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陪你走到終點

人總是要經曆過一些挫折、跌宕和起落,才能看清自己,以及周圍的一些事。

就好像如果不是葉霖的音信無憑,尚曉蕊或許不會發現,自己正身處於怎樣的關懷之中。

當自己用還有些顫抖著的聲音,向蘇檬訴說了朱婷悅的那一通電話後,後者沉默了半晌,道:“沒事曉蕊,別慌,我們一起想辦法。”

那一刻,尚曉蕊才驟然意識到,從大一的那個夏天起,不論是嬉笑打鬧,還是正經嚴肅,蘇檬一直都站在自己的身旁,從未諾開過腳步。

讓自己一轉頭,就能看到她的存在。

蘇檬很快地把事情告訴了葉霖寢室的所有人,他們也都給尚曉蕊打來電話,或安撫慰問,或商量主意。而於尚曉蕊而言,在最初的慌亂如潮汐一般退去之後,取而代之的,反而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

在尋找葉霖的時日裏,她的生活裏,也開始多了一個習慣。

每天早上起床,和晚上睡覺前,她都會給葉霖的號碼打一通電話。雖然得到的結果無一例外是關機狀態,但她很快又會在屏幕上敲下“早安”“晚安”,然後發送過去。

一連一個星期,都是這樣。

也許在旁人眼裏,這樣的舉動並沒有實際意義,甚至有些流於幻想,但尚曉蕊卻從未間斷過。她始終相信,葉霖在從打擊恢複過來的時候,一定會重新打開自己的手機。

那時候,他會看到自己每一天每一日,思念著他的痕跡。

有些事情便是如此,不需要理性的解釋,不需要科學的丈量,需要的,隻是一份單純的相信和執念。

同樣是麵對葉霖的匆匆而別,尚曉蕊的心情,和三年前已經截然不同了。

三年前,因為朱婷悅的出現,她忽然變成了一個膽小鬼。麵對著自己所渴望的,所追逐的,隻是一味地退讓,最終錯失了一整個三年。

而如今,她仿佛驟然清醒和成熟了起來。是這段時間的空白,讓她意識到,自己對葉霖的感情,已經完全不同了。

它已經濃厚和堅深到,不容得輕易放棄和退卻。

而她要做的,是等待和堅持。

葉霖的電話,是在十二天後的晚上,被打通的。

接通的那一刹那,尚曉蕊幾乎要從床頭跳起來。

“葉霖!葉霖!你在哪裏?”她忙亂地問。

那頭爵士樂隱約地流淌著,就這麽無聲地空白了片刻,葉霖的聲音才緩慢地響起。

“昨日重現。”他說,“我……”

“我馬上過來!”尚曉蕊卻根本來不及聽他接下來的話,掛斷電話,換了身衣服,就直接出了門。

從出租車上下來,一直走到酒吧門口的時候,她的心還在狂跳個不停。腦子卻空空如也,這一路上什麽也沒想,唯一做的就是看著前方的路,然後看看手機上的時間,機械般地來回重複著。

酒吧很安靜,舞台上有歌手邊彈吉他,邊唱著悠揚舒緩的藍調歌曲。借著昏暗的燈光,尚曉蕊穿過走廊,很快就在酒吧的角落裏,發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準確來說,她是先看到葉霖桌上,堆著的一堆酒瓶的。目光順著酒瓶上移,才終於看到桌邊的那個身影。

葉霖穿著一件深色的外套,頭發比上次見到的時候略長了些,劉海鬆鬆垂下,遮住了一部分的眼眸,卻遮不住他明顯瘦削和憔悴了的麵容。

他手中握著一個酒瓶,微微仰著身子,靠在沙發背上,目光穿透一桌桌情侶,有些渙散地落在遠處的舞台。

尚曉蕊大步走到葉霖身旁坐下,道:“葉霖,你……”一個“你”剛出口,眼淚卻已經先於口中的話,湧了出來。

聽到聲音,葉霖緩慢地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那眼光淡淡的,沒有什麽神采,看的尚曉蕊心頭一緊。

而下一刻,他身子一軟,忽然伏倒在桌上。酒瓶從手中滑落,在地麵上砸出清亮的聲響,連帶著裏麵沒有喝完的酒也賤了滿地。

尚曉蕊腦子裏“轟”地一聲,霍然就一片空白。

“葉霖!葉霖!”她伏在他身側,用力搖著他的手臂,整個人都慌了。

他這是喝了多少啊!是醉了還是酒精中毒?他胃不好,該不會是胃出血了?還是……還是胃穿孔?!

