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等不到的奇跡

晚上十點,當秘書火急火燎地在機場找到葉霖時,對方正倚靠在大廳的立柱上打著電話。他圍著毛絨圍巾,穿著長長的風衣,身邊竟連行李箱也沒有帶,足見行程的倉皇和急迫。

不知道和那頭正說著什麽,他的眉間彌漫著一團濃濃的陰霾,神情如同大雨將至的天。

及至走得近了,才發現他說的竟是一口英語。秘書立刻想到了不久前,自家經理讓她查某家國外醫院聯係方式的事情。

難道,是有什麽認識的人生病了?

她暗自猜測著,正此時卻已經掛斷了電話,轉頭看見她,調整了一下麵上的表情,衝她點了點頭。

“機票訂到了,隻是時間太短,沒有好的時段,隻買到了淩晨的。”秘書趕緊上前,自己覺得這事辦的不夠漂亮,“我、我馬上去打印登機牌!”

“不用,多謝你了。”但葉霖卻一頷首,道,“現在已經超出了你的工作時間。”

秘書愣了一下,隻見他一張臉上雖看不出喜怒,卻是異常的嚴肅,隻好將原本想要問出口的疑慮吞了回去,點了點頭。

秘書離開後,葉霖在大廳內找了個位子坐下。仰起頭,將自己靠在椅背上,長長地吐了一口氣。

這個時候,機場裏沒有什麽人,清冷而空曠。然而他的腦子很亂,亂成了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麻。

從聽到朱婷悅的那番話起,已然過去了好幾個小時。這段時間裏,他無論是身還是心,都幾乎沒有一刻停過。

安頓好不省人事的朱婷悅後,他便給上司發了一封郵件,再次請假。今天是星期天,或許郵件不能被第一時間看到,可他沒有時間等了,隻能先斬後奏。之後又朝公司打了無數通電話,把部門的工作一一安排下去。

忙完這一切後,他接到了秘書的電話,說弄到了那家醫院的聯係方式。

事情來得這麽急,卻也這麽巧。然而此刻,葉霖也說不清楚到底是好還是壞了。

於是從公司往機場趕的一路上,他往電話又打出了無數,一遍遍確認著那邊的情況。

然而奇跡卻一直沒有發生。

想到這裏,葉霖身子抖了抖,霍然弓起身,用掌心覆住麵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不能慌。這個時候,他不能慌。

反反複複地看了無數次手表,然而時間卻並沒有因此而走快一些,相反,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格外地放大,拉長,緩慢得讓人窒息。

不知道過了多久,手機響起了起來。

葉霖拿起一看,發現來電人上顯示的是“白癡”兩個字。他動作明顯頓住了許久,終於還是接通了。

“喂。”他自認為此刻將情緒控製得還算平靜,然而開口的那一刻,才發現聲音竟然如此低啞,如此疲憊。

“朱婷悅她沒事吧?”那頭的尚曉蕊顯然是聽出什麽來了,語氣中透出一點擔憂,“學長,你……還好嗎?”

“她沒事。”葉霖沉默了片刻,道,“我這邊是出了點事,但是……一言難盡。”

“需要我幫忙嗎?”尚曉蕊問。那聲音依舊是軟軟糯糯的,和她本人一模一樣,清純,幹淨,不染塵埃。

心頭如同流過溫暖的泉水一般,葉霖低低地吐出一口氣,他想說“沒事別擔心,我會處理好”,可開口的那一刹那,卻忽然變了主意。

“我母親……病危。”他緩緩道,停頓了好久,才又接口,“我現在要趕去美國。”

那頭明顯愣了愣,顯然太過意外,不知道該說什麽。畢竟在這以前,葉霖不曾對自己提過任何有關自己家裏的事情。

而葉霖卻笑了一下,道:“生死有命,不管結果如何,我隻希望能再見她一麵。其實他把實話告訴她,並不是為了尋求怎樣的安慰。

人有時候就是如此,之所以選擇獨自扛下所有的挫折,並不是自己有多麽堅強,而是因為……並沒有合適的人可以共同分擔。而一旦有了那麽一個人,當她已經在你心中已然占據了不可替代的位置時,你才會發現,隱瞞,封閉,諱莫如深,原來並不是自己的全部本性。

那個人,未必要真正地做什麽。她哪怕隻需要靜靜地聽你傾訴,便足以讓你鎮定下來,重新恢複冷靜,去麵對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

那是一種彼此擁有,彼此信賴的感覺,無可替代。

仿佛是很小心地繞開了他的傷口,那頭沒有再細追問,隻道:“幾點鍾的飛機?”

