重逢之後的心潮澎湃。
一路上,尚曉蕊和祝凱說了許多有關久涸的事情,包括對方文字的特點,故事的情節,以及那喪心病狂的拖稿方式。卻鬼使神差地,沒有告訴他對方的真實身份是什麽。
因為一旦提及,就必然會牽扯到另外一個名字。
若是好容易壓製住的情緒重新翻湧上來,她怕自己會在祝凱麵前再一次失態。
祝凱目不轉睛地打量著她的神情,伸手把尚曉蕊腿上的書拿過來一本,在手裏翻了翻,嘖嘖道:“還是珍貴的簽名版的呢?肯借我看看不?”
尚曉蕊當然不會拒絕,答應得倒是很幹脆,隻不過最後弱弱地加了一句,“翻書的時候……小心點啊……”
“一定一定。”祝凱哈哈大笑,道,“我這拿回去的可比國家文物還寶貝呢!”
說笑間,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商場。
吃到一半,祝凱的手機忽然響了。他掏出來看了看,卻掛了機。
收回手機,見尚曉蕊一臉疑惑地看著自己,他笑笑道:“一個朋友,老是逼我請他吃飯,天天催命似的。我這幾天手頭不寬裕,還是先裝裝死算了!”
兩人說笑了一陣,尚曉蕊起身去洗手間。
看著對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祝凱放下刀叉,仰身靠在了身後的小沙發。掏出手機回撥了剛才的號,不一會兒,就接通了。
“喂。”他仰起頭,看向餐廳天花板上造型別致的吊燈,“剛才不太方便……怎麽突然打給我?”
那頭沉默了一會兒,問:“你和尚曉蕊在一起?”
“是。”祝凱不確定,對方口中的“在一起”到底是怎樣的具體含義。可鬼使神差地,他沒有否認。
那頭又是短暫的空白,開了口,卻隻是道出一個“哦”來。
祝凱皺皺眉道:“你到底要說什麽?”
“沒事了,我先掛了。”那邊的聲音聽不出情緒。仿佛是有些焦躁似的,甚至不等祝凱開口,就已經掛斷了電話。
吃完了晚餐,二人來到電影院。
電影還有半個小時才開場,所以現在大廳的沙發上,小桌前,到處都是等待開場的小情侶。
祝凱和尚曉蕊並肩坐在沙發上,看了看周圍的情形,最後將目光收回,轉頭看向旁邊的女孩子。
尚曉蕊懷裏抱著一桶爆米花,坐姿十分乖巧。前幾天剛剪過了頭發,一頭半長直發鬆鬆散散地披在肩頭,剛好遮住了身上天藍色裙子領口的蕾絲小花邊。臉上沒有化妝,臉粉也沒有擦,卻白白淨淨的,給人一種格外賞心悅目的感覺。
就好像一首詩裏說的那樣: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祝凱越看就越覺得,比起現在越來越多的小小年紀就濃妝豔抹,穿著暴露,舉止做作的女孩子來說,如今尚曉蕊這樣的女孩子,真是不多了。
也許正因為不多,才讓他從第一眼見到時就覺得眼前一亮,然後在不知不覺中,那視線就再也挪不開了。
其實祝凱很早就知道她喜歡的人是葉霖,所以也沒有過其他的想法,隻是將這份感情埋在心底,不露痕跡地關注著她。
可在眼睜睜看著尚曉蕊經曆過這樣的挫折之後,他不願再坐視下去。
他不怪葉霖傷害了自己珍視的人,因為即便對方沒有說明,他也能感覺到他是有苦衷的。而他能做的,是盡己所能去保護她,去維持住她身上這樣一份難得的純真和誠摯。
他要一點一點感化她的心,將葉霖這個名字,從那個地方驅逐出去,讓自己,取而代之。
腦中思緒紛紛,這讓祝凱忽然變得沉默起來。
雖然多多少少知道原因,可半晌之後,他依舊若無其事地笑問道:“今天怎麽了?”
尚曉蕊本來也感覺到祝凱剛才太過安靜了,可因為自己的心情也十分複雜,便什麽也沒有說,不願打破這份沉默。
如今祝凱發了問,且問得這樣突兀和直接,卻陡然讓她慌亂起來。
不敢看對方的雙眼,她低頭看著腿上放著的書,笑道:“沒、沒什麽啊,今天挺開心的!”