眼淚糊住了視線,各種念頭糾結在一起,已經無法像正常人那樣的思考了。直到一個年輕的男服務生走過來,撿起地上的酒瓶放回桌麵,試探著道:“您好,需要我幫忙嗎?”

“他、他喝太多了……”尚曉蕊淚眼汪汪地看他。

誰知到服務生聞言,卻笑了起來,道:“他是有點醉了,但沒有喝太多。”

尚曉蕊怔怔地看著他,又看了一眼滿桌的酒瓶。

“他要了很多,但隻喝了不到兩瓶。”服務生卻拿起一個來,在手上搖了搖,笑道,“看,是滿的。”

尚曉蕊低頭看了看葉霖,對方伏在桌上,背脊隨著呼吸慢慢起伏著,卻是平穩而有規律的。

緊繃著的心弦這才鬆了鬆,又聽那服務生問:“他剛才是給你打電話的麽?”

尚曉蕊看著他,疑惑地點頭。

“我這個星期值晚班,他每天都是這個時候來,坐這個位置,時間一長,就注意到他了。”服務生解釋道,“他好像是有什麽心事,每次來了都隻是一個人坐著,不說話,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尚曉蕊歎了口氣道:“他家裏出了點事。”

“不過,我覺得他打電話過來,應該是有話要對你說吧,”服務生沒有接話,卻問,“你們是男女朋友嗎?”

尚曉蕊臉一紅,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那就陪他聊聊心事吧,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但服務生卻看出了她的局促,莞爾道,“他以前來是從來不點酒的,今天打完電話就要了一桌,我猜是要給自己壯膽吧。”

有人在遠處招手,他朝那邊點了點頭,離開之前卻又衝尚曉蕊一笑,玩笑道:“不過他應該不常喝酒吧,他點的這種酒,好多人都是當飲料喝的。”

尚曉蕊有點哭笑不得。

酒吧是24小時營業,隨著夜色漸深,裏麵的人越來越少,舞台上表演的歌手也謝了幕,隻剩下稀稀拉拉的幾對情侶,還依舊在竊竊私語著。

尚曉蕊沒有叫醒葉霖,隻是要了一杯飲料,靜靜地坐在他身旁。她雖然還不知道具體的情形,卻也可以想見,他在經曆過美國的一切之後,身心會是怎樣的疲憊。

她不忍心叫醒他。

說真的,她會以這樣的方式找到葉霖,也大大出乎了自己的意料。這甚至不能算作自己找到他的,而是他主動回來的。

但人生就是這樣,久別相逢的方式有千萬種,卻永遠不是你所能預料到的那一種。生活不同於言情小說,不同於偶像劇,不是所有的重逢,都一定會轟轟烈烈,跌宕起伏,滿載著激動和淚水,或者喜悅與狂歡。

原來它也可以像此時此刻一樣,平靜得如同一彎淺淺的溪流,無波無瀾,細水長流,卻足以溫暖到心底最深處的地方,磨平過去那段時日裏,所有的擔憂和顧慮。

但事到如今,不管怎樣的重逢,都已經不再重要了。

因為葉霖此刻就在自己的身旁,如此,便什麽也不用擔心的了。

她就這麽一聲不吭地坐著,用一種無聲的方式陪伴著睡夢中的那個人,直到自己一個不小心……也睡著了。

尚曉蕊是在驚嚇中睜開眼的 。

第一反應:啊,我怎麽睡著了?!第二反應:我身上……怎麽搭了件衣服?

迷迷糊糊地轉過頭去看身旁的人,下一刻卻驚得差點沒挑起來。

這一次,她是徹底醒了,半點睡意也沒有了。

葉霖歪著臉,正枕在自己交叉著的雙臂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那距離近到幾乎沒有距離,尚曉蕊幾乎可以感知到他的呼吸,正羽毛一般輕輕地落在自己的麵頰上。