“淩晨1點。”葉霖看了看表,“還早。”

“我……”那頭猶豫了一會兒,終於無奈地歎了口氣,“我等你回來,希望伯母沒事。”

詞窮的時候,短短的一句話,也能勝過千言萬語。

葉霖聞言,“嗯”了一聲,眼中的神情也變得柔和了許多。

掛了電話,他才發現,為什麽向來隻敢給自己發短信的尚曉蕊,這次卻破天荒地打了通電話來了。

手機上,多了8條未讀的短信。

朱父來到重症監護室的時候,葉霖正一動不動地站在巨大玻璃窗外,凝視著房內。

醫院裏開著暖氣,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熱一般,依舊穿著長風衣,脖子上的圍巾也沒有解開。似乎是從進屋起,就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

朱父遲疑了片刻,清清嗓子,走過去道:“葉霖……你怎麽來了?”

“我若不來,”葉霖聞言身子沒有動,隻是徐徐地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不知道這件事,董事長要等到什麽時候才會告訴我?”

聽到“董事長”這樣生分的稱呼,朱父麵色一滯,卻很快道:“她的病最近總是反複,然而最後終是有驚無險,不想這次……”說著拍了拍葉霖的肩頭,道,“你既然來了,她一定能挺過去。”

言語間,竟是隻字不提向自己隱瞞下母親病危的事情。葉霖聞言心中冷笑,側身看向朱父,一雙眸子因為徹夜未眠而布滿血絲。

“董事長那次回國的時候,母親的情況就已經不好了吧?”他問得平靜,但語氣中卻隱隱透著魄力。

是了,那時候他還在奇怪,在國外一呆就是十幾年的朱父,為何會毫無征兆地回了國,言語間又是一改往日的態度,那麽強硬地催促二人成婚。

如今看來,這就是答案。

說出這句話後,他似乎並無心於得到答案一般,又回轉身子,重新看向屋內。

隔著通透的玻璃,在滿目的白色中,一眼可以望到**那仰臥著的人。

哪怕此刻正戴著氧氣罩,吊著墊底,周圍布滿了各式各樣的儀器,她微閉著眼眸的神情,依舊顯得那麽安詳,簡直就如同躺在花叢中一般。

幾個月前,自己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還能靠坐在床頭,還能對自己溫和的笑著。

她已然失語多年,和自己的交流,多半是通過在手心劃字,或者紙幣完成的。甚至有時候什麽都不用,一個眼神,便足以表露一切。

那一天,她對他說,我最近的情況一直不錯,既然想回國工作,就去吧。我在這邊一切都好,不要因為我而改變你的決定。

葉霖遲疑了許久,終於還是回了國。因為那時候,他到底還是相信著朱婷悅父女。也因為那時候的自己還太過弱小,除了相信,別無他法。

隻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想到,朱父竟會為了替朱婷悅留住自己,而將母親的病況生生隱瞞下來!

如果不是朱婷悅在大醉之下敵不過心裏的愧疚,說出實話;如果不是自己的簽證還未到期,得以馬上坐飛機趕到這裏……他豈不是連母親的最後一麵,都見不到了?!

想到這裏,葉霖放在身側的手用力攥成拳,麵上極力維持住的平靜也有些鬆動的跡象。

聽到葉霖忽然問出這句話,朱父也是一愣,隨即很快明白,葉霖怕是什麽都知道了。

然而他是個商人,雖然當年決定幫助他們母子時,也的確有些顧念舊情的原因。然而當她發現朱婷悅對葉霖的感情時,他便決定將這件事,當做一個籌碼,一個投資。

既然是投資,這麽多年了,又怎麽會容許功虧一簣的結果?