話音落下,就看到一隻手從旁伸出,將她放在腿上的書拿起了一本。
祝凱低眉看著那本書,半晌後道:“你看,這書的封麵上,有水漬。”
尚曉蕊聞聲一怔,如同被拆穿了最不可告人的把戲一般,霍然沒了聲音。
祝凱見狀,聯想起葉霖剛才突兀而來的電話,心裏已經明白了七八分。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能讓尚曉蕊露出如此表情的,隻有一個人。隻有一個人而已。
可他沒有戳破,卻是忽然笑了起來道:“不用想肯定是你趴在書上睡覺,看看,口水把封麵都打濕了!”
尚曉蕊一愣,臉上殘餘的難過一掃而空。
祝凱不懷好意地戳了戳那個深色的痕跡,繼續道:“你自己都這樣,還說讓我當文物供著呢,這絕壁不是真愛!”
尚曉蕊臉紅了,與此同時立刻出言反駁祝凱的話。嚴正表示自己絕對絕對是久涸鐵粉,而且、且睡覺的時候也絕對絕對沒有流口水的壞習慣!
兩人連打帶鬧地瘋了一陣,直到廣播裏說電影要開場了。
祝凱替尚曉蕊拿著書,又和抱著爆米花的尚曉蕊一起,來到電影院指定的座位坐下。
短暫的新片預告之後,全長燈光暗了下來,電影開場。
片子講的是一對男女分分合合的愛情故事,故事本身並不複雜,然而因為畫麵和音樂十分精致,加上細節處理得當,使得整個情節格外連貫,細膩,深入人心。
其中一幕,男女主因為不得已的原因分手後,女主喝醉了酒,獨自一人坐在公園的長椅上,黯然神傷。男主就出現在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後麵,他跟了女主很久,卻沒有現身。
這時,女主在醉酒之下,無意識撥通了他的電話。對著聽筒,她喃喃地重複著三個字:“我想你”。
男主一動不動地聽著,最後卻默默地掛斷了電話。他即將離開這裏,去別的國家定居,深知這時候感情的複燃,對二人來說,都沒有意義。
所以,他便隻是一直默默不語地站在原地,看著女主漸漸地恢複清醒,起身離開。他悄悄地跟著她走了一路,直到親眼看著她平安到家,才轉身離去。
離去之前,他遠遠地對著女主房間亮起燈的那扇窗戶,低聲道了句“我也想你”。
然後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那四個字,讓尚曉蕊眼前驟然一個模糊,隨後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不住地從麵上滾落而下。
祝凱坐在旁邊,本來好好地看著電影。可隱約地,他覺得旁邊的人有那麽點不對勁。
轉頭一看,更是驚得口中的爆米花都掉了出來。
尚曉蕊一邊盯著大屏幕,一邊用手擦著眼淚,與此同時抽抽搭搭的,卻依舊是個淚如雨下,無法止息的模樣。
那一雙大眼睛晶晶瑩瑩的,在變換著的屏幕光的映照下,簡直色彩斑斕。
祝凱呆了好一會兒,與此同時心裏覺得,情節雖然有些感人是沒錯,但、但也不至於有這麽大的催淚效果吧?!
呆過之後,他恢複了正常,微微偏了頭,低聲道:“喂,曉蕊……”
尚曉蕊訥訥地轉了頭,與此同時,更大顆的淚珠子又從眼眶裏滾了出來。
祝凱突然就有點手足無措,因為覺得,她這樣過度的反應,似乎不僅僅是因為電影。
“你、你怎麽了?”他壓低了聲音,試探著問。
尚曉蕊抬起手,用手背狠狠地擦了擦眼睛,像個小孩子似的搖搖頭,卻分明是欲蓋彌彰。
祝凱看了她一會兒,歎了口氣,忽然握住她的手,道:“我們出去吧。”
尚曉蕊心裏一團亂麻,還沒明白對方話裏的意思,已經被那手中的力道拉得站了起來。放在椅子扶手上的爆米花筒也不要了。
兩人彎著腰匆匆跑出了漆黑的電影院,穿過人頭攢動的商場,下了電梯,一直走到華燈初上的街道上,才停住了步子。
祝凱一手抱著書,一手插在口袋裏,低頭看著抱腿坐在花壇邊,哭得稀裏嘩啦的尚曉蕊,十分耐心地等待著。
半晌之後,他撓撓頭,故作迷茫地道:“真是搞不懂你們女孩子,不就是倆人鬧分手嗎?值得哭成這樣?”