酒吧昏暗的燈光,沿著他側臉的輪廓,勾勒出一道無可挑剔的完美弧線。側臉到下顎的那弧度,的確是比上次見到時,要瘦削一些。

而不變的是他酒意退去後,那黝黑深邃的雙目,如同一潭閃著清冷波光,卻沒有底的漩渦,引得人挪不開視線。

尚曉蕊直視著對方,忽然什麽都忘了,連羞澀連臉紅,也全都拋到腦後去了。

便著麽怔怔地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清俊麵容,朝自己靠近,靠近,再靠近……以一個竊竊私語般的姿勢,最終卻化作唇上一抹蜻蜓點水的觸感。

陰影鋪天蓋地地襲來,伴著那人獨有的氣息,如同一張綿密卻柔軟的大網,頃刻間,便將她全然籠罩起來,插翅難逃。

就像被時間凍結了一般。呼吸幾乎停止,四肢無法動彈。

尚曉蕊腦子裏“轟”地一聲,發生了大爆炸。然後,就隻剩下死一般的寂靜……

葉霖剛才……是吻了自己麽?

那真的……是一個吻麽?

尚曉蕊的雙眼忽然張大,呆呆地看著離開幾分,卻依舊將目光落在自己麵上的人,臉上的表情經過了“呆住——迷茫——震驚”等多重變化後,終於徹徹底底地確定了剛才發生的事情。

自己的初吻……沒了!

臉瞬間就紅成了番茄,尚曉蕊坐直了身子,本能地想跑。然而一隻手卻從後麵伸出,把她拉住,輕輕一帶,身子便倒進了那個懷抱。

“對不起,讓你擔心了。”葉霖的聲音響起在頭頂,沉穩中帶著低低的歎息。

“我……”尚曉蕊微微動了動,最後放棄了掙紮,順從地窩在他懷裏低聲道,“你母親的事,我聽朱婷悅說了。節哀的話,無論說多少也已經沒有意義了。我隻希望,你難過的時候,自己能陪著就行了,不要……總是一個人承受……好嗎?”

這話她之前完全沒有打過腹稿,也不知道怎麽就從口中蹦了出來,還說得格外順溜。說了大半,才忽然覺出不好意思起來,瞬間底氣不足,聲音一點點變小變弱……

葉霖“嗯”了一聲,問:“她還說了什麽?”

尚曉蕊如實道:“她說你情況不好,我……我們都很擔心。所以接到你電話的時候,我真是激動死了。”

葉霖卻輕笑起來,反問道:“你怕我想不開?”

尚曉蕊趕忙搖頭,還沒來得及什麽,葉霖的聲音卻又響起,這一次,沒有了剛才玩笑的意味。

“我沒事,隻是這段時間……太累了……”

尚曉蕊被葉霖牽著走出酒吧的時候,街上的霓虹雖然並未熄滅,但整座城市都已經陷入了沉睡。

他們穿過寂靜無聲的夜色,來到了離酒吧不遠的江邊,並肩坐了下來。

冬夜的風有些凜冽,或許再沒有第三個人會幹出他們這樣的事來,但兩個當事人卻並沒有一點離開的意思。葉霖抬手將尚曉蕊往懷中攬了攬,不說話,隻是仰起頭,任夜風吹亂的他的額發,也吹散了殘存的最後一點酒意。

江水嘩啦啦地響在一片黑暗裏,那感覺,和大海其實並無二致。尚曉蕊靜靜地停了一會兒,才抬起眼,偷眼打量麵前人的神情。

遲疑一刻,才問:“為什麽……打電話給我?”

她問的極為小心,那語氣就好像認錯似的。葉霖聽在耳中,唇角不自覺地上勾幾分,卻沒有立刻回答。

尚曉蕊等了等,又問:“是有什麽話要告訴我麽?”問過之後,又暗暗地想擰自己的嘴:這麽急是鬧哪樣!就不能含蓄點嗎?

然而耳邊卻傳來一聲“嗯”。

尚曉蕊抬起身子,怔怔地看著他。葉霖的額發被風微微撩動起來,露出一雙黑得幾乎要融入夜色中的雙眼。

那目光,遠遠地投在了遙不可及的江水那頭。尚曉蕊知道,那是陷入回憶的表情。

“從我十歲那年父親因為公司財務問題自殺之後,家裏就一落千丈。母親一個人拉扯了我半年,後來卻也被查出得了不治之症。而那個時候,我們的生活根本不可能負擔得起任何醫藥費。”月光被濃雲遮擋住了,葉霖麵上的表情也被隱沒在了黑暗中,隻聽得到他的聲音很平靜,是一種克製之後的平靜,“朱婷悅和她的父親也是在那個時候出現的。父親在世的時候,兩家交情也算不錯。後來看到他們出手幫忙,我真心覺得,那就是我們家的救星。但是,我卻沒想到……”