“葉霖,我承認作為淑媛的兒子,這件事,我應該第一時間告訴你。但我為什麽出那樣的下策,其中原因,你應該也是很清楚的。”想到這裏,他清了清嗓子,不再和葉霖繞彎子,“我知道這麽多年來,你一直很有怨言,覺得我們是要挾了你。但你也該想想,如果不是當初朱家出手拉扯,你們孤兒寡母的,現在又會是怎樣的境地?”

他的話說得委婉而有分寸,但其中的含義卻是再明確不過:沒有朱家的幫助,沒有自己提供的高額醫藥費和手術費,葉霖的母親,根本熬不到今日。

這是葉霖欠了他朱家的,正因如此,也是他最大的軟肋。

“報恩的方式有很多種。”葉霖聞言頓了頓,才道,“我對朱婷悅並無愛意,這一點,我從不隱瞞。”

“我知道。”朱父卻笑得很輕鬆,心裏很清楚,葉霖的性子,做不出以德報怨的事情。“你們年輕人之間的感情我不明白,但隻要悅兒喜歡,對於我這個做父親的來說,就足夠了。”

葉霖轉頭看了他一眼,終於徹底沉默下來。

你相信奇跡麽?

葉霖不記得是什麽時候,曾被人問過這樣的問題了。他隻記得,自己當時的回答是搖搖頭,不以為意。

與其被動地等待著奇跡,為何不寄希望於自己,去讓奇跡發生呢?當時的他,是這麽想的。

然而直到今天,葉霖才忽然明白,人有時候,卻是需要相信奇跡的。就如同望梅止渴,畫餅充饑一般,那是一種念想,一種期盼,一種留存於滿目黑暗之中的,唯一的光亮。

生,老,病,死。

當麵對著這些憑借雙手和人力根本無法挽回的事情時,期待奇跡,或許是支撐著你繼續的最好動力。

隻可惜,奇跡並不總會發生的。

葉霖在重症監護室裏守了整整半個月,卻並沒有等到意想中的梅林或者大餅。

趙淑媛就這麽安安靜靜地離開了,在某一個他因為太過疲憊,而陷入昏睡的黃昏。

葉霖一生一世都會記得這個畫麵:自己倉皇著推開病房的門,十多天來頭一次站在了母親床畔。

全白的世界靜謐無聲,連原本一直會滴滴作響的儀表,此刻也再無一點動靜。

窗戶被打開通風,窗簾被撩動著,一下一下,撲打著床畔。夕陽迫不及待一般,從窗外灑入,如同一支溫柔的手,輕輕地撫摸著**人的麵容。

趙淑媛合著眼,長長的睫毛在麵上留下一圈淡色的陰影。即便在病魔的折磨下,她的雙頰和眼眶,都已經深深地凹陷進去,可她的神態卻依舊安詳,幾十年如一日般。仔細看去,嘴角似還噙著淡淡的笑意,仿佛在說,霖兒,別為我難過。

然而便是溫柔如此的母親,自始至終卻都不曾恢複過意識,甚至連回光返照,也不曾有過。

他等了那麽久,盼了那麽久,祈禱了那麽久,為什麽……上天竟連最後一麵的機會,也不肯留給他?

葉霖雕塑一般立在房中,許久許久,他忽然“噗通”一聲跪在床畔,低下頭,把整張麵容埋趙淑媛胸口,發出壓抑而痛苦的低吼。

朱婷悅就是在這個時候,和葉父一道匆匆趕來的。

她因為簽證已經過期需要補辦的緣故,在國內耽擱了許久,才得以跟了過來。一下飛機,連衣服也沒來得及換,就聯係了父親,直奔這裏。

然而,終究是晚了……朱婷悅靜靜地看著床畔那不住顫抖著的身影,眼眶禁不住有些泛紅,想要走上前去安慰他,手臂卻被人從後輕輕拉住。

朱父看著他,隻是緩緩地搖頭。

朱婷悅明白她的意思,這時候,任何語言都是徒勞的。葉霖需要的,是自己靜一靜。

再說了,縱然有誰能在這個時候安慰他,那個人,也絕不會是自己。

想到這裏,她眼底露出了濃濃的絕望和自嘲。

朱父看在眼底,慢慢地問她:“為什麽把事情告訴葉霖?”