尚曉蕊抽搭了幾聲,咬咬下唇,這個時候也覺得自己剛才有些過了。也不知道是那根弦沒搭緊,聽到那句“我想念你”,就哭成了傻瓜。
大概她是真的太想念葉霖了,也太渴望能從對方口中聽到這樣四個字了——雖然,這一切根本不可能。
思念這種東西很是奇怪。如果沒有觸動,它可以如同一隻乖貓,安安靜靜地蜷伏在你的腳下,不鬧騰也不叫喚;可如果被什麽絆動了哪怕那麽一點,它就能化身為一條江流滾滾的長河,在從壓抑多年的平靜之下,驟然掀起驚濤駭浪,讓人應對不暇。
使勁兒擦了好久的眼淚之後,尚曉蕊終於恢複了平靜。抬眼瞅瞅祝凱,她猶豫,再猶豫,最後還是道:“我……我今天見到葉霖了。”語聲低低的,弱弱的,如同一個犯了錯的小孩子。
祝凱微微挑了眉,心底卻意外地有些驚喜。
於是他在尚曉蕊的旁邊坐下,轉頭看著她,問:“怎麽回事?”
尚曉蕊揉揉裙擺,把白天和他說話時偷偷隱瞞的東西,都如實坦白了。主要包括久涸的真實身份,以及始料未及從外麵回來的葉霖。
祝凱聽後沉默了一會兒道:“其實我早就知道葉霖回來了。”
尚曉蕊愣愣地看向他,與此同時似乎也想起來,在某一個時候,他猶猶豫豫地問過自己,想不想知道一個消息。
那時她大概明白這是和葉霖有關,便拒絕了。
而現在卻竟又陰錯陽差地知道了,不能不說,有時候命運這回事,兜兜轉轉,終歸要回到同一個原點。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吐了出來,她覺得哭過之後,自己是真的輕鬆了好多。
拍拍裙子站起身來,她看向祝凱,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道:“對不起,又讓你看笑話了。”
“怎麽會。”祝凱也站了起來。
尚曉蕊低頭踢了踢腳下的石子,道:“其實我也沒這麽愛哭的,而且,都過去很久的事了,沒必要這樣。也就是……”頓了頓,似乎是在找合適的詞形容,可依舊顯得有些語無倫次,“大概就是太突然了吧……”
“我明白。”祝凱看著她從鬢邊垂散下來的發,低聲道。
尚曉蕊抬起頭看他,點了點頭,“嗯”了一聲。
“下次別這樣了,在我這裏,沒什麽是需要假裝的。”祝凱走到她麵前,很近地站定,一字一句道。
尚曉蕊僵硬著身子,咬著下唇,不知道該不該退後一步。
祝凱將她的遲疑和緊張看在眼裏,笑了一聲,語氣立刻就輕鬆了起來。在她腦袋上拍了一下,道:“你不知道我一看到女生哭就發怵,偏偏你還老拿這嚇我!下次要哭之前跟我打個招呼,也讓我先做做心理準備好嗎!”
尚曉蕊意識到自己剛才想多了,也稍稍鬆了口氣,吐吐舌頭道:“對不起啦。”
祝凱假裝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道:“時間不早了,送你回去吧。”
尚曉蕊點了點頭,認錯似的,很聽話地跟著他走了。
一直將人送到了寢室樓下,祝凱仰著頭,沒有動。直到看到尚曉蕊所在寢室的窗口上,一個影子一晃而過,他就知道,她已經安全抵達。
不自覺地笑了笑,腦中卻浮現出剛才電影裏十分相似的畫麵,於是唇角笑意就變得更為明顯。
現在想想,那個片子還真是挺感人的呢。連他自己,都要被感動了。
夜半時分,房內漆黑一片。
隻有電腦屏幕的光,格外刺目地點亮了房間的一角。
鍵盤敲擊的聲音此起彼伏,連綿不斷,在這萬籟俱寂的夜晚裏,響成了一種別有韻致的交響樂。
屏幕的光投射過來,在他從側臉到脖頸的輪廓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銀白色。
良久之後,他站起身來,正準備關電腦,卻驟然聽到了房間一角的“啪嗒”一聲,是打火機的聲音。
他循聲而望,就看見黑暗裏,一簇小火苗突兀地竄起,又很快熄滅。剩下的,便隻有星點一樣的橙色火光,伴著微不可見的嫋嫋白煙,隱隱地彌漫開來。
“你來幹什麽?”麵無表情地,葉霖低頭打開了桌上的台燈。
房間驟然明亮了很多,足夠看清一側的沙發上,朱婷悅斜斜地靠著,纖細修長的右手指尖裏,夾著一支點燃的女士香煙。
聽見葉霖發問,她笑了一聲,道:“你連我什麽時候進來都不知道,我如果不主動進來找你,你還會記得有我這個人麽?”
葉霖冷冷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朱婷悅自嘲地哼笑了一聲,道:“不管怎麽說,我都是你的未婚妻,我們還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可你呢,卻能完完全全地把我視作空氣。葉霖,你不覺得你特別狠心麽?”