“沒想到,朱婷悅喜歡上你了?”見他語氣停頓,尚曉蕊接口道。

“在我發現這一點的時候,他們對我和母親所有的幫助,已經變成了一種交易。而那個時候的我,什麽也不是,什麽能力也沒有,連嚐試著擺脫,都不行。”葉霖點頭,語氣緩慢而平淡,“母親的病時好時壞,需要最好的護理和極高的費用,憑我自己的能力根本負擔不起,所以隻能一拖再拖。”

尚曉蕊小心翼翼地握住他的手。

葉霖微微一僵,隨即反手將她的手反握進掌心。

尚曉蕊問:“三年前,你突然走了……也是因為你母親麽?”

“是,她那個時候突然犯病,我一刻也沒辦法耽擱。”葉霖的聲音低了幾分,“我還記得,父親剛去世的時候,生活就成了一片兵荒馬亂,錢拿去補公司虧空了,房子抵押了,家裏什沒都沒有了。母親原本也是個養尊處優的家庭主婦,卻接了兩份工作,每天忙到深夜,隻為了負擔我的生活和學費。不過半年,人就好像老了幾十歲,再然後,就被查出得了病……”

“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從沒想到,葉霖的過去竟然如此心酸,尚曉蕊的鼻尖有點發酸,卻還是笑著安慰他,“也能理解你為了母親,那種進退兩難……”

葉霖“嗯”了一聲,卻沒有繼續接口。

尚曉蕊看了看他,低聲問:“那現在……事情都處理好了麽?”

葉霖又“嗯”了一聲,轉頭看她,黝黑的眸中映出周遭的點點燈光。然而下一刻,他卻垂了眼,淡聲道:“朱婷悅的父親對我瞞下了母親的病情,還讓她不能說話,所以……我沒有辦法知道她最真實的病情。”頓了一頓,語氣又放鬆了幾分,不知是在安慰尚曉蕊,還是自我安慰,“不過事情都已經過去,我和朱家,現在已經沒有關係了。”

尚曉蕊震住。葉霖的話說得簡單而平淡,可她便隻是聽著這寥寥幾句話,仿佛也能夠想見他經曆了什麽,能夠感同身受到他這幾天經曆的起伏和波折。

隻覺得千言萬語塞在喉頭,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尚曉蕊咬咬下唇,幾乎本能地就撲進了麵前人的懷裏,緊緊地攥著他的衣角。

葉霖冷了一下,卻笑著揉了揉她的頭發。

“沒事了。”這下倒變成他安慰她了,“都這麽多天了,我早就淡定了,知道嗎?”

尚曉蕊悶在他胸口,小小地“嗯”了一聲。

正此時,手上卻忽然多了一種溫暖的觸感,是自己的手被葉霖輕輕握住。但緊接著,卻又是一種冰涼的觸感。

尚曉蕊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手腕上,不知何時,已然多出了一條銀質的手鏈。細細的鏈子上綴著蝴蝶結形狀的粉鑽,在夜色裏隨著動作一閃一閃,比夜空中的星還要明亮。

她茫然地看著麵前的人,不明就裏。

葉霖卻淡淡一笑,聲音平靜。

“這條手鏈我帶在身上很久了,很早就想送給你了。”他道,聲音不覺間低了幾分,如同自語,“準確地說,三年前……就想送給你了。”

今時今日,遲來了三年的心意,終於得以拂去了一切的塵封。

從今往後,他不會再有遲疑,他們,也不會再迷失最初的方向。

那天二人在江邊坐到天空露出的魚肚白,才打道回府。回去的時候,尚曉蕊簡直要凍成了冰棍,一口氣喝了好多熱水,吃了許多預防感冒的藥,又睡了大半天,這才緩過勁來。

回想起昨天那在旁人看來根本無法理解的舉動,自己也覺得好笑。打電話給葉霖,聽到對方濃濃鼻音的時候,才知道……自己沒感冒,他倒是病了!

因為已經離開了朱家,葉霖便暫時寄居在霍清明的教師宿舍裏,和尚曉蕊離得倒是格外的近。

在霍清明一副“哦喲喲你倆終於成了”的八卦表情中,尚曉蕊推開了葉霖房間的門,就在鋪麵而來的暖氣中,看見某個裹成粽子靠在床頭,卻還盯著電腦屏幕的人。

尚曉蕊登時皺了眉,“病了怎麽還在弄電腦?”