朱婷悅無力地靠上身後的牆壁,低垂了頭,任有些淩亂的絲發遮住了自己的半張麵容。

許久之後,她用哽咽著的聲音,慢慢道:“爸爸,我……我覺得我堅持不下去了……”

葉霖拒絕了朱父提供的幫助,獨自一人打理自己母親的後事。

自打來到美國後,他整個人就已經成了一台24小時運作著的機器,在這二十來天的白日和黑夜,沒有一時一刻,是真正放鬆過的。

不疲憊,自然是不可能的。然而正如同饑餓到了極致反而毫無知覺了一般,現在的他,麵對著無數需要善後的事情,心內所有的感覺,隻有兩個字——麻木。

趙淑媛帶病熬了半生,無論是錢還是物都已然耗盡,並沒有留給他什麽。然而葉霖卻向醫院要到了她母親這麽多年來,所有的治療記錄以及相關的文件,一頁一頁,慢慢地翻看。近期患者並不多,院方體諒他喪母之痛,就同意讓他在趙淑媛過去的單人病房裏,停留幾天。

在那間純白色的,趙淑媛一住就是幾十年的病房裏,葉霖拿著那些文件,沉默地坐在床畔。

過去他一直全身心地撲在自己的學習和事業上,隻為能早日脫離寄人籬下的日子,憑借自己的雙手給予她最好的治療。所以對於母親病情的起伏好壞,多半也隻是通過朱婷悅和朱父之口,以及偶爾向醫生的詢問中得知。

但他現在突然很後悔,後悔為什麽沒有多陪在她身邊一刻。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如今他的確有能力了,可人不在了,又還有什麽用呢?

麵無表情地掃過病況的記錄,雖然未必真的看得懂那些專業的記錄方法和醫學名詞,但他卻固執地繼續著,仿佛唯有如此,才能將心中的愧疚,消減幾分。

渾渾噩噩地,不知道看了多久,忽然,身後響起輕輕地叩門聲。

原以為來的人會是朱婷悅,然而葉霖循聲看去時,卻見到了一張穿著白大褂的,金發碧眼的麵孔。

這張麵容葉霖曾見過,也有過不少次的交談,那是她母親最新一任的主治醫生——霍華德大夫。

收斂起眼底的空洞,葉霖站起身來,客氣地衝他頷首。

“你母親的事……請節哀。”霍華德朝已經空****的床頭看了一眼,歎了口氣,操著一口略帶愛爾蘭腔調的英語道,“她是一名很友善的女士,我們都很喜歡她。願她在天國安息。”

“謝謝。”葉霖報以英語,淡淡道。話音落下,卻發現對方凝視著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便又開口,“請問,您是有什麽話要跟我說麽?”

顯然被一語戳穿的人露出微微窘迫的笑,隨即卻再度歎了口氣,遲疑敘舊,壓低了聲音,道:“有一件事,其實我很早就發現了。但是出於維護醫院名譽的考慮,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但現在……我想了很久,覺得,你是有權知道的。”

隨著他有些語無倫次的話一點一點地說出,葉霖的心如同被繩索縛住,用力,再用力地收進,不好的預感如同陰雲一般,籠罩在心頭。

寬敞明亮的客廳裏,朱婷悅穿著睡衣坐在皮沙發上,滿臉倦容。

從傭人手裏接過咖啡杯,低頭吹了吹,但還沒來得及放在唇邊,便聽見外麵響起陣陣喧嘩。她剛循聲轉頭,一道瘦削的身影便大步走了進來,旁邊跟著個試圖阻攔卻又不敢的傭人——葉霖就算過去在美國的時候,也常年住校,極少踏入朱家的門,傭人一時沒認出他來,隻是覺得眼熟。

朱婷悅在短暫的訝異中站起身來,凝視著麵前的人。

葉霖雕塑一般,定定地立在客廳中央,隻是向來平淡無波的雙眸,此時此刻卻銳利如刀。細細看來,那是一種隱忍不發,卻氣勢淩人的怒意。

不過是幾天沒有見麵,他給人的感覺,卻似乎完全不同了。然而具體不同在哪裏,朱婷悅一時也說不清。

“葉霖,”擺手讓傭人退下,她慢慢問,“你……怎麽來了?”