“你要的一切條件,我都答應你了。除此之外,我沒有義務再做什麽。”葉霖沒有回答她的話,卻是徑自從她麵前走了過去,要開門。
“平時的你好歹肯和我說幾句話,今天是怎麽了,仿佛格外反常呢。”聽出他的語氣,比平日的冷漠中更多了些許不耐,朱婷悅眉眼微垂,語聲稍頓,道,“是因為那個尚曉蕊麽?”
葉霖依舊沉默,但腳下的動作微微一僵。
朱婷悅看在眼中,心如同被針狠紮了一下。可口中的話卻愈發咄咄逼人,“看她那樣子,分明是還喜歡你的。你呢葉霖?你心裏也是喜歡她的,是不是?這三年裏對我不冷不熱,不就是怪我當初把你們拆散了?”
她自虐一般地將話說得如同挑釁,其實內心卻奢望著能聽到麵前人的一句否認。
然而沒有。
投石入水,尚能換回湖泊的一絲漣漪,而她的話說出口,無論是肯定或是否認,葉霖卻都已經不屑於給她。他隻是冷哼一聲,便徑自推門離開。重重的掩門聲回響在書房的空氣裏,如同一種態度的明示。
朱婷悅看著那扇緊閉著的大門,嘴角的笑意猶在,卻如同一個哭泣的表情。
久涸第一部小說的名字,叫做《寧願不相逢》。
尚曉蕊能清楚地記得,故事的最後,女主獨自提著行李,隔著慢慢長街,看著男主的身影沒入滿目的霓虹之中,終於消失不見的場景。
那時的自己,將要離開國內,去海外定居。也許今生,再不會回來。
然後她便看見了。
已近中年的他,牽著妻兒,笑容裏滿是不加掩飾的幸福。
那一刻,她淚如雨下。終於明白了,在自己耿耿於懷,單方麵執著拘泥於過去的時候,對方,卻早已將自己淡忘。
可哭過之後,她又笑了。因為這一切,放不開也好,忘不掉也罷,便是她自己的事,並非他的過錯。
提著行李,在繁華的夜色中,她轉身離開,背影灑脫。
可是於心底而言,她卻知道,自己的一生,也許不會再有所改變。無論是在國內,還是在國外。
因為他,她再也無法愛上任何人。
因為任何人,都比不上他。
那些說著“不求天長地久,但求曾經擁有”的人,一定不曾真正刻骨銘心的愛過。刻骨銘心地愛過,傷過的人,若有機會再一次選擇自己的人生,她隻會希望自己,從未遇見過他。
……
第一次看那本書,距離現在已經很久了。
事隔多年,尚曉蕊拿著簽名版的新書,重新翻看同樣一頁的時候,心內的感覺,卻是全然不同的。
那時候,她雖然感動,卻並不能真正明白書裏所說的感情,是否當真能深刻至此;而如今再看,她無奈而訝異地發現自己,竟能有幾分感同身受。
若是自己不曾遇到過,或者說自己的初戀不是一個如葉霖這般優秀到幾乎無可指摘的人,也許……也不會過了這麽多年,都無法喜歡上其他人吧。
葉霖就如同一座高高的標尺,橫在自己心中,讓所有人麵對著他,都相形見絀。
誰都沒有他好。
誰都比不上他。
到頭來最能戳中自己心口的文字,還是出自久涸筆下,可久涸的身份,於自己而言卻又好似一種嘲諷。
尚曉蕊合上書,隻覺得一切真像是上天開的一場玩笑。
正出著神,卻聽聞身後轟轟烈烈的開門聲,卻是蘇檬回來了。
一個月的實習期之後,尚曉蕊結束了短暫的上班族生涯,又回歸了寢室,成了“無業遊民”。而蘇檬卻因為幹的不錯,直接跟那邊簽了合同,正是加入了朝九晚五的白領大軍。
風風火火地進了寢室,她把包隨手一扔,就大步衝上來對尚曉蕊道:“曉蕊,你猜我剛在路邊看見誰了?”
尚曉蕊盯著她的雙眼,從對方的表情裏,已經隱隱感覺到了什麽,卻不敢讓思緒貿然朝那個方向觸及。
然後下一刻,她便聽到蘇檬已經急急地拋出了自己的答案。
“我看見朱婷悅了,”她說,“畫著煙熏妝,穿著黑色緊身皮裙,在‘麗人’外,和一個男人拉拉扯扯。”
“麗人”W市出了名的一家夜店。
蘇檬說得格外義憤填膺,然而尚曉蕊一時間卻隻覺得茫然和不可思議。
遙遠的仿佛存在於兩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