葉霖頭發亂蓬蓬的,因為生病整個人顯出慵懶的味道,就好像一隻大貓。

“公司攢了太多事情要處理。”他麵無表情地解釋道,說話的空當看了看尚曉蕊的表情,還是把筆記本不動聲色地蓋上了。

“哎喲,咱們霸氣側漏的老大,居然也有淪為妻管炎的一天啊,真是太少見了!”霍清明靠在門框邊笑眯眯地道,“看看,原來那聲‘學長’也不叫了,可見身份都變了喲!”

尚曉蕊臉紅了紅,卻還是走過去,把自己買的藥依次拿出來擺在擺在床頭櫃上。止咳化痰,退燒去熱的……整整擺了一桌。

她一邊擺口中一邊歎氣道:“你肯定是因為之前喝醉了,又吹冷風才病的。”

葉霖“嗯”了一聲,拿起一瓶糖漿低頭拆包裝。

霍清明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大冬天晚上在江邊吹冷風什麽的,嘖嘖嘖,年輕就是好啊,什麽瘋狂的事都幹得出來啊!”

葉霖抬眼,一記眼刀扔過去,“你很煩你知道嗎?”

楚清明仿佛就是在等他這句話似的,賤兮兮地笑了兩聲,最後扔下一句“重色輕友啊老大”,然後飛快地躥了出去。

房間裏靜了下來,尚曉蕊在床頭坐下,問:“發燒了麽?”

葉霖搖頭,她還一副不信的模樣,又抬手去試他的前額。雖然沒有到發燙的地步,但那溫度比普通人還是要高一些的。剛準備收回手,責怪他兩句,手卻被後來居上的另一隻手輕輕握住,就這麽壓回了原來的位置。

葉霖身子向後靠了靠,微合了雙眼,輕聲道:“幫我降降溫。”

這算什麽降溫方法啊?尚曉蕊在心裏腹誹,但人卻就著這樣的姿勢,朝著他坐近了幾分。

“等你病好了,有空去你父母的墳前看看吧。”她還記得昨天到後來,葉霖說把母親的骨灰帶回來下葬的事情。

葉霖沒有動,隻是垂下的眼睫稍稍顫了顫。

“好。”他輕聲道。

室內流動著沉默的氣息,但那沉默卻不同於尷尬或者無語,而是充滿了默契。仿佛不用說話,也能和對方心意相通。

葉霖享受了片刻這樣的氛圍,才睜開眼,看向麵前的人,道:“對了,有件事……”

電話鈴聲卻忽然響了起來。

是尚曉蕊的手機。

尚曉蕊看著上麵一個陌生的號碼,遲疑了一會兒,朝旁邊被打斷之後臉有些臭的人笑笑,隨即接通了電話。

那頭是一個同樣陌生的男聲。

“請問你是朱婷悅的朋友麽?”

尚曉蕊心頭一緊,立刻看了葉霖一眼,口中道:“是,我認識她。她……怎麽了?”

“這裏是市醫院,麻煩你趕緊讓她的家人過來吧,她出了車禍。”

尚曉蕊和葉霖推開單人病房大門的時候,朱婷悅正靠坐在病**,一臉憔悴的倦容,見了他們雙目微微長大,連帶著身子也坐正了幾分。

而她右手的手臂正纏著厚厚的紗布,吊在脖頸上。

葉霖微微皺眉,轉頭看向隨行的醫生。醫生接收到他的目光,道:“不是什麽嚴重的傷。隻是喝了酒,被摩托車掛住了衣服帶得摔倒了。右手手臂脫臼,已經接回去了,需要靜養幾天。”

好在她雖然扔了SIM卡,但手機裏仍然殘留著通話記錄,醫生這才撥通了她最後的一個聯係人,也就是尚曉蕊的手機。

葉霖的神情這才恢複如常,衝他點點頭,道:“多謝。”