葉霖看了她一眼,問:“你爸爸呢?”

從“伯父”到‘董事長”,再到現在“你爸爸”,離自己所期望的那個稱呼越來越遠,其中的疏離,朱婷悅一聽,便覺察到了。

“他、他不在家裏,”她有些倉皇地回答,與此同時,發現自己竟然有些無法直視葉霖的雙眼了,“和幾個師伯去德國談生意了。”

葉霖霍然皺眉,斜睨了朱婷悅一眼,忽然一言不發地,轉身就走。

但朱婷悅卻感覺到他那一眼中明顯的疏離和決絕,如同一盆冷水當頭而下,將她從身到心,從裏到外,都澆得透涼。

不知道為什麽,她有一種直覺。麵前的這個人,也許再也不會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了。

“葉霖!”幾乎沒有經過思考地,朱婷悅上前一步,抓住了對方的衣袖,“到底……發生什麽了?”不好的預感,讓她的聲音都在發抖。

葉霖步子頓住,將自己的手抽開,冷淡地看著麵前的女子。

許久,他緩緩問:“我母親為什麽不能說話,你知道麽?”他的聲音靜如死水,然而血絲遍布的雙眸裏卻已然泛了紅,顯然是在隱忍,在極力地隱忍。

朱婷悅被問得一怔,下意識地退後一步,低下頭,卻看到葉霖放在身側的,緊握著的雙手。

力道之大,讓指節都已經發了白。

“我……我……”她語無倫次。

“她是被你爸爸毒啞的!”毫無征兆地,葉霖突然低吼出聲。

整個世界忽然安靜下來。

隻剩下客廳裏那個24小時不眠不休的座鍾,還在搖擺著,發出“滴答”“滴答”的一成不變的聲響。

朱婷悅認識葉霖整整十六年了,對方從來都是喜怒不形於色,哪怕在最厭惡自己的時候,也隻是沉默著,把什麽都壓在心底。

如果不是觸及了他最後的底線,又如何會憤怒至此?失控至此?

聽清了對方的話,她怔在原地,腦子裏隻剩下一片空白。但眼淚不知道為什麽,卻竟先於意識地湧了出來,順著麵頰滾滾滑落。

葉霖吼完這句,如同脫力一般,退後幾步靠上身後的牆壁,整個人隨著喘息狠狠地顫抖著。多日來的不眠不休,已讓他的精神和身體都緊繃到了極致,方才驟然地發泄,並沒有給人以輕鬆之感,反而加重了滿心滿身的疲憊。

霍華德醫生的話,每時每刻,都如同夢魘一般,縈繞在耳側。

“之前的大夫離職後,我對你母親的病況做過一次徹查,發現……她不能說話的原因,是長期受藥物作用所致,是慢性的。”

“我立刻就去問了你母親的前任大夫,詹姆斯,他懺悔著承認了這件事。並告訴我,是有人給了他一大筆錢,讓他這麽做的。他那時候家裏有人得了重病,很需要錢,所以……”

“那個人……就是朱先生。”

……

聽到這話的時候,葉霖腦中如同驚雷閃過。霍然就明白了一件,自己過去始終覺得疑惑的事。

三年前,他在美國學成,嚐試著朝國內的天雅集團投了份簡曆,沒想到竟一舉中的。那時候,他以為,以朱父的性子,必然不會輕易讓自己再回去。

誰料,他竟沒有絲毫阻攔,隻是提出,讓朱婷悅和他一起回去。僅此而已。

直到直到真相的那一刻,葉霖才明白其中原因。

因為自己的母親不能說話。

身在美國的葉霖,還能時常來醫院探望,可一旦他回了國,又無法和母親通電話,那麽了解病情的途徑,就隻剩下一條——通過朱家人之口。

那麽自己母親的真實病況,就沒有旁人能知道了。

也許那時候,朱父就知道,自己母親的情況不好了。而他卻是在更早之前,就已經想到了這一層,開始了這個打算……

“我知道……這件事你不知情。”將記憶從腦中驅逐幾分,葉霖沒有看朱婷悅,隻是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額前垂落的發,極力克製著自己的情緒,緩聲道,“既然你爸爸不在,這些話就麻煩你替我轉達。”

朱婷悅目不轉睛的看著他,心一點點開始下沉。忽然間,她也明白了一些事。

她想起前不久,自己親自送爸爸上飛機時,朱父在飛機場上說過的那些話。

他說,婚事交給爸爸,你要做的,就是對葉霖保密。

他說,你喜歡的,爸爸會不擇手段替你握在手中。

他說,你伯母,她隻能同意,不會反對。

……

這一刻,她忽然明白,父親口中的“不擇手段”和那句“隻能同意,不會反對”究竟是什麽意思了。朱婷悅依稀記得,葉霖的母親早先時候是可以說話的,但是後來不知怎麽,就漸漸地不能再開口。那個時候朱婷悅和葉霖都還小,隻隱約聽醫生說是病變轉移導致的,也沒有放在心上。

卻沒有想到……竟然……竟然是父親的人為操作?!

“你爸爸之前說的沒錯,沒有你們朱家的扶持,母親她根本熬不到今天,我也不會是現在的樣子。這一點,其實我一直都明白,所以過去你要怎麽樣,我都答應你了。”葉霖微微揚起下顎,長吐出一口氣,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但聲音裏依舊帶了劇烈的顫抖,“但是你爸爸對她的所作所為,我無論如何……也不能原諒……”

看著他眼中彌漫著的痛苦神情,朱婷悅心如刀絞,上前一步,想開口,卻又不知道能說什麽。

然而這時,葉霖卻霍然抬起頭來,直視了她的雙眼。

“但朱家待我的恩,我待朱家的仇,也算是就此抵消了。”此時此刻,他神情裏已經沒有了任何激烈的神情,剩下的,隻有滿滿的疲憊,“告訴你父親,從今天起,我和朱家再無幹係。”

最後的那句話,他說得緩慢而平靜。語聲落下之後,人已經站直了身子,往外麵走去。

朱婷悅看著眼前那個有些狼狽的身影,直到對方很快地消失在門邊。

腿一軟,她癱倒在地,淚水潰不成軍。

一直以來,她和葉霖之間,就好像是橡皮筋的兩頭。這十六年來,她沒有一日不在想著,如何將他拉近,如何朝他靠攏,如何縮短他們之間的距離。然而他卻一直在朝反方向遠走,他走,她追隨,就這麽僵持著。

直到有一日,橡皮筋斷了。反彈的力道下二人都不可幸免地受了傷,這時候她才霍然明白,真正的愛情,應該是是雙向的。單方麵的追逐和逼迫,最後的結局,隻會是兩敗俱傷。

尚曉蕊坐在電腦前,不安地拿起手機,先撥通一個號碼,關機。又撥通一個號碼,依舊是關機。

抬起頭,對著那個黑著頭像的對話框發送了一個窗口搖動。那裏,同樣沒有任何回應。

放下手機,關掉對話框,她怔怔地盯著電腦桌麵,心中空**得好像被人挖掉了一塊似的。

她和葉霖失去聯絡,已經整整一個月了。

在機場的那個電話之後,葉霖到達美國機場時,還給她打過一個長途電話報平安。那時候他聲音裏透著疲態的沙啞,她都還能記得清清楚楚。

但在那之後,他的手機便長久地處於了關機狀態。尚曉蕊每天在自覺或者不自覺中,都會去播那個號碼,然而得到的回應,卻從沒有例外過。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播。”

不知道他現在情況怎麽樣,不知道他母親是否渡過難關,不知道這些和朱婷悅又是否有關……一切的一切,都被濃墨重彩地劃著問號,這讓尚曉蕊深深地陷入了不安中。

回想起葉霖臨走前的異樣,離開時的突兀倉促,每一點細節都如同生了利爪,一下一下地撓在心間。腦中不可止地浮現出三年前的情形,那麽相似的情形。

這一次,會不會是一次匆匆的不告而別?