由於朱婷悅的傷並不嚴重,醫生眼見著她的朋友來了,隻叮囑了幾句便離開了病房。

於是不大的空間內,立刻陷入了一片沉默。葉霖抬眼掃過周遭的滿目素白,這顏色他毫不陌生,甚至熟悉得還未及從記憶裏全部散去。

眼見著身旁的人,眸中有什麽在波動,尚曉蕊猜出個大概,便從旁悄悄地握了握他的手。

葉霖回過神來,同她對視了一眼,頷首示意沒事,這才重新看向**的人。

朱婷悅一動不動地坐著,卻隻是低垂著頭,看著自己受傷的手臂。然而就在葉霖將要開口說話的時候,她卻忽然出了聲。

“尚曉蕊,能把葉霖借我用用麽?”她轉頭看過來,語氣極力保持著輕鬆,笑容裏卻是掩飾不住的慘淡,“我和他說幾句話。”

尚曉蕊轉頭看向葉霖,葉霖則是衝她點點頭,眼中流動著安撫的意味。

霎時間,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

凡事都該有始有終,哪怕有時候結果並不盡如人意。在聽葉霖說過自己完整的過去之後,尚曉蕊比任何人都知道,他和朱婷悅,是會有個了斷的。

“我在外麵等你。”於是她便微微一笑,轉身離開了房間。

“為什麽回來了?”聽到門被“吱呀”一聲掩上,葉霖上前一步在床邊站定,垂眼看著麵前的人。

“現在再說這個,也許已經太晚了。不,不管我什麽時候告訴你這個,都改變不了你的心意,我知道。”朱婷悅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卻是後仰了身子,靠在床頭,閉上眼,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來,“但是,我爸爸對伯母做的事,我是真的不知情。”說到最後的時候,她聲音明顯低了幾分。

葉霖沉默片刻,道:“我知道。”

“那就好。”朱婷悅睜開眼,看向他,眼底全是苦笑。

“所以你自己回來了?”看她的情況,葉霖心中猜到了大半,“背著你爸爸?”

朱婷悅“嗯”了一聲,道:“我覺得他像個凶手,我沒辦法原諒他。”她雖然極力保持著聲音裏的平靜,然而話音出了口,眼眶已經明顯泛了紅。

葉霖靜靜地看著她,麵上沒有什麽表情。

“他的確算半個凶手。”許久之後,才道,“但是不原諒他的應該是我,而不是你。”

朱婷悅抬起淚眼,怔怔地望著他。

葉霖卻沒有和她對視,而是舉步走到窗畔,拉開窗簾。一刹那,明亮的陽光從外麵射入,將大半個房間照得透亮。透過窗戶,他看向樹蔭下來來往往的人,有孩子推著母親的輪椅,有說有笑的;有丈夫陪著妻子,蹣跚而行的;有父親牽著孩子,嬉笑玩耍的。

他一言不發地看了半晌,才回過頭看向房內的人,繼續著自己方才的話。

“我不原諒他,是因為我是我母親的兒子;你沒有資格責怪他,是因為你是你父親的女兒。你應該很清楚,他做這些,雖然方式有問題,但說到底都是為了你。”

朱婷悅沒有回答,但眼中積蓄的淚水卻越來越多,最後順著眼角徐徐滑落。

葉霖頓了頓,道:“除了愛情,生活中還有很多別的東西,比如友情,親情。如果因為一時的衝動,全部都拋棄了,也許以後你會後悔。”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他相信自己的潛台詞,朱婷悅能明白。但以他的性格和立場,隻會,也隻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其他的,你自己想想吧。”葉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垂眼看著朱婷悅,“以後沒事不要酗酒,為了誰,都不值。”

朱婷悅同他四目相對著,聞言,抬手擦了擦眼淚,卻忽然笑起來。

“葉霖你知道嗎,”她慢慢道,“如果你真的像外表那樣冷漠,也許我也不會這麽喜歡你了。”

葉霖淡淡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朱婷悅卻也仿佛無意等待他的回答一樣,擦幹了眼淚,再度抬起頭來,笑道:“我能問你一個問題麽?”

葉霖點頭。

“我一直在想,我和你朝夕相處十六年,可她認識你不過三個月,你分開更是三年,為什麽……我最後還是輸了?”