不,不該胡思亂想。

雖然這麽警告了自己,可思緒卻是不能被控製的,一旦閑了下來,就會重新爬上心頭。擔憂和疑慮混雜在一起,糾纏成一個解不開的結。

習慣性地,她第一個想到的是紅塵,希望能從他那裏得到些許慰藉和寬慰。

然而紅塵也消失了,無論是QQ,還是他曾經給過手機,沒有一個能聯係得上的。交稿期已經過去了好幾天,小劉姐已經催促了很多次,但尚曉蕊手足無措之餘,卻也無能為力。

自從葉霖離開之後,生活……好像就變得一團糟了。

行屍走肉地熬到周末,尚曉蕊被蘇檬強行拉了出來。

那個熟悉的,名為“甜蜜一笙”的甜品店裏,尚曉蕊前腳剛進門,就被老板娘認出來了。

“哎,這不是前不久來過的女生麽?”老板娘朝她旁邊看了看,並沒有沒有上次那個高大英俊的男生,略有些遺憾之際,還是十分迅速地轉了話頭,道,“今天和好朋友一起來的啊?”

“老板娘記性真好啊,”蘇檬在旁邊笑著調侃道,“她頭上罩著這麽一團黑霧,都能認得出來啊。”

頭罩黑霧的尚曉蕊瞪了她一眼,蘇檬則笑嘻嘻地拉著她,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不偏不倚,還正好就是上次二人所坐的那個位置。

也是她和葉霖相對而坐的位置。

“你看看你自己,這亂頭發,這黑眼圈,這要死不活的樣子……你都快發黴了你知道不?”桌子的一側,蘇檬憤然地聲討著尚曉蕊的形象。

“我覺得心裏七上八下的,”尚曉蕊攪動著被子裏的果汁,唉聲歎氣,“這種什麽都不知道的感覺,太難受了。”

蘇檬盯住她看了半晌,道:“我覺得,你太小他了。”

“嗯?”尚曉蕊抬起眼,不解地看向她。

蘇檬不回答她,卻反問:“你覺得他是那種一壓就垮的人麽?”

尚曉蕊搖頭。她知道,葉霖雖然是個沉默的人,但他的心卻比任何人都要堅韌。

“這不就結了。”蘇檬點點頭,盯住她,慢慢道,“所以,這次不管是出了什麽意外,在你幫不上什麽忙的情況下,你要做的,就是相信他。”

相信他。

尚曉蕊愣愣地看著她,半晌後,垂眼點點頭。

是啊,現在的情況和三年前已經大不相同,她也許不能做太多,但有一點卻是能夠做到的,那就是相信他。

在之後的幾天裏,尚曉蕊這裏突然多了許多意外來客。

最開始來找她的是祝凱。一段時間不見,他還是那副玩世不恭的老樣子。

“葉霖那小子,我知道他嘴笨,有些話大概不好意思跟你說,”他穿著一件深藍色的羽絨服,雙手插在口袋裏,笑道,“他和朱婷悅的事我知道的得不多,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對朱婷悅不感冒,非常不感冒。所以你如果擔心他和朱婷悅私奔了什麽的,哈哈,這是完全不用擔心的!”

祝凱說話的時候,總仿佛自帶著陽光。同樣一件事聽,別人也許沒什麽感覺,可從他口中這麽說出,卻總能讓人緊繃的心,就此放鬆下來。

尚曉蕊和他並肩走著,舉目看著暖陽沐浴之下,那川流不息的車輛的人群,然後慢慢地“嗯”了一聲。

然後是楚清明。

“小學妹,我先告訴你個秘密。”他和祝凱差不多,都是成天嘻嘻哈哈,沒個正型兒的模樣,一來就直接放大招,“上次那個經驗交流會,你知道是怎麽回事麽?”

尚曉蕊茫然地看著他。

楚清明神秘一笑,道:“不瞞你說,那可是我人生中為唯一一次被葉霖求著辦事有沒有!”觸到尚曉蕊懷疑的目光,又趕緊改口,“嘿嘿,其實是他本來根本不肯來的,後來又突然答應了,隻不過……跟我提了個條件。”

“什麽條件?”尚曉蕊問。

“就是要把你弄過去,雖然我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但從結果上看,那個腹黑的計劃還是挺成功的嘛。說起來,我還是頭一次看他這麽主動積極,去向別人證明什麽。”楚清明回憶了一下那時候的情景,又衝尚曉蕊擠眉弄眼,“小學妹,這種國家一級機密,我這是趁著葉霖那廝在國外,才敢冒著生命危險告訴你的,你可千萬別跟他說你知道了啊!”

不同人給出的記憶碎片,零零散散地湊在一起,就這麽平湊出她不曾知道的另一個葉霖來。

尚曉蕊聽得笑起來,與此同時,心也跟著變得溫暖。

她知道,在他們兩人的背後,還存在著一個小黑手——蘇檬。她也知道,這是他們每一個人,向自己表達關心的方式。讓自己明白,哪怕是不知情的等待,自己也不會隻是獨自一個人。

然而幾天之後,她又接到了另一通電話,那頭響起的,是一個她並不陌生,卻從未料到的聲音。

“尚曉蕊,老實說我也很意外,自己會有打電話給你的這一天。”背景的聲音裏有人聲,有風聲,甚至還有隱約可聞的水流聲,格外嘈雜。然而朱婷悅聲音裏的自嘲,卻依舊清晰地傳了過來。

這個有些奇怪的開場白,讓尚曉蕊稍稍一愣,但她並沒有接口,而是立刻問道:“你知道葉霖人在哪裏麽?”

朱婷悅似乎是有所預感一般,聞言輕笑了一聲,才道:“他果然連你也沒有聯係麽。”

尚曉蕊頓時緊張起來,“怎麽回事?他怎麽了?他母親……”

“他已經不在美國了,但去了什麽地方,我也不知道。”朱婷悅似乎是在努力調整著語調和情緒,每說出一句話之後,都要停頓很久,才能接下去,“他母親去世了,他的情況不是很好。我能告訴你的也隻有這麽多了,其他的……與我無關。”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朱婷悅覺得自己幾乎就要笑出聲來。這麽多年了,“與你無關”這四個字,他對她說了多少次,數也數不清。而如今,終於輪到她自己說一句“與我無關”了。

葉霖的一切,從此,與她無關。

聽到自己這番話的女生,顯然是狠狠地愣住了,好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朱婷悅聽著那頭空白的呼吸聲,原本想著就此掛斷電話的,但不知道為什麽,有些話卻違背了主觀意識,就這麽脫口而出。

“他是喜歡你的,三年前他去美國的時候,你發到他手機上的短信是我刪的。因為我知道,他那個時候就喜歡你了。”她一字一句,把每一個音都吐得清晰可聞,“隻可惜,我努力了十六年最後卻還是一敗塗地,真是……不甘心啊。”

她笑了起來,直到電話那頭忽然響起一聲輕輕的“謝謝”。

朱婷悅愣住。

短暫的空當間,尚曉蕊的聲音再一次傳來,“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會努力找到葉霖的。”

回過神來的時候,朱婷悅已經掛斷了電話,就如同被人看破心事,落荒而逃一般。

江水如同悶雷般響起,喚回了她的神智。朱婷悅撐起自己靠在大橋上的身子,抬眼望向江天一色的遠方。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是回來了,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還是回到了這座城市。

電話又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著“爸爸”兩個字,伴隨著三天前那場父女之間從未有過的,歇斯底裏的爭吵。隻不過,她的父親一定不知道,自己的女兒此刻已經穿越了一整個廣袤的大洋,身處在了地球的另一邊。

掛斷電話,朱婷悅打開手機後蓋,取出SIM卡,朝著滾滾的江水,用力地扔了出去。