“感情這種事,是不能用時間丈量的。”葉霖沒有用太多時間思考回答,話幾乎是脫口而出,頓了頓,又道,“其實,也許正是因為這三年的空白,我才看清了自己心中的感情,究竟是怎樣。”

“是麽……”朱婷悅笑了起來,“那麽,祝你幸福。”

“謝謝。”葉霖頷首,臨走前卻從口袋裏拿出一個信封,放在了朱婷悅的床頭。不待朱婷悅發問,人已經轉身離去。

朱婷悅打開信封,一個亮晶晶的東西從裏麵掉了出來。是他們的訂婚鑽戒。

自嘲地笑笑,倒是在意料之中。

然而等她取出裏麵的另一個東西時,卻驚訝地發現,那是一封存折。

存折裏的存款,是一個可成巨額的數字。最後一頁夾著一張紙,朱婷悅展開來看,手立刻狠狠地抖了一抖。

那是一張密密麻麻的表格。表格裏記錄著的,是這十六年來,葉霖的母親在醫院中花費的每一筆開銷,以及他自己在讀書期間,接受朱家的每一步資助。

而存折上的金額,比這所有數字加起來的總和,還要高出許多。

這一刻,朱婷悅忽然明白了,葉霖時常掛在口中的那句“我欠朱家的,以後會加倍償還”究竟是什麽意思。原來從始至終,都沒打算接受朱家的任何一點恩惠。原來他回國之後,幾乎賭上身體沒日沒夜地拚命工作,為的並不是避開自己,而是早日還清這一份債務。

她也忽然明白了,為什麽這麽多年來,葉霖對自己沒有過一絲一毫的動心。因為他是自尊心這麽強的一個人,而自己對他的所做作為,要挾,交易,脅迫……每一個,都是生生地踐踏著他的自尊。

他們之間,打從一開始,就踏入了錯誤的入口。日後,自然也就越走越遠。

緊握著信封邊沿,朱婷悅低下頭,任由淚水如斷線的珠子般滴落而下,打濕身上的被單。

正此時,推門聲卻從外麵傳來。

朱婷悅循聲望去,正看見風塵仆仆的朱父,正站在門外。不過幾天不見,他整個人看起來,卻仿佛老了幾十歲。

四目相對,向來強勢的商業巨頭,卻露出了手足無措的表情,倉皇道:“是……葉霖通知我的。”及至看清了朱婷悅的傷,又立刻露出驚訝神情,匆匆上前,道,“還疼麽?”

看著自己父親眼底濃濃的擔憂,朱婷悅忽然想起了許多被自己忽視的事情。比如,在母親去世之後,自己的父親是如何獨自一人將她養大。為了防止繼母薄待她,甚至寧肯孤獨終老,不再續弦。

她忽然緊緊地擁住自己的父親,口中一遍遍重複著“對不起”。

“沒事,沒事。”朱父輕輕地揉著她的頭發,安慰道,“過幾天,我們就回家去,好不好?”

朱婷悅在父親懷裏重重地點頭。

葉霖說的沒有錯,人生中除了愛情,生活中太多的東西值得人去珍惜。她不能因為感情的失意,就放棄了對生活的全部期待。

車上,葉霖大致和尚曉蕊說了剛才的事情後,忽然重重地歎了口氣。

尚曉蕊奇怪地問:“怎麽了?”解決完陳年舊事,難道不該放鬆地長舒一口氣麽?

葉霖聳聳肩,道:“錢都還給朱家了,我成窮光蛋了。”

尚曉蕊“撲哧”一笑,安慰道:“沒事,你不是天海的部門經理麽?再掙!”

“哦對,之前就想告訴你,”葉霖緩緩地轉頭看向她,“我辭職了。”

“……”尚曉蕊嘴角抽搐,與此同時在心裏狂咆哮:世界五百強的天海啊!部門經理啊!就、就這麽辭了?!

大概是看出她內心的抓狂,葉霖臉上浮出笑容,趁著車停在紅綠燈前的時候,抬手揉了揉她的頭發,道:“沒事,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尚曉蕊用“有什麽快交代”的眼神看著他。

葉霖道:“你還記得上次學校經驗交流會,那個叫宋子清的學長麽?”

尚曉蕊在腦中搜尋了片刻,對著名字有印象,好像……對,貌似就是後來交流會結束之後,跟著葉霖一起走出來的那個人!

“上次之後,和他見過幾麵,我們打算一起注冊個新的公司,白手起家。”葉霖道,“他這幾年給人打工掙了不少,出錢,我沒錢,就先出力。”

那個時候他們就牽上線了?!尚曉蕊心中暗暗佩服他們這些生意人果然很善於抓住機會,另一方麵,也覺得這的確是個很好的機會。

正心思百轉著,又聽葉霖在旁邊道:“等你在文化公司實習到期了,過來給我們幫忙吧。”

“好啊。”尚曉蕊想也沒想就答應了。但提起文化公司,她又想起了另一樁煩惱,一張臉頓時苦得皺了起來。

“怎麽了?”看出了她的異樣,葉霖問。

尚曉蕊歎氣,“公司讓我盯著的那個作者,又玩失蹤。QQ電話全沒消息,真是愁死人了。”

葉霖在旁邊清了清嗓子,沒說話。

十天後,小劉姐來到尚曉蕊的辦公桌邊,“曉蕊啊,聽說你很快就要走了?”

“是啊。”尚曉蕊笑笑,“我男朋友開新公司需要人手,而且我本專業也是學金融的,過去能幫得上忙。”

“哎喲,夫妻店呀,真好。”小劉姐笑得很八卦,然而就在尚曉蕊臉都來不及紅的時候,她臉色一秒鍾恢複正經,道,“紅塵那廝呢?”

尚曉蕊苦著臉,沒底氣地道:“音信無憑……”

“沒電話?”

“沒人接……”

“沒殺去他家?”

“地址填的是假的,”尚曉蕊嘴角抽搐,“他填的‘五單元’,而那個小區總共隻有四個單元……”

小劉姐一副要吐血的樣子,而正此時,電腦屏幕的有右下角,卻忽然彈出一封郵件來,標題為:《交稿》。

“嗷嗷嗷!紅塵!交稿子了!”尚曉蕊此刻的心情,簡直堪比抗戰勝利一般的激動和喜悅!

小劉姐鬆了口氣,拍拍她的肩,“淡定,趕緊傳給我,我先看看。”

尚曉蕊“嗯”了一聲,正在電腦上操作時,對話框忽然彈出來。

是紅塵。

【紅塵】:看後記。

【實習編輯草心】:?

【紅塵】:快看!現在!

【實習編輯草心】:呃……好吧。

尚曉蕊打開文檔,一口氣拉到最後,便看到標題上的後記兩個字。

“謹以此文,獻給我生命中極為重要的一個人。這本書的靈感,產生於我在和她分開的三年空白中。

人的生命中,總會遇見那麽一個人,在她之前,你尚不知愛為何物。而在她之後,你的世界裏突然有了喜怒哀愁,悲歡離合。她就是你心上的那個人,無論最終結局是否完滿,她都是你人生軌跡中,不可替代的那個點。

年華如塵,轉瞬成煙。但我很慶幸,我沒有錯過自己生命中的美好。慶幸我和她經曆過的每一個點滴,甚至慶幸我們分開的那個三年。

若非如此,我不會知道自己原來如此愛你。”

後記內容很短,但每一給字在映入眼簾的同時,一個麵容已經越來越清晰地浮現在了腦海之中,讓尚曉蕊連握住鼠標的手都開始發抖起來。

而這時,手機響了。

她渾渾噩噩地接通,那邊是葉霖的聲音,帶著笑。

“看了嗎?”

尚曉蕊回過神來,強忍發酸的鼻子,衝那頭道:“你……你是紅塵?!”

“嗯。”

響起自己之前找他討教感情問題的事情,尚曉蕊覺得腦袋簡直要發暈,“你你你……三十多歲的離婚大叔是怎麽回事?!”

“你忘了,我可是寫書的。”

尚曉蕊整張臉都開始抽搐,“你、你什麽不早說?!”

“那樣我還能知道你的真實想法麽?”

“……”

“還有什麽要問的麽?”

“那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紅塵是我。久涸,也是我。”

“你說什麽?!”

“是朱婷悅背著我,把自己變成了久涸。她知道這個對我有多重要。但實際上,這對我來說並沒有那麽重要。”

“那……什麽是重要的?”

“你。”

“……”

“以後,都在一起吧,好麽?”

尚曉蕊抬起頭,越過麵前的電腦,看向窗外的天。

微風吹過,棉花糖一般的雲彩在湛藍的天際裏緩緩劃過,如同如水的年華,從一個一個過去裏流出,向一個個未來裏流去。

曆經滄海桑田之後,又迎來一個豔陽天。

今天,明天,以及更遠的未來,也都會是一個個豔陽天。

“嗯。”

握緊手機,有微笑從她的唇角溢出,比天空更澄澈,比陽光更明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